第十章

幸亏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卜求真,我是你老同学曾莹忠。”

求真记得这位仁姐,“好吗?”

曾女士的声音烦恼无比,“不好。”

噫,有什么事?对于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只有两件事可叫她们不安,一是子,二是女。

“孩子们有问题?”

“求真,我只得一个女儿,你是知道的。”

“呵是,”求真打趣她,“你那宝贝晚生儿,今年也已成年了吧?”

“就是那小家伙。”

“不小了。”

“也许错误就在这里,我一直把她当作婴儿处理。”

“你请过来面谈可好?”用到处理二字,可见情况严重。

“我在公司里,走不开。”

求真“咄”一声,“你要走,谁会抱着你双腿哀求痛哭,真是废话,再进一步,您老人家要是在这刹那毒发身亡,公司又难道会垮下来不成。”

那边静一会儿,“我马上来。”

求真“嗤”一声笑了。

真是糊涂,真以为自己一柱擎天,没有她世界会不一样。

过一会儿,曾女士驾到,手上还提着公事包,无线电话,以及小型电脑。

奴隶,真是红尘中的奴隶。

“关掉,统统给我关掉,什么年纪了,都行将就木,还处处看不开。”

曾女士拢一拢鬓边那撮银灰色头发,尴尬地坐下来,长叹一声。

求真这才拍拍她的膝头,“来,喝杯咖啡,慢慢说。”

“小女恋爱了。”

“那多好,此时你不是老希望多活几年,可以看到女儿成家立业吗?”

“求真,她的对象,比她年长二十多年。”

求真一怔,多么熟悉的故事。

曾女士几乎没哭出来,“劝她什么都不听。”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耻之徒!”

求真笑出来,“客观些。”

曾女士无精打采,“对方是名建筑师,四十七岁,已与妻离异,有两名子女,是小女同学。”

“条件很好哇。”

“你吃撑了,求真,人的寿命有限,她的母亲已经比她大好几十岁,不能照顾她多久了,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找个年纪相同的伴侣。”

求真揉着额头,发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回事?“老友,令千金只不过在谈恋爱,她未必会同该位仁兄订下终身盟约,还有,即使嫁他,也有机会分开,人生充满奇缘,下一位伴侣,许还比她小十多二十岁。”

“哎呀,”曾女士叫一声苦,“你这张乌鸦嘴,求真,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跑到你这里来。”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看着这个心急如焚的母亲,“你希望听到什么好话?”

“我以为你会帮助我劝劝她。”

“要听劝告的是你,给她自由,你并不拥有她,她毋须遵你的旨意生活;放开怀抱,支持她,爱护她,不要干涉她恋爱学业事业以及其他一切选择。”

曾女士呆半晌,“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子女。”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你会比较客观。”

门铃叮当响。

求真“噫”一声,客似云来,她欠欠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列嘉辉与许红梅。

求真大乐,“二位恋爱专家来得合时,有事请教。”

许红梅扬起一角眉毛,“求真你真会揶揄人。”

她已经改了装束,不再作少女打扮了,求真看到松口气,这表示她心态亦随着外型一起成熟,一身黑色便服十分配合她身分,求真自觉与她距离拉近。

“我替你们介绍,我的老同学曾女士是位有烦恼的母亲。”

许红梅笑,“呵,又多一位朋友。”

曾女士并不介意向陌生人吐苦水,“许小姐,你说,你会不会爱上比你大二十多三十岁的异性?”

许红梅笑不可抑,“我当然会,怎么不会。”她情深款款看向列嘉辉。

曾女士怔住,大胆发问:“有幸福吗?”

许红梅温柔地答:“可是,幸福是另外一件事,幸福同恋爱不挂钩。”

曾女士膛目结舌,“难道恋爱目的,不是为着一个幸福家庭?”

许红梅笑不可仰,“不,恋爱并无目的。”

曾女士咋舌,大惑不解,“费那么大的劲,却无目的?”

列嘉辉一直站在一角不出声,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笑道:“是,太太,你说谈恋爱是否愚不可及。”

曾女士细细回味他的话,然后猛然抬起头来,“阁下是谁?你并非那个比她大三十岁的人。”

列嘉辉不语,退后一步。

求真打量列君,此刻,他的年纪又恢复到她第一次在船上见他那个模样。

“列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她与他握手。

“我有同感。”

许红梅说:“求真,你与老朋友聚旧吧,我们改天再来。”

求真识趣,追上去低声问:“今日有何贵干?”

许红梅看了求真一眼,“你认识一位叫郭晴的私家侦探?”

“他怎么了?”

“他一直盯我们梢,一日被嘉辉抓往,一记左钧拳,他叫出来说是你朋友。”

求真不得不承担,“是,他的确是我的小友,他是小郭先生的侄孙。”

“呵,求真,想不到你有这样一个忘年之交。”

求真代为致歉,“不幸所有私家侦探都行动闪烁鬼祟。”

“自然,探人隐私,原是见不得光之事。”

求真有些代小友汗颜。

许红梅说:“求真,请你同郭某说一声,别再继续这种勾当,否则嘉辉会对他不客气。”

求真只得应允。

“再说,”许红梅嫣然一笑,“嘉辉与我即将出国旅游,私家侦探也跟不到。”

列嘉辉过来与求真紧紧握手,“求真,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求真说:“记住,是很近的将来,别等我百年归老的时候再来。”

列嘉辉与许红梅双双退出。

这个时候曾女士失声问:“这一对男女是谁,长得那么漂亮?”

求真颌首,“这便是传说中的一对壁人。”

“没想到求真你有那么出色的朋友。”

“当然,你以为我所有的相识都似你这般草色?”

曾女士并不生气,呆半晌,说:“我看穿了,随它去吧。”

求真劝道:“儿女做什么你都反对,你又不能提供更好的选择,对年轻人的世界也不甚了解,日子久了,他们会疏远你。”

曾女士低头不语。

正在这时,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求真掀起窗帘一看,“噫,令千金来接你了。”

曾女士喜出望外。

“快上车,又不是叫你去同比你大三十岁的异性谈恋爱。”

曾女士给求真一个白眼,开门出去与女儿会合。

求真十分羡慕,到底是有儿女的好,生气也有生气的乐趣,一下子雨过天晴,母女俩双双逛街去。

过一日,郭晴来了,一声不响,坐在求真对面。

求真看到他面孔,吃了一惊,没想到列嘉辉左钩拳威力如此厉害,小郭晴右眼又青又肿,睁不开来,只剩一条线。

“有没有看过医生?”求真紧张。

“无碍视线。”小郭无精打采。

“列嘉辉心狠手辣。”

“这自然不在话下,”小郭说,“是我不好,我自己不够小心。”

求真说:“是,我们无权去探他隐私。”

“他俩已于今早乘船出发旅游。”

求真松口气,“那好了,我们再也不要管他们的事了。”

谁知道小郭固执地问:“谁说的?”

“你打算怎么样?”求真一半好笑一半好气。

“我早在豪华游轮企业号上伏下眼线。”

求真讶异,“噫,你果真没完没了,惹上你真是蛮痛苦的一件事。”

本是讽刺语,可是小郭一本正经严肃地答:“是。”

求真笑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们感情进展状况。”

“与我们有关吗?”求真质问。

“叔公穷一生之力追查列许二人的感情历程,我有义务承他遗志续查,以便档案完整。”

“当心你另外一只眼睛。”

小郭恨恨地说:“这是我侦探事业中之奇耻大辱。”

求真劝道:“你自己也有错吗。”

“我有错,他就该出手打人吗?已经长得那么英俊,又富有,还不够吗,还能随便打人?”

求真觉得小郭这几句话已无逻辑可言,十分感情用事,“你一直不喜欢他。”

小郭毫不违言,“是,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得到那么多,包括二度恢复青春。”

“你妒忌?”

“是。”

“嫉妒是很坏的一件事。”

“是。”

“你是否会考虑控制你的情绪?”

小郭指着青肿的眼睛问:“你是我,你会怎么样?”

求真叹口气,“我会恨他。”

“谢谢你,卜女士,你是个公道的人。”

求真不住摇头。

“所以我会一直钉住列嘉辉。”小郭悻悻然地说。

那块鸽蛋般大小的青肿要两个星期后才消失,小郭右眼却红筋密布。

他一直未得到列许二人的消息,直至一日,船停在斯里兰卡,列许二人上了岸,没有再回到船上。

船长并没有寻找他们,看情形早已得到消息,他俩会在此站告别。

但是小郭明显地吃了败仗,他闷闷不乐,一边叮嘱世界各地行家代为寻找二人,一边追问求真,他们最可能在何处落脚。

求真说:“让我想,斯里兰卡不错呀,印度洋之珠,风景秀美,可惜天气稍嫌炎热……还是南太平洋几个岛屿可爱,你有没听过法属马其萨斯群岛与苏萨阿蒂群岛?其实,文明都会也有优点,巴黎有巴黎的风光,还有,新奥尔良也有特色,火奴鲁鲁更加……”

求真还想讲下去,忽然发觉小郭瞪着她。

瞪眼,自然是表示极度不满,求真只得说:“不,我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一点线索均无?”

“他俩财宏势厚,无拘无束,又懂得享受,去到哪里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再也找不到他俩?”

“世上那么多人,如恒河沙数,那一男一女,要是决心躲起来谈恋爱,如何去找。”

小郭抬起头,如有顿悟,呆半晌,才说:“无法找了。”

求真听了这四个字,十分高兴,附和着说:“是,无法找了。”

小郭默默离去。

求真十分宽慰,及时放手是太重要的事,一味死缠烂打,容易走火入魔。

真气走人岔道,影响身体正常运作,有碍养生。

接着的一年内,小郭都不再提到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人。

他努力整理叔公的文件,把他早年的案子,以短篇小说形式发表,文字经卜求真润饰,推出之后,大受读者欢迎。

“比一般虚构的推理小说合理得多了。”

“人情味浓郁,犹胜曲折剧情,当事人是个有情人。”

“没想到真实世界里有那么多阴暗悲哀的故事。”

“最有趣的是,郭大侦探永远苦苦哀求事主不要追查真相。”

“原来一件事的真相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求真老怀大慰。

总算为小郭先生尽了一点余力。

但是他的侄孙却困惑了,“版税与稿酬加一起,几乎足以支付生活费用,那么,侦探社还开不开?”

求真笑了。

“我打算把业务交给好友,待叔公的故事全集发表完毕,才重操故业。”

“那可能是三十年后的事。”

“毋须那么久,十年八年够了。”

“那么,小郭晴,你得祈祷我得享长寿。”

“你一定超过百岁。”小郭不加思索。

“不过,”求真说,“一年半载之后,你的文字也许已经磨练得法,不用任何人辅助。”

小郭晴深情款款地说:“我永远需要你。”

求真侧头一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呢,不禁感动起来。

“有一家素菜馆,妙不可言,我已订了台子,一起去大快朵颐。”

求真欣然赴约。

那个晚上,求真看到了小郭的女伴。

原来他特地请长辈来会一会他的意中人。

那女郎艳丽、温柔、懂事、蓄着长发,有种特殊风情,很少言语,只是微笑。

叫求真想起一个人:琦琦。

遗传因子终于发作,小郭不但承继了叔公的事业,对异性伴侣的选择,也一如叔公般品味。

求真感慨万千,她仍然不明白时间去了何处,一时它过得太快,一时它又过得太慢,可是刹那间,它一去无踪,现在,连第三代都事业有成,快成家立业了。

求真喝了几杯,忽然说:“郭晴,要就结婚吧。”

小郭一怔,笑了,“长辈最喜欢参加婚礼。”

求真怕他一耽搁下来,就会步叔公后尘。

这时,小郭转头看着女伴,“那,你愿不愿意结婚呢?”

女郎笑吟吟,“今晚来不及了,总得明早。”

求真说:“明早就明早。”

小郭说:“明早还有明早的事,明早再说。”

求真无法不摇头叹息,当年小郭也这么诸多推搪,终于弄假成真,结不成婚,他俩把求真送回家。

那夜,求真看到琦琦的信。

“求真,读到你们整理过的小郭探案故事,时光仿佛倒流,回去三十年不止,细节历历在目,然而已经物是人非,小郭其实并非一流侦探,他太有原则,太富感情,办起事来,感情丰富,懒洋洋,又开始怀念他了,无休无止,希望将来去到那更美好之地,我俩可以重逢,琦琦字。”

大家还能在另一个地方聚头吗,照样聊天扯谈东家长西家短,完了饱餐一顿,开瓶好酒……求真叹口气,她把信笺压在镇纸下。

这一年过得特别宁静。

求真叫人来整理花园,园丁是个年轻小伙子,求真要求他种紫藤,用手势形容花串挂下摇曳曼妙之姿,谁知他摇摇头,“多虫子。”叫他种,“滴血之心”,他又说:“花种难求。”求真叹口气,世事古难全,“那么,玫瑰花吧。”小伙子眉开眼笑,“有,方便。”

小郭探案故事继续在当地一张著名日报上发表,读者人数之多,取得压倒性胜利。

求真想趁机推出列嘉辉与许红梅的故事,奈何欠一个结局。

夏季到了,求真偶然也会到园子坐坐。

一日正在树荫下阅报,忽然有一部车子轻轻停在门前。

求真抬起头,只见司机下车,拉开车门,轻轻扶出两个老人。

求真呆住了,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发婆婆,吃一惊,脱口而出喊道:“红梅!”

是,正是许红梅,她又老了,正缓缓向求真走来,朝求真笑了一笑,啊,一张脸犹如干梅一般,皮肤皱在一块,瘦且小,只余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求真”

求真此刻又成为她的小辈。

许红梅打扮得非常整齐,她把手套缓缓除去,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问:“要不要进屋子去,怕不怕风大?”

“阳光很好,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了。”

在她身后的是列嘉辉,他拄着拐杖,仍然风度翩翩,欠一欠身,“求真,你好。”

求真由衷地欢喜,“列先生,你好。”

他俩终于一起终老。

“请坐。”求真让坐。

“你们俩谈谈,我去巡一巡园子,花床打理得很好,嫣红姹紫开遍。”

许红梅轻轻转动一下颈上的珍珠项圈。

“红梅,你果然没有食言,你回来看我了。”

“我还不致于连这样的诺言都守不往。”

“是我多心多疑。”

许红梅微笑,“求真,你我一见如故。”

这一贯是交待要事的开场白,人到了这样的年纪,要交侍的是什么,不难明白。

求真不肯接受事实,顾左右言他,“你有没有再同列先生结婚?”

许红梅的听觉仍然相当好,当场答道:“我想,只有我才能说,一纸婚书,对我俩来说,已不算一回事。”

求真笑得弯腰。

“求真,我俩因为相爱,衰老得快。”

可恨原医生的手术有缺憾。

“可是这一年内每个日子,我们都奇妙地度过,开头,我们是一对不相识的年轻人,身边各有伴侣,然后,我们钟情对方,跟着,我们一心恋爱,原医生成全了我俩,我们衷心感激。”

求真静静聆听,“那多好,最主要是当事人高兴。”

“现在我俩已白头偕老,求真,我已无所求。”

求真握住她的手,“红梅,你浓缩的一生十分精彩。”

“是呀,都无暇理会世界大事,民生疾苦,生活细节。”

看得出通货膨胀、物价高企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呀,”许红梅凝视花畔的列嘉辉,“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倘若再活那么三五十年,少不免日久生厌,初而口角,继而分手,现在多好,我们没有时间闹意气,亦无机会见异思迁。”

求真颔首。

“现在我们回到老家来终老。”

“是否要我做些什么?”

红梅摇摇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我同嘉辉的财产全部捐赠大学作奖学金,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顾,我们真正可以安享晚年。”

心境那么平和,真正令人高兴。

“老朋友只要能够时时见面,于愿己足。”

“我一定常常来。”

“我们仍住在老宅里。”

这时,列嘉辉已走近。

许红梅笑道:“他来催我了。”

他不舍她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许红梅先上车,列嘉辉跟求真说:“一晃眼,她已满头银丝,可是在我眼中,她永远是个少女,你觉得她老吗?我不觉得。”

求真微笑。

“我仿佛昨天才认识她。”

黑色大房车缓缓驶走。

求真目送车子在弯角消失,放下心头大石,故事终于有了结局,她可以发表这一则传奇了。

为着记念小郭先生,她仍把故事列为小郭探案系列之一。

故事一开始发表,郭晴便找上门来。

“他们回来了。”猜得很准。

“是。”求真并不企图隐瞒。

“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许红梅四只眼睛,列嘉辉的手足变为触须。”

“姨婆,请莫难为小辈。”

“看上去,他们似一对老人。”

“是很整齐漂亮的老人吧?”

求真点点头,“他俩自有专人服侍生活起居。”

郭晴想了一想,“晚年生活有着落,是很要紧的事吧?”

求真哑然失笑,“你说呢?”

“那么,要从何时开始为安享晚年作出准备?”

求真又反问:“你说呢?”

“不用现在开始吧?”郭晴充满疑惑,“我才二十六岁,再过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许越早越好?岁月过得太快,转瞬间又一年,我该怎么办?”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几时开始筹谋晚年生活?”

“说来话长,你有没有六小时?少一分钟都讲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纪,必定有点伤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过一会儿,他问:“他们仍住在老宅里?”

“不要再去骚扰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仪器,让我这样说,他们不会发觉有人骚扰他们。”

“小郭,你好比一只臭虫。”

小郭侧头想一想,“在叔公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虫。”

“你怎么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万倍。”

求真回忆到青年时与小郭先生争执的情形,她有叫过他不堪的称呼吗?从来没有,她一直敬佩他。

“请勿惊动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遵命”

这次,小郭拍摄回来的是电影片断。

据小郭说,摄影机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摄列家大宅的后园。

看日影时值黄昏,列嘉辉与许红梅正对弈,一人一步,其味无穷。

镜头推近,求真发觉他们玩的是一副兽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猫,猫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种儿戏,求真莞尔,正是左右不过是玩耍取乐,何必深奥无比。

只听得列嘉辉问许红梅:“凉不凉?”想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护上前为她加衣。

许红梅对列嘉辉一笑,缓缓站起来,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进去吧。”

“不多坐一会儿?”

“我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们。”

听到这句话,求真的脸都涨红了。

片断中止。

郭晴说:“老太太真厉害。”搓搓手,吐吐舌头。

“你满意了?”

“满意。”

卜求真也很高兴。

过了两日,她正阅读,忽尔眼困,轻轻倚在安乐椅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开头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宁静,求真甚至同自己说,就此一眠不醒,也没有什么遗憾。稿件已全部写妥,搁案头上,她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稳,毫无牵挂。

正在享受,忽见一人影冉冉入梦来,风姿绰约,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许红梅。

许红梅年轻貌美,穿着上一个世纪式样的华服,笑吟吟说:“求真,难为你一直对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来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时不知是你。”

红梅叹口气,“求真,再见了。”

求真抢上前,“你去何处?”

正在此时,“嘭”一声响,求真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案头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顿觉蹊跷,自椅上跃起,披上外套,驾车往列宅驰去。

新管家前来开门,说:“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开,一径闯进。

看护迎上来,“什么事,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

求真没听完她的话就奔过去推开书房门。

他们的确在书房里。

一架老式录音机正在轻轻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绵绵,哼出纠缠的字句。

许红梅躺在长沙发上,列嘉辉蹲在她身边。

“红梅!”求真唤一声。

两个人动都不动。

看护立刻趋前去观察。

这时,求真反而驻足不前,她缓缓伸出手,按停了录音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歌词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求真低下头。

看护错愕地抬起头来,“十五分钟前,我才服侍他们服过药。”

求真轻轻问:“他们平和吗?”

“你来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见许红梅像睡着了一样,双手搁胸前,异常安乐;列嘉辉伏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按住许红梅的手。

求真点点头,他们仿佛还在对话,刹那间,动作与声音凝住。

看护说:“我马上去通知王律师以及陆医生。”

求真缓缓退出。

大宅马上骚动起来,佣人们都聚集在会客室议论纷纷。

求真觉得此处已没有她的事,便静静自大门离去。

其他人竟没有注意到她走开,这神秘的女客来了又去了,稍后律师与医生都会问及她是谁,可是没人能够回答。

求真驾着小小房车,并没有即时回家,她把车开到郊外一个悬崖。

在小路尽头,她停好车,下车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块极其葱绿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灯塔,灯塔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这个地方,她常常来,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时候,高兴之际也喜欢来看看蓝天白云碧海,只是爬到这个山坡上,颇需力气,近年她不大来了。

今日她虽然慢慢地走,也略觉气喘。

可是花些力气爬上去,她会得到报酬。

终于看到那座灯塔了,求真松口气。

可是,站在灯塔脚下,背着她,站在悬崖边看海的高个子是谁?

连背影都那么俊朗潇洒,穿件黑色长风衣,山顶劲风吹来,衣袂飘飘,更添一股出世脱俗味道。

求真迟疑了。

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这座灯塔边来冥思,别看那块草地那么大,其实只能容一个寂寞的人,一颗孤独的心。

求真想打回头。

她不愿骚扰那高个子。

刚想转头,那人似听到身后有动静,蓦然转过头来。

求真喜出望外,“原医生!”

可不正是浪迹天涯,可遇不可约的原医生。

“求真。”他的声音永远那么热情。

他过来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从他头发凌乱的程度看来,原医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一段时间。

他在这里干什么?求真纳罕。

但是原医生却知道她为何而来。

他一开口便说:“你已同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位道别了吧?”

求真点点头,十分惘怅。

“时间也差不多了。”

求真无奈地说:“我总是看不破生关死劫。”

原医生说:“人类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叹口气,“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医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只得苦笑,过一会儿问:“你呢,原医生,你神仙似人物,为何到山顶来静思?”

原氏一呆,“你说什么,求真,你为何那样形容我。”

求真抬头,看到他双眼中充满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伤心人,请你别再打趣我。”

“你?”求真冲口而出,“你英俊豪迈,无拘无束,才高八斗,相识遍天下,怎么还要伤心?”

原氏连忙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一个极之憔悴的人,只不过有点奇遇而已,手术又不够精湛。”他额角冒出汗珠来,“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经你诊治之后,外型无懈可击。”

“啊!琦琦,她有恩于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于我,不然我也不会做这种表面功夫。”

求真笑了,表面功夫,说得真好。

“风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医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爱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谢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来。”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个角落。

“再见,求真。”

求真转身,一步步缓缓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轻松得多,风又大,在背后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费劲蹬蹬蹬就到了车子旁边。

就像四十岁以后,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为什么过得那么快。

她抬头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经笼罩下来。

求真连忙低下头,驶走车子。

第一次看这样颜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个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当时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见什么都笑,笑声一直似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