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1)
“那些练习题的本质就是,放一根绣花针在一个大操场里,要你去找,你找不着,出题的人就开心了。”这是物理老师的原话,他是老师里的一个异类,1000个老师里面愤世嫉俗的那个。
陈言本想像初中那样凭点小聪明混混高一,彻底失败,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她全年级排名快到400了,这个成绩大概只能上本科线。第二学期她试图努力,但总是在做习题的时候分神,时不时和象鱼神游。她开始更加依赖梦境,在白天都不时跌入某个梦境。她缩入了一个壳中,感触都变得迟钝。
高一的暑假很短暂,学校从8月初就开始上自习,假期不到3个星期。那年是黑色的,一路下沉。她开始习惯低着头走路,忘记了怎样昂首挺胸。没有恋爱,因为没有男孩去注意她低垂的眼睛。每天和袁竞混在一起,两人每天中午一起吃饭,晚自习之前一起出去逛逛,晚上一起走出校门,然后在车上遭遇程克。
那个暑假热得让人窒息,每天气温高达39到40摄氏度,到了晚上也凉快不下来。陈言每天躲在空调房间里,哪里都不敢去。到了中午,公共汽车上一个人也没有,座椅都是烫的。自来水是热的,江水也是热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怕被热气熏到。暑假作业一大堆,物理老师要求做完一本辅导书,语文要做几百篇阅读,数学和英语各有几十张卷子。陈言本来雄心壮志地想要亲手做完,但是3天之后发现要是真亲手做完就等于亲手把自己的青春给费了。于是陈言给袁竞打了个电话,她第二天就来到陈言家,两人关在小房子里面猛抄了一天,算是了事。
两人都郁闷得不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两个女孩在一起,除了孤单还是孤单。
那些闷热的日子里,他们不停地放着nirvana,kurt cobain的声音撕裂那些如同网一般的热,在她们的皮肤上跳动。
这所高中,每天中午放学的场面都很壮观,人潮涌向门口,看门的老头开完门就躲进了小传达室,生怕被踩死。三年来,陈言对这种拥挤从恐惧,到厌恶,到适应到习以为常,已经懂得在人群中蠕动,找到自己的出路。
陈言,袁竞还有方容容挤在人群中,一点点朝门的方向接近。张黎走在三人前面,陈言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她腰和臀之间的曲线上,那一道流畅的弧线缓缓向前移动着,张黎的美丽触手可及,显而易见。程克站在门口迎接着张黎,陈言假装没有看见他,低着头走了出去,直奔小饭馆。
“三月了,今天……”树都绿了,方容容摘下眼镜,望着新鲜的树芽儿若有所思。她有600度的近视,摘下眼睛,整个世界突然松懈了,懒散地失去了焦点。一层层新绿温暖地流动着,方容容觉得有点醉了,眯着眼睛,让光粒埋入皮肤的细纹中。
“唉,春天来了!挡都挡不住。”袁竞本想死死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展开双臂拥抱拥抱春天,可她发现塑料椅子一点儿也不结实,靠下去很有可能直接倒地,她收起了身子,直直坐着。
占道经营加上卫生不合格,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在这样的小饭馆里吃饭。简易的折叠桌顺着马路排开,大红色的塑料棚下开着灶,操着四川话的师傅炒得热火朝天。进城打工的小妹换上了春天的装备,短裙里面是土黄色的毛线裤袜,脚上的松跟鞋和地面摩擦时发出了拖拉的声音。小妹的腿细得让人可怜,根本就撑不开没有太大弹性的劣质裤袜,它打着皱褶,抱怨那两根细瘦的腿让它显得苍老。走到陈言的桌前,她把一盘水煮肉片扔在了在了桌子上,然后小跑着去拿下一盘菜。
春天确实来了,在旁边吃饭的中年男人拖掉了鞋子让双脚呼吸春天,在给人擦鞋的女人解开了两颗口子让胸口呼吸春天,在饭桌间觅食的野狗张开了嘴巴让舌头呼吸春天,跑过阴沟的老鼠翘起了尾巴让身体的最末端呼吸春天……看着生灵们都如此积极地享受春天,陈言也有一些心动,她张开了她小小的手掌,努力让各个手指之间的距离拉大,两根手指之间那层薄薄的肉呼吸到了春天。
“下个月就是kurt cobain的祭日了……我们该做点什么了吧!”袁竞发话了。
第二天中午,同一家小饭馆,同一张桌子,一条纸船放在了桌子中心。
树荫将光线打碎,桌子中心的纸船正好接住了一缕下坠的光。三个女孩望着纸船,微笑从内心一直蔓延到面部。她们决定了,要从现在开始折纸船,一直折到kurt cobain的祭日。这些纸船会成为她们各种细小情感的载体,它们会被轻轻放入江水中,它们会顺流而下,它们会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松跟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袁竞机警地握住了纸船,纸船刚刚离桌,一盘麻婆豆腐就被扔了桌上,撒下两的滴红油。纸船被塞到了陈言手里,袁竞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第一支船,你折的,你来好好保管吧!”陈言点了点头,紧紧攥住了纸船。
傍晚的车站,陈言一个人站在站牌下,街对面的路灯和她对望。无意中,陈言抬高了点视线,月亮就跳了进来,它明显胖了,肥肥的身子把周围的空气都压得陷了下去。陈言对肥胖的月亮不太感冒,于是降低了视线,程克和张黎便跳了进来。两人悠悠地走在街对面,俨然一对恋人的姿态。公共汽车来了,陈言随着人群涌入了车厢,一个个响当当的一块硬币落入了投币箱。
没有程克,陈言不敢在公共汽车上入睡。她望着窗外,在心里默默明天要默写的诗词。那张复习资料被攥在手中,每个词的意思都有详细的解释。
‘袋鼠’站在小区入口处看着陈言走进小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只长得像袋鼠的狗开始经常出没在烂尾楼后的荒地中,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第一次见它,陈言以为动物园暴乱了,它皮肤的颜色和袋鼠一样,尖瘦的脸配上叶子一样的耳朵,往地上一蹲就完全是只袋鼠。仔细一看才发现它是只狗,小区的保安收留了它,给它东西吃,给它房子住。沉默的保安和身份不明的袋鼠狗,正好一对。
陈言拿出书包里的苏打饼干,那是袋鼠喜欢的食物。她撕开包装袋,拿出饼干放在“袋鼠”口里,再拿出一块放在自己的口里。狗的咀嚼方式和人截然不同,‘袋鼠’将它细长的嘴开开合合,那是用来撕咬猎物的嘴,而非饼干。饼干渣从嘴边下泻,陈言伸出手,擦掉了它嘴角残留的饼干屑。
三楼的声控灯彻底坏了,陈言重重跺了三次脚它还是不亮,只有摸黑走上了四楼。
程克走在张黎回家的路上,十几分钟之内,堆积在学校里两千多号学生散开了,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从并排走到手牵手,再到躲在没人的地方接吻,这是套路,几个步骤一个不落。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元路,穿入窄小的街道,那些骑着自行车结伴回家的孩子不见了踪影,能够接吻的地方终于到了。从手掌滑到手臂,从手臂滑到脖子,程克的手顺着张黎的曲线上升,直到能够抚摸她的脸。那张小脸一下便被囊入掌中,她也开始行动,双手搭在他腰际,手指灵敏起来,隔着衣服触到了程克紧锁的脊骨。他拨开她的头发,没有必要再去看一眼她那张公认漂亮的脸,他闭着眼睛吻她。偶尔有人在夜色中走过街道,程克的书包落到了地上,张黎软软地推开了他。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那好,我送你到楼下……”
“你的手真小!”
“……恩……是啊!”
程克抓起了陈言的手,认认真真地将两人的手从手掌的最底部开始对齐,比划着大小。
“你看,你的手差不多只有我的一半。”
“可能还会长大一点的吧……”
“才10岁,当然还会长大,但是长成型了也只有我的一半吧!”
陈言从程克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从手掌的最底部开始对齐,自己的两只手没有大小可比,掌心相对,一只手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只手。
从远处看,两人好像悬浮在空中。方形的水箱,适合攀爬,是住楼房的孩子们一个不可多得的游乐场所。陈言把相对着的双手举过了头顶,她努力拉开手指和手指之间的距离,风从指头之间那块薄薄的肉滑过。空气勾勒出了陈言手掌的形状,那形状留在了水箱上的那块天空里。
9点半,程克蹭着地面走进了小区,远远望去,球形的水箱布满了楼顶,再也没有人能稳稳站在水箱顶部。陈言那双悬浮在空中的小手,不少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长大,她的手掌薄得可怜,骨头软软,肌肉也没有力量,各种组织和血管被埋了透明的皮肤下,一不小心就可以捏碎。
“我妈有没有问你我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没,你妈早就不管你了。”
程克抓住了陈言的脖子,“你妈才不管你了!”
陈言身体向前一倾,如同水蛇一样滑出了程克的手心。她默不作声地走着,太阳落到了球形的水箱上。
“唉,搬了家真不好,不能爬水箱了。”程克倒着走路,视线摇摇晃晃。
陈言转回了头,回头的一瞬间,清晨的空气涌入了她的鼻腔,引起了一个寒战。天边还有一抹红色没有褪去,月亮也在,默默看着一切,望了一眼似乎悬浮在空中的球形水箱,陈言又开始低头向车站走去。
“哪天我们找一个有方形水箱的楼房,再爬上去看看吧!”程克说。
球形的水箱失去了重力,变得比空气还要轻浮。巨大的顶层,上百个球形水箱站得整整齐齐,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它们都换上了新衣,今天是它们的节日吗?
身边那个紫色的水箱似乎在底语,陈言靠近了它,张开双臂,拥住了它。它有体温,有心跳,将耳朵紧贴它的身体,听到那心跳越来越猛烈。一种温暖的力量让它开始膨胀,陈言的身体也开始发热。
远处白色的水箱第一个起飞,它克服了引力,缓缓升起,悬浮在空中。粉色的也起飞了,绿色的随后。没有航线,只是漂浮,陈言紧紧抓住了紫色的水箱,它在上升的过程中巧妙地扭转了一下身体,拖住了陈言。
天空中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球形水箱,陈言小心地打开了自己的视线,看了一眼被抛在下面的城市。黄色水箱开玩笑一般撞了一下紫色的,陈言颠簸了一下,然而这时程克的手扶住了她的脸。
程克拖着陈言的脸,过铁轨的时候公汽明显颠簸了一下,梦境中的陈言差点就一头撞上了玻璃。
“快到站了,醒醒吧!”
窗外没有漂浮的球形水箱,只有一只没有成功飞入天空深处的气球挂在树枝上,已经干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