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疑
杨佐罗抬头仔细观察周遭——傍晚清冷的空气,稀疏的人群,没有鸟类飞过的天空以及这座没有飞机场的城市。所有的事物都是熟悉的,不曾模糊过他们的位置。
塞宁走在杨佐罗身体的左侧,想着这一切的一切。忽然就有些晕,为什么欢城人那么喜欢生孩子?婴儿车一度卖到脱销,纸尿裤的尺码竟然发展到了xxl,难道这座城市里有巨婴?哎,当然不是,两岁半还让孩子穿纸尿裤,生孩子都变成了一种消遣。
走了一段,路过一家咖啡馆,进去歇脚。那就是格桑帮轻微打点的店铺。
不知为何,塞宁一直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她后来向轻微追问过这个女孩子的来历,轻微又将格桑的悲惨童年对她讲述了一番。句句都打在她的心坎上。就算照顾生意,她都很希望可以多光顾她。可是另外一面,她很不喜欢轻微的做法,把自己好朋友的私事随便和别人讲,不牢靠。
走进小店,服务生彬彬有礼。塞宁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格桑,多少有些沮丧。
他们饿了,点了两客煲仔饭,饭后甜点要了两份抹茶蛋糕。正在考虑是不是再叫半打蛋塔打包带走当作夜宵时,格桑扶着一位老人从外面进来。她帮他拉出凳子,招呼服务生倒一杯热奶来给老人御寒。老人戴着一副老式金丝边近视镜,气宇轩昂,虽然年迈发白,可一看便知是个有学识的老人,饱经沧桑又幽默儒雅。
塞宁指了指那一对老少:“那个女孩子是轻微的朋友,叫格桑。你听说过她么?”
杨佐罗:“听说什么啊?”
塞宁:“就是她一些童年的事情,挺不幸的。”
杨佐罗:“没有。”
格桑唤老人“爷爷”。塞宁很奇怪:格桑的爷爷不是早去世了么?!她想也许这是格桑在老人院里赡养的老人。再说,每个老者,做小辈的都可以称呼他为爷爷或奶奶。顿时,消除了疑虑。
没过多久,老人要去卫生间,嘴里大声召唤的却是“轻微”这个名字。他唤完“轻微”,站在一旁的格桑就赶了过去,搀扶他走到卫生间门口,让一个男服务生照顾他如厕。
杨佐罗:“塞宁,你听清他喊她什么了么?”
塞宁:“好像是……‘轻微’,你听到的是什么?”她满脸疑惑,将信将疑。
杨佐罗:“……”
他们一起望向和老人一块儿吃饭的格桑,她坐在老人对面。
服务生把旁边的百叶窗拉下来,怕阳光刺了他们的眼。
老人:“轻微,你最近过得好么?”
格桑:“挺好的,只是有点儿忙,一直没时间去看您。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老人:“我进来时看见门口还写着负责送外卖,人手够么?”
格桑:“您放心吧,都是不太远的订单,差不多都是住邻居的相熟的顾客。”
老人:“你知道我这次是为什么事来的么?”
格桑:“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什么事情您就说吧。”
老人:“你爸妈说你老不谈朋友,更无心结婚,他们挺着急的,说你你也不听,天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咱家只有我能管得了你,我不来说,谁还能来说啊?!”
格桑听完,变得严肃起来,放下了手里的叉子,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唇。她的身材还是很臃肿,穿着没有袖子的黑色高领毛衣,胸部高耸。表情很尴尬,大概是不愿提及这事吧。老人也随之将叉子刀子放了下来,擦了嘴,矍铄的眼睛盯着她,等着她的答复。
格桑:“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对自己的生活节奏有想法,不用催促我,我会知道轻重缓急的,你们老拿我当小孩子,什么事都不让我自己做主。”
老人:“怎么就没让你做主呢?!欢城有几个像你这么大岁数也不结婚的女孩子啊?我们已经容你自我了好几年了,现在你大了,已经不能再违背常理了。现在我们的想法就是,不结婚可以,可恋爱得一直谈着。那么大的姑娘了,总不谈恋爱,不是让人误会么?!”
格桑双手搅动着白色桌布:“欢城人喜欢结婚,喜欢生孩子养活着玩儿,那是他们的爱好。我就喜欢开咖啡店,我就喜欢违背常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情……您说被人误会?!误会什么?!是同性恋吗?!……我不是同性恋,您也正好替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同性恋。”她有些激动,抑扬顿挫地讲话,然后点燃打火机抽烟。
老人:“那你就该用行为来阻止别人的误会。”
格桑:“我只是更关心一个女孩子,她从小就不幸福,我在某个意义上很心疼她,正巧我没有爱的人,于是她就变成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希望她可以过得比我开心,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性之爱。其他的我都没想过。我不懂什么是恋爱,每天面对着都是吃相不同而同样幸福的人们,我已经足够了。我不可能把爱割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随便赠送于某个路人……”
爷爷:“路人?谁让你和一个路人恋爱了?
格桑不响。只顾着抽烟。
爷爷:“那你说的女孩子是谁……?”
格桑:“她是我的好朋友,她人很好,就是脾气有些倔强。很多时候我们互相帮助……”格桑在提起这个朋友的时候是愉悦和满足的。她再一次压低了嗓门不想打扰其他食客。
看得出她是个有分寸可以控制局面的人。
老人听完低头想了想,他该是在做分析。
年轻时的他应该雷厉风行,只是现在衰老了,思维稍微慢了一些,而他思考出的结果一样英明,他随后端起红酒的杯子,说:
“那好吧,我知道我孙女是最棒的,她一定可以为自己负责,她一定绝顶聪明。你自己按照你的意愿生活吧……噢对了,有时间叫你那个好朋友来家里吃饭,咱家保姆做的玉米羹和糖水都有一套啊,请她过来作客,别忘了跟她说啊,算是代我邀请她好了。”
格桑把落在脸颊上的碎发抿到耳后,举起她那杯红酒,和老人碰了一碰,舒出一口气,该是放松和欣慰的:“谢谢爷爷,您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啦……”
听完若干对话后的塞宁他们,坐在不远的桌子旁,疑惑丛生。
塞宁:“轻微给我讲过格桑的故事,说她爷爷前几年去世了,她为此还受过很大的打击。”
杨佐罗:“……这……这会不会不是她亲爷爷?而是尊称?”
塞宁:“想必如此吧,不然这事情没办法解释啊!……可是她对老人家确实很好,而且你观察他们的脸型以及五官……”塞宁确实被搞糊涂了,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隐约察觉出不对。她觉得自己像踩在了机关暗道上。
杨佐罗:“我也觉得他们很像,看上去就是祖孙二人……”
老人吃完饭,格桑将他送走。
这时他们早已将蛋塔这些事情忘光了,只想在格桑没回来之前离开这家店,这一切都像恐怖小说,实在让人搞不清头绪。
塞宁让杨佐罗用下巴挨她的额头,看看她有没有发烧。杨佐罗紧张兮兮地去对比体温,结果当然发现没有发烧。二人埋单之后往外走,出了门口时正好赶上送完老人的格桑。
一时间,塞宁愣在那里,像掉进了一个古怪轮回的陷阱里。她想让大脑停止思考这个女孩儿的来历,可是就在这时她们撞个正着。因为他们看格桑的眼神过分专注,搞得格桑也停下来看他们。显然她已经几乎忘记了塞宁是谁,忘记了那次有些尴尬的相遇。可还是对视着。
大约有15秒钟,塞宁以为她认出来了自己,就明确地做起自我介绍。
“我是塞宁,你是格桑吧?”她见她在回忆,于是把杨佐罗也一起介绍了:“我和他都是轻微的朋友,路过你的店就进来吃了点儿东西……噢,咱们见过一次,你忘记了吧?!”她边说还边心不在焉地微笑。
格桑的面部表情未见任何变化。她长得真是很古怪,额头很宽带着福相,嘴却有些尖,眼皮耷拉着,鼻子也是坍塌的。塞宁觉得她面带决绝的气息,有些执迷不悔的意思。
杨佐罗懒得微笑,僵直地站在那里,他觉得对待一个随时可能会撒谎的女人,没必要微笑,而且她长得不好看,还始终不带个微笑,搞得很酷一样。他不买帐。
格桑想起了塞宁,不过很明显的,有些不愿意提及那天很狼狈的经历,掩口笑了几下,变得熟络起来,说:“呵,噢……是轻微的朋友啊,吃过了没?”
塞宁看见她微笑,终于不再那么紧张地乱想了,忙答道:“吃过了,你家的手艺不错的。”
格桑:“下次来之前还是打个招呼吧,免得失礼怠慢了。”
塞宁:“没有啊,你家服务生很体贴的。而且都不是外人,不用那么生分。”说这些客套话时,塞宁像上了一个发条。因为她实在是太怕对面的女人了,从她无与伦比的长相一直到她让人想不通的故事……她想赶紧客气完,走人。
格桑则热情过度,非叫他们进去坐会儿。
格桑:“你们刚才吃厨师沙拉了吗?”
塞宁:“没吃。”
格桑:“进去再坐会儿,吃一份沙拉吧,店里的特色。况且你们肯定是埋单了的,这怎么能好意思呢?!”
杨佐罗显然已经对这个难看的女人转变了态度,也热络起来:“不麻烦了,我们已经吃得很好了,以后如果你想看电影,就只管去珍珠饭店找我,轻微现在日夜都泡在那里的。”
听到“轻微”这个名字,格桑的眼神起了一些变化,塞宁细心地收集着这些见闻。她突然有了主意,想留下来问个究竟,给这些疑问一个交代,不然回到家也睡不了安稳觉。
她暗中拉了一下杨佐罗的衣角,接着对格桑说:“哎呀,沙拉啊!我最爱吃沙拉了。还真是特别想尝尝你家的味道呢!”
格桑热情招呼他们再次进店。走在后面的杨佐罗不解地看着小胃的塞宁,她小声地说:“让我试探她一下吧!”
格桑让他们选位子。塞宁选了刚才格桑和老人坐的那张二人餐的桌子,说那里阳光好。格桑忙示意服务生加一张凳子在侧面。还点了果汁和沙拉还有几种点心,供他们边吃边聊。
塞宁:“格桑,刚才我看见你和一个很儒雅的老人坐在这个位子吃饭,两个人很愉快的,才没好意思过来跟你打招呼,怕会打搅到你们,别见怪啊。”
格桑:“你太客气了,什么怪不怪的啊!呵呵。咱只见过匆忙的一面,你就可以记住我,那我该谢你才好!”
塞宁:“噢对,那老人是你爷爷么?你们长得真像,而且聊天时一派生机。”
格桑并未有丝毫犹豫:“对,是我爷爷。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他隔一段时间会要我陪他吃顿饭,打打牌什么的。毕竟老人的生活比较单调嘛……”格桑谈起爷爷是快乐的。塞宁发现她只有提起“轻微”时,才会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塞宁:“轻微说这家店是你一直帮她打点的,我每次从旁边过,生意都不错,你工作很辛苦吧?!”
格桑有些意外,瞪大眼睛说:“轻微和你们说这家店是我帮忙打点的啊?”
塞宁:“是啊,说她开了店让你当老板,可你很有骨气,只是想帮她,并不图股份什么的。”
格桑的眼睛又是一抖,不过她不一会儿就恢复了镇定:“嘿嘿,我们好到不分你我的地步,谁还去计较那么多小名小利啊,你说是不是啊?!”
塞宁还是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不过她不打算再去问了,打探人家私事,委实无聊。这样的千头万绪心里装多了,有害身体健康吧。而且她实在受不了听这么客套的话,什么‘不分你我’啊,什么‘不计较名利’啊,在她看来都不必挂在嘴上。她觉得格桑有些做作,不愿意再和她聊下去。
沙拉确实很好吃,杨佐罗在两个女人说话的时候独自享用了大半。他们临走,只给剩下的点心打包,说是备战午夜场。
格桑送他们到门口时,杨佐罗还在和人家姑娘殷勤,让人家无事时来看午夜场,他亲手爆米花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