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英雄复活

“从小到大,我只爱过子贡一个人。他的父亲和我母亲有一段奇怪的历史。我从头给你讲……”

高中那会儿,阳光总是很美,人的目光里带着善意和快乐。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皮肤很白,穿着整洁而朴素,微笑的样子楚楚动人。眼神清澈。梳黑的麻花辫子,跑起来的时候荡在空中,像月亮一样皎洁。

他是她的物理老师。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自来卷的头发,眼神温暖,喜欢盯着玻璃板底下的世界地图看。在写板书的时候,会卷起衬衫的袖子,同学回答完问题会回敬一个微笑。

高一那一年,她16岁,他22岁。

她的姐姐也是这间中学的老师,所以她多了很多机会可以与他相处。她去办公室找姐姐的时候会观察他的举动,他的手很长。不抽烟,喜欢喝茶。喜欢用蜡笔在绘画纸上画月亮和小房子,他话不多,偶尔的一句会逗笑满屋子的人。

老师开茶话会的时候,她姐姐带她参加,然后他就坐在她旁边。像年龄稍大一些的朋友一样,相处融洽,只是眼睛里有些注视和闪烁很羞涩。姐姐看在了眼里,只觉得奇怪,这不是老师和学生之间会有的情绪。

她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美丽而温柔。她是个出色的学生,思路敏捷,说话干脆,对工作认真负责。不会和别的女生一样是非,遇事泰然处之。

高三那年,姐姐生孩子放产假,是他每天骑车送她回家的。夜路上,他会小心地让她骑在马路里怀,会提醒她多喝水,不要看书累坏了身体,鼓励她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高三毕业,她考上师范大学。那个暑假她很难过,不敢确定对他的感情是对老师的崇拜还是爱情。而且那个封闭的年代,师生恋是惊世骇俗的。她希望自己是普通而不能再普通的人。

在她踌躇的时候,姐姐告诉她,他和一个女孩儿已经交往一年了,感情稳定,情投意合。她打消了念头。

刚开学不久,收到一封他写给她的信。信里,揭穿了一切的闪烁其词,他说他爱她,是一个成年男子对女子的爱慕,是长期培养出来的感情,从见她第一面开始,那份爱就存在了。怕耽误她高考,所以一直到她考上大学才讲出来。

她收到信之后整个人都乱了步伐,感动而迷茫。她那么小,终究还是分辨不清那是对老师的英雄主义崇拜还是男女之情。

周末回家的时候,她见到了他,他的衬衫还是那样的干净整洁。只是略显憔悴。他抱住她,告诉她过去的三年里,每天都可以看见她坐在自己的跟前,读书写字说话微笑,心里是踏实的满足的。可是现在她念了大学,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心情很失落。

听完,她就哭了,他把她抱得更紧。低头刚要吻她的时候,她转身跑掉了。随之也就拒绝了他,拒绝了模糊的不懂的爱,拒绝了流言飞语。选择平静生活。

只是转身间,繁华落幕,人是物非。

她用学习来占满时间,不让自己停下来,这样就不会想起他憔悴的脸和长久的疼爱。她固执地认为:强迫自己忘记,是惟一可以忘记的方式。

她越来越消瘦,皮肤白皙光洁,走到哪儿都会引来大家的注目。

大三那年,她二十二岁,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他写道:

“无数个夜里,我希望可以和你去空旷的地方看月亮。可是我知道你一转身弃我而去,那日那时,你便已做出抉择。我为此动摇了决心,本以为可以和传统搏上一搏,可思来想去,还应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为我不能再去爱你而难过,话到如此,我已周身疼痛,感觉气力不足,难以维系我的声音、思维、五官……

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你会因为我还会念及你而不开心,那我真诚地要为这些事情道歉。

在此刻,我觉得自己的心绪难以平抚,没有一块空地来搁置希望与快乐。不过我想很快便会有所好转。如若我选择了其他生活方式,我必须对我环境里的人和物负责、请命。故而该不会沉溺过久,也请你不必担心。

最后嘱托一句,请你开心!”

收到信的第三天,姐姐打来电话:他结婚了。那一年,他28岁。

转年,23岁,大学毕业。她被分配到原先的高中教书,世间巧合未必及此!

她教数学。抛物线、直角、曲线、三角函数、垂线、定理、两条直线交点有且只有一个……数学就是数学,与生活往往有很大出处。

现在她变成了他的同事。此时的他,已经很少露出旧时的那种微笑。他看她时眼睛里有很多心绪,她只是简单地微笑,视而不见。她知道,他有家庭,妻子还刚刚产下一子。她不能干毁坏别人家庭的事。

他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姐理解她的心情,于是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比她大两岁,大学毕业,公务员,工作勤奋认真,对她也是体贴周到,可以依靠。

她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投入地谈恋爱。

她让男孩儿陪她走原先他陪她走的那段路,陪她看夕阳。她希望公务员可以像他一样,夸赞她的辫子,表扬她的朴实与真诚……其实,潜意识里,他是个无法超越的英雄。

稳定工作一年多,24岁的时候,她和公务员结婚。开始了理想中的平凡生活。

放完婚假回到学校时,他已经申请去教了高三,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办公室。她心里明白,他肯定面对不了结了婚的她。

结婚转年,她怀孕,生下一女。

从结婚开始一直到未来的3年里,她都无欲无求地生活。认真工作,对学生严格要求,回到家炒菜做饭收拾屋子,样样在行。偶尔在学校里遇见他,她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叫他周老师。

似乎一切都平静无常。

工作的第4年,也就是她27岁的时候,学校统一分房。他们住进了同一幢楼。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意吧。

变成邻居之后,两家人的关系走得很近,闲暇时还会坐在一起聊天喝茶。这种关系很微妙。他们的家人都没看出破绽。

他们又开始了一起上下学的生活。一起骑车,回忆她上高中时的情景。每天都这么回忆,让人不禁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一个傍晚,她丈夫出差,他妻子加班。十年的爱,在那个水乳交融的时刻里被演绎得浓情蜜意。那个晚上,月光分外皎洁。

因为两个成年人,肩膀上扛着两个家庭的幸福,所以他们不做声,仍旧在各自家庭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而且因为心理上自觉对家人的亏欠,而更加热情不敢怠慢,大事小事都有商有量。这样,两家人都没察觉什么。日子这么过着。

他45岁时被查出患了癌,已是末期。

她去看他,他躺着,已嘴唇青白,瘦得可怕。他还对她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像在她脸上寻找年轻时的回忆,也像是要把她的脸深刻地记在脑海里,以便来生在人海中清晰辨认出这个人、这张脸,不要再错过。

闭眼之前眼中的不舍变成了一道光,刺穿了十几年的光阴岁月,从青春少年到中年暮霭,从生到死。

那些往昔的残像如同幻灯片一般,一张张地播放。死前的他一声声地叨念着这些过往:操场、麻花辫子、白衬衣、白球鞋、躺在一起时见证他们爱情的月光、那棵茂盛葱绿的树、第一次拥抱后的转身离去、十几年的兜兜转转、文辞灼热的信、天赐的良缘……

死后,他妻子再也不能孰视无睹地对待他们的事情,绝然与她的家庭断绝关系。

他的儿子就是子贡。她的女儿就是塞宁。

子贡和塞宁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有时子贡放学回家,妈妈带他一起去幼儿园接塞宁。在回家的路上,奖励塞宁一条手绢。塞宁会抬起头问子贡:“你喜欢什么?”子贡说喜欢圣斗士,于是塞宁买来印着圣斗士图案的手绢,带在身边。

两家人断绝关系之后,两个孩子被迫不能再见面。塞宁因为偷着去找子贡而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她的父亲,那个夕日的公务员,早因为业绩优秀而迁升,现在是名有权有势的行政官员。他终不堪忍受妻子的不忠,而变得歇斯底里,多少有些丧心病狂。脾气倔强的塞宁总被他打,还忍住不哭。

塞宁的妈妈终日以泪洗面,苍老了许多。

子贡的父亲去世之后,妈妈一个人带着他,生活辛苦而艰难。也是为了逃避来自教师区其他人的议论,打算带他移居到欢城生活,企图在那座欢乐的城市里忘记忧愁。

搬家之前,子贡说要出去送信给朋友,妈妈拿出剪刀威胁他,她不想留任何口信给塞宁家人,她恨他们。子贡从那时便发现妈妈有些疯态,心疼不已。他很懂事,灭了去送信的念头,抱住妈妈,骗去她手里的剪刀,哄她睡觉。

刚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来按门铃。

是拉达。

拉达是子贡和塞宁的信使。自从两家关系崩溃以后,她帮他们两人传口讯和信。

这个女孩子性格温顺而坚强,是塞宁最好的朋友。

从5岁开始,她们都住在学校的家属区里,每天在一起玩耍,从未分开过。是那种一块糖也要咬成两半儿分着吃的好姐妹。

在子贡的事情上,她一直劝慰塞宁:一定要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两个相爱的人。

因为她的理解和鼓励,塞宁越发的坚强与勇敢。一门心思扑在了这份感情上,不怕撞得头破血流。

那天,她来到子贡家,手里拿着一把口琴,穿着洁白的百褶裙。子贡开门之后很匆忙地问她来意,还没过上两句话,子贡的妈妈出现在他的身后。她被门铃惊醒,手里还擎着一把剪刀。

拉达吓得哭了起来,子贡见势,将信从防盗门里丢给了她,让她拿着信赶紧离开。她对子贡大喊:“你跟我一起走!”

子贡心疼妈妈还来不及,怎会离开她呢?他关上了门,重新骗妈妈交出剪刀,再哄她睡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做的就是陪伴妈妈迁移去欢城,给她安定的生活,让她放松精神,安度晚年。

不久,他们母子就搬掉了。

拉达并没有把那封交给塞宁。

在塞宁的世界里,子贡突然消失了。就像被生活逼疯她的父母一样,走到这一天谁都不能再慈祥安宁。这些个“突然”让她憎恨。

除了子贡爱她,童年之后的岁月,其他人从没有给过她这样的关怀和温暖。子贡是她的一切,而她的一切都随着子贡的消失而消失了。

她不会哭了,也不相信什么奇迹。她了无生趣。一触即发。

拉达每天都劝慰她,安抚她,就像安慰失落的比自己年小的孩子一样有耐心,充满对生活的希望,就像她从没收到过那封信一样。

那段时间,塞宁觉惟一开心的事情就是她们二人的小乐队。她弹吉他并演唱,拉达吹口琴伴奏。乐队名字叫“或缺”,是塞宁起的。她们有时逃课去一些小公共场合演出。

18岁,考完大学的那个暑假,拉达的父母移民没多久,独居的拉达也突然消失了。对于塞宁来说,世界终于奋不顾身地变成了一片空白,噢,空白!

那个炎热得有些过分的夏天,她坐在窗根的小板凳上,脑里反复出现子贡的一句话,当时他拉着她的手说:“这一切都是错误,只有你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局已经混乱,两家人已经因为他父亲的死,而引发了不可收拾的仇恨。

很多年之后她仍旧为这句话耿耿于怀,为什么自己不是个错误却惨遭抛弃?!而后来,她把这句话刻在了他的墓碑上,在她的眼里:只有他,不是错误。

她开始做三流小歌星。喜欢背着吉他到处演出,一直都卧薪尝胆想成名。

她有个愚蠢的想法是:自己成功了,会在很大的舞台上演出,走失的子贡和拉达只要看电视和报纸就可以得到她的消息并且找到她。

这就像在森林里迷失方向的小伙伴,忽然凭借某种记号找到了彼此的所在,那该多么幸福。他们就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玩传话游戏,恋爱或者是一起睡在公园的草坪上。

21岁那年,塞宁收到拉达的信。当她赶到欢城的时候,子贡还剩最后一口气。

因为伤心和自责过度,拉达心脏病发作,生命垂危,被送去加护病房治疗。走廊里站着的是子贡的母亲。

她老了,已经白发苍苍,精神很差,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呆滞地看着惨白的墙壁,闻着始终陌生的来苏水味道。她的心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子贡病的这许久日子里,她自责过崩溃过自杀过,现在她连焦灼都没有了。她变成了没有情绪的人。

注定的,她的一生是这一群人中最悲剧的一个。没有切实地得到过爱,除了付出和沮丧,几乎没有其他情感支撑着她的日程……

子贡和他父亲得了同一种癌,已经扩散。

塞宁坐在他的身边,亲吻了他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睛,握着他的手。对他微笑。压低头和他说话。

塞宁:“能再见到你我真开心。”

子贡:“我看见你微笑我心里就特别踏实。”他的脸已经僵硬了,可是还在努力微笑。

病房外的小鸟在叫,风很轻,树叶摇摆得很缓,云很厚,天很蓝。

塞宁:“这些年你生活得好吗?”

子贡:“挺好的,你呢?”

塞宁:“当然也不赖啊!你从那时候就开始训练我要自理自立,你这是预谋的,就是不打算负责我一辈子的生活起居是不是啊你?!”

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从那年子贡消失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本以为这一生她已丧失哭泣的能力,可是这么多年的所有苦难和磨折都堆积在一起,在子贡的面前,在濒死的爱人面前,她怕她哭了停不下来。子贡看见她哭,一定很伤心很伤心。她压抑住所有的感官,静止了三秒钟。恢复了落落大方的神态,怕错过任何一句对话。

因为人敌不过时间。时间越来越少,人就一步步地迈向了那处深远的未知。也许在死亡的世界里,逝者是泰然自若的。可悲剧在于,爱他们的人,还活着。两个世界,互不通联。受折磨的不过是活着的人罢了。

子贡虚弱的声音问她:“你想我吗?”

塞宁:“想。”

子贡:“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塞宁:“一直在找你。”

子贡死的时候,和他父亲很像,口中念叨着很多词汇:圣斗士手绢、好吃的蛋羹、一起上学的路,巷子里的狗、暑假作业……

妈妈站在病房门口,看见死前的子贡,回忆起这两世人的孽缘。竟然连最后的光景也如此相像。一个人在同样的路口,遭受了两次一样的车祸,她的遭遇也可以这么理解。

结果,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