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黯淡的夜(2)
尚保罗的双瞳淡如蓝天,他在强光中眯起双眼,眼前是光雾中如梦幻的幢幢人影,巨型喇叭送来震撼的音波,加上群众齐喊口号的激昂,周围的一切,如同置身在一部光影迷离的电影之中。但是这不是梦也不是电影,拥挤的人群已经往他们的方向逼近过来,他们背后的镇暴警察蠢蠢欲动。
“加入国际环保运动以后,我领悟到一种全新的生命,原本框架之中的工作、生涯、社会关系都不再能主宰我。如果你说我失去了根,那也可以,但是马蒂,再也没有根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充实的生活。”
“万一你要后悔了,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马蒂,我认为重点是,你是全神注目在你自己的人生,还是这个世界?那将带来不同的结果。我相信人不只要做一个活着的人,还要做一个把生命灌注到全体人类命运中的人。不然,我不知道人要怎么活,才算真的活够。”
“立法院”门口有了一些骚动,方才的预算审查会议似乎有了结果,群众与媒体记者蜂拥上前,尚保罗抱起摄影器材也凑上前去。镇暴警察的阵线不安了,自右至左重整了一次队形,吉儿与马蒂站起来,退向一旁的榕树下。
“你这个朋友很有趣。”马蒂与吉儿背着榕树站立,等着骚动过去。
“嗯,有趣。”
“怎么认识他的?”
“朋友介绍的。他刚来台湾,想要接触社会运动,就辗转找了些记者朋友帮忙,有人找我帮他翻译,就这样认识了。”
“这么说你认同绿星球党了?”
“我做过一些背景了解,绿星球党在欧洲的评价很极端,他们激进的组织形态总让人认为具有政治野心,不过他们的确做了不少社会工作,我认为绿星球党很有作为,只要有明确的理念,手段激进又何妨?以前是什么问题都免不了泛政治化,现在是连政治问题都免不了泛环保化了。像绿星球党这样的团体,只是忠实地反映了时代的趋势。我满有兴趣。”
刚从“立法院”出来的几个“在野党”“立委”跳上了讲台,正在发表即席报告,示威群众挤在讲台前,而尚保罗则穿梭在人群外缘摄影,获取群众聚会的镜头。尚保罗非常高,几乎高过整个人群。他栗色的头发在聚光灯下反射着苍白的银辉,马蒂的眼睛很从容就追随到那光芒。
这么多年以来,从有知自主以来,就融入了台北的社会节奏的马蒂,她是一颗与旁人吸取同样养分的水果,在同样多云的天空下,又被浸泡进一个出口窄小的酱缸。马蒂差一点就相信,人的一生多半就是这样,在上班沉闷的作息与下班看沉闷的电视剧之间,在努力地赚钱与更努力地用钱滚钱之间,有如钟摆一样的摆荡。为了突破这种命定的苦闷,她曾经懒散地松开了自己的发条,却又被无所作为的更大苦闷所困扰。
不是自己太颓废,是这个城市本身就够颓废。这是马蒂最近以来所找到的答案。
这些苦闷与这些答案,难道是被自己的台北式思维所困住了?马蒂因为尚保罗的一席话感动着。人生的路,本来就在一念之间,没有勇气走出自己的路,却推诿于其他人的生活观,是何等懦弱的情绪?看到尚保罗投身理想的热情,马蒂顿觉自己是一个多么擅于作茧自缚的平凡人。
天地之间本来就无限广阔,其他人的生活观是其他人的事,这个城市多么无辜,它从来也不曾困住人,是人的狭隘思维困住了这城市。
吉儿迎风点了一根烟,马蒂有一个感觉,嗜烟的吉儿在尚保罗面前保留了她的烟瘾。吉儿拍拍裙角的灰尘,一边张望着讲台前的人群。
“看看尚保罗,”吉儿说,“人往往一不小心就被环境同化了,以为这就是惟一的生存方式。尚保罗是一个好的朋友,他提醒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种不同的人生。”
“你说得对。”最近的生活片段在马蒂眼前历历而过,她还想到小叶,想到藤条、素园,想到陈博士,想到海安。
“你应该去看看海安。”吉儿却有如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她倚着榕树伸手撩动飘在空中的须根。“去看看海安。就我所知,他最近过得很糟。”
“怎么糟呢?”
“他不愿意跟我说。你去跟他谈谈。我总觉得海安喜欢你。你很聪明,你温柔多了,你懂得善解人意。”
榕树的须根,不依存于泥土,它们自由地悬挂在空中,被吉儿的指尖轻轻拂过。一阵风吹来,失去泥土支撑的纤弱须根都随风飘摇了,但它们毕竟还是一把根,用它们在风中的姿势,一样捕捉空气里的稀薄养分,一样滋养着榕树。
马蒂坐吉儿的便车,来到海安所住的大楼。下了车,她朝着吉儿与尚保罗招招手,看着他们离去。一天的街头活动下来,吉儿与尚保罗还不打算休息,他们正要去拜访一个以坚定反核立场著名的杂志社。
吉儿的车尾灯渐行渐远,消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车阵中。马蒂走进这栋大楼的豪华喷泉中庭,却被穿着制服的警卫拦了下来。警卫打电话向海安通报马蒂的来访,直到电话那头认可后,马蒂才获准进入布置得很古典的电梯。当警卫打电话时,马蒂听得很清楚,海安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
到了海安的门前,马蒂尚未按铃,门就开启了。马蒂面前,站着明子。
这是明子第一次和马蒂照面,马蒂尚未开口,她打开门示意让马蒂进去。
“你请坐。”明子懒洋洋说。她双手一拢身上的丝袍,朝向落地窗前的床垫走去,那身姿是撩人的,却又不显得色情。这么冷的夜里,明子只穿着一件纯丝的薄袍,近乎透明的袍子之下,是全裸的身体。
明子不再理会马蒂了,她在床垫上抱膝坐下。床前的落地窗是斜斜向外而建,只要坐在床前,不须仰头,就可以饱览整个苍穹。现在明子正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明子华丽的胴体,在马蒂面前展露无遗。马蒂默默站了一会儿,看出这儿似乎只有明子一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一样的甜香。
马蒂来到床垫前,倚着床脚坐下了,她也望向窗外。今夜的台北的天空,如往常一样,一片浊黯。星光灿烂的夜晚,在这个城市里,是太奢侈的情境。
“你在看什么?”马蒂问。
“星星。”
“我怎么看不到?”
“台北的天空太肮脏。我在假装。”明子的中文有难以言喻的奇怪腔调,不像外国人,但又不像本地人。也许,奇怪的是她用辞的方式。
“海安在哪里?”
明子转过来面对她,美得叫人陶醉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明子偏着头陷入不快乐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没有见到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里吗?”
马蒂当然不知道。没有工作,没有亲人,仿佛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的海安,是一座失去相对地标的孤岛,茫茫大海中,他并不留痕迹让别人捕捉。海安在哪里?这是她们两人原本就不该互相提出的问题。
左边的墙上一面落地镜子,映照出她们两人的身影;右边不远,又是一面大镜子,两面镜子夹照之下,反射出千千万万个马蒂与明子,都默默坐着,那视觉上的情境与她们心里的感受一样虚幻。刚从群情沸腾的示威活动中走来的马蒂,如同进入一个异时空的坑穴。在这里,世界变得很遥远,遥远又不真实,世界变成一场梦,坐在这里的她们是被梦着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