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6)
但如果不以人的角度去观望呢?那么就没有悲伤的必要,连悲伤的概念都没有了。人和大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样,活过,死了,存活下来的继续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横死,暴死,悄悄地死,寂寞地死,整群地死,死于天灾,死于战争,结果都是一样,只有人才会为了死亡而悲伤。
而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它集合了万物的生灭、增减、垢净、枯荣,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大自然没有人的悲伤。
看着死村外围欣欣向荣的刺芦笋丛,马蒂回想到了在海上的经验。她为了耶稣不愿意搭救一只巨鱼而怒不已,那是因为她充满了人的感情而耶稣没有。因为耶稣没有人的感情,所以鱼的死亡于他不是苦恼,所以村子的死亡于他不是负担。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种高贵的本质,还是作茧自缚的未进化象征?马蒂陷入了思索。一个崭新的感觉正在萌生,从山上俯看这点点绿意的旷野,那死村带给她的感伤正在淡化中。
耶稣在这时候站起身,继续往山上而行,马蒂踏着他的足迹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山势险恶多了,即使踩着耶稣的脚印,马蒂还是不时失去平衡,走得险象环生。耶稣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伸出手来扶她一把,使她不至于滑落山崖。凛冽的寒风刮来,将她满头的汗珠吹干,带来了一阵凉意。他们埋首于向上攀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体能的负荷已经到达极限,马蒂的双腿疲软无力了,两手也开始发抖,抓不住岩壁,他们已爬过了这座大山的中间段。马蒂在夕色中往山巅仰望,看见尖锥形的山巅已在前面不远,最顶尖处可以看见似乎有一棵树。真不可思议,这座死寂干枯的大山上,连寸草也要历经艰难才能存活,在那山巅之上竟长得出一整棵树。
大山的最后一段山路太过陡峭,马蒂估计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可能爬得到巅峰,而她此刻太累了,只想坐下来休息。幸好耶稣在一片巨岩之前停步了,摊开了毛毯坐下,这表示他准备在这里过夜。巨岩旁边不远一处的岩壁,有一个横形的天然凹陷,寒风灌不进来,正好让马蒂很舒服地坐卧在其中。她在凹洞里摊开了自己的毛毯。
才在洞里坐好,马蒂就看到眼前满天橘红色的晚霞,她不禁又从洞中走出来,往山下碕望。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住了。
他们现在身处在接近云端的高度。从这里望下去,大地又是全新的风景。
死村已经看不见了,像绿色巨手的刺芦笋丛也隐没成了一抹淡绿色的痕迹。那些死亡,那些欣欣向荣的生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都模糊了,都失去了它们的触目惊心。
饱满壮丽而盈目的,只剩下蓝色的大海,和西斜的夕阳。从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黄色的土地,蓝色的海,绽放橘红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这三者之间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只是附着在地球表面的微尘。
大海拍击土地之处,该是雪白色的浪花吧?从这里看不见,但是马蒂记得海滩边的浪花。她是在那里遇见耶稣的。一百万年之后,马蒂、耶稣,以及她身边的所有生命都不复存在了,可能连他们的后代也绝迹了,可是天地长存,一百万年后的浪花还是要照样拍打着海岸。潮来,潮往,只有不用心灵计算时间的,才能脱离时间的摆弄。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等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地虚无,一样地没有意义。
马蒂因为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跳了电的机器,因为只是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阵思潮,一转眼却发现已经是满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蓝色大海早不见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崖边,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丢弃。马蒂回身望耶稣,此时的她对生命充满了虚无感,她多么希望能从耶稣那里得到一点声音,一点答案。马蒂发现耶稣卧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详。
今夜耶稣睡得真早。
马蒂整夜未眠,看着满天灿烂的星星,她反复思索着生命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黎明,耶稣起身以后,却又不急着上路。他和马蒂吃罢了干粮,就在晨光中静坐起来,一夜未睡的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盘起腿随着耶稣静坐。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时分。
耶稣在山缝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马蒂轮流把水壶装满。
他们从正午往山峰攀爬。现在连耶稣也是四肢并用了,马蒂紧跟在他的背后,因为往上的路太艰难,随时都需要耶稣拉着她。
山风在背后呼啸刮过,马蒂学耶稣将袍子的下摆缚紧在腹前,以减低风阻。他们两人像蜘蛛一样,缓缓爬过了几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险恶的路段中,耶稣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长索,将马蒂吊缚在他身上。马蒂默默地接受耶稣的绑缚。从头至尾,耶稣和她并没有一句交谈,他甚至没有和她对视过一眼。
这一天的黄昏时天色非常诡异,从东方到西边的海上,满天弥漫着刺眼的金色光芒,滚滚积云快速地从海上掩来,连云块都充满了饱和的红金色。耶稣一把将马蒂提到了山巅,这里是只容几人立足的尖削岩块,奔云就在身边窜过。山的最顶尖有一棵树,不大的树,应该说是长得特别高大的一丛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满布黑色的棘刺,没有叶,没有花,可能甚至没有生命。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异地生长在山巅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