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郑桐和袁军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数来数去也数不清。等老人拿着瓷瓶走后,袁军一拍后脑勺 ∶"妈的,肯定又卖赔啦,这老头儿连价儿都不还,郑桐,你丫口口声声自称瓷器鉴赏家, 怎么才开价五百?你没看见这老头儿抱着瓶子就跑,生怕咱们反悔,我估计你开一千的价儿 他也买。"

郑桐不爱听了∶"真没法和你这孙子共事,你他妈五十块都想卖,卖了五百你倒埋怨上了? 你丫知足吧,把你卖了也不值五百。"

两人进了食品店还在互相诋毁。

郑桐探头探脑地向冷饮柜台里张望:"袁军,我看你是有病了,大冬天的怎么想起吃冰激凌 来啦?你是想拉稀还是怎么着?"

袁军大大咧咧地说:"我他妈乐意,大爷我有钱,怎么啦?今天想吃冰激凌,就得吃个够。 今天的事今天办,也许到明天我还改戏了,改吃铁蚕豆了。"

郑桐不以为然地:"我看你丫就是钱烧的,刚卖了点儿东西,手里有了点儿钱,就找不着北 了。"

商店的售货员走过来:"你们买什么?"

袁军一副财大气粗的口吻:"我们买冰激凌。"

售货员打开冰柜问:"要几盒?"

"你总共有多少吧?"

售货员的服务态度也不怎么样,他翻了袁军一眼,生硬地说:"我有多少不关你的事,我只 问你要几盒?"

袁军傲慢地说:"当然关我的事,我怕你这里没这么多货。"

售货员睁大眼睛打量着袁军:"那你就说出来听听,你打算要多少?"

郑桐把水桶放在柜台上:"这个桶能装多少我们就要多少。"

售货员惊愕地愣了一会儿,转身将冰柜里成纸箱的冰激凌搬到柜台上。

袁军和郑桐耐心地用木匙将冰激凌刮进水桶。售货员们都惊讶地围在一边看热闹。

两人旁若无人地工作着,边干边往嘴里放,凉得直哈气,他俩旁边已堆起一堆空冰激凌盒了 ,水桶里的冰激凌刚刚盖满桶底……

钟跃民的运气比袁军好些,他父亲钟山岳虽然也进了牛棚,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家居然没有 被查封,这真是个奇迹,袁军为此常愤愤不平,凭什么局级走资派的家都被抄了,而副部级 走资派的家倒不抄?这也太不公平了。多年以后钟跃民才知道,这是钟山岳的一个没有倒台 的老上级起的作用。

钟跃民的父亲不在家,家里那个多年的老保姆于阿姨也被造反派轰回农村老家去了,钟跃民 成了这套四室一厅副部级干部住宅的唯一主人。于是,他家成了玩主们聚会的场所,每天高 朋满座,有的哥们儿遇到些小麻烦,譬如遭到公安局的追捕不敢回家,就到钟跃民家来躲几 天,玩主们的行话叫"刷夜",钟跃民家是个极适合"刷夜"的场所。反正有的是房子,住 上十 来个人都有富裕。后来在这里"刷夜"的人多了,钟跃民的一双将校靴不翼而飞,这才引起 他 的重视,他发誓以后谁再带人来"刷夜",他二话不说就把他打出去,当然,他还没忘了补 充 一句,要是有妞儿来刷夜,他很欢迎。可惜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碰见过有"刷夜"嗜好的妞 儿。

袁军、郑桐、还有外号叫"猴儿腚"的乐冀中,外号叫"二毛子"的于国庆和钟跃民都是一 个大 院的,他们来钟跃民家象来自己家一样随便,钟跃民有时就烦了,干脆就堵着门不让进。今 天这四位又来了,钟跃民不由分说就往外撵,拎着水桶的"猴儿腚"神秘兮兮地揭开桶盖让 钟跃民看了一眼,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他马上变得非常好客,很热情地把大家迎进客厅 。

袁军对钟跃民这种实用主义态度很不满意,他故意做出犹豫的样子∶"哥几个,跃民既然不 欢迎咱们,咱也别招人家烦,我看还是另找地方吧。"话说完他才发现大家根本没有反应 , 原来每人早端了一个大碗吃上了,袁军这才不说话了,连忙用勺子把冰激凌大勺大勺地舀进 嘴里。

客厅里大约有半个小时没人吭声。

郑桐边吃边揉肚子,钟跃民吃得直松裤带,二毛子不住地打嗝儿,猴儿腚吃着吃着突然浑身 哆嗦起来,他抓过钟跃民的军大衣披上。这时袁军突然放下碗,捂着肚子窜进了厕所。

钟跃民等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郑桐笑道:"这小子真是舍命不舍财,吃得直拉稀,还舍不得放下碗,生怕吃亏。"

钟跃民向厕所高喊:"袁军,别再吃了,身子骨要紧,想开点儿。"

二毛子苦口婆心地说:"袁军,你就听哥几个一句劝吧,实在撑不住就别硬撑了,肚子可是 自己的,算我们大家求你啦。"

袁军在厕所里喊:"不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革命到底,想想红军两万五,爬雪山过 草地,我这点儿困难算什么?跃民,桶里还有多少?"

钟跃民看看水桶:"还有小半桶呢。"

袁军喊:"别忙,哥几个歇口气,一会儿接着练。"

钟跃民摇摇头:这孙子,不要命啦?

郑桐不失时机地说:"典型的小农意识,和他爹一样。"

袁军在厕所里喊:"郑桐,你丫再说我爸我跟你急啊。"

钟跃民悲天悯人地说:"你就别招他了,够痛苦的了,袁军那模样看着都让人心酸。"

众人大笑。

袁军边系皮带边走进客厅:"真他妈痛快,把一辈子的冰激凌都吃了,从此我再不吃这东西 了,以后要是有人请我吃冰激凌,我就告诉他,对不起,哥们儿吃伤了。"

郑桐担心地望着袁军:"你没事吧?"

袁军梗着脖子说:"没事,就是出汗多了点儿。"

"你看看,是不是发烧了?"钟跃民似乎很同情地问。

袁军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真发烧倒好了,我出的是冷汗,这会儿怎么觉得胃里都冻成块 儿啦?"

钟跃民又满满盛了一碗:"这感觉就对了,这会儿你要是觉得肚子里象火盆儿似的,不就麻 烦了吗?来来来,再来一碗。"

袁军毛了:"别别别,让哥们儿歇口气,真有点儿扛不住啦。"

大家七嘴八舌,很热情地劝道:"你千万别客气,再来一碗,我们还有呢。"

"你不用考虑我们,哥几个少吃点儿没关系。"

"袁军,你千万要再坚持一下,只当是爬雪山呢。"

"哥几个,这小子死活不吃了?怎么办?"

"不吃哪成?灌丫的……"

钟跃民等人端着碗扑上去,七手八脚把袁军按在沙发上,捏着鼻子愣灌……

客厅里传来袁军的讨饶声:"哥们儿,哥们儿,高抬贵手,饶哥们儿一命,哎哟,郑桐,我 操你大爷,你丫轻点儿,呛死我啦……"

袁家被撬的事传遍了整个大院,大院的保卫部还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那时刚刚被军管, 警察们也是牢骚满腹,他们从来都是管人的,没想到现在派来了军代表,凡事都是军代表说 了算,警察们也成了被管的,他们敢怒不敢言,破案的积极性也不高。保卫部报案后,分局 来了两个警察,照了几张像就走了,从此再没下文了。袁军和郑桐两人心里窃喜,袁军居然 逮住便宜卖乖,他跑到革委会主任王占英的办公室,声泪俱下地要求组织上尽快破案。

王占英是眼看着袁军长大的,他太了解袁军这坏小子了,当他得知袁家被撬,他第一个怀疑 对象就是袁军。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找袁军,袁军倒自己撞上门来了。王占英深知对付这类 坏小子用不着兜圈子,只需开门见山搞突然袭击就行,他一拍桌子吓唬道∶"袁军,你给我 老实交待,你把门撬开后都拿走了什么东西?"

袁军是那种没提上裤子都不认帐的主儿,岂能被王占英唬住?他面不改色∶"王主任,这就 是您的不对了,我知道您对我印象不好,可您不能官报私仇呀?这不是污辱我的人格吗?我 也有尊严呀,我袁军小时候虽然淘气,可我本质不坏,怎么能干溜门撬锁的事?"

王占英冷笑道∶"哼,我看这件事你的嫌疑最大,你不承认也没用,公安局不是吃干饭的, 马上就会把你抓起来,我看你还是争取点儿主动,先把这事交待了。"

袁军可不怕唬:"王主任,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我有病是怎么的?溜门撬锁撬到自己家去了 ?这太不合逻辑了,人家小偷儿都是往自己家搂,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再说了,我们家有 什么值钱玩艺我还不知道?值当一撬吗?我向毛主席保证……"

"袁军啊,你是人小鬼大呀,我可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还不了解你?五八年我刚调到机关 时你多大?嗯,那时你才六岁,那时候你就不简单啦,爬烟囱钻垃圾箱,往机关的猪圈里撒 图钉,这种事你没少干吧?你家邻居,那个张奶奶最了解你,你知道老太太怎么说你吗?有 一次你规规矩矩守着炉子烧开水,老太太还纳闷呢,心说这孩子今天怎么学好啦?居然学会 干活儿了,结果怎么样?水一开你拎起壶就浇花儿去了,你说你,从小到大,你干过一件好 事吗?"

"王主任,您不能总翻历史旧账,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六岁的孩子就象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那 样净做好事,我要是六岁就能象雷锋同志那样给灾区人民寄钱,那这钱的来路肯定就成问题 了,不是偷我爸的就是偷我妈的。"

"你少跟我胡搅蛮缠,这事肯定是你干的,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不是不知道,你父母都是走资 派,党和人民对他们实行专政,查封了你家,这是机关革委会的决定,更何况党和人民

对你 这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是给出路的,不是也给了一间房子让你住吗?你就这样对待党和人 民对你的挽救?你给我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干的?"

"王主任,我算看出来了,您今天是打算屈打成招,非弄出一个盗窃犯来不行,您不能因为 我 小时候往猪圈里撒过图钉,用开水浇花儿就断定我长大会溜门撬锁,这太冤枉我了,我恨不 得把心掏出来给您看看,我也有一颗红心那。"

"我们怀疑你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是有根据的,根据你的一贯表现,我们有理由认定是你 干的。"

"就因为我往猪圈里撒过图钉?您要这么说,我就不能再瞒您了,其实那年的事是我和你们 家老三一块儿干的,多年来我忍辱负重把恶名一个人担了,从没揭发过他,是他对我说猪肚 子里有蛔虫,吃图钉能治蛔虫,并且做示范给我看,我当时太天真,为了使猪能健康地成长 ,我就把图钉当做打蛔虫的药喂了猪,当饲养员抓住我时,你们家老三早没影儿了,我出于 哥们儿义气没揭发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老三偷了驴,让我拔了橛子……"

谁都知道王主任家的老三是个傻子,绝不可能跟袁军他们混在一起,更不可能指挥袁军干什 么坏事,从来只有傻乎乎被指挥的份儿。袁军这么说,分明是在胡说八道,故意拿王主任开 涮。王主任气得直哆嗦,他猛地一拍桌子:"袁军,你少和我胡扯,避重就轻,这件事不算 完,你回去好好给我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谈。"

袁军偏偏不罢休:"还有那次爬大烟囱的事,也是我和你们家老三……"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