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搭完公交车转捷运,出了捷运站买了点食物,走回家时大约十点半。

一进家门,发现鹰男和蛇女也在,他们应该是又来跟大东开会。

我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回房间。

把从快餐店买的炸鸡、薯条和可乐摊在桌上,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

“怎么不买点别的呢?”蛇女突然出现在我右手边,叼起一块炸鸡,“吃油炸的东西容易长青春痘。”

“有得吃就好,别嫌了。”鹰男则站在我左手边,也抓起一块炸鸡。

“喂,这是我的晚餐啊!”

我面前只剩一块炸鸡,我赶紧用双手将它护住。

蛇女无视我的抗议,一面吃炸鸡一面问鹰男:“你多久没洗头了?”

“一星期而已。”鹰男也是边吃边回答。

蛇女啐了一声,说:“真脏。”

“妳知道吗?”鹰男说:“我头发又卷又膨,洗头时抓不到头皮耶!”

“说点新鲜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声。

“有一次我洗完头,发现地上躺了两只蚊子尸体,妳猜为什么?”

“我没兴趣猜。”

“原来是蚊子飞进我头发,结果飞不出去,在里面闷死了。”

说完鹰男哈哈大笑,笑声既尖锐又诡异,好象吸血鬼。

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乐,插上吸管便喝。

“喂!”我喊了一声,不过蛇女也没理我。

“妳有感冒吗?”鹰男问。

“没有。”蛇女说。

“那我也要喝。”

鹰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乐,用手指在吸管上缘擦拭了几下,再喝。

“东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寻一番,“只剩薯条了。”

“是啊,太不体贴了,根本不够两个人吃。”鹰男抓起薯条吃。

“下次多买点,别这么粗心。”蛇女也开始吃薯条。

“喂,我是买给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纸擦拭油腻的双手,“继续刚刚的讨论吧。”

“嗯。”鹰男说。

“我对分手的场景有意见。”

“什么意见?”

“为什么分手一定在下雨天?为什么不可以在洗手间旁边?”

蛇女说完后,点上一根烟,斜眼看了一下我。

我把已经被他们喝光的可乐杯子递给她,当作烟灰缸。

“雨天的意象很好啊。”鹰男说:“分手后仰望着天,脸上就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在洗手间旁分手后,冲进洗手间洗脸,脸上也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自来水。”

“哗啦啦的雨可以让人联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

“扭开水龙头也会哗啦啦流出水来,有人会认为水龙头在哭吗?”

“会啊,因为水龙头被扭痛了。”

“那我扭你这颗猪头,你也会哭啰?”

“不会。”鹰男把头向左转向右转,转动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妳看看,我的头可以这样转咧。”

“恶心死了,好象猫头鹰。”

“真的很像吗?”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还不忘把我的薯条吃得一乾二净。

“喂。”我站起身,说:“够了喔。”

鹰男和蛇女停止争论,同时转头看着我。

“你有何高见?”鹰男问。

“这是我的房间啊。”我说。

“废话。”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人家是问雨天跟洗手间哪个好?”

“洗手间好。”

“喔?”鹰男很好奇。

“女主角分手后会冲进洗手间,一面哭一面上厕所,脸上和屁股同时可以哗啦啦!”

我有点心浮气躁,这些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鹰男和蛇女反而安静了几秒,互看了一眼。

“晚安了。”鹰男拍拍我肩膀,“早点休息。”

“不要太累了。”蛇女说。

鹰男走出我房间,回头说:“生活中难免有压力。”

“跌倒了爬起来就好。”蛇女也跟着离开,然后带上房门。

我刚觉得松了一口气时,鹰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小子疯了。”

“我也这么觉得。”蛇女说:“我们难得意见一致。”

“值得纪念喔。”

“是呀。”

然后是一阵并未刻意压低的笑声。

我把耳朵摀上,过了一会才放开,确定没声音后,便打开计算机。

《亦恕与珂雪》已经好几天没进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写点东西。

不知道是因为又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的关系;

还是小莉把那张图的名字取得好的关系,今晚的文字几乎是用飞的。

文字在脑海飞行的速度远大于双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赶,一方面又得担心文字会不小心飞入鹰男的发丛以致受困。

幸好我脑海中的文字并不是没长眼睛的蚊子,他们总是飞一阵,然后停下来等我一阵,当我快追上他们时,他们又会继续向前飞。

最后我在珂雪说:“明天咖啡馆见”时,追上他们。

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连续写了好几个钟头。

不过我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

客厅还隐约传来大东他们的声音,看来他们大概会讨论到天亮。

我不想再被鹰男和蛇女缠住,关掉计算机和灯,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漱洗完毕换好衣服准备上班时,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谢谢你的炸鸡,送你一个吻。Katherine。ps.睡觉记得锁门。”

想了半天,才记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个冷颤。

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换穿一件比较厚的外套,再出门上班。

虽然昨晚大约只睡了三个钟头,但起床后的精神还算好。

快走到公司大楼时,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钟之约。

出门前曾被蛇女的字条耽搁了一些时间,今天会不会因而失去准头?

下意识加快脚步,边走边跑,希望能抵销失去的时间。

一走进公司大门,胸口还有些喘,看见曹小姐时,她似乎楞了一下。

我们互望了几秒,她急忙拿起一张纸,清一下喉咙,开始唱:“我无法开口说,你在我心上。

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

即使你离去,你依然在我心上。

可是呀可是,啦啦啦,我等你等得心伤。

虽然你在我心上,啦啦啦,但请你原谅。”

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唱完后,她把纸条放下,“这首歌作得不好。”

虽然觉得这个曲调怪怪的,而且也不太通顺,但我还是说:“不会啊,满不错的。”

“是吗?”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说实话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歌词怪怪的,有很多“啦”。”

“那是混字呀。”她笑得很开心,“在很多歌曲里,当歌词不知道该填什么时,就会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没什么意义的字混过去。”

“真的吗?”我想了一下,“我以后听歌时会注意这个。”

“还有呀,曲调我是随便凑合着哼的,没时间好好谱曲。”

“是喔。”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对了,说到混呀,有个关于音乐的笑话哦。想听吗?”

“嗯。”

“一位观众看完演出后,跑去找负责人,问他:你们的节目单上明明写的是混声合唱,可是合唱队里却只有男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她停顿了一下,只好顺口问:“怎么回事?”

“负责人回答说:没错啊,因为他们之中只有一半的人会唱,另一半的人不会唱 --是用混的。”

曹小姐说完后,自己笑了起来,而且愈笑愈开心。

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她难得讲笑话,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因此我勉强牵动已冻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场。

“我去工作了。”等她笑声停歇时,我说。

“不可以用混的哦。”

她说完后,可能又陶醉于刚刚自己所讲的笑话中,于是又笑了起来。

我这次没等她笑完,点个头,便往我的办公桌走去。

打开计算机,趁开机的空档,慢慢消化刚刚发生的事。

曹小姐虽然是个美女,但实在是不会说笑话。

我想起念大学时教英文的女老师,她在期末考时把每个人叫到跟前,然后用英文讲笑话给他听。笑得愈大声的人,英文分数愈高。

那时我虽然听得懂她说什么,但那个笑话实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来。

结果我英文差点不及格,补考后才过关。

后来我便养成再怎么冷飕飕的笑话,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计算机屏幕,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事?

服务建议书刚赶完,现在只要准备演示文稿时的数据即可。

虽然很想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但这样的工作并不用花太多脑筋,因此心思常偷偷溜到小说的世界里晃来晃去。

偶尔惊觉自己是学科学的人,应该严守上班要认真的真理,于是又将心思强力拉回到计算机屏幕。

但心思的活动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难被干涉与限制,这也是种真理。

就像牛顿在苹果树下被苹果打到头是地心引力所造成,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苹果打到头会痛,也是真理。

当牛顿的头感到疼痛时,并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所以当我的脑袋在上班时胡思乱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认真。

我的个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会想办法证明那也是种真理。

“你停在这个画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后说,“在打混哦。”

“我在训练自己的专注力和耐性。”我说。

“少吹牛了。”李小姐说,“想去哪里玩?”

“什么?”

“公司要办员工旅游,周总叫我调查一下大家的意见。”

“要交钱吗?”

“不用。”

“周总会这么慷慨?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良心发现的人耶。”

“你少胡说。”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头。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经过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吗?”

“妳再等我一下。”他回头说:“我去叫礼嫣一块来讨论。”

“曹小姐可以去玩吗?”我问李小姐。

“废话。她是员工呀。”

“那我也可以去吗?”

“你讨打吗?”李小姐又拍了一下我的头,“你也是员工呀!”

“如果不去的话可以折合现金吗?”

“当然不行。”

“那我没意见,去哪都好。”

小梁带着曹小姐走过来,我的办公桌旁刚好凑成一桌麻将人数。

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双手,笑着问:“礼嫣,想去哪里玩?”

“嗯……”曹小姐想了一下,“美国、澳洲、纽西兰都去过,欧洲去了法国、瑞士和奥地利,听说希腊很美,但还没去过,那就希腊吧。”

曹小姐说完后,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曹小姐看我们没接话,问了一句。

“礼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点的地方?”

“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说,“要不,韩国也行。”

“能不能再更近一点?”李小姐的语气几乎带点恳求。

“东南亚吗?”曹小姐摇摇头,“可是我不喜欢太热的地方。”

“礼嫣。”李小姐缓缓松开拉住曹小姐的双手,说:“妳知道这次公司办的员工旅游是不用交钱的吗?”

“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纳闷公司为何会这么大方。”曹小姐说,“因为如果出国去玩,光来回机票就得花很多钱呢。”

“那妳有没有想过,也许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飞机。”李小姐说。

“坐邮轮吗?”曹小姐睁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

李小姐张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轻咳两声,“听过一句话吗?”

“哪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嗯?”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出国去玩前,先要把台湾玩遍。”

“你少唬我,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起来,“你还是明说吧。”

我也笑了笑,“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钱,所以我们只在台湾玩。”

“原来如此,我会错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头,说:“不过我通常都出国去玩,不知道台湾哪里比较好玩耶。”

“想知道哪里好玩,”小梁插进话,拍拍胸脯说:“问我就对了。”

“真的吗?”曹小姐的声音有些兴奋。

“嗯。我念大学时,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很会玩喔。”

“住在动物园旁边的人就会比较了解猴子吗?”我说。

“什么意思?”小梁说。

“如果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在总统府工作,我就会比较懂政治吗?”

“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转头跟曹小姐说:“礼嫣,别理他。”

“妳比较喜欢风景美丽的地方?”小梁问曹小姐,“还是像原始山林或海边之类的地方呢?”

“嗯……”曹小姐沉吟一会,转头问我:“你觉得呢?”

“如果是妳的话,风景美丽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说。

“为什么?”

“如果妳已经是刘德华,妳还会觉得梁朝伟很了不起吗?”

“什么意思?”

“一般人看到明星会非常兴奋,但如果妳自己也是明星,就不会觉得看到明星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在说什么?”曹小姐的表情愈来愈困惑。

“妳已经是美丽的人了,应该不会觉得美丽的风景有什么了不起的。

所以我才会说,妳可以不必去风景美丽的地方。”

“我一直很认真听,没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李小姐在我耳边轻声问我。

“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声说。

其实也不算秘密,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心思总在小说的世界里游荡,一不小心小说中的对白就应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虽然因为被我抢了锋头而显得有些泄气,但随即转守为攻,说出一长串台湾好玩的地方,让曹小姐听得津津有味。

反正对我而言,到哪去玩都一样,因此我也不再插嘴。

“结论是,”小梁说:“到东部去玩最好,还可以泡温泉。”

“可是听说泡温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

“日本人确实是不穿衣服泡温泉,但在台湾可以穿泳衣啊。”

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这种让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

“泡温泉好吗?”曹小姐转头问我。

“当然好啊,妳不必担心。”

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

李小姐把我们三个人的意见都写成:东部、泡温泉。

然后她继续去征询其它同事的意见,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后离开。

我将视线回到计算机屏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说的世界中;

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

工作、小说、曹小姐穿泳衣,刚好构成三度空间的x、y、z轴。

我的思考不是线性的,无法刚好只落在任何一轴上。

也就是说,思考的运动轨迹,都是x、y、z的函数。

我只好不断离开座位去洗手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让自己专心。

但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是无法专心。

脑子里不仅有亦恕和珂雪的对话,曹小姐的声音也来凑热闹。

“温泉好烫呀。”

“是啊。”

“要一起下来泡吗?”

“好啊。”

我快疯了。

第N次站起身,拿着杯子到茶水间想泡杯热茶,刚好曹小姐也在。

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后按了饮水机的热水键,加热水。

“你也要泡茶吗?”

“嗯。”

“来。”她伸出右手,“我帮你泡。”

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温泉的画面,于是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觉,立刻钻遍全身,手中的杯子差点滑落。

“我……”我开始结巴,“我自己泡就好。”

可能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怪异,她笑了起来。

加完了热水后,我红烫着脸返回办公桌。

我想今天大概没救了,干脆就摆烂吧。

心思爱去哪就去哪,如果它晃到小说的世界,我就拿笔写下历程;

如果它晃到温泉,我就尽情想象曹小姐泳衣的款式;

如果它回到计算机前,我就整理演示文稿的内容。

“天啊!”李小姐惊呼,“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这个画面耶!”

我回头看了看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上班能混成这样,你真是太神奇了。”她啧啧几声。

我看她提了公文包,于是问:“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

“对呀。”

“终于解脱了。”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顺便告诉你,已经决定员工旅游要去东部泡温泉,两天一夜。”

李小姐顿了顿,接着说:“看来我得去买件泳衣了。”

“…………”

我突然受到惊吓,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小姐走后,我不敢想象她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于是想赶紧下班。

但挣扎了好几下,始终提不起劲,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

我觉得我好象一只半身不遂的无尾熊。

“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你睡着了吗?”

我弹起身子,全身上下都醒了过来。

“下班了,一起走吧?”

“嗯。”

我匆忙收拾好公文包,起身离开。

“我想问你,”等电梯时,曹小姐说:“我今天会不会很失礼?”

“失礼?”我很纳闷,“妳是说哪件事?”

“就是讨论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湾玩,还说了那么多国家。”

“这没关系啊。”我笑了笑,“妳多心了。”

电梯来了,我们同时走进去。她接着说:“从小我父亲都只带我去国外玩,印象中好象没特地在台湾玩过。”

“哇,妳父亲应该很有钱吧。”

“嗯。”曹小姐低下头,“真是对不起。”

电梯门打开,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却因她一句对不起而发楞。

当我回神跨出电梯时,差点被快关上的门夹住。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

“因为我的家境很好。”

“嗯?”我一头雾水。

“大部分的人都得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牺牲某些理想;而我从不必烦恼这些,可以任性地照自己的意思活着。”她叹口气,接着说:“这让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

走出公司大楼,因为她家要向左,而咖啡馆却在右边,因此在告别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妳会下暗棋吗?”

“会呀。”

“其实下暗棋跟人生一样,既靠运气,也凭实力。”

她虽没回话,但眼睛却一亮。

“生在富裕家庭,是妳运气好;但妳若要成就自己,还是得靠实力。”

“是吗?”

“嗯。”我点点头,“乔丹天生的弹力和肌肉协调性都比一般人好,那是他的运气;但他可不是光靠运气而成为篮球之神的。”

“哦。”

“乔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先天条件太好,占了很多的优势,于是觉得对不起篮球场上的其它篮球员。”我笑了笑,“不是吗?”

“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来。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声。

“嗯?”

“我原谅妳。”

“为什么要原谅我?”

“因为我的家境不好。”

她先是一楞,随即笑出声音,而且愈笑愈开心,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觉得刚刚讲的话不可能让她笑得这么夸张,于是问:“怎么了?”

“我想到当我说想去希腊玩的时候,你们脸上的表情。”她忍住笑,“真的很好玩。”

“是啊。”我笑了笑,“当妳正陶醉于希腊天空的蓝时,我们的脸色却像希腊医院内的床单一样白。”

“不好意思。”她又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只能在台湾。”

“没关系。我可以再原谅妳。”

“谢谢。”

“我的方向在这边……”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

“嗯,Bye-Bye。”

我往右走了两步,听到她叫我,我回头问:“什么事?”

“以后叫我礼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

“好。”

“Bye-Bye。”她挥挥手。

我也点个头响应,再转身往咖啡馆的方向前进。

走着走着,心里突然涌现一个疑问:曹小姐,不,应该叫礼嫣,她既然是学音乐的,家里又很有钱,那为什么她会在我们公司当总机小姐呢?

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应该不会。

因为在我们做那个一分钟约定时,她曾说过上这个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开咖啡馆的门,发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还是空着的,于是我带着这个疑问坐在我的老位子上。

“她还好吧?”老板走过来,把Menu递给我。

“哪一个她?”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画图的?还是唱歌的?”

“画图的。”

“喔。她还好,只是感冒而已。”

“她今天会来吗?”

“她说会。”

老板没答话,转身走回吧台。

“喂!”我朝他喊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回头问:“干什么?”

“我还没点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

他又走过来,我点了杯咖啡,再将Menu还给他。

“你很关心她耶。”我又说。

“跟你无关。”

“你现在的脖子很粗喔。”

“什么意思?”

“因为你脸红啊。”我说,“这叫脸红脖子粗。”

老板没反应,甚至也没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台。

我拿出今天在办公室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打算边写小说边等她。

曹小姐,不,礼嫣的事以后再说。

有个小孩子常玩的游戏是这样的,先让人把“木兰花”连续念十次,等他念完后马上问:代父从军的是谁?

他很容易回答:木兰花。

因此我得多叫几次礼嫣,就会习惯叫曹小姐为礼嫣。

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

老板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语。

喝下第一口咖啡后,我开始全神贯注于《亦恕与珂雪》身上。

虽然有着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学艺术的女孩会来,所以我很放心。

纸写满了,再从公文包拿出另一张白纸,顺便看看表。

已经有些晚了,学艺术的女孩为什么还没出现?

正因为我相信她会来,但她却没出现,我又开始心神不宁。

咖啡杯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往吧台方向摇了摇,向老板示意要加些水。

老板走出吧台,直接到我桌旁,却没带水壶。

“为什么她没来?”他问。

“我怎么知道。”

我又比了比没有水的杯子,但他没理我。

“你不是说她会来?”

“那是她自己说的。”

“她感冒好了吗?”

“她说快好了。”

“感冒会好是医生说了算?还是她说了算?”

“当然是医生说了算。”

“她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相信她感冒会好?”

“喂。”

我和老板开始对峙,他站着我坐着。

我发觉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正苦思该如何出招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当当”声。

“快!”学艺术的女孩推开店门冲进来,拉住我的左手,喘着气说:“跟我走!”

“我还没付钱。”

我不愧是学科学的人,在兵荒马乱之际,还严守喝咖啡要付帐的真理。

“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板说完后,再转向我,“来不及了,快!”

我顺着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后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冲出咖啡馆。

感觉她好象是小说或电影情节中,突然闯进礼堂里把新娘带走的人。

她一路拉着我穿越马路,跑到捷运站旁的巷子,她的红色车子停在那。

“快上车。”她放开拉住我的手,打开车门。

说完后,她立刻钻进车子,我绕过去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也钻入。

她迅速发动车子,车子动了,我还喘着气。

我正想问她为何如此匆忙时,她突然右转车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动,碰到车子的排檔杆。跟在她后面的车子也传来紧急煞车声。

“妳一定很会打篮球。”我说。

“什么?”她转头问。

“所有的人都以为妳要直行,没想到妳却突然右转。”

“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要右转。”她说:“但这跟篮球有关吗?”

“这在篮球场上是很好的假动作啊。”我说:“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妳要跳投时,妳却突然向右运球。”

她听完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对不起,我开车的习惯不好。”

我瞥见后座放了一个抱枕,于是把它拿过来,抱在胸前。

“你在做什么?”她又转头问。

“这是我的安全气囊。”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我说:“你别紧张,我会小心开车的。”

“那请妳帮个忙,跟我说话时,不要一直看着我,要注意前面。”

“是。”她吐了吐舌头。

“妳在赶什么?”

“上班呀。”她说:“我六点半要上班,快迟到了。”

我看了看表,“只剩不到十分钟喔。”

“是吗?”她说,“好。坐稳了哦!”

“喂!”我很紧张。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钟就可以到。”

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车,我跟着她走进一家美语补习班。

“妳在这里当老师吗?”

“不是。”她说,“我是柜台的总机,还有处理一些课程教材的事。”

“为什么不当老师呢?妳在国外留学,英文应该难不倒妳吧?”

“没办法。”她耸耸肩,“老板只用外国人当老师。”

“喔。”

“我在国外学艺术,但我没办法靠艺术的专业在台湾工作。”她说,“不过还好,我的留学背景让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柜台内,我看四周并无其它人,便跟着走进柜台。

一位金发女子走楼梯下楼时差点跌倒,说了声:“Shit!”

金发女子瞥见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说:“Excuse my French。”

她跟金发女子用英文交谈了几句(是英文吧?),金发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讲义后,又上楼了。

“为什么她要说:Excuse my French?”金发女子走后,我问。

“英国和法国是世仇,所以英国人如果不小心骂了脏话时,就会说:请原谅我说了法文。”

“妈的,英国人真阴险。”我说。

“嗯?”她似乎吓了一跳。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了日文。”

她表情一松,又笑了起来。

“其实我的英文不太好。”

“是吗?”

“妳知道Bee Gees 这个乐团吗?”

“嗯。”

“我以前一直误以为他们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Bee Gees 我老听成Bitches。”

她笑得岔了气,咳嗽了几声。

我看她应该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处看看。

偶尔有人进来咨询,她很客气地回答,接电话时也是如此。

忙了一阵后,她说:“对不起,让你陪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

“我通常都是四点多到咖啡馆喝咖啡,然后再赶来这里上班。但今天小莉突然发烧,我带她去看医生,就耽误了。”

“她还好吧?”

“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

“你会怪我把你拉来吗?”

“不会啊。”我说:“如果妳不拉我过来,我才会怪妳。”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今天又没看到妳,我会很担心。”

“我也是觉得你会担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馆。原本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没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没想到却硬把你拉来。”

“妳拉得很好,很有魄力。”

她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话。

“妳在这里还画画吗?”

“几乎不画。”她摇摇头,“而且,这里毕竟是工作的地方。”

“妳喜欢这个工作吗?”

“工作嘛,无所谓喜不喜欢。”她说,“毕竟得生活呀。”

“我也有同感。”

“这世界真美,可惜我们不能只是因为欣赏这世界的美而活着。”

她叹口气,接着说:“我们得用心生活,还得工作。”

“我去帮妳买杯咖啡吧。”

“咦?”她很疑惑,“怎么突然要帮我买杯咖啡呢?”

“我猜妳是那种喝了咖啡后,就会觉得世界的颜色已经改变的人。”

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让妳喝杯咖啡,换换心情。”

“谢谢。”她终于又笑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我并不熟悉,走了三个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连锁店。

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走出店门时,天空开始飘起雨丝。

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么湿。

到了补习班门口时,隔着自动门跟她互望,发现她的眼神变得很亮。

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几秒,再往前跨步,让自动门打开。

“我想画图。”她说。

“我知道。”我说。

“我有带笔,可是却忘了带画本。”

“我的公文包里有纸,我拿给妳。”我将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以后不要再这么迷糊……”

一讲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张开,无法合拢。

“怎么了?”

“我的公文包还放在那家咖啡馆。”我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这里纸很多,随便拿一张就行。”

她找了张纸,开始画了起来。

我背对着她,面向门外,并祈祷这时不要有任何电话来打扰她。

我的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门,依稀可见天空洒落的雨丝。

雨并没有愈下愈大,感觉很不干脆,像我老总的别扭个性。

“画好了。”她说。

我回过头,她把图拿给我。

图上画了一个女孩,面朝着我,是很具象的女孩,并不抽象。

我一眼就看出她画的是自己。不是我厉害,而是她画得像。

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说她正看着雨。

由于纸是平面,并非立体空间,因此这两种情形在眼睛里都可以存在。

当然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头发和衣服是否淋湿,便可判断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着雨。

但我并没有从这种角度去解剖这张画,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说,“女孩是站在雨中?还是看着雨?”

“她站在雨中。”我回答。

她有些惊讶,没有说话。

我凝视这张图愈来愈久,渐渐地,好象听到细微的雨声。

然后我觉得全身已湿透,而且无助。

我转头看着她,一会后说:“我能感受到,妳在这里真的很不快乐。”

她更惊讶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下大雨了。

“这张图让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问她:“好不好?”

“好。”她说。

“就叫:哗啦啦。”

“哗啦啦?”

“嗯。听起来会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是吗?”

“没错。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妳站在雨中,但妳只会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并不会被雨淋湿。”

“为什么?”

“因为妳有我这把伞。”

她没有回答,抬头看了看我,眼神的温度逐渐升高。

我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再把视线回到那张“哗啦啦”的画时,感觉画里的女孩已经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赏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