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上海的班机——吴藏花
吴藏花,现就读于北外。“北京国际大学生电影论坛”发起人,接受新西兰通讯社等采访,业余从事专栏写作,做过多家杂志策划,为《F.H.M》及C.R.I国际电台等撰稿,曾获新概念一等奖。曾出版有长篇《SARS时期的爱情》被众多媒体誉为“比村上更春树”。
简单说来,我在北京待得并不久,无非两年,然而不知为何,我坚决地喜欢北京腔调的女孩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执著地迷恋起这个地域文化的标志来。这倒不是说我不会对除了北京之外的女孩儿动心,也根本就没有歧视外省女孩儿的意思,只要她们能说一口像样的北京腔调。
我喜欢女孩儿说北京腔调,无须太严重,不是公车售票员的那种发音靠后,鼻腔共振,儿化音发得滴溜油滑的那种,嗡嗡作响。而仅仅只需一点卷舌音的辅助,对我便犹如春药,令我动情不已。
我承认这是一种病态的偏执,然而对此我还是沉迷不已。尽管其实大部分北京女孩儿的声音并不好听,有的更是嘶哑,可我就是这么不能自拔,就像有人喜欢脚小的女孩儿,有人喜欢脖子细弱女孩儿,也有人喜欢眼睛大或者眼睛小,睫毛长或者睫毛短,长腿或者细腰的女孩儿,而我,天生就是喜欢说得一口既不过分咄咄逼人,也不生硬呆板如同普通话的北京腔的女孩儿。
我还喜欢北京女孩儿的那种不由分说和满不在乎的语气,你很难说她们似乎是真的对你有何要求,可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头,即便是在明知厚颜无耻的情况下,还是令我甘愿把天下乌鸦都说成是一般洁白。
所以,我该是一个适合通过电话和女孩儿交流的人,事实上,我在电话里和女孩儿说的话也通常比面对面说得多上好几倍。每每在面对一个假想的虚拟形象,一个带着完美北京腔的女孩儿形象的时候,我总是自说自话,嬉笑怒骂,妙语连珠,可一旦对方款款落座在我沙发对面,我便一眼挑出缺点:脸盘太大太扁,嘴唇太厚,眼睛太圆,汗毛重得像母猿,腰长腿短,手指不够纤细……这些毛病多少总是有个一两样的。
可一旦那令我浑身骨头酥麻的饶舌的北京腔调响起,我便如闻仙乐,飘飘然不已。
十一长假即将来临,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过料想定是空虚寂寥的一周。之前有人问我去不去迷笛音乐节,这才记得还有演出可看。找来演出乐队表目一看,排着的有joyside,脑浊,废墟等……大兴趣,但突然瞥见了“木马”乐队的名字,便决定去转转。我的意思是,毕竟,每每听着“木马”的《我终于失去了她》,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其实我的确是希望能出去走走,即便是呼吸一下不同于这个城市过于熟悉的空气也好。本打算去哈尔滨来着,去看看那里的圣索非亚教堂的鸽子和下午的阳光,这下便必须在10月1号下午迷笛音乐节开始前赶回北京。结果临时又生变化,上海那边出版社打来电话,说是在书的出版前还要再最后修改一次,顺带着不妨当面把合同签了,于是索性决定就去上海罢,稍住几天,那个城市,虽然素来没有好感。
走之前用功读书了一段时间,应付过了因为传染病而延误的考试,随后便重新看了看书的一校稿,心里想定了几处需要商榷的地方,对于恶俗的题目虽然不满意,但对于出版商从市场上的考虑来说,却也无可厚非。跟系里面打了招呼请了假期,去北外宾馆定了机票,剩下的便只有收拾行李而已,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除了电脑连同里面的文稿和几件衣服,换言之,我所拥有的,也就只有这些东西而已。
下得飞机,我首先便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奈只是觉得一股子说不上来的长期不流通的霉臭味道,此外便是机舱外相对湿热的气氛。
关于这趟旅行的基调,我想,无非如此。
搭地铁到地铁新闸站,打了车去前些天网络上预定的酒店。酒店说不上是什么高级货色,也不特别,无非随处可见的那种酒店。进得房间,却居然是木头地板,我先拉开禁闭的窗帘,瞧出去是一片破破烂烂的上海里弄区来着。
我叹了口气,复把窗帘拉上,点了根烟,努力吸了几口似乎久未开启房间里的凉嗖嗖的空气。我把几件随便带着来的衣服安置妥当,把笔记本接上电源,先冲了个澡,只穿着一条短裤开始修改文章的最后段落。话说回来,其实在北京把最后定稿完事也并非无法可想,只是我希望早一天来上海罢了。
虽然说不至于是喜欢上海来着,甚至我在某种程度上还讨厌上海,可我的偏偏某些似乎是巧合的事件总是和这座我并未有好感的城市纠缠在一起。关于这一切,便涉及着那些深深折进了大脑的记忆沟壑的事件。
好几年前,是的,我对自己说,本该结束,却似乎从未开始。
第二天10点左右接到主编电话,说是第二遍的校对稿已经出来了,希望能把双方已经敲定的最后几处在12点之前赶出来,我下到酒店大厅问居然里面没有能上网的地方,于是只好跑到大街上找网吧。折腾着找到一家,结果上海的网吧都绑定了规定程序,首先是无法打开我下载的文本文件,即便打开了,我估计输入法我也肯定不习惯,也来不及改完,情况反正是紧急糟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我在脑海里努力思索了一番,在手机电话本里查找开来,希望能找得到在上海的同学。问了几个人,却都说是没有上海同学,我知道的却又都只是几面之缘,谈不上什么干系,若是如此就找上人家门口说是要借用电脑上网未免唐突。我无望地搜索着电话本,根本就找不到嘛,我暗自埋怨自己不记别人电话的习惯。
无奈之下,我拨通了一个电话:“喂?”
“啊——”我沉吟了一会儿,“听出来我是谁了罢。”
“唔,你有什么事儿,说罢。”
“有个急事儿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啊?如果我能帮得上——”
“啊——没什么——你有特别熟悉的上海同学吗?”
“有的。”
“是男生还是女生?”
“啊?我男生都不熟的——”
“说给电话边上你妈听的罢,呵。”我笑说,“情况就是,我现在上海,然后急要找一个地方上网……”
“啊?你在上海,为什么啊?”
“这个……反正说起来挺复杂的。”
“那我就不听好了——”
“唔——反正现在的情况就是,能不能帮我找个你朋友,让我能在那儿上网,就下载一个文件,很快的,我住在闸北区。”
“哦-那我打电话给她啊——哎,等等,那你不是要到她家里去啊?”
“是啊。”我对她的惊呼不明其意,同时也对其一贯的夸张语调很有些厌恶。
“那可不行,人家是女孩儿啊。”
“是女孩儿那又怎么了?”
“那不可以的——那可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儿啊。”
我耐着性子说,“你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儿,我上网,我求你帮忙,你的朋友,这之间有什么你非不让我去的什么逻辑联系吗?”
“反正就是不可以——”电话那头笑得很有些夸张,“人家是女孩子啊。”
“那就算她家里人都在也不行吗?”
“不行——”她低低地说。
“那算了,多谢。”我抢先摁了电话。我接着只好给主编打电话说明情况,能否宽限一天。他是催我必定得在下午改完,提议要不就再去公司一趟。我思忖之下别无它法,只得再度倒地铁和公车到他们公司。等彻底改完是下午4点多,主编倒是蛮客气地送出来,剩下的事情便只是静候出版。
我搭地铁回去时在陕西南路下了站,然后沿着淮海路逛过去,到一家火锅店百无聊赖地慢腾腾吃了三餐并作一餐的晚饭。步行到新天地,转了一转,在luna吧要了瓶百得加冰锐,看台上的东南亚乐队的演出,对观众们算是热烈的表现不知所云,倒是注意到了坐在斜对面的独身女郎:穿个米色的吊带短衫,中长裙子,把头发扎了起来,面前摆着一杯水果宾治。我右手转着啤酒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对视了一秒钟,接着把头扭过去专注地看台上的演出。我倒是一直看着她而已,她把搁在一起的腿上下上下换了个位置,一只脚上的高跟鞋开始时不时拨弄起小圆木桌下部的横挡来。大约几分钟之后她又搭望过来一眼,我发觉了,眼神迅速扫了她一下,突然感觉到无聊,便离开了luna吧。
晚上回到宾馆,洗完了澡,看了会儿不知所谓的电视节目,然后准备入睡。无奈是牛奶也喝了,热水澡也洗了,却始终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或许心里不愿意承认,可自己思维的触角确实还趴在白天给female打的电话上:带刺海星的柔软腹部遭遇了尖厉的碎石子,它只好止步不前,任凭悲伤滑腻的体液一泻而出,留下一条闪着粼粼荧光的光带,在月空下宛若泪痕未干。
这一切或许涉及着的确可以称之为遥远的记忆,以致于这对于我来说表现得像一场还未开始却早已结束的荒诞戏剧。
我从床上起身,打开电脑,听了一会儿音乐,我那时候特别迷恋的音乐,张楚的,郑均的,老崔的,窦唯的,这些音符如同迷雾的分子重新组合,生生地把我眼下的这个世界变幻成了那儿的一个样子。
我把电脑播放的音乐换成久石让的《星空》,努力让心情沉静下来。我打开手机翻盖,给她发短信,写了满满一屏,在本该按下发送键的时刻选择了quit。的确,我十分希望从那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中quit,我的意思是说,quit出煽动人心的激情,quit出在狂喜和绝望的两端来来回回,quit出因为一笑一颦而暗自神伤……我委实已经对类似于蜗牛壳内的生活产生向往,不管那壳是否脆弱,是否是一个幻想。我把房间内中央空调的旋钮调到最大,然后脱得光光的,团进被子,把自己埋在宾馆卧具里的那股子混浊的气息里,仿佛被催眠一般,终于睡去。
我想说,关于那时的心绪,我曾经无数次努力回忆使其重新浮现,然而问题是无论我做出何等努力,那些印象始终还是像沙版上的浮雕画,渐渐地消失了踪影。
有的时候,我会感觉这一切就像是舞台上的表演,记忆展现于其上,真正的自我却总是安静地落座在台下观看。那些层层叠叠的记忆如同片片帷幕,有时候我不得不去怀疑那乃是我暗地里有意为之,而所谓真正的事实,却总是隐藏其后,只有当那探照的灯光恰好落在了那角落,那些隐秘的内核方才显现出几分面貌。
关于灯光,或许无非就是那真正自我觉醒时的自我审视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在这舞台上作着种种表演,间或悲切动人,间或热情洋溢,然而我那灵魂,我那不可言说的自我,他不是高高地悬挂在空中,而是缩躲在角落里窥视。
的确,那时的少年心绪,已经再也难以追回。
清晨7点,我居然整点睁开双眼便精神焕发,甚至可称之为神清气爽什么的,肚子也觉得很饿,于是就穿着宾馆的劣质薄拖鞋小心地下了楼,去24小时超市买了牛奶来喝。喝罢看了看镜子里头自己上唇胡须上粘的一圈乳白色的痕迹,居然忍俊不禁,简直如同美国电视里的“got milk?”牛奶广告一般。此时手机在桌子上震动起来,我料想必定又是总编来催稿之类,没看显示就接了:“喂,您好——”我的语气堪称彬彬有礼,有如高级宾馆门童身上笔挺的大衣。
“啊?你怎么这么有礼貌的啦?”来人似乎在掩嘴偷笑。
“唔。你啊?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我心下一沉。
“哦,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唔。”
“你到底听不听啊?”
“我这不是正在洗耳恭听吗?”
“你现在还在上海吗?”
“对。”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罢,机票已经订好了。”事实上我并未预定机票。
“哦-这个样子啊-那就算了。”Female挂了电话。
我任由她挂上电话,便是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我接着立刻电话宾馆总台,订了明天上午回北京的机票。
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来,我这回注意看了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手机号码,接起来居然仍然是Female:“喂,你现在上海吗?”
“唔。”我答说,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儿,就好像刚才那电话不是她打的似的。
“……”对方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似的陷于沉默。
“那么,假如方便的话,见个面罢。”我立刻对这句陈述语气的话后悔了。
“……这样啊。”
“至少我这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补充到,心想,这是一错再错。
“那好罢。”
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后我挂下电话,便一下子颓然倒在床上,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突然刚刚还浑身哆嗦的力气不知道去了哪里。摇一摇牛奶盒是空的,再下楼去买了一大瓶矿泉水喝着,我正襟危坐在面对镜子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猛然疲惫下去的面容,心生厌恶。勉强支撑着仿佛是虚脱了的自己起来,穿好皱皱巴巴的衬衫,又脱下来,换了彩色横条的体恤,觉得自己仿佛一个临了上场的小丑,一下子看身上的哪个部分都不顺眼起来,这种鬼使神差的反应又让我羞愧难耐。
我和Female约在了外滩的陈毅塑像下见面,显得挺傻气,我立在在霓光下宛若一汤水银的江边,心神不宁,不断搓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到几乎丧失了触感,摸索着牛仔裤的袋子掏火机,才发现是早就下了决心戒烟没带在身上。
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一眼就从人群里头挑出Female的身影。她高过170cm,薄衬衫紧贴在身上,显出平坦的胸部来,一边时不时撩拨着在江风里头乱洒的头发,一边还颠起脚来茫然四顾。
我的心仿佛就在瞧见她的一瞬间,被一阵风吹过了宽阔的马路,穿过了正在黑夜里吞吐着暧昧烟圈的街灯,被悬挂在了远处天空的某个角落,我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它居然喟然不动,如同一枚还吊在树上的硬核桃。
我的意思是说,我打算走了,趁Female还没有发现我。
然而我的皮肤一感觉到她的总是在微微颤抖着的声线穿越空气而来时,那枚核桃的硬壳便一下子崩碎了,露出里面乳白色的娇嫩果仁。
“好久没见了……”我用手指划着mug杯的边沿,这个动作很女性化,我承认,并且暴露出试图掩饰内心的企图。
“是的。”她低着头没怎么答理这个起头。
“那么……”我继续说,“大概是两年了罢?”
“有那么久?”
“啊,好像是的。”
“不可思议……”
“什么?”我被一阵窗外的喧闹所惑,没听清楚她的话音,只观察得她恬淡红色的薄嘴唇轻轻粘连了几次。
“不可思议。”
“啊——”我不置可否,接着勉强为了自圆其说地解释到,“从杭州到上海,杭州到北京,北京到上海……”
“我是说……”她说话的吐字方式依旧未变,但凡关键之处总低弱模糊,我总是听不清楚那些中心词汇。
服务生取来了蒸馏咖啡器具,忙乱了一时,那玻璃器皿里头的液体开始沸腾起来,水汽逐渐积聚在玻璃内壁上成了小水珠,再下去那些液体便大滴大滴地流了下去。蒸汽漏些出来,因为屋子里头冷气开得厉害,他们便趴伏在了玻璃窗上久久不肯挥散而去。
水即将沸腾时在银色的锅底形成无数的水泡,开始时水泡是慢慢形成的,随后激烈摇动并逐渐上升,过了一会儿,只看到破碎的水泡,最后仅剩下巨大爬虫叹息般的声音,有一部分水就那么完全消失了,尽管我知道它们必定还是以另外某种形式,转换了能量,存在这世界上。
可我仍然有些伤感莫名。
“骨瓷杯,不容易凉,这杯子还不错。哎-嘉年华好玩儿吗?”我再次这般拙劣地开头到。
“挺好的——”她开始述说起种种游艺事迹来,神态轻松起来,时不时还有些个夸张的动作出来,我也配合着插科打诨,开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玩笑。诚然,话题算是顺利地继续下去了,原先尴尬的气氛也稀薄起来,咖啡喝完了,又让服务员上了玛丽酒。
她笑言道我要罐醉她吗?
我说那是那是,不然一会儿怎么勾引你?你把那种饮料含在嘴里,看看上海外滩的夜色,整个人的骨头里头简直都充满了泡沫。
我又说,你把这张桌子想像成是船,把自己想像成金枪鱼,头顶一杯玛丽酒游啊游的……
她掩着嘴真心诚意地大笑起来,问道那你又是个什么家伙。
我四下望望说,一般人我不告诉的,我是海明威。
接着她居然一下子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巴黎是一场流动的圣节……”
接着我说,得得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说是啊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快忘记了。
接着她突然停止动作和语言,眼睛直直地望向我过来,我仿佛就被在心脏之处扎了深深一刀般,某种剧烈的感觉翻涌上来,像那条上了钩的马林鱼,伤口明明撕裂着,在苦咸的海水里翻滚着,却又压抑着说不出话来。我把新上的杯子里的espresso一饮而尽,浓浓的咖啡味道直令舌头发麻头皮发晕,沉默了一会儿。
欢乐嬉闹的气氛一下子宛若沙漠中的绿洲一样消失不见,抑或这景致本来就只是一相情愿的欺哄。
她问起,“过得怎么样?”
“糟糕,”我说,“越来越糟糕。”
她笑了笑,转换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啊……没地方上网嘛,急活儿。”我解释道。
“呵——”她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有些红晕浮上来。
“得得,我知道——”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到,“以我的性格自然不会只是因为这样事情联系你,即便真是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我也自会回避。事实情况是——”
“不用说了——”她扭过头去看窗户外头的灯火。
我也扭过头去,却发见玻璃窗上我的眼睛居然又叠在她的面容上。我叹了口气,脑袋里不可抑制地记起川端康成的《雪国》里的句子,那长长的睫毛令她看上去仿佛半睁着眸子,曾经我便是如此形容Female的,并且那一切过往的记忆对我而言,也都犹如那个在通往温泉雪乡列车上的倒影一般,只在特定的情形下方才出现,而甫一出现,却又不由自主地去回避了。
“《雪国》中的对白。”我说道。
“”她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有些含糊。
“”我继续。
“”她撇了撇嘴角,接完这句又嘟哝着说困了,便趴在桌子上埋头下去。
我坐在female对面,一杯接一杯喝着柠檬冰水,服务生索性把水壶放在我俩这个台子上。喝到最后,柠檬酸味愈发浓郁,我揭开水壶的盖子,有些歇斯底里地把沤烂了的柠檬倒在咖啡碟上,拿用来搅拌咖啡的小勺勺进嘴里咀嚼起来。酸自然是酸得可以,我用纸巾蒙住脸了一会儿,把纸巾团一团扔进烟灰缸里,接着又叫了一杯长岛冰茶。而我和长岛冰茶的通常关系是,不论当时情况如何,尽管它酒精度也不高,但我每每一喝长岛冰茶便开始醉。
于是当晚在那24小时咖啡店剩下的大半个钟头内我就是小口小口地啜着长岛冰茶,安静地看着对面把头埋在臂弯里头不知是真的在酣睡还是在发呆的female,同时我脑袋逐渐开始混乱起来,事物也开始改变其形态,周围走过的人们的脸孔开始如同调色板上的相互渗透的油彩般变幻。心知若是如此下去恐怕真会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便强自支撑起自己去洗手间。我有些摇晃地走过,同我视野所见内的每个家伙展示不明其意的微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洗手间想推开门,却发觉手臂软绵绵地用不上力气,便用肩膀挤开了门。我把腹部顶在了洗手台的边缘,接起凉水来洗脸,一捧一捧凉水多少让我清醒了点儿,我抬起头来,却顿时僵在了那儿,在那镜子里头,那镜子里头!
Female!
Female,female她赫然平静地站立在我身后,她神情安详,甚至脸上微带着笑容,却通体笼罩在一片浅淡的幽蓝色光亮下,穿着白色长裙,裸露出纤弱的胳膊来,双臂自然下垂着。
出现在镜子中的她比现在瘦得多,仿佛就是五年前她的样子,她就像刚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我是说,她的目光里还带着难得的少女的羞涩,把原本朝着我的眸子强扭向它处。她的眼里仿佛迷茫着雾气,眼睛动人魂魄,睫毛浓密如林,犹如一条扑闪着光亮的彩虹在水藻中游动,目光清亮透彻,几乎令我心生惭愧。
我愣在了当场,欲转身过去却觉得身体不受控制,接着我看见她举起胳膊,朝我伸过来,她的身体前倾,缓缓靠在了我的脊背上,感觉冰凉。我闭上眼睛,体味着背后的那片凉意,慢慢泛过我的全身。
突然,那阵安宁的感觉荡然无存,我一下子感觉脚底发空,没有任何的承托,直直地往下坠落,剧烈的失重感几乎要让我高呼起来。此时身心感到一阵子强烈的烦躁不安,类似于身体里头有什么东西要奋力挣扎出来,肉体和精神被向两个方向撕扯着,要分裂成两半的感觉尤为不可自制……
我强睁开眼睛,镜子里头却也只有自己的形象,脸上冒汗,我又洗了把脸,接着似乎发觉有什么异样,克制着某种预感我缓缓抬起头,对着那块涂了水银的玻璃的我,面无表情。
我回到座位,把自己一下子深深抛进了沙发里头,接着把剩下的长岛冰茶一饮而尽,接着又要了杯absolute voltoca几口灌下去,在意识里似乎还模模糊糊地对female说了句,“我说了罢,每次喝长岛冰茶都这样……”什么的,接着便感觉身体一阵阵抽搐似的沉重起来,直往沙发的那一片绵软里头陷落。突然头部一阵钝钝的疼痛感上来,勉强睁开眼睛发觉是female在用玻璃杯敲我的头,咚咚有声,随后她干脆利落地付了钱,拉着我打了车,问我哪家宾馆,十几分钟后,我便和她一起躺在了床上。
“醉了吗?”我问female。“醉了。”她少有的口齿清楚地回道。
“我说我自己呢?”
“醉了——”她还是那么斩钉截铁地判断道。
她突然发声,劈头盖脑地一句说:冻死了我。
她飞快地脱下鼓鼓囊囊的毛衣,钻进我温暖的大衣,我开始忙着解她文胸的扣子,在她背后摸索了一下,光溜溜的,随即手指就游动到前面,叭地一声脆响。
她嘻嘻笑着说:本以为你会找不到呢。
文胸的扣子确实可以在前面,我先前就知道,却这才是第一次遭遇:社会的确在进步。
社会的确在进步,此刻对我的意义而言,她,female,从我认识她开始,至今已经五年,这个事实却未曾随之变化。
我在回忆,五年前的female,她是否有着如此前开扣款式的文胸?
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我刚认识她的那年,她15岁,我则将近16,这般说来虽然表现出一种贩卖温情的倾向,如同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皮条客,然而我每每想到这一点,总还是心头一震,似乎看到舞台上的魔术师手中的魔棒正朝我一点的情景:这姿势本身无甚高明之处,实际上生活也无非如是,然而摄于那舞台上的灯华,多少还是会对此油然而生出莫名其妙的困惑。
“那就好……”我把身子往下位移,把脸贴在她的乳房位置,把鼻子尽量深地埋在应该是乳沟的地方,却挤痛了鼻子,我笑眯眯地说,“果然还是平胸嘛……”我继续向下,贴在了她的小腹位置,两手便开始脱她的衣服。她的身体几乎不动弹,这令我十分为难,若说是顺从的话她并没有反抗,可她保持同一个姿势要替她脱衣服则又几乎不可能,她简直僵硬得像个木制玩偶。我试图费劲地褪下她的衬衫,结果发觉除了解开了扣子之外别的根本就不可能,想想或许解开牛仔裤难道更容易,便开始喘着粗气往下剥她的牛仔裤。
“得了,别装了——”她突然甚是冷漠地对我说了句。
我根本就没抬头,继续动作着。
我脸上一痛,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子来,看着她说,“你干吗啊?不都是成年人了啊,该干嘛就干嘛……”
她突然抖动身子把腰一挺,我拽在手上还吃着劲儿的牛仔裤顺利地褪到了脚髁。我扫了一眼她比例长得过分的腿,看了看她的带着焦虑和恐惧的眼睛,突然丧失了劲头,叹了一口气,身子后仰,落坐在床边靠阳台的扶手椅子上。
片刻过去,我依旧保持沉默,她穿好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我面前。
“还要吗?”她问道。
我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甚是平静地说道,说是问句似乎更接近陈述的口气,“你,根本就对我没有任何身体欲望……我感觉得到,你装也没有用……傻瓜。”
我低下头去看着地毯,张了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却又索然无言。
“你喝水吗?”在我沉默期间,她煮了点儿水并且拿两个杯子轮流倒着把水给凉到了能入口的温度,那大约该是多久呢?
“唔。”我接过水杯,把水喝了,她又削了个苹果。
“我不怎么会做这些事情。”她有点儿不好意思,那苹果的确被削得堪称惨不忍睹,有的地方还粘连着一块皮,有个口子居然都见到了核,显然是她削地不顺心就赌气似的挖了一道。
我默默把水喝了,把苹果一口一口啃完了,她说她该走了,都11点多了,要是过了午夜回家就不方便说了。我送她到门口,替她打开门,我说你等等。
我抬头盯住宾馆过道墙壁上对面房间闪烁着的请勿打扰的字眼,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别这样,那样子,我很难过。”她说,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睛,如同半睁着眸子。
“我可真够没劲的。”我说到。
“没有啊。”她抖动着喉咙说到。
“撒谎吧?看你声音都在发抖。”我笑说。
“不是的。”她的眼睛直视我说,“我至今也无法确信……”
“别说了罢。”我的语气里几乎带上了那么一咖啡勺分量的恳请。
“那么……再见了。”
“再见……”我摆摆手同她作别,待见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的尽端的时刻,我提高了声音说,“假如有机会再见,我会微笑着替你先把饭桌前的椅子拉好……”
她摇了摇头,扬起一个不失为真心,颇为勉强的微笑。
第二天中午,我飞回北京,从此,再也不曾联系过female,或者连想起也不曾有过。我一直以为,只要下了一个结论,事情就是很容易被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