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一)

还是破旧的车站,还是闹哄哄的人群,还是像僵卧的蛇龙似的等待开动的火车——此刻,在志摩的眼里,却成了童话中的仙境,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动人:自己,——就是快乐王子,身边端坐着一位从有毒龙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来的美丽公主;一切都发出耀眼的光芒:亲友们的笑容与挥手;一切都像庄严的凯旋曲:亲友们的祝愿、叮咛……就连月台柱子上画着赤身胖孩和艳俗女人的广告牌,也似乎镀上了一层金,灿烂可爱。

志摩哽大了嘴,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身子向送行的亲友用力地挥手;小曼在他身后,安详地微笑着,轻轻摇动一方丝罗小帕。

车动了,月台上的声浪高了起来。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门向送行者说了几句告别话,车子就载着他们和他们的幸福,离开古城北京向南方进发了。

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还记得吗?我的《爱眉小札》开头的那一句话?‘幸福还不是不可触的。’我的预言应验了!”志摩亲呢地挨近小曼,悄声说道,脸上显出难以名状的喜悦与得意之色。

“我还记得你那日记里许许多多伤心、痛苦、绝望的句子哩。”

小曼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说。

“那只是为了衬托幸福所着的底色。我好像记得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说过,正因为痛苦,欢乐才庄严醇浓。”

小曼抿嘴一笑,没有作声。她拿了一颗话梅放进嘴里,仰着头,闭上眼,品味着话梅的甘甜和咸酸。

他俩的婚礼是农历十月三月《孔子诞辰》在北京北海举行的虽然不办酒宴,只备茶点,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几乎都来了,一时群贤毕至,仕女云集,热闹非凡。

证婚人是梁启超,胡适作介绍人。

志摩望着窗外。

飞驰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时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简朴的婚礼场面:礼堂里小圆桌排列得井然有序,宾客们团团而坐,他们手捧清茶,交谈着,祝贺着,赞美着,感叹着。笑声,语声,照相机的“咔嚓”声,嗑瓜子声,交响一片。

杂声渐渐静息下来,仪式开始了。

胡适首先起立致词。他用带点安徽口音的国语,缓慢而有力地说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庆贺志摩和小曼的燕尔大礼,心中非常快乐。”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又说:“朋友们知道,他们两人都走过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们百折不挠,相信只要朝着确定了目标一直走下去,理想迟早会变成现实。现在他们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着实为他们高兴——”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种新的人生观的兴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际不同,不必竞相效法,但把热烈的爱情作为婚姻的唯一前提来考虑,却无疑是值得赞颂的。他们的心地纯洁坦荡,他们的真态人所共鉴,他们的坚毅惊天地动鬼神;有了这种精神,做学问,办

事业,不论干什么,可以说无有不成者……

“还望志摩、小曼,长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携,在人格上、学问上、事业上,以感情和幸福为丰厚的滋养,竿头日进,层楼更上,作出可贵的成绩……”

适之的贺词,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头掀起一股兴奋、欢乐的巨浪。他们相视一笑,一齐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适说罢,掌声过后,梁任公神色在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身穿哗叭长袍,黑绸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扫,又扭头看看毕恭毕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礼服纱裙,上缀朵朵隐花,衬出了颈项里的绞丝金项链和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层光华里。志摩是淡青的长袍,金丝眼镜,油亮的头发向两边分开,严然一介书生。

“志摩,小曼,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别响亮。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里的志摩与小曼的心上,使它们突地收缩了一下。“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希望你们万勿再作一次过来人。”

满堂宾客莫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婚姻是人生大事,万万不可视作儿戏。现时青年,口口声声标榜爱情,试问,爱情又是何物?这在未婚男女之间犹有可说,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便是逾矩了。试想你们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弃了前夫前妻,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古圣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当不属封建思想吧,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光彩?……”

梁启超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滔滔不绝地演说了一篇训词,将新郎新娘着实训斥了一顿。

志摩心惊肉跳地低头聆听,斜眼瞄去,只见小曼脸色发白,双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亲陆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无人色。

连适之都十分尴尬。志摩是明白梁师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辈和阅历,他当然不赞成志摩与小曼的结合,他认为他俩的爱情,只不过是率性冲动,荒诞放肆,将来必不美满,所以今日对两人当头律喝,以作警戒。志摩从不记恨别人;梁师爱惜自己,只是他对小曼缺乏了解,才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来。过后向小曼作番解释,向岳父母打个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却一发不可收,到后来竟至声色俱厉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至于离婚再娶……以后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广众之间,疾言厉色之词,志摩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趋步向前,低着头,悄悄地对老夫子求情说:“请老师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面子吧。”

梁启超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僵局似的场面延续了几分钟,不知什么人走到一边把留声机打开了,勃劳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欢快地奏鸣起来,于是,气氛又渐渐活跃了。

在司仪的高声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行礼以后,接着进行新人交换信物的仪式。志摩突然紧张异常,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

志摩是个诗人。他把自己与小曼的结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实现,爱、自由、美三者完满的成就。这是一首伟大、庄严、神圣得无与伦比的诗,今天完成了。他想,当荷马、但丁、歌德在他们的《伊利亚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后一行后面圈上句号时,他们的手是否也会因激动、兴奋而颤抖?

火车车轮和连轴的声响是有节奏的,听起来真像一首带抑扬格的长诗……

一只苍鹰在车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盘旋着,雄伟壮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头,只见她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睡着

了。

他忘了苍鹰,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庞。

其实,小曼并没有入梦。她在回忆着就像嘴里那失去了甘甜的话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却最后几次跟王赓接触的情景。这个人,曾经那样令她失望、反感、憎恶乃至痛恨,然而当他几费踌躇以后一旦决定把自由还给她时,她却又感到很难即刻在情感上把他弃如敝屣了。是眷恋,是内疚,还是反过来对他的怜悯?她不知道。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人,是复杂的。多愁善感、感情细腻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来,矛盾、痛苦已把王赓弄得神魂颠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不久,经办一件公务,差点出了大岔子,虽说总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头烂额抛官丢脸——在这种情况下,再让他遭受毁家失妻之难,小曼的良心感到异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在名声扫地后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过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与王赓最后一次在咖啡馆谈话时的情景,却一直在她的脑际盘桓——那是律师李祖虞通知他们手续已经齐备,他们之间的合法夫妻关系已告终止之后——是王赓邀她去的。

他俩长久地相对无言。

“受庆,你,今后多保重。”还是小曼先开腔,“公务方面的事,得想开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后总会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没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饮而尽。

“我回过头来想想,觉得对不起你——”

“不,”王赓打断小曼的话,“不要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你,跟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结合,无论如何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给你这种幸福,至少不必阻拦你去追求这种幸福。”

“从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达。”

“不要称赞我。我并不是一起头就这么开通的。”

小曼深深地叹一声。

“以前我曾对你态度粗暴、语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赓又说,“我内心里,对你没有丝毫成见……”

“我一直对你太任性,太骄横,也很不应该……”小曼一阵鼻酸,眼泪快涌上来了。

“志摩,我对他也没有恶感。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讨人喜欢的人,”王赓瞧着小曼的眼睛,“不过,我对他的真正本质还缺乏直接的了解,因此还不能断定你已经得到了终身的幸福。我想请你带一句话给志摩:希望他务必对你始终如一。如有三心两意,让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对他不客气!”说到这里,王赓的眼里露出了军人的威严和决心。

“谢谢你这样关心我。我一定把这句话转告给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对他以仇敌相待。”

“不会的,不会的!”王赓露齿一笑,“我不是那种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能待你始终如一,他将日益赢得我的尊重和友谊。”

往事,毕竟犹如流水,无声永逝了。幸福,是可贵的,无价的;为它,值得舍弃一切。

怨恨、隐痛、歉疚,随着时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谁之罪?

思绪回到了现实里。

任公老夫子那些严厉的训词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对整个世界我都毫无惧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气息吹拂到脸上,她张开眼睛,看见志摩正俯着头凝神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她笑了笑,带着一点回忆留下的

苦涩。

他和她都没有说话,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火车驶过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们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着大皮箱,一手拎着两个大网兜,小曼抢过一只网兜:“我替你拿一点吧,你手里的太沉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从此身边有了一个人,在漫长而崎岖的人生旅途上,她会分担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这也许就是两个生命结合的另一层意义吧。

(二)

志摩和小曼双双来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馆;后又应好友吴德生(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之邀去大西路吴宅小住数天。待到接父亲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经落成,便与小曼一起返乡作定居计。

他俩没有想到,在他们向着故乡进发的当儿,家里早已忙开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志摩电报,即嘱钱夫人把设在新宅东楼的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客厅、书房里的旧家具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厨房里杀猪宰鸡,准备着志摩爱吃的馔淆;佣仆们嘁嘁喳喳,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新少奶奶和少爷……

下火车后,志摩特意没有雇车,他边走边把儿时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给小曼看,讲给小曼听。

“你瞧这大树!”一踏上故乡的小路,志摩便兴奋得像个孩子,“这是棵香樟树,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听老仆家麟讲,它起码有两百年寿命了。我小时候常常爬上去掏鸟窝……”

“你这爱动物爱飞鸟的诗人也做过这种残暴的事情?”

“那时候还小嘛……后来上了中学,就再也没有爬过树了。”

“掏到过鸟蛋吗?”

志摩点点头。“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树上,我一下子掏到两个喜鹊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们塞在棉袍子的内襟里,晚上再移到被窝里,想用体温孵一对小喜鹊出来。结果,夜里不小心把它压碎了,流了一床的黄子……娘见了以为我拉肚子,说:怎么屙出这么多蛋壳来?”

小曼笑得前仰后合。“你真顽皮。怪不得郁达夫说你是个顽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时,比我还顽皮哩。”

“我看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大概,文人小时候都是淘气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脚步。“曼,走慢点,我有话对你说。”

“嗯?”小曼转过头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亲——对我们的婚事一向是抱反对态度的……”

“这我知道呀。后来,他们不是同意了吗?”

“同意是同意,说实话是勉勉强强的。”

“嗯,这我也知道。”

“所以,这次我俩回家,很可能气氛不十分热烈,也许跟你想象中的不全一样……”

小曼眨着眼睛沉思道:“这也没关系。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准备了。”

“弄不好还可能会叫你受点委屈……”

“不要紧的。我自己,对公公婆婆心到礼到。他们待我怎样,只好由他们了。”

“曼,我感激你。”

“我们之间,还谈感激?”

到镇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一眼瞥见一幢崭新的二层楼房的红洋瓦房顶,知道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着。他想:“我的眉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见几个男女仆人,早就引颈延趾在那里

张望迎候了。一个小厮眼快,三步两脚窜过来抢过志摩小曼手里的行李,又转身喊道:“来了来了!少爷少奶奶回来了!”

志摩回头,正要向小曼说什么,蓦地一声一个大爆竹炸响,飞向空中,“叭”地开了花。接着,许多串小鞭炮也“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

街上的人渐渐向徐家大门围拢。

“来了!来了!”几个仆人一齐向志摩小曼施礼,“少爷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驼着背,抹着眼泪,走上前来。“少爷少奶奶好!少爷怎么不说个时间,我们好到车站去接呀。”

“接什么!自己有脚,一路走来多自在!”志摩高兴地说,“家麟,最近身体可好?”

“托少爷的福,好得很呐!”

“小曼,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弯腰行礼,小曼伸出双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诉我家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弥陀佛,这样说就罪过了……”家麟一滴老泪掉在衣襟上,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他转过头,对旁人说:“我早就说过嘛,少爷自己相中的少奶奶,还有不好的吗?”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悦使稚气的笑容漾满了整个脸庞。他拉起小曼就朝前厅里跑。

“别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轻轻地说。

推开客厅大门,志摩一眼瞥见父亲已端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里。

“爸爸!”他叫了一声,想到老父还是周到地安排了这样的接待,心头一热,嗓子眼发涩了。接着,他拉过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声:“爸爸。”

徐申如从鼻孔里出了一个声,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问。

“她在换衣服。就来了。”

正说话间,娘出来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们回来了!”

说着,眼泪淌下来了,“娘,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娘”。然后,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师椅里坐下。

小曼放开娘的手,走到一侧的太师椅上,取了两个软垫,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上,然后,拉过志摩,对着父母跪下了。

“现在都新式了,”娘摇着手说,“不要行这旧礼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个头。志摩也跟着她磕了头。

徐申如的脸色开朗了。但是他掩饰着,竭力不减其严肃之态。

“你电报上怎么不写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车?也好叫人来接行李呀。”他对着志摩说。’

“我故意不写的。我们没什么行李。”志摩说,“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说着,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边。

“你一向在大城市里过,现在到乡下来,不晓得可习惯?”娘拉着小曼的手说。

“会惯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这里想必没有什么两样……”

“家里老太爷老太太可好?”

“谢谢娘,他们都好。”小曼说着,把头转向公公,“他们嘱我向爸爸和娘致候,还说以后要到硖石来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当的,不敢当的。以后有便,请他们过来玩玩。”老太太反复端详着小曼,又摩拿着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点也不累。一路上说说讲讲,不知不觉就到了,好像这趟火车开得特别快。”

钱夫人笑了。“我们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长不大似的。以后你要多多照应他……”

“应该的,”小曼点点头,“我也不大懂事,小时候让爸爸妈妈宠坏了,以后要请娘费心多指教我……”

志摩没了话,只是站在一边傻笑。

徐申如没有改变正襟危坐的姿势,却一直从老光眼镜的边框外斜眼打量着小曼。

小曼穿着一身蓝布旗袍,没有戴金插银,显得清秀、朴素。她从从容容,大大方方,轻言细语地跟婆婆说着话。这身装束,这副神态,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志摩带回来的新娘必是一个浓妆艳抹、巧言令色,骨子里朝秦幕楚的风月场中老手;他原以为由于他过去竭力反对他俩的婚事,这个新娘一定会抱着倨傲的敌意、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用冷眼来进行报复;所以尽管不失礼节地布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为了维护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决定用一种最冷漠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不受他欢迎的第二任媳妇。可是,眼前的这个小曼,却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间清晰可见的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华贵之气和知书达理之态改变了他的成见。然而他又不甘心让自己心情的转换从脸上流露出来,于是,便故意拉长了声调说,“志摩——”

“嗯,爸爸?”

“现在,既然你,你们,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么,今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相处下去——知道吗?——”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着小曼,厉声说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响亮地答了一声,把一双纯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没有别的话要嘱咐你们。我想,我想……以后,没有什么理由再生改变之念了吧。”

钱夫人怕丈夫要说出什么过份的话来,便赶紧说:“少奶奶一路风尘,快去洗洗换换,休息一会吧。这里有新式的卫生间,挺方便的,热水早烧好了,志摩,领着她去罢。”

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高高兴兴地参观了新宅的上下里外,小曼给每个拥仆发了红包,新夫妇聚在娘的卧室里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开腔。他在心底里竭力想对这个新媳妇挑剔一番,但是,论相貌,她是美丽动人的;论态度,她毫不轻佻做作;论谈吐,她既温雅又大方;论举止,她端庄而得体;论家世,她也是来自诗礼之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的偏见统统毫无根据。他发现,在这个少妇身上,自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这与志摩,真是可谓无独有偶。这在志摩,诚然是“适我愿矣”,但是,她能像幼仪一样地精明强干、掌财理家吗?稚气浪漫可不能招财进宝呀。

想到这个唯一的儿子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无根无业的文人,想到这个唯一的儿子最终还是割断了与煊赫的张家的姻缘而重娶了这样一个洋娃娃般的已婚妇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里喟叹一声,说:

“时间不早了,你们去休息吧。”

(三)

到家未及几天,一封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寄来的航空信尾随而到。志摩注视着信封上的娟秀、熟悉而又亲切的字迹,心头不禁又怦然而动。

请接受我来迟了的但却是由衷的祝贺,祈愿你与小

曼恩恩爱爱白首偕老。我未能有缘参加你们的婚礼,但

完全可以想象出你当时的快乐、兴奋、神采飞扬的样子;

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写诗一样浑身浸透了灵感,使得婚礼

本身就宛如一部辉煌史诗中的一章。等我回国你一定得

请我补吃喜酒。希望很快就收到你和才貌双全的新娘的

一张合影……

你写的纪念父亲的文章已泣读,该如何感激你才好?

老人家在你的文字里永生了,本来我想写一篇的,读了你

的,我就不写了;还有谁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

真,更恰当,更深沉,更美丽呢?还要谢谢你在文章最后

那么深切地关怀着我,我将永远记住你对我们父女的可

贵真情。

最后,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赔个礼。他说,从家信里知

悉他父亲在你们婚礼上说了一些过于坦率的话,望你万

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国,我托他带回一只目前美国非

常流行的手提包给小曼,恳望笑纳。

祝你们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

信写得委婉、恳切、得体。志摩惊叹她总是能事事表现出如此令人赞佩的聪颖和美丽的风度。

志摩与小曼恋爱;徽音尚在北京。无论在公开场合,或是单独见面中,她表现得都是那么自然周到,不让人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感觉。

志摩又从头细读一遍后,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只手,在纸上写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进信封,让它越过万水千山,跨过海疆国界,飞到另一个人手里。这文字是心灵里流出来的,它就会流进心灵里去。它是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尘封的记忆之门;它是一阵春风,可以吹绿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声呼唤,可以催苏已经沉酣的积愫。其实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遗忘片刻?如果说小曼是一盏明灯,照亮了志摩的现实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么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颗星辰,一直照亮着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里求取满足,在精神上寻觅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鬓厮磨,伸手可及;徽音是远的,然而她始终在你生命的进程中与你同步,给你以你永感欠缺的东西。当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时,只要举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对你的不倦不懈的关注……

此刻,志摩对徽音产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难以言喻的。他从来没有认为徽音的离开他给他带来过不幸。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俩的关系发生什么变化,无论各自的命运有了什么发展,她给予他的热与力始终如一。在精神里过滤、升华到达净界的东西是没有杂质、不会异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对小曼的爱、与小曼的爱,就完美了,就更加圣洁了。

这几天静夜独思时所感到的一种期待,一种焦躁,一种缺铬感,不正是徽音的一声祝福吗?

小曼擎着一束不知从哪里采来的桂花枝,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见到志摩拿着一封信发呆,就笑着说:“谁来的信呀,让你这么出神?”

“是徽音给我们来的贺信,你看看吧。”

“是写给你的,我不看;是写给我们两人的,我就看。”

“当然,当然是写给两个人的。她还要我俩的合影呢。”

“是吗?”

“你看呗。她还托人带一个美国的手提包给你哩。”

“哟,这可不好意思喽。”

小曼看罢信,若有所思地说:“她的文字真不错呀。”

“那还用说!”志摩连忙说。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亲笔手迹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学,就是受西滢和她两个人的影响。”

“我听你讲过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缪斯。”

“那时,我还没有进剑桥大学。她在一所中学借读。我们常常一起去诗籍铺听诗歌朗诵,去伦敦国葬地凭吊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馆小坐,去海德公园散步闲谈……”志摩自顾自地讲下去。

“其实,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吗?”小曼的声音变得严肃了。

“小曼,不要这样说!”

“摩,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还爱着她?”小曼仰起头,直视志摩的眼睛。

“爱过。”志摩坦然回答。

“我问现在。”

“现在……我爱的是你小龙。”

“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拒绝了我。”

“啊,她这么高傲!”

“不,她并不高傲。”’

“那为什么?”

“她对我很好。我们很亲近。但是,她明确告诉我,她对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于情爱。”

“嗯……那,这位‘双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测高深的小姐……当时,你痛苦吗?”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不久就平静了。”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对她的感情……总的来说,是倾向于纯精神的;因此,不能结合,并不妨碍这种感情的存在和发展,所以这种痛苦并不持久。不像我对你的爱,是全身心的,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会抑郁或者发狂而死……”

小曼感动地投入了志摩的怀抱。“摩,你对我这样坦率诚实,使我满心欢喜!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过了一会,小曼推开志摩,理理头发,说:“我来找相片。我要挑一张最好的送给她。你代表我俩给她写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写。”

他们马上兴致勃勃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纸盒,将满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倾,逐张逐张端详起来。其中,有他辆在北海董事会订婚时照的,有去年出游时照的,有在婚礼上照的……突然,小曼手执一张相片,凝视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么了?见到什么让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递给志摩。

志摩接过来一看,脸容马上也肃然了。

这是去年八月间他们与林宗孟一起在北京畅游瀛台宫湖时照的相片。只见四十九岁的“双括老人”坐在船头,莞尔而笑;其开朗,其爽然,其欣悦。简直像一个青年。志摩坐在船尾,手执一桨,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恰似一对父女。——然而,事隔仅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东北新民屯张作霖、郭松龄间的战火中不幸惨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儿红了。

“徽音信上说,她已经读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没等发表,我就把底稿誉了一份寄给她。”

小曼又说:“这么一个永远年轻的长辈,竟不得天年……”

志摩哑着嗓子沉痛地说:“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诗句:

“万种风情无边着,了愿白发葬华颠’。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写的那幅苏东坡诗,你放在哪儿了?这,已成了最后的遗墨了,一定要好好珍藏起来。”

“我已经裱好了,这次没顾上带来。”

“以后设法拿回来,就挂在这房间里吧。常常见着,也犹如见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涨,弯曲的河面上时有小船划来,船女喊着:“开锅热老菱,滚热沸烫!”

沿河小楼后窗推开了。一对年轻夫妇,靠着窗槛,把零钱放在竹篮里吊下去,提上来的是半篮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两人抢大的吃,喧闹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么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满满的,唔唔地说,“北方的栗子虽然也好吃,但没有它这般清香味。”

“我一直说江南胜于燕北嘛。”

志摩喜爱自己的家乡。这里,山清水秀,有寺庙,有佛塔,有池塘,有乡俗的市集,有淳朴的乡亲,有牵系着自己儿时珍贵记忆的一切。走几步,便可看到气势雄伟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两时,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领略欣赏过,还真有点白乐天、苏东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爱时,两人都不止一次设想、憧憬:一旦结合,就归守乡田,过隐居的生活,将尘世的烦恼、喧嚣扔得远远的。同时,志摩的父亲同意他与小曼的婚事的条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妇必须回硖石生活。现在,既遵从了父命,又实现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东楼,有花园,有浴室,有露台;房内全新的家具,两只英国式的对床,新颖而别致;新宅既有传统的飞檐翘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长窗,现代的物质享受,乡镇的风味情调,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们陶醉了。

每天东方尚未启明,志摩就被幸福摇醒了。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还在梦乡的小曼,独自推门出去,到山野里乱走乱逛,回来总带一大棒沾着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边的一只花瓶里。

她感谢他每天早晨就送给她这样常新常鲜的喜悦。

他对她说,你最好早点起床,到山里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亲手选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边去听听山溪和小鸟的莺歌,让大自然给你的感动涤洗你的灵性。

她动心了,早起了两天,跟着他到山里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来了。

志摩只能又独个儿去了,采了野花回来放在她的花瓶里。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里消磨一个小时,披着睡衣吃饭,饭后小憩片刻,吃点水果,然后拖着志摩去逛镇市。挽个篮子,东买一样,西买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响,听着乡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头一个漂亮呢!”时或上东山看宝塔照映池塘,时或去西山广福寺吃素面;兴致高时,雇一只小船顺水荡去,从水面上捞起一片两片山上吹落下来的可爱的红叶;他们想起了香山满山满坡的红叶,以及他们遗留在红叶里的爱和梦……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头倦飞的鸟,穿越过风雨,经历过雷暴,在奋飞中折翼,在堕落中伤残,如今,他归林安歇了,他懒怠了。

他对小曼说:“眉,我有了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全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有你,我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缺陷,还有什么再需要的呢?我现在什么人和事都不问,单求挠住这甜蜜的时刻!”

其实,这只不过是志摩的一时热情化成的一种诗意的呢语;从

另一种角度看,又是他的一种小小的狡猾和探测小曼的戏语——

要他丢掉文学和艺术,就像要鱼儿离开水一样的根本办不到。

小曼听了,皱着眉,吃惊地瞧着志摩说:“什么?这,可是你的心里话?你的情意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却使我失望!”

“你当少奶奶,我做大少爷,吃喝玩乐,在这山明水秀的江南胜地享受一辈子,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哼,”小曼沉下了脸,“我拼却受千人骂万人指责离开王赓嫁给你徐志摩,就是为了到达小镇上来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连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的诗也不要了?任公老夫子在我们婚礼上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吗?”

志摩忽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小曼:“呵,眉,我是顺口说着玩玩的,也是试探试探你的,徐志摩汉出息,可还有个逼他有出息的贤夫人呢。”

小曼用力将他推开。“你怎么这样浅薄,想得出用试探的方式来说量我们的关系?这是危险的游戏,我很不喜欢!”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里有泪了,赶紧解释:“眉,千万别生我的气……”

夫唱妇随的上进生活开始了。

小曼说:“我的基础太浅,想做学问,还是从头开始吧。你说,我先学什么好呢!”

志摩、想了一想说,“你既然已经学了画,就拄这条道上走下去吧,这也是一门很好的艺术。我写诗,诗中有画;你作画,画中有诗;这样,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吗?”

小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嘴,可以上天桥去说相声了,什么事儿都往‘爱’字上牵,又牵得那么妙。”

“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说,“好,说正经的。

作画,我没法子指点你,还得你自己用点功。可是,大凡画家,书法皆有造诣,诗词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认定这个目标罢。”

“好!”小曼高兴地说,“我也很喜欢写小楷的……不过,手里没劲,写不多便要手酸眼花……”

“这不行。字是要苦练的。我小时候没好好练,现在写出这一手劣字来,自己看了也脸红。你的字犹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见。不过,还得好好下点苦功……”

“写什么帖呢?”

“帖?我家有现成的。”

志摩忙去书斋里找来了明拓本的王献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这本东西,可以上博物馆的……给你!不过,当心别溅上墨汁了。”他又去找来一个装银盾的玻璃匣,用一个红木座子把帖架着放在匣子里。

“笔呢?”小曼又说。

“笔……我用的几支都不行,我去账房间看看有没有新笔?”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账房间的毛笔能写字吗?

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轩的贡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买些来吧,反正要用的。”

“买什么笔?”

“最好是武林邵芝声的鸡狼毫小楷笔,纯羊毫的也要得……

志摩又差人去买来了小曼指定的毛笔。

“哟,这种墨怎么能用?”小曼磨着墨,突然皱着眉头大叫起来,“一股臭胶味,把人都熏死了,把笔都精坏了!”

“我的太太,你这讲究,还有没有底?”志摩说道:“说吧,要怎样的墨才合您老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宫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宝锭来?”

“别讽刺人!这种两个银子买年糕似的一大块的黑疙瘩,能叫墨吗?我平时用的都是同治年间秋县曹素功出的‘金壶仙液’。钱庄少爷,你听到过吗?”

“小的惭愧,未之闻也!”志摩作了个揖说,“这同治年间的墨,叫我到哪儿去买呀?”

“你写封信到北京,托人到荣宝斋去买点吧。那儿有好墨……

笔墨备齐,两个星期过去了。小曼开始练字。

志摩给她讲宋词,又用《人间词话》作脚本,给她解释意境,另外还给她讲点英国诗。

开始还能坚持,渐渐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头晕得厉害,你讲了快一个小时了,不累吗?”

“累?不累。”志摩说,“好吧,你头晕,我们就停一停……”

“天气这么好,我们上山去,怎么样?”

“天太冷,你会受寒的……”志摩犹豫着。

“去嘛!去嘛!”小曼拉长了声调说,“不会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着,冷不着……”

志摩丢下手里的《济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围脖,又把手套递给她,两个人兴冲冲地上山了。

萧瑟的山景也别有情致。泉水是不会凝滞的,依然欢快地流着淌着,哗哗有声,淙淙作响。常青的扁相、马尾松,深绿苍翠。

小曼奔着,攀着,志摩在后面追赶。

“跑慢点!你头晕着,当心摔倒!”

小曼转过头去,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好啊,你这个坏学生,假头晕,是吗?”

“谁说假头晕?现在吸了新鲜空气,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树前停下了,喘着气,对着志摩说。她掰了一团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抢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着她的红扑扑的脸,心想:“是要经常让她上山来走走,这一走,气色好多了。”

小曼见志摩瞧着自己,说:“你瞧什么?”

“我瞧我的小龙,红扑扑的脸蛋,多可爱呵!”

“想吻吗?”

“当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个够。

“吻一下,减少二十个小楷;吻两下,少念十遍词,好吗?”

“那怎么行!”志摩笑着说:“读书还能讨价还价?”

嬉闹了一会,两人回到家里。刚脱下大衣,房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小曼走去开门。是一个女仆。

“少爷在吗?老爷请你到书房去一趟。”

“好,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