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
三月暴动死了不少人。时隔多天,从坟地向河的方向眺望,仍然可以看见一些人的尸体在水流中漫不经心地漂浮着,看上去酷似淹死的家畜。河岸边还有几个男孩吵吵嚷嚷的,他们争相用竹杆捅那些死尸,这些日子以来,捅死尸已经成为那些男孩每天例行的游戏。
红朵在坟地里割猪草,她的镰刀在蒲草上挥着,蒲草却好端端地留在地上,你可以看出来红朵割草是装样子的。红朵挥一下镰刀,看看李家的水田,李家夫妻的牛不听话,男的不耐烦地拍打着牛的屁股,说,懒牛,看我不打死你。女的头戴竹笠坐在田埂上,斜眼瞪着男的,是你没用,你还怪牛呢。红朵又挥了一下镰刀,将一把草扔进了篮子,然后她提着篮子在坟地里绕了一圈,蹲在乌柏树下,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块横卧的墓碑上。
是一块无人注意的碑。碑面上照例有排字,大多数是红朵认识的,凿得七扭八歪,拼起来就是王六斤的墓的意思。那是一个杀猪的屠夫,村里人说他绝子绝孙了。要不然叔叔他们也不会把他的棺木弄走。红朵记得王六斤黑如炭墨的脸,还有他眼角上黄色的眼屎,他家里什么都缺,杀猪刀却摆满了茅屋的各个角落,他活着的时候孩子们都怕他,谁走近他的茅屋他就拿着杀猪刀出来吓唬你,但红朵胆子大,王六斤活着时红朵就不怕他,王六斤提着杀猪刀出来,她就从路边的柴堆里抽一根最粗的树棍拿在手中。现在他死了,红朵更不怕他了,况且她知道墓地下面的棺木早就被叔叔他们移走了,这个墓其实是空的。
现在红朵的叔叔躲在墓碑下面。自从保长和他的人回到村子以后,红朵的叔叔就躲在这里,保长他们要把红朵的叔叔带到城里去,把他交给城里的衙门,红朵听亲戚说,许多人要叔叔的人头,城里的城墙上贴着告示,说谁拿了叔叔的人头,奖赏银洋五十块。
红朵来坟地是给叔叔送吃的,叔叔关照过她,如果有人跟她,就别上坟地,如果有人翻她的篮子,问她为什么把食物藏在草堆下面,就说是怕让二傻抢了。红朵是个机灵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保长他们没有派人跟踪她,只是李家的那条牛很讨厌,他们的地看来是犁不好了。红朵看着天色有点黑了,心里就着急起来,她怕李家女人注意到她,问她怎么要割这么多的草,她该怎么说呢?红朵将自己的身子躲在乌柏树后面,偷偷地向李家夫妇张望着,幸好他们在拌嘴,女的怪男的不舍得给牛喂料,牛就不肯干活。红朵想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吵去,为什么非要在那里碍她的事。红朵扒开了篮子里的草,看见三块大个儿的煮地瓜,看见地瓜红朵才觉得肚子饿,她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红朵拿起一块地瓜咬了一口,只是咬了一口就又放下了,她后悔自己没出息,这是给叔叔的饭,她吃一口叔叔就少一口,她不能吃的。红朵又回头看了看李家的水田,这次她惊喜地发现李家夫妇在收拾农具,他们好像没有耐心伺候那头懒牛了,女的在前面,男的跟在后面,一边骂着什么一边朝坡上走。天快黑了,红朵注意到李家女人的竹笠现在戴在男的头上,他的脑袋看上去就像一个雨后的大蘑菇。
红朵用手掌在墓碑上击了三下,这是她和叔叔约定的暗号。她紧张地等着叔叔在下面推开那块墓碑,但是墓碑纹丝不动,红朵又敲了三下,空坟里仍然没有动静。红朵害怕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叔叔。听见一只乌鸦从树梢上尖叫着掠过。红朵骂自己,没出息,怕什么。叔叔在下面呢。红朵艰难地移开墓碑,这下她忍不住叫出了声,从空坟里冒出了一股刺鼻的臭味,是粪便和腐烂的稻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看见一只碗倒扣在稻草上,是昨天给叔叔送饭的碗,但叔叔不见了。叔叔不在王六斤的坟里。
一个巨大的秘密压碎了红朵的心。那天夜里红朵在村里游荡,她用稚嫩的方式掩盖着内心的恐慌,一只手按着胸口,向那些聚在一起的乡亲悄悄地靠近,她想听到些什么,人多嘴杂,或许有人知道叔叔是否出事了。但男人们议论的只是河东刚刚结束的战役,说这方死了多少人,那边死了多少人,女人们则扎成一堆叱骂保长家的女人夫荣妻贵仗势压人的嘴脸,他们看见红朵,竟然还拉住她说,红朵,可不准去向她嚼舌头呀!有人发现了红朵的异常,说,这孩子怎么丢了魂似的?是不是你叔叔让他们抓住了?红朵摇头,红朵捂着心口说,我心口疼,你们有治心口疼的药吗?
红朵走到村口,看见远房堂兄在那里耙地,她差点要开口问他,有没有听说叔叔的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叔叔的嘱咐,人都贪财,谁也不能相信,就是那些平日照顾她的亲戚,也不能相信。红朵就扭过身往回走了,她听见堂兄在后面问她,红朵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你叔叔出事啦?红朵就说,出事出事,出什么事?你惦着让别人出事,自己也要出事!堂兄在后面骂她不知好歹,红朵只当没听见。红朵急着往家走,经过保长家门口的时候,红朵壮起胆子伏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他看见保长和他的手下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桌上还摆着酒和菜。保长在家里,这让红朵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要是叔叔被抓住了,保长一定亲手把叔叔押进城去,就不会呆在家里了。红朵不敢在那里多留,她捂着心口在村子里乱转,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叔叔会不会让他的人救出去了?叔叔也有好多人马,他们也有枪,他们应该知道他躲在坟地里,他们应该来救他的。
红朵终于回到自家的茅屋里,屋里一团黑,红朵正要点油灯时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锅台那里响起来,别点灯,插上门。红朵一下跳起来,叔叔,你在家!红朵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叔叔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躲在家里?她看见灶上的大锅被顶起来了,叔叔从炉灶里忽地站起来,说,别哭,别让人听见,我一会儿就转移。红朵拼命压住喉咙,不让自己哭,她跺着脚说,急死我了,张大哥他们怎么还不来救你?你不是说最多躲三天,张大哥他们就打回来吗?叔叔说,你小点声说话,我们的事情你不懂。我吃饱了就转移,把地瓜递给我。记住明天开始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里给我送饭,我就躲在草垛里。红朵说,为什么不留在王六斤的坟地里?那儿最保险呀!草垛不保险,瞎子奶奶要拿草做饭的。叔叔说,不怕,瞎子奶奶看不见的。红朵说,不行呀,瞎子奶奶耳朵可灵了,她什么都听得见,她会告诉保长的!叔叔说,那也不怕,我再转移到别的地方,这么大个村子,总有地方躲的,等到我们的人打回来就可以出来了。红朵看着叔叔大口吞咽着地瓜。红朵还是不明白叔叔为什么要改变藏身的地方。她说,叔,呆在坟地里害怕?叔叔在黑暗中笑了,说,叔叔死都不怕,还怕坟地吗?叔叔是觉得这么躲没廉耻,人人都说叔叔是一条好汉,怎么能躲在王六斤的坟地里?这么躲着不是滋味,丧德的事。红朵似懂非懂,她说,是保长他们要你的人头,怪不得你,要怪怪保长他们丧德去。叔叔走到窗子那里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他回头对红朵笑了笑,说,叔叔从来不信鬼魂,可叔叔昨天看见王六斤的鬼魂,王六斤的鬼魂来了,挥着杀猪刀要撵我走,一定要我换个地方藏身呀!红朵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叔叔过来压住她的嘴,说,别出声,叔叔跟你开玩笑的,现在连鬼魂都来欺负叔叔,只有你能帮叔叔了!记住,明天把地瓜塞进草垛里来,要是瞎子奶奶听见你了,你就说向她借柴草的。
叔叔不让红朵跟着他。他是弓着腰从沟里一路向瞎子奶奶家摸过去的。狗在这里那里吠叫起来,红朵的心悬着,她伏在窗上听沟里的动静,听见的只有风声和狗吠声,渐渐地讨厌的狗们都安静下来了,红朵舒了一口气,在关窗之前她再次向土沟两侧看了一遍,月亮升起来了,树林和房屋被月光剪出一个粗略的发白的轮廓,沟那边的水田里闪烁着细碎的鱼鳞似的光亮,红朵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影在水田里忽隐忽现,手里拿着一把像刀一样的东西,红朵大惊失色,王六斤!她怀疑自己看见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慌乱中红朵把窗子关上了一半,她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影还是水田里的稻草人,红朵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那人影却消失了,只有几个去年扎的草人一动不动地守在夜色中。
红朵不是个胆小的女孩,但这一夜她不敢吹油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王六斤的鬼魂拿着刀向她走来。红朵不敢睡,可她的眼皮子不争气,熬到三更时分就粘在一起了,粘在一起就睡着了。红朵梦见王六斤的鬼魂拿着一把刀尾随着叔叔,她在梦中听见王六斤追着叔叔喊叫,还我的棺材,还我的棺材!
天总算是亮了。红朵怀着噩梦残留下来的心情推开门,看见二傻坐在她家的台阶上,红朵就踢了二傻一脚,她说,你大清早坐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回家去!二傻咧着嘴笑,我来抓你叔叔,保长说了,抓住你叔叔给五十个银洋呢!红朵一听眼泪就禁不住地涌了出来,她从门后操起一根扁担就往二傻的背上打,她说,丧德的畜生,我让你拿五十个银洋,我让你拿五十个银洋!
撵走了二傻,红朵坐在门口呜咽了很久,乡亲们在村里来来往往,她觉得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样子。五十块银洋,把他们的人心都买下了。红朵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更重了,除了她红朵,别人都想把叔叔卖了,卖五十个银洋。保长带着几个人从红朵家门口走过,对红朵说,告诉你叔叔,方圆五十里地都是我们的人,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让他自首,饶他一命。他们一走过去红朵就向他们啐了一口,说,做你们的梦去,你们才自首呢!
中午趁着村里没人的时候,红朵沿着土沟,一路割着草,一路向瞎子奶奶家走去。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很大,挨着她家的窗户。红朵走近草垛,一看就傻眼了,原先堆得又圆又大的草垛坍塌了,柴草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别说是叔叔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是一个孩子也藏不住。红朵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她的一只手徒劳地扒着草垛,什么也没看见,只摸到一只鞋子,是叔叔的鞋子落在草堆里。红朵拣起那只鞋子,头脑中一片空白。远远的红朵看见李家女人扛着锄头从沟那边走过。红朵下意识地闪到瞎子奶奶的窗前。窗户打开了。谁在那里?瞎子奶奶一说话红朵如梦初醒,她慌忙把叔叔的鞋子藏在怀里,说,我来借点柴,我们家没柴烧了。瞎子奶奶依然阴沉着脸,她说,我就知道是你。跟个瞎子借柴烧?我就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红朵说,你要是不肯借我就走了,到哪儿都能借到柴草。瞎子奶奶的眼睛看上去盖着一层云翳,她就用她的瞎眼瞪着红朵,说,丧德呀,你们来打一个瞎老太婆的主意。红朵快哭出来了,红朵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说,那我走了。我走,我不借你的柴。然后她听见瞎子奶奶向她招手,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她,红朵走过去,就听见瞎子奶奶说,你叔叔让我撵走了,别怨我见死不救,我一个瞎老太婆,从来不惹什么麻烦。
没有人帮叔叔,他们都不想惹麻烦,即使是瞎子奶奶,她就是不惹麻烦也活不了几年了。红朵抹着眼泪离开瞎子奶奶家,她像一个哀伤的妇女一样埋怨着世事,良心让狗吃了,她抹着眼泪说,良心让狗吃了。红朵满面是泪,现在她对叔叔的命运失去了希望,红朵伤心地环顾着村庄和村庄外面一望无际的平原,这该死的平原呀,为什么没有高高的山,为什么没有密密的树林,为什么这么大的地方就没有叔叔的藏身之地?红朵现在不知道叔叔的下落了,她的心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一下又被从所未有的恐惧塞得满满的。红朵哭泣着走过王六斤的歪斜破败的茅屋,看见燕子在门楣上垒了一个很大的窝,柴门不知被哪个孩子挖出一个大洞,一条狗从洞口突然窜出来,向红朵叫了几声。红朵快步奔过王六斤留下的茅屋,她记得以前从来不怕这个人,但现在她开始怕他了,红朵依稀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尾随着她,她扭过头向后面望,依稀看见一个人影拿着一把刀,在阳光下闪了一下,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红朵失魂落魄地坐在村中央的石磨上,红朵的眼泪像秋天的雨水一样流淌下来,冯家四岁的小女孩过来,用小手替红朵擦泪,小女孩说,红朵姐姐你怎么哭了?红朵说,我没哭。小女孩说,流眼泪就是哭了,你流这么多眼泪就是哭了。红朵就一把搂住小女孩,呜呜地哭起来,她说,我没有亲人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扔下了。
绵绵的春雨下了三天三夜。红朵不记得以后的三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天天等着叔叔半夜里来敲窗子,但敲打窗子的除了雨点,还是雨点。红朵有时候猜想叔叔已经跑了出去,猜想他已经和张大哥他们会合了,可这是白天的想象,到了夜里村里一片风声雨声,红朵在黑暗中悄悄地起来,从床底下摸出叔叔的那只鞋子,眼前仿佛看见叔叔的两只脚,一只穿鞋,一只脚光着,流着血,它们在泥泞的路上拼命地奔跑,那样的景象使红朵心碎,更让她恐惧的是王六斤的鬼魂,深夜里红朵经常看见王六斤的鬼魂,那个可怕的鬼魂手操杀猪刀,一路追逐着叔叔,连续三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红朵听见坟地那里隐约飘来鬼魂的声音,还我棺材,还我棺材。
第三天夜里红朵被风雨声惊醒了,她看见窗户被人推开,雨从外面飘进了茅屋,有个人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红朵吓坏了,她点亮了油灯,看见屋子一点一点亮了,外面的雨丝也泛出银白色的光来,然后红朵就看见了地上的那只布袋子,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上去是从窗外扔进来的。红朵打开了湿漉漉的布袋子,看见满满的一袋面粉,面粉上还盖着一块花布。红朵忍不住叫起来,叔,是你吗?她跑到窗边向外面张望,看见的只是一片深蓝色的雨幕,她没有看见她叔叔。除了漫天的雨丝,除了远处的几声狗吠,红朵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红朵站在窗前向很远的坟地方向眺望,她依稀看见了几个人影,但她怀疑那是树的影子,雨夜的坟地上黑默默的,乌柏树背后升起一层浓浓的水雾,不知是谁家的坟头上闪烁着几点鬼火。红朵没有再往坟地去,她站在窗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关上了窗子。红朵为自己的胆小在炕上哭,哭了一会儿,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坟地那里哭,听上去像是李家女人的声音,但红朵以为她是在梦里。
后来就天亮了,天一亮雨也停了。红朵挎着草篮子来到了坟地。她看见李家的牛放在水田里,李家夫妻的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红朵挎着满满一篮子的馒头,那是她用叔叔扔进窗户的面粉连夜蒸出来的。天色还早,四周没有一个人影,红朵向四处环视了一圈,当她确信李家夫妻不在附近时,松了一口气。红朵走到乌柏树下,说,叔,你在呀?我说过藏这儿最保险的!红朵没有听到叔叔的回答,她闻到一股浓浓的腥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叔你说话好了,现在哪儿都没有人,红朵蹲在墓碑前,用石块在墓碑上拍击了三下。红朵看见王六斤墓碑上有血迹,但她没有在意。她想坟里的叔叔为什么不出声,一定是太累了,是睡死了。她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李家夫妻的人影,红朵就把墓碑搬开了,她说,叔呀,你看我给你蒸了多少馒头,还热乎乎的呢。墓碑移开了,一股腥味扑人红朵的鼻孔,红朵只是捏了捏鼻子,说,叔呀什么味这么难闻。叔叔不说话。红朵定下神来,看见叔叔的两只脚,两只很大的脚,一只穿着布鞋,另一只光着。红朵说,叔叔你还光着一只脚?多冷呀,不舒服。下面的叔叔不说话,红朵看见叔叔的头上盖着一只竹笠,竹笠很眼熟,红朵看见上面写着李记两个字,两个字红朵都认识,她就说,叔叔你拿着李家的竹笠呀?叔叔还是不说话,红朵就伸手去拿那只竹笠,竹笠像是被什么吸住了,红朵用力一拉,竹笠拿到了,一些红色的血水随之飞溅起来,红朵尖叫了一声便不省人事了,藏在空坟里的是叔叔的身体,叔叔的头没有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发生的故事。红朵当年只有十三岁,她拿着那只竹笠去找李家夫妻,他们家却人去屋空了。红朵就站在李家的茅屋前哭,说要等他们回来,让他们偿还叔叔的人头。保长他们闻讯赶来了,他们也要红朵叔叔的人头。保长像个疯子似的在李家门前跺脚,说他已经快要抓到红朵叔叔了,没想到让这对狗夫妻抢了头功。一群村里人围在李家的茅屋前,议论昨天夜里在风雨中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议论听上去是那么荒诞,有人竟然说红朵的叔叔死于王六斤的鬼魂之手,说是鬼魂恨透了红朵的叔叔,用刀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了。红朵只是愤怒地看着那些人,她并不反对王六斤变成鬼魂的说法,但她相信叔叔不怕王六斤的鬼魂。红朵现在联想起这些日子李家夫妻在水田里反常的行为,她断定李家夫妻一定是拿着叔叔的人头去城里领赏金去了。
红朵那年只有十三岁,为了看一眼叔叔的人头,也为了找到李家夫妻,她走了一整天,来到了城里。她问城里人有没有看见她叔叔的人头,城里人都指着城门说,示众的人头都挂在那儿的城墙上,你自己去找吧。红朵拿着那只竹笠走到城门下,看见了几颗灰白色的人头,苍蝇围着它们嗡嗡地乱飞。红朵没有找到她叔叔。红朵一直看着那几个不知名的人头哭,有个老人问她为什么哭,红朵不肯回答。她只是问人家,说每天都是什么时候挂人头,老人回答说不一定,反正该挂的就会挂出来,有时候白天挂,有时候黄昏挂。老人端详着红朵,又问她是哪个村子的。红朵说是从枫杨树村来的,那老人神色大变,瞪着眼睛问,就是你们村在闹鬼吧,听说屠户王六斤鬼魂复活,拿着杀猪刀到处砍人呢。红朵一下又哭出来了,说,不是鬼魂砍人,是李家夫妻,那丧德的两口子,是他们砍了我叔叔的人头。
红朵听到城里人都在谈论王六斤的鬼魂,她无心去作辩驳,现在她只是想看见她叔叔,她等着叔叔的人头挂出来,作为叔叔唯一的亲人,她知道自己应该等在这里,等着最后把叔叔的人头带回村里,埋在祖父和父亲的坟边。但是红朵空等了一天。下午城里突然乱了,守城的士兵们一队队地涌出城门,向南面散去。城门外的集市一眨眼就散了,红朵被惊慌失措的人群挤到了一家磨坊门口。兵慌马乱的气氛预示着局势又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磨坊的主人说十一师打回来了。红朵记得这个军队番号,她记得叔叔曾经是这支军队的士兵,叔叔的好友张大哥也是十一师的人,她知道十一师回来保长他们就得逃,保长他们一走好日子就又回来了。红朵问别人,十一师从哪里来,别人告诉她从西边的雀庄那里过来,已经过了河了。红朵掉头就向雀庄的方向走,红朵一路走一路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笠,她想她看见张大哥一定要把竹笠交给他,让他找到丧德的李家夫妻,为叔叔报仇。
那天黄昏时分红朵满脸尘土地来到了雀庄,雀庄驻扎了一些十一师的士兵,他们穿着红朵熟悉的灰色军装,坐在一个祠堂里擦枪。红朵走进祠堂的时候怯生生的,她被一个人从身后抱起来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不让红朵看见他,红朵就问,是张大哥?红朵哭着说,张大哥,我要找你为我叔报仇啊。那个人突然把红朵放下,拽着她的辫子大笑起来,红朵红朵,我真不敢相信,你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你怎么知道叔叔转移到雀庄来了?
这是红朵永远难忘的一个黄昏,她那年十三岁,对于叔叔死而复生的现实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记得她在祠堂里尖叫着夺路而跑,叔叔和那些士兵都在笑,叔叔等她缓过神来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叔叔说,躺在王六斤坟里的是李家的男人。红朵不相信,她说,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你的鞋呀。叔叔说,李家夫妻一直盯着你,叔叔没有躲在王六斤的坟里,也没有躲到瞎子奶奶家的草垛去,叔叔一直躲在保长家的牛棚里。红朵大叫起来,你骗人,保长天天嚷嚷着要你的人头呀,你怎么躲在他家里?叔叔就满脸神秘地笑了,他说,红朵你还小呀,许多事情叔叔不敢告诉你,保长是我们的人,真正要叔叔人头的是李家夫妻,他们是奸细,叔叔躲来躲去,就是提防他们的。红朵半信半疑,想起那些日子受到的惊吓,就哭了起来,说,叔呀你不是人,你一直在耍我,你把我引到这儿引到那儿都是在耍我,你不跟我说实话,你把我当枪使呢。叔叔看着红朵哭,一只大手拍着红朵的抽搐的肩膀,叔叔说,别哭了,不怪叔叔骗你,那几天他们追叔叔追得紧,他们指望你引他们的路呢。红朵说,我一次也没找到你。叔叔说,是呀,让你找到我,他们也就找到我了。红朵还是哭个不停,她说,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把我骗得好苦。叔叔只是一个劲地为红朵擦眼泪,他说,红朵你还小呀,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骗你了。
红朵记得她把李家夫妻的竹笠交给了叔叔,叔叔把它扔进了烧水的火塘里,说,奸细的东西,要它干什么?红朵闻到那种血腥的气味从火塘里升起来,弥漫在祠堂的空气中,红朵现在知道了,那是血的腥味。是李家男人的血的腥味。红朵想起那个躺在王六斤坟里的无头尸体,纳闷她怎么会把李家男人错认成叔叔。于是红朵突然冒出一句话,人被砍了脑袋,看上去都一样。
红朵当时十三岁。十三岁的女孩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祠堂里的士兵们看见红朵踮着脚为她叔叔整衣领,红朵为她唯一的亲人整衣领,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叔,只要你活着,骗我我也不怪你。红朵说,别人怎么死我不管,我就要你活着。叔叔一时愣在那儿。红朵还是呜呜地哭,她说,我不心疼他们,把那些奸细全都杀了,我也不心疼。叔叔惊异地看着红朵说,是呀,有奸细就锄奸。红朵猜到锄奸就是杀头的意思,她又问,杀奸细都派谁去呀?叔叔的表情有点迟疑,这不是孩子打听的事情,叔叔本不该说,但紧接着叔叔灵机一动,他突然嘿嘿地笑起来,说,我们不派人,我们派王六斤的鬼魂去。你不知道王六斤的鬼魂也是我们的人吧?
祠堂里的那些士兵看着红朵,红朵被吓坏了,她瞪着眼睛在士兵们中间寻找着什么,不知道是看见了谁,红朵尖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藏到她叔叔的身后去了。士兵们都在笑,可红朵呜呜地哭起来了,红朵一边哭一边说,叔叔我要跟你们走,我不回家了。叔叔说,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能跟我们走?我们还要去打仗呢。红朵一边哭一边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了,王六斤的鬼魂不会放过我的。叔叔也笑了,他说,什么鬼魂?是叔叔骗你的,人死了就死了,哪来什么鬼魂?你看见过鬼魂吗?红朵这时抹了下眼泪,忽然高声说,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王六斤的鬼魂,他拿着杀猪刀追我呀!叔叔说,他追你干什么,你没惹他嘛。红朵急得跺脚,她说叔叔你好糊涂,我没惹他,可你惹他了,他不敢找你就找我算帐呀!叔叔摇着头,不满地看着红朵,他说,你这孩子怎么啦?看来你的胆子是让谁吓破了。
雀庄的百姓有幸看见了第一支红军的队伍。他们记得那支队伍中有个小女兵,穿着一件肥大的军装,腰间拴着一把镰刀坐在装粮草的牛车上,她在牛车上晃荡着双脚,很多人都注意到小女兵没有鞋子,光着脚,很多人注意到小女兵困倦的模样,她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那个小女兵就是孤女红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