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崔主任把我叫到房间里,问我是否看了报道。我承认看了。崔主任要求我,无论在何时何地,任何人问起王市长临终时的情况,都要以这篇报道为准,绝不能把小姐强行进屋骚扰的事告诉任何人。他的话真是莫名其妙,小姐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闯入部级领导干部的房间进行裸体骚扰。但他一定要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下来。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当人不得不说谎的时候,那就说吧,只要不伤害别人就行。崔主任见我答应下来,就用非常诚恳的口气告诉我,王市长生前对我很关心,向办公厅领导多次提出我的提职问题。办公厅的领导已经进行了研究,认为我完全具备了担任副处级干部的条件,等这次南方考察回去之后就宣布。不要旁生枝节,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崔主任的话使我颇为感动,我请崔主任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的,我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崔主任夸我在王市长的身边有了很大进步,具备了担任领导干部的基本素质。回到B市后的第三天,市委组织部的人找我谈话,了解王市长去世时的情况。谈话人是个冷面女包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脸上看不出一点悲痛的痕迹。

    “说一说你看到的情况。”似乎她已掌握了什么情况。

    “我看到的情况和那篇报道是一样的。”我沉着冷静地答道。

    “那篇报道和事实没有出入吗?”女包公问。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有”或“没有”,都有可能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还是把球踢回去会好一些:“您认为有哪些出入呢?”

    “我在问你,你要本着对王市长本人负责,对党和人民负责的态度回答我。对党忠诚老实,是对党员干部的最起码要求,我认为你应该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

    “您是在假定王市长有问题吗?”我依然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

    “我没有假定任何人有问题,我只是代表组织在核实实际情况。”

    “实际情况就是那篇报道上所讲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封举报信就是假的了?”女包公把一纸传真推到我面前,她的目光像锥子似的在我脸上扎来扎去。

    我迅速浏览了一遍,上面讲的如我所看到的事实一样千真万确。这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举报信,写信人估计是一位了解全部事实的地方政府官员。面对举报信,我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激烈冲突。承认事实,王市长倒霉,崔主任倒霉,我可能会跟着倒霉,在决定你命运的人不坚持真理的时候,你依然坚持真理,结局可能就是你坚持毁灭自己。不承认事实,没有任何人倒霉,所有人的利益都能得到维护,包括写举报信的人。权衡利弊之后,我决定按照崔主任的话去做,把谎言进行到底:“我不清楚这封信所写内容的真假,我只能告诉您,实际情况就是那篇报道上所讲的。”

    “那好吧,你可以走了,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女包公说。

    我站起来告辞,把手伸向女包公。女包公没有抬头,更没有伸手,而是忽然说道:“顺便问一句,王市长的诗集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吗?”

    “我知道王市长出了一本诗集,有什么问题吗?”我收回手问。

    “有人反映向企业强行摊派,收了不少钱。”

    “可能吧,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说。向组织撒不撒谎是性质问题,撒多撒少是程度问题。既然已经撒了一次谎,再撒一次也不会增加多大罪过。

    “不是你具体操办的吗?”女包公抬起头,用眼睛盯着我问。

    “我是按照王市长的要求办的,作为他的秘书,我不可能不听他的话。”

    “这个老王,还是早死了好,否则不知会添多大乱子呢。”女包公忽然叹息着说,“你走吧,回去好好工作,别有思想负担。”

    王市长的追悼会隆重举行了。市长致悼词,高度评价了王市长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光荣的一生。各界送来的花圈摆满了灵堂,王市长的大照片悬挂在灵堂中央,用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注视着人们对他的最后瞻仰。

    我站在灵堂的一角,除了脸上装出的表情之外,没有丝毫的悲痛。王市长总算体面地走了。我的谎言对今天这个场面应该说起了重要的作用。我有些木然,木然面对谎言所产生的直接后果。

    王市长的亲属有十几个,站在灵堂的前面接受人们的吊唁。我知道这群人里面至少有五个上了我给王市长的存折,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亲属们都在哭,不知是在哭王市长的英年早逝,还是在哭王市长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财富和荣耀。

    追悼会后没多久,我被提升了,成了副处级干部,但也因此离开了市政府机关。我的新职务是L局培训处副处长。崔主任也离开了市政府,到一个市属总公司担任总经理,由副局级变成了正局级。各得其所,太阳每天还是照样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