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起做
这么说吧,在发生金钱交往之前,双方的关系是面子关系,也就是只停留在表面上的。只有当一方接受另一方的金钱之后,双方才好比是上了同一条船,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了。
两个人重新来到外面。这次不是从前门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后门出来,后面的车更多。
戴向军假装对汽车非常有兴趣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其实心思并没有真正放在汽车上,而是在继续消化陈四宝刚才所说的话。
陈四宝刚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对戴向军影响最大。因为他说到了"排场"。"排场"是最有他们家乡特色的专用词汇,可以有各种解释。比如当年他二叔叔因为想"排场"而积极报名参军,在那个场合,"排场"是光荣和引人注目的意思。比如眼下,九江的汽车市场连绵数十里,红旗招展,汇成靓车的海洋,甚为"排场",在这里,"排场"可以理解成场面宏大和壮观张扬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众所周知的意思。此外,尚有婚礼办得"排场"、丧事办得"排场",甚至某个人因为漂亮、气质好而被乡亲们说成是长得"排场"等,总之,陈四宝在这个时候冒出这样一句最有家乡特色的话,不仅恰如其分,一语道出问题的核心,而且还一下子拉近了自己和戴向军之间特殊的关系,使戴向军不得不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
换个角度,戴向军就觉得陈四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这么大的排场,如果真有大问题,难道没有人管吗?既然这么排场地做,又没有人来管,那么就说明问题不是很大,而只要问题不是很大,在眼下摸着石头过河阶段,就确实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探索。戴向军甚至记得前几天报纸上还在宣传一个观点,叫做"用足政策",意思是只要上面没有明确提出不能做的,都可以尝试。当然,"尝试"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质意思就是都能做。当时戴向军看了报纸上的这个社论之后还颇有些感慨,感慨自己的家乡之所以比南方落后,根本原因不是资源不如南方,也不是人的素质不如南方,而是胆子没有南方人大,没有"用足政策"。结合眼下的情况,南都人这种"办一个证进十辆车"的做法肯定是超出了"探索"的界限,但超出界限又怎么样呢?不是已经存在几年了吗?而且还将继续存在。即便将来上面查得紧了,坚决取缔了,这么多年当地的税收和就业已经实惠了,不管最后怎么处理,总不能把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效果再抹杀回去。这样一想,戴向军就不是考虑九江这里该不该这么做了,而是想到他的家乡为什么不这么做了,明显为家乡没有这么做而感到惋惜。
陈四宝好像并没有理解戴向军此时此刻的想法,他一边在向戴向军介绍着各种新款车辆,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这里的交易量每天可以达到上千辆。
上千辆?戴向军听了心里一震,没有管住嘴巴,禁不住随口问出来:"你们这样干,政府不管吗?"
"哪里会不管啦,"陈四宝仍然实话实说,"但总有办法会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啦。再说,我们可都是守法公民,照章纳税,对地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啦。"
戴向军听了差点叹出一口气来,因为陈四宝说的恰好就是他刚才想到的。
"戴联络员,戴联络员!哎呀,真是你呀,戴联络员!"
突然,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对他们这样喊起来。头一声小,第二声大,第三声简直就是叫起来。
陈四宝没有反应,仿佛没有把"戴联络员"和"戴主任"联系在一起。而戴向军大概也渐渐生疏了这个称呼,所以,第一声他并没有反应,但还是愣了一下,等到第二声喊出来的时候,已经确定是喊他了,并且顺着声音看过去,却发现在一大排皇冠车的另一边有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丁有刚!"戴向军也叫起来。
两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迅速从两辆大皇冠中间相向穿过来,站在两辆车子中间就你一拳我一掌地互相对击,倒把本来和戴向军在一起的陈四宝给冷落了。不过,没有冷落太长的时间,戴向军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马上拉住丁有刚的手,把他拉到这边,将他和陈四宝互相做了介绍。
戴向军在向丁有刚介绍陈四宝的时候,没有说得太多,只说是自己的老乡,陈老板,而向陈四宝介绍丁有刚的时候,也不详细,告诉陈四宝,丁有刚是他在"黄埔二期"的战友,现在在南都市邮电局工作,是大处长。
陈四宝自然像见到了工商税务或海关的大领导,又是点头又是握手,最后还没有忘记呈上自己的名片。
丁有刚对陈四宝倒反应一般,虽然也和他握手,也回赠了名片,但整个过程完全是走形式,草草地看了一下陈四宝的名片,也不知道看清楚没有,马上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在戴向军身上。
"怎么?"丁有刚问,"今天微服私访,是来缉私还是打假啊?"
丁有刚知道戴向军现在车管所工作,所以才这样开玩笑。
"哪里,"戴向军说,"这里不是我的地盘,怎么敢管?参观一下。"
"不是吧,"丁有刚说,"一定是发财了,准备买车?"
"说你自己吧?是不是你要买车了?"戴向军问。
丁有刚笑笑,未置是否。
戴向军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丁有刚还真要买车了,竟然一下子有点不是滋味起来。同样是"黄埔二期"的,同样是副职,人家都来买车了,自己连这个想法都没有过。不过,他不能将这种不是滋味表露出来,于是,以夸张的口气问:"看中什么车,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丁有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有些腼腆地说:"丰田皇冠,最新款的,就是这辆黑色的。你看怎么样?"
丁有刚说的就是他们两个刚才相互掐时旁边的那一辆。
"眼光不错,"戴向军说,"这段时间给这款车上牌的人不少。这车够气派,又不张扬,最适合当处级官员的坐骑。"
戴向军本来或许只是顺嘴奉承两句的,没想到一下子提醒丁有刚了。
"对呀,"丁有刚说,"本来还担心买车不好上牌呢,巧了,管牌照的人不就在我眼前嘛。这是天意,我这车今天肯定买了。车牌,就拜托兄弟你帮我搞定!"
戴向军心里叫苦。他最清楚,给票证不全的车上牌,上面是明文禁止的。不错,他是在管牌照的发放,但是,牌照的发放不仅仅经过他一个环节,他甚至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环节,每个环节该怎么走。再说,即便他有这个能力,就真的要为这个仅仅"同学"了三个月的"战友"费那么大劲把全部的环节都走一遍吗?可是,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拜托,该怎样搪塞呢?
"走,先到我公司坐坐。"陈四宝热情地说,说着,就拉着他们去他的四海公司。戴向军自然是求之不得,起码,陈四宝的邀请为他争取了一个缓冲的时间。戴向军知道,很多事情差就差在一个缓冲时间上,许多非常棘手的事情,一旦有一个缓冲,立刻就能迎刃而解,甚至自动解决了。这么想着,戴向军就积极响应陈四宝的号召,拉着丁有刚一起去陈四宝的四海工贸公司。
果然,一进四海公司,问题解决了。戴向军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可以交给陈四宝呀。他几乎每天都做这种事情,肯定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环节,每个环节该怎么走,甚至知道哪些票据是必须要有的,而哪些票据则是可以省略或干脆造假的。大不了,事情用陈四宝的名义做,暗中他戴向军帮忙就是了。
大家一坐下,戴向军就发话了。
"没问题,"戴向军说,"小事一桩,你干脆就在我老乡黄老板这里买,然后他到我那里办,不就行了?"
当然行了,陈四宝那里也不是没有这种皇冠车,就是没有,只要他一个电话,五分钟之内就能匀过来一辆。
"那最好,"丁有刚说,"反正在哪里买都是买。在朋友这里买最好。万一车子出了质量问题,我还能找到主。"
丁有刚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开玩笑,但陈四宝当真了,马上就表态,说质量肯定没有问题,如果有一点问题,我还怎么见戴主任?而如果不见戴主任,我还怎么做这个生意?并当即表示,戴向军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你先去那边问一个实价,不管是多少,我这边都给你免一个茶水钱。丁有刚说那倒不必了,只要车子质量没有问题,你又能保证上牌,我还要请你喝茶呢。就这样,几分钟的工夫,一单生意做成了。见双方都很满意的样子,戴向军非常开心。既解决了他面临的难题,又为双方做了人情,至于办照嘛,他陈四宝哪天不来证照中心办牌照?也不在乎多一个还是少一个丁有刚的车牌照。
晚上照例是陈四宝开车把戴向军送到宿舍楼下。临下车之前,陈四宝递给戴向军一个信封。戴向军知道里面是钱,不要。
"入乡随俗,"陈四宝说,"这是规矩,南都这边的规矩。你帮我介绍了业务,让我赚了钱,我当然要给你红包。如果你不要,就让我坏了规矩,坏规矩是要破财的。你总不希望看着老哥破财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要则是帮他,不要则是害他了,戴向军有什么理由害陈四宝呢?于是,就只好接了。
当晚,戴向军失眠了。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像是额头前面的墙壁上挂了一面屏幕,尽管闭上了眼睛,但白天发生的事情还是犹如放电影一样不断地在眼前重现。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是汽车大世界的镜头,一会儿是丁有刚买车的镜头,还一会儿又是陈四宝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大信封的镜头。丁有刚的买车对他是一大冲击。同样是"黄埔二期"的战友,同样在一个城市,论级别,丁有刚是高一点,可论实权,不见得在他之上,为什么人家都买车了,而自己连个车轮都买不起?难道真的是自己能力比他差吗?真能差那么多吗?再说这个陈四宝,虽然说是老乡,虽然彼此称兄道弟,但自己一直把他当"个体户"看,心理上总是高他一等的,可就是这个"个体户",今天一出手给的信封,就是自己在部队两年的津贴,或者是在车管所半年的工资。"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照样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每天开着宝马到处跑。
戴向军想起陈四宝说的"一起做"。"一起做"是什么意思呢?是让自己辞职和他合伙卖车?还是自己并不辞职,而只是利用手中的权力为他卖车提供方便?他那么神通广大了,还一定要我为他提供方便?是不是他想要更方便?或者是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如果这样,戴向军想,干吗一定找我呢?他与主任的关系不也是很好吗?他不是可以直接找主任合作吗?主任不是比我这个副主任能为他提供更大的方便吗?难道他真是念老乡的情谊而有意帮我吗?他有那么好吗?
戴向军发觉不想还好,越想越糊涂,最后,他决定来一个冷处理,先不想这些事情,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要因为这个周末发生的事情而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更不能影响自己的正常判断。如果陈四宝今天只是随便说说,那我也就随便听听,大可不必为随便说说或随便听听的事情动太多的脑筋。如果陈四宝是认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那么,他一定会找机会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或者是把同样的意思再表达一遍。等他再说一遍或再表达一遍的时候再说。如果他没有再说一遍或再表达一遍,而我自己想通了,想与他"一起做"了,也没有关系,大不了像今天一样,主动请他喝茶,把今天没有接上的话再接起来就是。总之,眼下什么也不用考虑,静观事态的发展,到时候再说,先冷处理没有错。
周一上班,一切如常,车管所证照中心每天照样接待着各种各样来办车照的人。当然,说"各种各样"并不确切,确切地讲,他们每天接待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像陈四宝这样的老客户,他们一办就是几张甚至十几张牌照,这些老客户对业务程序非常熟悉,需要的各种票据和文件一样不少,所以,办起来效率非常高,他们与证照中心的工作人员关系也很融洽,彼此像朋友,不,应该说就是朋友,往往是一边办着,一边还开一些小玩笑,甚至还说着上周末他们一起外出所碰到的一些事。而另一类正好相反,是散户,全部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可能一辈子也就在他们这里办理一次车照,因此,他们对业务相当生疏,丢三落四,不是少了这个票据就是缺了那个文件,有时候为办一个车照跑了三四次,他们与证照中心工作人员的关系也相当生硬,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味道,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们自己还不耐烦,常常指责工作人员为什么不一次把所有的要求说清楚,害他们为办一个证照跑好几次,甚至,他们经常投诉。而且,戴向军发现,凡是对证照中心的服务投诉的基本上都是这些散户,像陈四宝这样的老客户没有一个投诉的,如此,工作人员自然就讨厌散户,为他们服务效率低、费劲,还经常遭受投诉,谁高兴呀?双方吵架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在零散客户责怪工作人员为什么不一次把全部要带的文件讲清楚的同时,工作人员也责怪零散客户为什么不一次把贴在墙上的规定阅读仔细。总之,工作人员不喜欢这些零散客户,而喜欢陈四宝这样的老客户。其实,戴向军心里清楚,这些丢三落四并且天天抱怨经常投诉的零散顾客恰恰是正儿八经的真正客户,他们是从正规渠道买车的人,而那些业务非常熟练从来不投诉,一次办理几张甚至十几张并且每个星期都来办的人,基本上都是陈四宝这样专门做违规生意的人。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公平,规规矩矩的客户反而给人添麻烦,不受欢迎,投机取巧的不法商人反而效率高,态度好,基本上都与中心的工作人员成了朋友。戴向军感叹人世间存在太多的事情合理未必合法,而合法却未必合理。不过,戴向军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消耗自己过多的精力,他觉得这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他也管不了这个事情,这个礼拜,他最关心的是陈四宝为丁有刚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毕竟,他已经收了陈四宝的钱了,如果钱都收了,而事情又没给人家办妥,是不符合戴向军做人原则的。再说,这也是他们"黄埔二期"战友当中第一个找他办事的人,他已经当面答应丁有刚了,如果答应了而又没有帮人把事情办成,那么他以后还怎样见丁有刚?还怎样见"黄埔二期"的其他战友?所以,这个礼拜戴向军表面上一如既往地平和地工作和生活,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他注意着陈四宝,等待着陈四宝把丁有刚的那份资料拿到他这里来让他特批。但是,一个礼拜即将过去了,陈四宝一直没有来找他,而他又不好主动问,于是,心里面开始打鼓。难道这件事情还要拖到下个礼拜?难道中间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想到麻烦,戴向军心里就紧了一下。可千万不能出什么麻烦呀!他甚至做了最坏的设想,怀疑着陈四宝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比如故意用这件事情把他套住。如果这样,那么戴向军还真比较被动。一方面,他收了人家的钱,另一方面,他是在明知手续不全的情况下让陈四宝办这个车牌的,无论是其中的哪一条,只要摆到桌面上,他戴向军都必须吃不了兜着走。戴向军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当中度过了一个礼拜。
下一个礼拜开始,戴向军更加留心陈四宝的一举一动,看他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和上个礼拜一样,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常。陈四宝还和以前一样来办车照,一样来了之后跟主任打招呼,跟戴向军攀老乡,跟其他人开玩笑,给大家带一些小礼物,还说周末请大家出去潇洒,总之,以前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现象。难道自己多心了?这么一想,戴向军也就觉得确实是自己多心了,我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陈四宝的事情,他凭什么要套住我呢?或者说,他凭什么要算计我呢?大小我还是一个副主任,如果他算计我,即便我不能把他怎么样,那么,我们主任怎么看?我们中心的其他人怎么看?下次谁还敢和他打交道?谁还敢和他陈四宝交朋友?而如果整个证照中心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交道,不敢与他交朋友,那么,他陈四宝还能继续做这门生意吗?毕竟,不管前面他的路子多么畅通,最后没有我们证照中心发牌照,汽车是不能上马路的,而汽车如果不能上马路,再漂亮的汽车不都变成废铁了?所以,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陈四宝不会故意给他下套。这么想着,戴向军就自己笑自己太胆小了,太多心了,并且还从自己的父亲身上找到原因,想着父亲当年就是太胆小,如果父亲当年不是太胆小,不是太怕承担风险,父亲就一定和二叔叔一样坚决要求参军了,如果那样,现在好歹也是一个离休老干部。
这么想着,戴向军就多少安心一点。但是,心思仍然没有完全放下,因为关于丁有刚的车牌问题,陈四宝还没有找他,而只要陈四宝一天不找他,这个问题就一天没有解决,就总是个事情,他戴向军就不能彻底放心。
他决定主动问一下陈四宝。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主动问一下陈四宝了。太早了问,显得自己没有城府,沉不住气;太迟了不问,也不行,显得自己没有底气,所以,坚持到这个礼拜三,他决定主动问一问陈四宝。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中午,他还没有来得及问陈四宝,陈四宝就主动找到他了。
戴向军的办公室是半开间。所谓"半开间",就是一个独立的办公室,但又不完全独立,与外面普通工作人员的工作空间用毛玻璃隔开。这种毛玻璃有一个功能,坐在里面的管理者能够清楚地看见外面工作人员的工作状况,但外面的人看里面只能看一个大概,并不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管理者到底在干什么,这种半开间现在不算什么,甚至渐渐地被电子眼所取代,但在当时,除了南都之外,其他地方还没有。戴向军刚刚坐在这种办公室的时候还不习惯,总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外面的人都能看见,后来才知道它的奥妙,并慢慢适应这种半开放式的办公场所。陈四宝是老熟人,对这种半开间功能的认识比戴向军还早,知道里面能看见外面而外面却看不见里面,所以,星期三那天中午进来之后,还没有说话,就笑眯眯地把两个信封放在戴向军的办公桌上了。戴向军很警觉,马上就意识到是钱,和上个礼拜天他接受的那个信封一样的钱,所不同的是那天是一个,今天是两个。戴向军先是本能地朝自己半开间办公室的门上看了一眼,然后问:"什么意思?"同时,心里立刻就想到了上次那个信封,想到丁有刚的车牌,想到陈四宝到现在还没有给丁有刚办车牌,却又送来两个信封,无功受禄,不是圈套也是圈套了。
"先收起来。"陈四宝轻声提醒道。
戴向军没有立刻按他的提示做,略微想了一下,然后顺手把正在看着的报纸盖在上面,算是有保留地接受陈四宝的意见吧。
"什么意思?"戴向军再问一遍。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是无功受禄,则坚决不要。不仅这两个信封不要,甚至把上次那个信封也一起退还给他。老乡归老乡,原则归原则,戴向军绝不会因为一两个信封而丧失自己的原则。
"业务提成呀!"陈四宝兴奋而又低声地说。
"业务提成?"戴向军问,"什么业务提成?你上次不是给过了嘛。哎,对了,丁有刚那个车牌到底办好没有?"
他差点就说"如果办不好我就把提成退给你"。
这下该陈四宝疑惑了,他瞪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戴向军,说:"办好了呀,早办好了呀,你不是在上面签过字吗?"
"办好了?我还在上面签过字?什么时候?"
"上礼拜三呀,一共11份,就在这里,也是这个时候,你一起签的。"
戴向军愣了一下,他想起来了,一个礼拜前的这个时候他确实为陈四宝签过一堆字。其实这差不多已经成了规律,陈四宝每个星期一上午送来一叠材料,交到服务窗口,窗口那边按照程序核实、盖章,明明当时就能办完的事情,硬是要拖到星期三的上午才把一切基本办妥的材料交到他这里签字,由于是熟人,有时候也是陈四宝自己把前面窗口办妥的这些材料拿到他这里来签字,等他签字之后,最后再交到主任那里做最终的审定。上个星期三的中午就是陈四宝自己拿来的。由于前面有窗口做妥了一切具体工作,后面又有主任最终审定,所以,戴向军这里说起来是二审,是一道关口,但陈四宝是老乡,是老熟人,是上个周末刚刚接受了他一个大信封的兄弟,所以,戴向军当时其实是连看都没有,直接就一份接着一份地签上自己的大名了,哪里注意到里面有丁有刚。
戴向军忍不住笑起来,都已经办完了,而且是经过他签字办完的,他居然还不知道,还为这件事情操心了整整一个礼拜,难道不好笑吗?当然,他没有大笑,外面虽然看不清楚里面的具体细节,但大致轮廓还是能看见的,所以他作为副主任如果在办公室里与客户大笑影响是不好的。
"你怎么没有对我说一声?"戴向军忍住笑问陈四宝。
陈四宝也笑了,笑的幅度同样不大,说我以为你早知道呢。
"这个是什么?"戴向军问。问的态度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提成呀。"陈四宝说。
戴向军没有说话,看着他,意思是问什么提成,就算丁有刚买车的业务算他戴向军介绍的,就算介绍这个业务应该有提成,但也不能一笔业务拿三份提成呀。
"你不知道呀?"陈四宝兴奋地说,"又有两个人来我这里买车呀,他们都说是你的战友呀。"
"我的两个战友?谁?"戴向军问。
陈四宝好像也说不清楚具体的名字,于是,就把手上的那一大叠办证材料摊在桌子上,找出那两份,指给戴向军看。戴向军一看,果然是他们"黄埔二期"的两个战友。
陈四宝走后,戴向军先是把两个信封收到抽屉里,然后给丁有刚打电话。
本来他下意识里是有点感谢丁有刚的,因为丁有刚为他介绍了业务,让他拿到了业务提成,没想到丁有刚一接到他的电话马上就说对不起,他多嘴了,给戴向军添麻烦了等,还解释说大家并不是为了图便宜,只是为了更保险,其他车行虽然也包办证,但谁知道那些证有没有问题呀,不像四海车行,直接有你老兄做后盾,不会有假的,所以,我一对他们说,这些小子们就都奔那里了。
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戴向军顿时有了一种得了便宜又卖了乖的感觉,想着这财运要是来了,你想挡都挡不住,于是,灵机一动,顺着丁有刚话唱高调,说没什么,我们"黄埔二期"的战友不帮忙我还帮谁的忙?没关系,你让他们都来找四海车行吧。末了,他还不忘开玩笑地说,说不定哪天我也有事情找你老兄帮忙呢。
"没问题,只要看得起,你老兄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丁有刚立刻应承。
在以后的日子里,果然又有许多"黄埔二期"的战友找到陈四宝的车行买车,而每次陈四宝都在星期三中午去戴向军办公室送材料二审时给他一个、两个或三个信封。这期间,丁有刚说话算话,还召集过一次聚会,参加聚会的,基本上全部都是他们"黄埔二期"已经买车或即将买车的学员。不用说,他们都是通过或即将通过陈四宝的四海车行买车,他们都多少有些感激戴向军,而戴向军心里则喜忧掺半。喜的是他这几个月赚的钱比在此之前他这一辈子赚的钱都多,而且他这些钱赚得毫不费力,几乎是坐在办公室里收钱。忧的是,这么多战友都买车了,而他戴向军却没有买,就表明他混得不如大家好。不知不觉当中,戴向军发现大家的价值观都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在很大程度上,衡量一个人混得好不好,主要就是看他的经济状况,现在既然大家都买车了,而他戴向军没有买车,不是说明他的经济状况不如大家好吗?所以他就有些不开心。但战友们不知道,战友们居然一致认为他最有实权,也最有钱,不买车不是因为混得不好,而是混得太好了,所以怕露富。战友们这样认为也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们都以为戴向军是陈四宝的后台老板,现在前台老板陈四宝都开宝马了,后台老板戴向军还能买不起车吗?所以,他们都认定戴向军是怕露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不富,起码相对于这些战友来说不富。
尽管不富,但比以前好多了,因为陈四宝的生意在继续扩大,这从他每次报到戴向军这里签字的材料的厚度就能看出来。于是,他给戴向军的信封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刚开始,戴向军还问问,问这是什么,陈四宝还解释,说是他战友买车的业务提成,后来,说战友不行了,因为他们"黄埔二期"战友的数量是有限的,即便每个人都买一辆车,也不能无限下去,于是陈四宝就说是他战友介绍来的,再后来,就说是战友介绍内地老家的客户来九江买的,提成当然还记在戴向军头上。最后,戴向军渐渐明白了,陈四宝这是变相地贿赂他。他想,即便真是他的战友来买车,陈四宝想把这个提成算在他戴向军头上当然可以,但如果不算在他头上也可以,至于那些所谓的战友介绍来的关系,甚至是远在内地省份的朋友,即便真有这么回事,也完全可以不算在他头上。换句话说,陈四宝要是想给他钱,总能找到理由,因为"战友介绍来的"是个非常不确定说法,任意一个客户都可以说成是"战友介绍来的"。戴向军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有过一段思想斗争。一方面,他觉得这个钱不该拿,拿了等于变相受贿,另一方面,这些钱确实对他太有诱惑力了,拿得好好的,突然让他不拿还真有点舍不得了。最后,他认为这钱拿了白拿,不拿也白不拿,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拿。
戴向军甚至还设想过如果自己不拿该是什么样一种情况。首先,这等于是他和陈四宝闹翻了,他和陈四宝作为老乡和铁哥们,相处得好好的,干吗要闹翻了呢?其次,就是他不再收这个钱了,难道他真的从此之后就严格把关了?要知道,办车照是有一套程序的,他自己只是整条程序当中的一个环节,如果他严格把关了,得罪的就不是陈四宝一个人,而是整条程序当中的每一个环节上所涉及的每一个人。他发疯了?最后,当然也就是最关键的,是他渐渐地发现,自己爱钱了,甚至比以往在部队上爱荣誉还要爱钱,因为实践证明,钱这东西太有用了,太实在了。别人不说,就说自己的老婆,上次来南都,来的时候乘火车,回去的时候戴向军为老婆买了机票,还为老婆买了金项链、漂亮时装、真皮坤包,把老婆乐得快疯掉了,而如果不是这样实打实地为老婆花钱,光靠嘴巴说或靠身体做,可能把嘴巴说破把身体做瘪,估计老婆也不会高兴到这个程度。自己的老婆都这样,何况其他人呢。所以,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变相受贿,但戴向军还在继续拿。而且,越拿手越大,以前拿一个、两个信封还胆战心惊,现在三个、五个还嫌少了,还会问:"怎么,生意不好了?"这也难怪,与买一辆车相比,陈四宝给的信封再大也嫌小,再多也嫌少。终于有一天,当陈四宝感觉自己的信封已经没有办法满足戴向军的胃口的时候,他又提到"一起做"的问题。
这一天两个人酒足饭饱之后,陈四宝以老大哥的身份开导戴向军:做一单是做,做十单也是做,与其这样小打小闹偷偷摸摸地,不如我们一起做,做更大的生意,大赚一把。
戴向军又找回了久违的警觉,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戴向军了,他清楚地知道陈四宝所说的"一起做"肯定不是要他辞职和他一起做,如果那样,就完全不必找他了,戴向军知道,所谓的"一起做",肯定是想进一步动用他手中的权力和社会关系,做更加冒险的事情。要是以前,带着这样的警觉,戴向军肯定会把话暂时岔开,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戴向军已经尝到金钱的魅力,现在戴向军热爱金钱了,现在戴向军与陈四宝的关系也不一样了。戴向军发现,金钱能拉近人的关系。比如戴向军和陈四宝之间的关系,以前就很铁,现在更加钢了。戴向军甚至设想过,如果这时候冒出一个什么部门来调查陈四宝,他戴向军肯定会拼命保护他的。为什么?因为保护陈四宝就是保护他戴向军呀。因此,当这次陈四宝再提出"一起做"的时候,虽然有所警觉,但戴向军并没有把话岔开,而是问怎么做?
尽管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陈四宝还是尽量把嗓子压低,并且下意识地朝门上看了一眼,然后才转过脸,从牙缝里面挤出三个字:"搞批文。"
"搞批文?"戴向军问。
"搞批文。"陈四宝说。
说着,陈四宝还以非常贴心的口气对戴向军实话实说,业务提成只是一个零头,靠业务提成,永远不能发大财,而要发大财,就必须想办法搞到进口车的批文,并说,只要戴向军能搞到批文,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用他操心,全部由他陈四宝包办,利润双方一半对一半。
此时,戴向军终于明白"一起做"是什么意思了。但是,明白了之后,他并没有高兴,就好比有人告诉他月亮上面遍地是黄金一样,听上去是好,但是他拿不到,还是白搭。戴向军心里清楚,他只是一个证照中心的副主任,要说给一两辆来路不正的汽车办个牌照什么的,只要他特批,上上下下都会给他面子的,因为这样的事情主任或中心的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有过,既然大家都有过,那么大家都相互给对方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两只眼睛全部闭上也是可以的,但是,搞批文的情况可不一样。因为批文并不归他们证照中心发,就是上上下下全部配合他,他也弄不出一张汽车进口批文来,而且批文都有文号的,都有备案,想伪造都不成。
"你不是认识柯秘书长嘛,"陈四宝继续开导说,"只要他帮你,就肯定有办法。"
戴向军想了想,不错,他是认识柯秘书长,不仅认识,而且是彼此信任的好朋友,但是,认识是一回事,让他出面帮自己搞批文是另外一回事情。与领导交朋友,一个最基本的原则是不能让领导为难,更不能给鼻子就上脸,所以,戴向军对柯正勇是不是能帮他搞批文的事情并没有把握,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把握。不要说是这么大的事情,就是自己老婆调动工作的事情,戴向军都没有敢麻烦柯正勇。
想起老婆调动工作的事情,戴向军就有些恼火。本来在转业的时候,说得非常好,老婆是可以一起调到南都来的,但是,当时老婆对南都这边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担心这边的教学质量马虎,耽误儿子的学习,于是就让戴向军一个人先过来,等到他在这边稳定了,情况也熟悉了,儿子也正好放假了,他们才跟着过来。但是,等到儿子放假的时候,老婆却并没有顺利调过来。主要原因是具体工作要自己找,等他们找好了,人事局负责给予办理。这与戴向军他们想象的不一样。按照戴向军和他老婆的想象,既然是按政策随迁过来,当然就是人事局给安排一个地方,大不了老婆不挑剔,组织上安排哪里就在哪里,如果让他们自己联系具体的单位,人生地不熟,上哪里联系?结果,拖到现在老婆也没有调过来。他本来打算找柯正勇帮忙的,去看望过柯正勇几次,但几次都没有开得了口,一方面觉得这种事情组织上应该按政策给解决的,所以不需要麻烦柯秘书长,另一方面则觉得自己与柯秘书长其实并没有很深的交情,只是初步取得一点好感和信任而已,这个时候一提出自己的要求,弄不好会把秘书长吓得与自己疏远了,所以,宁可现在和老婆继续分居两地,戴向军也没有敢去麻烦柯正勇。自己老婆调动的事情尚且如此,搞批文的事情能开得了口吗?
"认识是认识,"戴向军说,"但让他帮我搞批文没有把握。"
"让他帮你搞批文当然是不可能,"陈四宝把"你"说得很重,"但是,如果是帮他自己搞呢?难道也没有把握?"
"帮他自己搞?"戴向军问。
"对,帮他自己搞。"陈四宝说。
戴向军看着陈四宝,不理解,起码没有完全理解。
陈四宝继续点拨戴向军,说:"柯秘书长在这个位置也就是最后一班岗了,按照正常的情况,他应该希望在大权在握的时候为自己搞点积累,但作为大领导,很多事情他是不能自己出面办的,最好是有一个他信任的人帮他实现权力向金钱的转变,而他来南都的时间并不长,除了你之外,大概还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由你出面,通过搞批文,帮他做点事情,是完全有可能的。"
戴向军显然是被陈四宝说服了,起码,他认为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值得尝试。接着,他们又商量了具体细节,也就是怎样试探柯正勇。商量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恩惠在先,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决定先找个机会给柯正勇送钱,只要他敢收钱,就敢帮戴向军搞批文。
这个主意是陈四宝出的,但戴向军很快就接受了,因为他想到他自己,他自己不是在接受了陈四宝的信封之后双方关系才实现实质性突破的吗?这么说吧,在发生金钱交往之前,双方的关系是面子关系,也就是只停留在表面上的,只有当一方接受另一方的金钱之后,双方才好比是上了同一条船,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了。既然自己是这样,戴向军想,柯正勇大概也会是这样。不过,他仍然不是很放心,他问陈四宝:万一他接受了我们的好处,但又没有给我们办批文怎么办?
"应该不会的,"陈四宝说,"将心比心,你自己愿意无功受禄吗?"
戴向军摇摇头,表示他不愿意。
"还是啊,"陈四宝说,"你都不愿意,柯秘书长那么大的领导能愿意吗?"
戴向军信了,脸上露出信服的微笑。但是,笑过之后,又有一些难堪,仿佛有什么想法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陈四宝是什么人?一看他这样,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说:"钱的事情你放心。我说过了,我们一起做,你只要出力就行,钱的事情我包了。我相信你,即便最后事情没有办成,我也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
戴向军再次露出微笑,并且使劲地点点头,说好,我这就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