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想要的,是你的一辈子

第二天,我去到程天佑的住所,四大金刚之一告诉我,程先生去医院做检查了,大约五月底是要做手术的。

我的心一紧,问道,是眼睛的吗?

他点点头,说,是眼睛的。目前医生正在构建最佳方案。

我点点头,问,他恢复的几率大吗?

他沉默,没再说话。

我的心陡然疼得不能喘息。

我说,我在这里等等他吧。

他说,阿多小姐不如明天再来吧。

回去的路上,我走在塞纳河的桥上,汽车的鸣笛声惊起了我,我抬眼望去,见钱伯正在车上对着我微笑。

钱伯回头对他说,是阿多……

阳光的温度正好,撒欢地落在他俊朗的脸庞上。他的声音如同倾泻而下的水银,他说,我想下去,和阿多走走。

他冲着我伸出手的时候,我愣了愣,忙试图扶住他,他却反手将我的手给拉住了,说,这样,牵着就好。

复活节已过,不知为何,广场上有个小小的旧货市场。我们一直这么游逛着。

他在我身边,紧紧地与我十指相扣,走得稳稳的。

我有些迟疑地说,你的眼睛……

他说,你在,我心里安稳。安稳,路就走得稳。

我低头。

他说,巴黎很美吧?

我点点头,古老而又鲜活。

他说,我之前常来,我也很喜欢这里。

他说,以前,听钱伯说,祖父曾经有过一位……恋人,曾留在法国,等着他归来……其实,她身世原本也传奇,曾是解放前一个国军军阀落草湘西时的压寨夫人……后来,祖父再也没来过这里,而那位夫人,也不知道怎样了。钱伯说,她的年龄比祖父大,大约也去世了吧。

我说,哦?

然后,低头看了看被他牵着的手,那一刻,我很想问问他,你牵的是姜生,还是阿多。

他说,阿多,我好像闻到了热狗的味道。

我突然笑自己的多情,说,你想吃吗?

他笑笑,说,你想吃吗?

协和广场上空的天和云下,我们俩人在杜乐丽花园分享同一个热狗。他掰下一小块,试图摸索着往我的嘴巴里塞。我说,笨蛋!这是我的鼻子!

我看他表情那么郁闷,于是自己将他手中的热狗咬住,说,好吧!谢谢。

他有些委屈的小表情,我就安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啦!

他“看着”我,说,真的?

我说,真的,因为我会为你祈祷的。

他点点头,说,好吧。你看,想喂你一口热狗都这么麻烦,会影响行房的。

我一愣,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我说,你说什么?

他也愣了愣,然后诡异一笑,说,我说眼盲会影响……夫妻生活的。

然后,他就笑,摸索着捏捏我的脸,说,阿多,我可真没看到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女人,居然好喜欢听这种话哦。

程天佑!我真想捏死你大爷!

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啊?生气了?

我翻了翻白眼,说,懒得和你这种人生气。就你?还性生活,你有妻吗?

他仔细想了又想,说,妻是没有的,但我有好多妾,也可以哦!

我说,禽兽!

他说,一般来说,男人都会当这词是称赞,是夸奖。

走到跳蚤市场边上,人声有些鼎沸。

他说,哎,是不是有好多人在围着欣赏我的美貌啊?

我撇嘴,是有好多人在看你。没有人走到哪里身后就跟着四大金刚之三外加一管家的好不好?

我看着远处的花神咖啡厅,转头对他说,你知道那家咖啡厅吧,好有名的。

他笑,说,你是去喝咖啡,还是去喝有名啊?

我说,那是我心中的圣地呢。旅行攻略上都有特别介绍的。

他说,那你看没看求偶攻略?你这种类型该如何找男朋友?

我皱眉,说,什么跟什么啊?

他只是笑,眼底笑意浅浅,如同那日我纵身跃下时海面的波光,一时间,让我无由的悲伤又难过。

我牵着他的手去了咖啡厅,遗憾的是没有座位,还得等位……

他说,我陪你等就是了。

我说,算了吧。

他就笑,说,这可是你的圣地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圣地?

我说,你要是真这么好心,愿意陪我来朝圣,不如……我们约好了,五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到这里喝咖啡。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他一愣,似乎在思忖什么,有些为难的表情,但随即释然,只是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我笑笑,说,因为我有那天那个时段的优惠券啊。

我明显看到他脸上有一种要掀桌子地冲动——就为了个这啊!

他沉默很久,说了一句,不见不散。

我转头,发现钱伯竟悄然站在我们身后,也不知何时来的。

他冲我,微微一笑。

我们两个人又走回了广场,继续寻找我们的二手宝贝。

突然,我发现了一位穿着深色衣裳的老人,在卖一堆古色古香的旧物,一看就很东方的那种。

我对程天佑说,八成是八国联军的时候从咱那儿抢的!

程天佑说,就不兴是人家的东方情人的遗物吗?

我说,哪里有人去卖自己情人的遗物啊?

他想了想,说,等你去世了,我就将你的遗物卖掉!

我说,什么意思啊?

他说,意思就是你是我的情人啊。

我说,太过分了!

他就笑道,通常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嫌你不够过分!

我说,我以后不再陪你了!

他说,没关系,我陪你!

我说,你好讨嫌!

他说,这是女人打赏男人的赞美词!

我说,你就不怕你的姜生听到会吃醋吗?

他愣了愣说,没说话。

我见他如此,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我不该提她。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低头“看着”我们十指相扣的地方,说,她该有她的幸福。

凉生说过,爱情是彼此放一条生路的。

这时有人拥挤过来,我被重重地挤入他的怀里。

他突然紧紧地抱住我,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说,如果我的眼睛好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看看我的阿多是什么模样。

我抱着他,眼泪流了出来,三亚那一天,他也曾如此用力地拥抱过我啊,我说,如果不好,也回来找我好吗?

他沉默半晌,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姜生。

我忘记了这个拥抱是如何结束的,他拍拍我的肩膀,笑了,说,阿多,今天的角色扮演越加优秀了。老钱从横店找的你吧?

周末的下午,我回去的路上,紧紧抱着程天佑从那个老人那里买给我的一套古刻版的《东坡志林》。这是两天前我们俩逛旧物市场时,翻到了一本。

老人说他有一套,但是要找一下。

于是,两天后,我们终于拿到了这套书。

老人说这是中国的,清刻版。他说是一位老夫人生前留下的,她租住在他母亲的房子里,后来,她去世了,把所有东西留给了他。然后,他就在这里贩卖她的遗物。

我们成交的时候,老人额外赠送了我们一个八卦。他说,她一直在等她的情人,每天都在圣母院门前花圃的木凳上等他。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他一直都没有来。

后来,老夫人年纪大了,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总是丢三落四,有时候忘记锁门,有时候忘记关水龙头,有时候竟然会忘记自己吃过饭,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但这么多年来,她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每天黄昏的时候,到圣母院门前的木凳上,等他——那是他留给她的旧时约。

她去世在去往圣母院赴约的那条路上……

老人耸耸肩,说,可她的情人呢?早已忘记了她吧。他的一句轻诺,而之于她,却是一生之重。

我听着程天佑的翻译,猛回头,你会法语?

他一脸傲娇的小表情,紧紧一握我的手,说,我会的很多很多……怎么,你都想尝试一下吗?

我说,流氓啊!

他说,过奖。

我将古书抱回家,开门的那一刻,平复了一下混乱的心跳。

老陈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帮我将古书接住,说,姜小姐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摇摇头,说,就是在画画。

老陈没再多问,只是点点头,说,哦,对了,这几天小姐都喊累,没有跟您说上话,其实三天前,先生的父亲来过了。

我看着他,想起大前天夜里在门前听到的他和周慕的对话,轻笑道,这倒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认下这父亲了?

老陈看看我脸上挂着的笑,小心翼翼地说,就是当时北先生出了事……先生也是无奈……

我回头看着老陈说,你是程家的人?

老陈愣了愣,说,我是先生的人。

我低头,说,我怎么觉得你是周慕的人。

他是我的人又如何?!不然,你以为程家有谁会对他死心塌地至此,钱伯呢,还是老汪呢?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我猛然回头,只见周慕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

老陈忙喊,周总。

我笑道,不是老爷吗?在我面前至于如此避嫌?

周慕看着我,微微地笑着,说,他是不是我儿子的人不重要,关键是你是我儿子的人。

我看着他跟个军阀似的表情,并不想搭理,但是也不想太过无理,免得两下都难堪,于是就说,我有些累,想休息了。

周慕说,和程大公子笑语欢颜的,如何不累?

我猛然转头,说,你监视我?!

周慕坐下,接过老陈端来的茶水,看着我,说,我不想我儿子喜欢的东西被别人给弄走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进来说,陈叔,先生的车到了。

凉生?!

我一愣。

周慕看了我一眼,气定神闲地喝着自己眼前的茶。

凉生走进门的时候,我正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一进门,看到我,眼睛就明亮如星。他冲着我走过来,旁若无人一般,将我一把拥进怀里,说,姜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用手抵住他,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语。

周慕从我身后缓缓走上前,凉生这才发觉他的存在,有些愣,放开我,说,你怎么来了?

周慕笑道,看样子,用得到我时是父亲,用不到我的时候就没有这称呼了。

凉生没说话。

周慕说,我来看一位故人,听说她仙逝了。

他说,作为父亲,我还是有气量的。我给你时间,让你习惯我这个父亲。但是,作为男人,还是少一些气量吧,别妄图给女人时间,让一个女人习惯你!对于女人,直接征服更有用一些。

他拍了拍凉生的肩膀,说,我回酒店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他问,今天阿多没有来吗?

这句问话,他已经重复了一周。

钱伯小心翼翼地回他,三少爷来巴黎了。

他说,哦。

钱伯小心翼翼地说,綦天动力收购被阻一事,听说背后的大BOSS是三少爷和陆文隽,他们俩暗地里联了手。

他说,老爷子知道不?

钱伯说,还不知道。

他说,那就别让他老人家知道了,免得动肝火。

钱伯说,是。

钱伯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说,不知道的话就别说了。

钱伯被憋得死死的,一脸不甘心地看着他,说,我还是想告诉大少爷。綦天动力收购期间,大少爷重陷欧阳娇娇一事,姜生的口供绝对……

他说,别说了。

钱伯说,可大少爷你对她深情至此,她却……

程天佑说,我让你别说了!

若是心恨至此,怕也是因爱而起。

他苦笑了一下,这大概是自我安慰的最好方式。

他转脸问钱伯,说,我回国的日子定好了吗?

钱伯说,定好了,和手术都定好了。后天便出发。只是,大少爷,您真的决定在国内做手术吗?

他点点头,说,手术若成功,在哪里都一样;可若失败,在国内更容易收拾残局,对吧?

钱伯的眼眶突然红了,他是从不与人交心的笑面虎,从无真心可言,但程天佑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

程天佑说,我若康复了,必不能看着凉生和陆文隽的同盟强大下去。

钱伯说,您的意思是?

程天佑说,瓦解掉他们俩的同盟!

然后,他默默补充了几个字,不惜任何代价!

钱伯说,听说三少爷和沈小姐前些日子交往甚密,前几日还曾同游……

程天佑怔了怔,微有怒意,说,消息当真?

钱伯笑笑,说,当然,这等风流韵事,杜撰的成分也会有。

程天佑沉默了半天,说,他不会的!

钱伯便不再说话。

那些刀光剑影的话落尽,他默默地站在窗前。院子里的阳光,与他无关;蓝天上的白云,与他无关;树枝上的鸟儿,也与他无关。

钱伯从他房间里退出,他侧着耳朵倾听,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抬头,轻轻地念了一句,我后天就要走了……我的阿多,她明天会来吗?

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默默地翻着那一卷不胜脆弱的古刻版古书。

他的眼眸,他的微笑,他的皱眉……无一不在我的眼前。

我低头,却见手腕上凉生送我的佛珠,瓷白如骨的砗磲,一如那个少年往日纯净的眉与眼。

我的眼泪滴下来,湿了泛黄的古书,也湿了骨白的砗磲。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凉生敲门的时候,我忙擦干眼泪。

我打开门,冲他笑笑,刚要开口,他就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你看你,笑得这么难看,还不如不要这么强颜欢笑呢。

我说,没有啦。

他说,人都是有心事的,所以,这些天我都没来打扰你。

他说,只是今天,安德鲁说,语言学校的老师问起你来……所以,我就过来告诉你一下,看看明天你是不是去一下学校。

我看着他体恤温柔的模样,多么想告诉他,我看到程天佑了,他的眼睛因我而盲,凉生,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莫说这对他本已是伤害,更何况,钱伯叮嘱过,天佑目盲的事情,谁都不能告诉。

他看到我搁在案几上的书,说,好东西,怎么不和我分享一下?

我迅速将书合上,对他说,你如果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那家老板有很多很多东方的古物。

凉生有些不理解我对这卷书的紧张情绪,但一部书,倒也不至于让他有太多怀疑。

他笑笑,说,你终于愿意陪我走走了。

我低头笑笑,将书默默地收好。

我和凉生走过香榭丽舍大道,郁郁葱葱的绿树成荫,如同巨大的心事,直直冲上云霄。

穿过协和广场的时候,凉生说,他又想起了之前,在街头咖啡馆里给行人变魔术的往事了。

我说,你会变魔术?我居然不知道。

他看着我,叹气道,那是因为我们分别太久了。

我抬头看着他,高高的云天在他的眉眼之下,都显得低矮起来。

他说,姜生,以后的路有一辈子那么长,我会让你慢慢地、慢慢地了解我,好吗?

我转过脸,心乱如麻。

他看着周围的行人,发现路边有女巫装扮的人在占卜,突然笑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想起一件事。

我说,什么?

他看着我,说,很多年前,就在巴黎街头,我曾占卜过。塔罗牌上说,2017年的冬天我们会相遇。只是,那时你已经是别人的妻,而我,依然……很爱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道,那一年我好像是二十岁,为了这条占卜,心痛得几天几夜无法入睡。如今回头想想,多可笑。

他说,很显然,塔罗牌错了。

我看着旁边那女巫打扮的人,问他,我可以占卜一下吗?

凉生说,当然可以,游戏而已。

就在巴黎街头,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占卜,关于情缘。

女巫揭开了谜底,但我听不懂。

凉生看着,噙着笑翻译道,她说,你的命中注定,原本远在天边,但今天,他近在……杜乐丽花园附近。

我愕然。

凉生笑笑,眼眸里装满了整个巴黎的盛夏,说,是在说我吧?

我低头笑笑,岔开话题,说,那老人就在杜乐丽花园附近的旧货市场呢。

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不远处,四大金刚之一正低着头,似乎在对车内的人汇报着什么。

明明是黯黑不见光影的车窗里,我却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戴着墨镜,静静地望着我和凉生。

我的眼眶陡然红了起来。

凉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突然警惕起来,说,你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我不想骗他,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话。

所以,我只能沉默。

那天,凉生从那位老人那里买到了一枚旧旧的珊瑚戒指,血红色的戒面,周围是颗粒均匀圆润的细小珍珠。

老人照旧买一赠一送了他一个故事。

这时,四大金刚之一突然走了过来,借着人群的拥挤,将一张纸条放到我的手里,是钱伯的字——大少爷不想去花神咖啡厅了。如果愿意,家中一见。

我慌乱地将纸条放入包里。

我们走的时候,凉生回头看了看那个穿深色衣服的老人。

我问他,怎么了?

他轻轻笑了笑,说,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试卷上的一首诗歌,我很喜欢,所以将它记下了。

我说,哦?

但是,我的视线却依旧瞟向了那辆远远地跟着我的车。

凉生沉默了一下,转脸看了一眼那位老人,轻轻念道——

我曾持一卷诗,一朵花来到你身旁。

在柳阴里静听那汩汩的水响。

诗,遗忘了;花,失落了。

此刻再也找不到那流走的时光。

你曾几番入梦,同水上一片斜阳,

还有长堤上卖书老人的深色衣裳。

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

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

他念完,看着我。

我喃喃着最后的那一句“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那情那景,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天前。和程天佑牵手走过这广场的时光,仿若生命中的昙花一现。

美极,艳极,也悲极。

凉生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那老人他可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我回过身来,有些紧张,问,什么事?

凉生看着我,面色平静,说,他告诉我,那个小姑娘带来的男孩都很帅。十天前,那个买古书的男人很帅,而今天,买戒指的人,也很帅。

我愣在那里。

凉生依旧很平静地微笑着,说,你难道不想告诉我是谁送你的古书吗?

我没说话,只是垂下头。

他说,好吧,今天我只给你这一次拒绝我的机会。

我愣了愣。

他看着埃菲尔铁塔,说,你知道埃菲尔铁塔周围为什么没有高的建筑物吗?

我摇摇头。

他说,因为几乎在巴黎的任何地方,抬头都可以看到它。所以,这座铁塔本身就是一句很美的情话,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假若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直在守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的盒子,缓缓地俯下身来,单膝跪地……

我一看,有些慌了,忙用玩笑话为自己解围,我说,你不要、不要这样!没有人用旧戒指求婚的!

车窗里,他久久地等着。

黯黑的空间里,他唯一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这熟悉的广场上,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过。

那些日子里,他是生病的富家公子,而她叫阿多。

从不会让他伤心的阿多。

而今天的她,又是谁呢?

他想起,她今夜约了他。八点,花神咖啡厅,为了她那所谓难得的优惠券……她大约不知道吧,明日一早,便是他离开这里的日子。

所以,那天她微笑着约他的时候,他愣了很久,为什么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为什么要在他离开的前一天?

他是害怕的,害怕临别前的一夜,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她,在离愁别绪之下,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钱伯说,先生,我们还是走吧。

他说,怎么了?

钱伯说,三少爷他在广场。

他说,我知道了。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在这周围看看风景,呼吸呼吸空气,没有别的意思。

他孩子一般地欲盖弥彰。

钱伯说,不是。大少爷啊,正在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他皱眉,不耐道,说。

钱伯说,我怕您伤心啊。

他冷笑,我没心可伤。

钱伯说,有人正在广场那里向阿多姑娘求婚。

他愣住,很久,冷笑道,向那只乌鸦?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审美低下!毫无情趣!

钱伯看着他,慢慢地说,那个男人长得真像三少爷。

他的手突然握得紧紧地,泛着青白。

明明是心疼得要命,却依然嘴硬,他说道,花园求婚而已,又不是花园求欢。

他手下的保镖自以为幽默,说,大少爷,那不就成了《动物世界》了吗?

他脸色一黯,说,滚!

那天夜里,趁着他们都睡下了,我偷偷地踩着月色跑到了天佑的住所,那里大厅里灯火通明。

钱伯看着我,指了指天佑的房间,说,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如明日再见?

我握着手中的纸条,说,也好,不过我这些天……不一定会来……

钱伯笑笑,说,那自然是,最近姜小姐好事近了,哦,在这里,老夫就先恭喜姜小姐了。

我说,什么?

钱伯说,今天大少爷说要散心,我们在杜乐丽花园那里,看到了你和三少爷,也看到了他向您求婚。

我讪讪一笑,说,我原本也以为是。不过,他只是给我变了一个魔术而已。

钱伯愣了很久。

那天,我与钱伯辞别,默默望了望天佑的房间,离开。

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他大概已经忘记了吧。很多天前,我曾与他约好在今夜去花神咖啡厅的。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优惠券,而是我从一位女巫那里,求了一个护身符,今天才能拿到。

我轻轻握着它,那小小的瓶子里面有我的血液。

女巫说,这是源于古埃及的一种法术——如果有人肯用十年的寿命,为想庇佑的人换取心中所求,以血为封印,便能实现,但是……她说,姑娘,这不是玩笑。你是真的会为此付出十年,被诅咒的十年,你想好了吗?

我希望他的眼睛复明,为此付出多少年我都愿意。

回到家里,屋子里一片黑暗。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大厅却在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我一惊。

只见周慕端坐在正厅里,身后是老陈和几个下人。

他说,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我虽然心虚,却也从容,我说,这是我的事情。

他突然就笑了,说,我就喜欢你这丫头的脾气!倔强!像我家儿媳妇!

然后,他对老陈说,你瞧这孩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快坐下吧,喝杯水。

他突来的慈爱让我有些适应不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说,我不喝。

他说,那你陪我坐坐吧。

这时,凉生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切,说,怎么了?这是……呃,你怎么来这里了?

周慕笑笑,说,我啊,刚才要跟姜丫头讲,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了你和你哥这两个男孩,谁都跟我不亲!我啊,老了,人老了,心就是一把稀泥了,软啊,软得没边儿了啊,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他说,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周慕走出门去后,凉生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凉生,对不起。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沉声说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否则……花园里,我也不会将求婚变成变魔术。呵呵,真像一场笑话!

我说,对不起,凉生。

他看着我,用手轻轻掠过我的发,说,是我亲手用时间将我的敌人变得这么强大了,这不是你的错!他说,姜生,人这一辈子太长了,决定和谁在一起,不必这么草率。我想要的,是你姜生的一辈子,而不是一个短暂草率的决定。

他说,时间,我给得起!

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航班在明天清晨。

花神咖啡厅里,他戴着墨镜,看不见这城市的行色匆匆,苦苦地等一个人,彻夜守到天明。

他本来是准备不辞而别的。

却被她约在了这里,为了她那可笑的优惠券。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这场约会吧。很多天前,她曾与他约定,五月的最后一天晚上,花神咖啡厅,不见不散。

为此,他在今夜假意说出门散心,骗过钱伯,并主动选了一位最贴心的手下陪着,以防钱伯疑心。

这一夜。

他一直在纠结,如果她再次哭着对他说她是姜生,他的心墙会不会坍塌。

但是,他不敢坍塌。

他太怕。

若将她认下,那么,如果自己手术未成功,她将终身伴着一个瞎子,他不忍;可若自己手术成功了,怕不等他们再相见,程家已将她同自己变成天人永隔。

如今的钱伯,无论如何纵容着他与她,都会在该翻脸的时刻,变得比谁都残忍。

若他是一只狼,那么钱伯就是那个将他亲手变成狼的人。

时间匆匆过去。

他突然想到,或者,她根本不会来赴这场约。

下午刚刚听说,那个男子,就在不足百米的距离外,单膝下跪,向她求婚了。

最贴心的手下,站在他的身旁,几次劝他未果,便不再多言。

清晨的阳光,终于突破夜的黑,落在了他身上。

他缓缓起身,语气那么淡,说,我的阿多,她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