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吾岂好辩也哉
“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年级流传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呢 …… ”欧阳道。
“是吗?看来我有做大人物的天赋,我才刚到这学校几个月,就有关于我的众多传说了吗?说来听听 …… ”
“我也是听其他班的同学谈起,也许是他们老师私下聊天时和他们讲的吧。具体我也讲不太清,我还想问问你呢 …… 。说你和中山大学来的教授‘吵架’,还和黄副校长在食堂‘吵架’?是真的吗?”
“呵呵,‘吵架’?你看刘大悲是个喜欢和人吵架的人吗?原来是这两件事啊 …… ”
“那倒底是怎么回事啊?”
“先说那位教授吧。这都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星期天嘛,早上七点多,我正睡觉呢。忽然陈主任的电话打过来,非要我参加什么‘班主任培训’,真是烦!好不容易碰上周末睡会儿懒觉,每次不是这培训就是那培训,老子要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你们教,也不用来教书了是不是?之前也举行了好多次,什么‘新课标’培训、什么‘师德师风教育’ …… 诸如此类,真是没完没了!纯属扰民嘛!我就强迫自己起床,睡眼朦惺地赶到大礼堂,困得要命!等了半天,最后那位教授大人才姗姗来到。礼堂里密密麻麻,坐满了市里各个学校来的老师,一个个都哈欠连天,远道来的,五点钟就起床往我们学校赶!唉,真是他妈的 ……
“我们学校因为是东道主嘛,就坐在第一排的优先位置。那位‘聪明绝顶’,头上不长毛的教授先生出场了。教育局的一位不知什么官,先把这位老先生大肆吹捧了一番。光是这位大人的头衔就读了足足三分钟,博士生导师啦,美国什么大学的客座教授啦,加拿大什么什么皇家学院的名誉教授啦,我国什么什么计划的什么什么学者啊,什么什么学科带头人啦,什么什么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啦 …… 总之是头衔一大堆,比慈禧太后的名头还长!接下来,那位大人的讲演就开始了,二十一世纪教师该怎样怎样啦,全球化背景下的教师该怎样怎样啦 …… 。总之讲得不算怎样愚蠢,反正也都是些一向听惯的无害废话!我一直在那支着头打瞌睡,头晕脑胀的。后来,这位大人忽然激昂地谴责起现在的教师如何不务正业,不安心教书,‘走穴’成风,非常的不道德!又举例说他二十年前当中学教师时对党的教育事业是何等的虔诚!说得口水四溅的!义愤填膺地指出现在的教师应该要静下心来,耐得住寂寞,要对得起‘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想真正实现‘尊师重道’,要怎么怎么样 …… 。
“那老家伙声音大到把我都吵醒了,看来,他有激情的很嘛!可是,我越听越反感,越听越讨厌 …… 。本来好好的周末,没睡好觉,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就窝了一肚子火。你要讲点有意思的东西,我也觉得值了。没想到大清早的,被人弄醒,还要跑来听教训,真是他妈的!一瞬间,我血气上涌,怒不可遏。然后我就高高举手,台上的人递一个麦克风给我 …… ”
“然后你就把那位中大的教授教训了一顿是吧?就像你在我们班里训斥不听话的同学一样对不对?不过,老师,人家可是教授啊,你才是个小老师,你就不怕 …… ”
“怕什么?教授算个什么东西?!你要被一件玩意的名声吓倒了,你就不配做我的学生!‘看疗效别看广告’——不过是那么回事而已!你老师我在北京四年,见了不知多少总统、总理、首相、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各门学科的顶级大师、世界一流的前沿专家。中大教授算什么,哈佛耶鲁牛津剑桥的我都见了不少呢!也不都是个人?也都要吃饭放屁的!见多了,都一样,混阔了而已!我视他们和你们同样平等!你老师要没有这点胸怀,也不配站在你们的讲台上!而且据我的经验,被媒体的头版头条和记者们的闪光灯热情关注的,都是一流里面的二流人物,真正一等一的高手,就像《天龙八部》里少林寺藏经阁的扫地僧,往往默默无闻。这就是庄子在《逍遥游》里说的:‘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懂吗 …… ”
“不懂,那太难了。但老师你的意思我有点理解。继续讲吧,你站起来后怎样?”
“我站起来,就说:‘我是嘉树中学的一名普通老师。但对于陈教授您刚才的高论我不敢苟同。说实话,我不认为现在的教师比从前的教师的师德堕落许多,我也不认为从前的教师比现在的教师师德高明到哪里去!两代教师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从前的教师即便想‘堕落’,那个时代也不给他们堕落的机会啊!’
“我这话一说出,满场的老师都哗哗哗一片大笑,而且自动地鼓起掌来!等掌声息了。我继续说道:‘陈教授认为现在的教师要好好修炼道德、清心寡欲,然后社会就会因为老师们品德高尚,变得‘尊师重道’起来。对您的这一番高论,我更是不敢苟同!不但不敢苟同,还要坚决反对之!为什么呢?因为有人不同意!谁不同意?不同意的事物很多!首先,面对如此高昂的房价,我没有买房,我未来的房子不同意!买了房的老师,正在供的房子也不同意!我没有买车,我未来的车子不同意!买了车的老师,正在供的车子也不同意!我还没有结婚,我未来的老婆不同意!已经结了婚的老师,他们现在的老婆也不会同意!我还没有小孩,但有了小孩的老师,他们的儿子女儿也不会同意!我有远在千里之外住在农村受了一辈子苦的父母,他们也不会同意!其他老师们大约多数也有父亲母亲、岳父岳母,去问问他们,他们也肯定不会同意!房子、车子、女子、儿子、老子——这‘五子未登科’之前,您的高论显得很没头脑;五子既登科之后,您的高论又显得太荒唐!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您的高论不知道在坐诸位中是否有人同意,但我是第一个坚决不能同意的!’
“ 我这番话一说完,在座的老师像疯了一样拼命鼓掌!还有老师吹口哨,简直和小孩一个样!好玩死了!掌声经久不息。那位教授坐在台上呆若木鸡,他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等到掌声停了,我又站起来,说了最后一段话。我说:‘陈教授的理想还是蛮好的,只是方法不对!我有一个办法,只要一实行,包管全中国盼望了多年的‘尊师重道’立刻实现 …… ”
“老师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邪门的办法来玩人家啊?”欧阳微笑道。
“呵呵,那是不会!你听我说吧。我话讲到刚才那里。我就转身向背后的老师们,笑着说:‘大家想知道我的办法吗?’老师们也好玩的很,就在那大声吼:‘想知道!然后我就说:‘想实现尊师重道简单的很!从下个月起,凡中学小学教师,每人每月工资——10万元,年薪——120万元!’话刚说完,全场狂笑,一边笑一边鼓掌,掌声还有节奏的啪—啪—啪的一遍又一遍响,搞到台上那帮人也跟着鼓掌 …… ”
“中大教授呢?没起来跟你辩一辩?”
“那个老家伙啊,早傻了!他要跟我辩,才有意思呢!平生最烦那些唱高调的!惹急了你老师我,我恐怕他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呢!谅他也没有那点料!我那天对他还算是客气的。自从教书以来,你们把我脾气磨好了许多。放在上大学那会儿,他老先生肯定是惨不忍睹 …… ”
欧阳笑起来,刘大悲也笑了。笑毕,欧阳问:
“最后怎么收场的?”
“还不是主持人赶忙上来打圆场,说:‘嘉树中学的这位年青老师见解很特别,对他教师年薪120万就能实现尊师重道的办法,我本人非常支持!请我们再一次为这位老师的想法鼓掌!希望教育部的周济先生早日推行,以期在我国早日实现尊师重道!’你看,这主持人倒不傻,他要在台上讲,我就不用举手了,呵呵 …… ”
“中大教授呢?”
“你怎么就尽关心那老家伙!哦,我想起来了,你的理想就是中山大学嘛!呵呵,说不定等你考去的时候,那老头还会教你们呢!到时你就去慢慢领教他的学问吧!那老头,脸皮够厚,老乌龟就是这样炼成的!接着讲下去了呗。不过是再不高谈道德慷慨激昂了。我看那老家伙的表情,觉得他可怜巴巴的。讲了十几分钟,完了,提着皮包走人了 …… ”
“老师,你这是欺负老人家,一点尊老爱幼之心都没有!”欧阳笑道。
“我没有尊老之心?那老家伙,把我们几百个老师折磨了一上午,一个周末都让他荒废了!这也不谈精神损失了吧!光是他瞎吹了一早上,教育局还不知塞给了他几万块,还请吃请喝,车接车送的!他对不起我们这些小老师也就罢了,他总得对得起钱吧?他拿几万块钱还趾高气扬的坐在台上训我们不讲道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总算让我们开心了一回,大家扯平了!”
“那后来呢?”
“还有后来?后来就是会一完,一大堆其他学校的老师把刘大悲团团围住,要电话要交朋友要结识要表达景仰之情什么的。你看,刘大悲又成风云人物了!呵呵。结果,惨了,想当明星就得顶住群众压力是不是?第二天周校长把我叫去谈话。承认刘大悲讲得有道理,但在公开场合反驳教育局专程请来的客人是不礼貌的。我就说:那我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坚决不说话了。校长说那也不对。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发现学校遇上这种培训、听专家讲座的事,再也不来安排刘大悲了。刘大悲总算可以拥有完整的周末睡懒觉了!多好啊 …… ”
“那是!你要去了,不知道哪次又大发脾气,拆人家台!我是校长我都不会让你去!老师这种人——太容易惹麻烦了!”
欧阳笑道,刘大悲听完哈哈大笑。
“那和黄副校长吵架又是怎么回事?”欧阳问道。
“‘吵架’哪里说得上,你看这就叫‘道听途说’吧。人家说挖一口井省了一个人的工,传几个人就变成从井里挖出一个人了!和中大教授也说不上吵架,没吵啊!只是对他的意见表示了一下不同看法嘛。和黄校长‘吵架’就更是无稽之谈,我们只不过探讨了一个哲学问题 …… ”
“什么哲学问题啊?我好奇的很,想知道老师你这回又有什么精彩发言。”
“这也是不久前的事。我忘了是星期几了。中午吃午饭时候,在教工餐厅的饭桌上。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端饭进去时,正好黄副校长旁边空出一个座位。我就坐下了。黄副校长和旁边一位老师正在谈哲学嘛。校长是教政治的,你知道。然后不知怎样就说到‘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命题——上高二你就会学到。黄校长向人解说世界的物质属性,讲了一大堆。我就笑着插言说:‘世界是物质的’这个判断很可疑 …… ’接下来的,你可能听不懂。”
“你就说嘛,老师,我能听懂多少算多少。”
“好的。黄校长说世界是物质的。我持不同看法,黄校长就问:‘你认为可疑在什么地方?’我就说:‘我想请问你所谓的‘物质’是指什么东西呢?’黄校长就说:‘所谓 物质,就是指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意识,而又能为人的意识所反映的客观实在,是相对于意识而言的。 ’ 我说: ‘好。你先说你的‘物质’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意识的,又说你的‘物质’能为人的主观意识所反映——你看,你的这个‘物质’,一会儿要依赖意识,一会儿又不要依赖意识,它倒底算什么东西呢?你不觉得很矛盾吗?’我这话一说完,黄校长马上哑巴了。过了半天,他说道:‘列宁说: 物质是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知感觉的,它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刘大悲,你是不懂 ‘ 客观实在 ’ 这个哲学概念! ’我说:‘这个客观实在倒底是什么?你说它既能靠我们感觉感知,又不依赖我们的感觉感知,请问: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吗?’黄校长说:‘比如这张桌子,就是个客观实在,无论你和我存在不存在,桌子始终存在的。’我说:‘是吗?现在全世界人全部死光了,这张桌子还存在吗?’黄校长说:‘当然存在。’我说:‘注意,全世界都死光了——包括你和我。你如果已经死了,死人还会知道这张桌子的存在吗?’黄校长脸胀得通红,大声吼叫道:‘刘大悲你不懂哲学!’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
“哇!太难懂了!我简直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再过几年上了大学,读一点哲学书,你就知道了。好玩吧?”
“黄校长大喊大叫之后,你什么反应?”
“他整个人站起来在那里吼叫,像一头发狂的熊一样!一屋的老师都以为我们在吵架。其他老师都吓得发抖,他们以为我们要打架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一场辩论。他在我旁边吼,我继续吃我的饭。他大喊大叫‘刘大悲不懂哲学’,我很平静地说:‘刘大悲是不懂哲学,但仅限于不懂你的那种哲学!’真可笑!难道谁的声音大谁就能代表真理吗?”
“老师,唉,怎么说你好呢?你真是 …… ”
“不会混?对吧?把校长得罪了。得罪了就得罪了,这也是我不小心。但我总不能为了校长而得罪真理吧?我宁愿得罪校长,也不愿得罪真理。不过那次是我不好吧,我完全可以选择不开口。不过,哪里想到校长大人那么没风度!辩论就辩论吧,大吵大闹算什么?大吵大闹也可以,只要针对问题都行。可是,世界是不是物质的这件事跟刘大悲懂不懂哲学有什么关系呢?纯属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嘛!”
“嗯。老师以后得小心点 …… ”
“那是!其实我们辩论的话题还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的。比如,我是黄校长,我会说:‘死人固然不知道桌子的存在。但地球上出现人类到现在,才300多万年历史;而地球已经有了46亿年的寿命,作为客观实在的地球,难道需要依赖人类的存在吗?人类即便全死光了,地球照样转动。难道在人类出现以前的45亿九千七百年,地球不曾存在吗?’ …… ”
“哇,是啊,这个论据倒很有力。是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老师你真是太厉害了!”
“不是我太厉害,而是对手太差劲。唉,你不知道,我在这所学校里,经常有多寂寞 …… ”
“老师也会寂寞吗?你不是说有谢老师曾老师区老师三个好朋友和你玩吗?”欧阳不解地问。
“和谢老师他们是玩得很好、很开心,可是呢,我和他们之间只能谈喝茶啊、吃东西啊、看电影啊等这类形而下的事,想谈一点深入的形而上的话题就不行了。这是形而上的寂寞,精神的寂寞 …… ”
“难道学校就没有其他老师可以和你较量那些高深的东西了?”
“黄校长都算好的了!起码他还知道列宁。现在中学里,老师们都太忙了,有几个人肯读书?就是我,经常累得回来,只想喝杯茶放松放松。书架上都生尘了!我觉得自己的学问都在不断退步,这似乎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是个忙碌的年代。我最高深的武功,我都担心经常不练,它们会退化呢!我现在渐渐有点理解金庸笔下‘独孤求败’大侠的心理状态了 …… ”
“那依老师你的学问口才,在大学里是不是经常参加辩论会啊什么的 …… ”
“从来不!那些什么大专学生辩论会啊的玩意,全是狗屁!我们的论争从来都是为了知识和学问,高尚一点说,是为了真理!而不是那些无聊透顶的口舌之争!你也要记住,永远不要和人为了嘴唇和舌头而争辩,只有真理和正义才值得我们挺身而出!我刚上大学时,遇到一回辩论会,你知他们辩论的是什么?是‘鲜花该不该插在牛粪上?’一方主张该,一方主张不该。就为这等无聊问题也值得辩论一晚上。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去睡大觉呢!后来,我观察大学里、社会上的种种辩论,往往如此,不过是辩论鲜花该不该插在牛粪上一类!辩赢了如何?辩输了又如何?‘吾岂好辩也哉?吾为真理与正义不得已也!’要不是为此,世上其他争论,纯属吃饱了没事干,撑得慌!”
“嗯。我记住了,永远不和别人做无益的口舌之争,要辩论也是为了正义与真理 …… ”欧阳喃喃地说道。
“呵呵,这才像我的学生嘛!”刘大悲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