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去去

文/徐 璐

(一)

在过去的那一年中,走在××大里边,你常常会为一个怪异的女生吸走眼球。

她不算漂亮,但气质极好。短头发,不施粉黛。是那种如王菲一般的瘦高个,走起路来直捷挺拔且又万种风情。她的怪异,主要体现在她的穿着上。一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她都在穿男装。夏天是一件深蓝色的男式圆领T恤,胸前有白色的阿迪达斯商标字母;春秋两季时常穿一件蓝白条相间的男式薄毛衣,旧旧的,但形很好,也很衬她;几乎一整个冬天,她都被一件黑色的男式羽绒服包裹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细手腕上总会戴着一只男款卡西欧手表。可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却是纯粹女性的,那是十年的芭蕾舞功底和艺术系的诗情画意共同作用的结果。

这个怪异的姑娘,便是艺术系艺术史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卓必玉。现在她已经读研二了,又老了一岁,不再奇装异服,但走在人群里依然抢眼。

再美丽的女人,看久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所以美女明星们的老公照样有外遇。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却不同,她们能不断带来新鲜感,始终有一种不驯服的气质,更具备持久的吸引力。5034的四个姑娘里,最漂亮的是尹莉莉,最有魅力的却是卓必玉。莉莉像一块水晶,光芒四射;卓必玉则如一块玉,浑朴深沉。莉莉的美更人间,一览无余;卓必玉则美得缥缈,更隽永也更耐人寻味。古人云,水晶精光外发而莫掩,终不如玉之温润中存而不露。莉莉对卓必玉是甘拜下风的。做如上总结的人,便是莉莉自己。

与卓必玉谈一场恋爱,是一件很华丽的事。对,就是这个词:华丽。

你握住她的手的同时,你还握住了黑格尔、别林斯基、宗白华的手,你还在和音乐、文学、美术、戏剧耳鬓厮磨,你还在同美、精神、格调、日月精华海誓山盟。艺术有多迷人卓必玉就有多迷人。不错,没有艺术你照样可以活下去;但是,你活着活着忽然接触到艺术,你便会发现曾经的生活有多么贫瘠,而现在为艺术点染提炼的生活有多么华丽。

对的,华丽。

卓必玉现任男友是一家名叫"水边的阿狄丽娜"画廊的老板成祖仑。去年开学不久,卓必玉开始在"水边的阿狄丽娜"做兼职,十个月里老板付了她将近四万块的薪水。对于一个一周只做两个半天、两个整天兼职工作的学生来说,这是个类似巧取豪夺的收入。老板却认为,值,而且是物超所值。你可以指责老板身上的商人气,挑剔他不够年轻英俊,但你得承认老板是个有品位的鉴赏家。无论鉴赏的是绘画、员工或是女人,这个男人皆有着极高极准的眼光。最吸引卓必玉的正是成祖仑的精锐聪敏。

一般人可能会轻率地认定卓必玉是在傍大款。画廊老板具有大款的基本特征:有钱,有岁数,有世故。成祖仑比卓必玉大了整整十五岁。这个已近不惑的男人在商场上翻滚沉浮多年,自知自己身上的暮气、铜臭气和风尘气,面对璞玉一般的卓必玉颇有些自卑。他对卓必玉说:"你的前男友一定是个傻瓜,否则他怎会放走你?"这句话令卓必玉感动,她知道自己在成祖仑眼里有多么珍贵。有一句专说给女人听的话:一个百分之二十爱你的一百分的男人,不如一个百分之百爱你的二十分的男人。前男友显然不如画廊老板珍爱卓必玉,尽管前男友可以得到一个很高的分数。

5034的姐妹对卓必玉同画廊老板谈恋爱这事态度不一。

沈丹霓明确持反对意见:"卓必玉!你条件这么好,完全可以耐心等待一个年轻许多优秀许多的、更适合你更爱你的人!他实在太老了!我看他都开始谢顶了!"

谢铱钒的态度模棱两可,说:"他人倒是不错,不是那种低俗愚蠢的暴发户,典型的儒商,挺聪明也挺有礼貌的。我看他对咱家小玉也蛮真心的。不过,怎么着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处久了,能有共同语言吗?"

看来,大家一致认为问题不在于款大,而在于年龄大。

尹莉莉笑着说:"你们可知道,孙中山也是长宋庆龄整整十五岁。他们的名言是:往前十五年,你属于别人;往后十五年,我属于别人。你度过了春季,我跨过了秋季,我们相会在最热烈的夏季。"

沈丹霓说:"莉莉,你真该去报社,专门负责给大龄单身男女们拟征婚广告去。"

"呵呵,得了,我们这些局外人就别瞎评论了。还是要看小玉自己的意思,她自己觉得快乐、觉得幸福就好。"尹莉莉转过头对卓必玉说,"跟着你自己的感觉走。该怎么取舍,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跟着感觉走,自己来取舍。话是不错,但卓必玉觉得,怎么取舍可依据自己的感觉,结果如何却只能听天由命。还好,她已经相当成熟,对命运,她的敬畏多于怨怼。

(二)

卓必玉是×城人,大学是在外地念的,考研又考回了××大。这奔出去又返回来的一圈折腾,自然是有故事的。

卓必玉的父母,一个跳民族舞,一个唱美声,都是×城有名的文艺工作者。夫妻俩也算是搞精神文明建设的先锋人物,脑子里却残留有封建思想:重男轻女。在生下卓必玉几年后,这两人想要儿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于是顶风冒险想尽办法,给健康的卓必玉办了个残疾证明,搞到一个生第二胎的指标。可惜造化弄人,第二胎生下来还是个女儿,最惨的是,二女儿竟真的有残疾:是个弱智!可想而知卓必玉的父母有多么的痛苦!

歌唱家和舞蹈家是顶要面子的两个人。他们尽量把弱智的二女儿藏在家里,不带到世人眼前;家里来了客人,便把二女儿关在房内不放出来,甚至都不让她上桌吃饭。以至于很多人以为这夫妻俩只有一个健康漂亮、会跳芭蕾、会画画的女儿卓必玉。当然,知情人也不在少数,这些当面大夸卓家大女儿的人,省下讥诮留待背后大家作乐。

大女儿受到外人称赞时,歌唱家和舞蹈家自觉面上有光,小小的卓必玉却心下悲凉。为她见不到阳光的妹妹而悲哀,为自己装潢门面的身份而悲哀。她仇恨那些看弱智妹妹笑话的闲杂人等,她还很有些瞧不起她遮遮掩掩的父母,认为属于他们的成人世界虚伪、丑陋且残酷。

父母要面子,卓必玉不要,她只要她的妹妹开心就好。妹妹虽弱智,但还是知晓冷热炎凉的,也有自己的愿望和失望,喜怒和哀乐。这是个无能的却也无辜的、无害的生命。而正因为头脑的过于简单,妹妹有一种清清白白的单纯和善良。有一次卓必玉抱着妹妹转圈玩,不留神把妹妹甩出去,摔了个鼻青脸肿。父母回家来责问卓必玉,妹妹一心护卫她,一个劲说"不是姐姐摔的,不是姐姐摔的"。卓必玉认定:妹妹智商低下,情商却不低。

卓必玉非常疼爱妹妹,她拿出超常的耐心和爱心,尽一个小女孩的全部所能去呵护她的妹妹。她和欺负妹妹的邻家男孩打过架,与呵斥妹妹的坏脾气护士吵过恶架,而与之发生冲突最多的还是父母。

妹妹喜欢涂涂画画。从小学习绘画的卓必玉非常欣赏妹妹的画,她认为这些别人眼里的涂鸦之作有一种很天才很可贵的清气。她努力为妹妹争取一个学画的机会,可是,父母却说:老师不会愿意接收弱智孩子的;就算收了,别的孩子欺负她怎么办?她在学校磕了碰了受伤了怎么办?再说,她也学不出名堂的,哪有画家是弱智?反正,父母坚决不答应。

冲突多了,卓必玉发现冲突没有意义。父母对妹妹还是深怀歉疚的,可以说他们也是很爱妹妹的。只是这份爱不够厚重,战胜不了他们的虚荣心。只要到了特定的场合,他们还是会狠下心委屈妹妹。

这是两个累教不改的人,这是两个自私自利的人。卓必玉常常在心里这么恨恨地想她的父母。

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卓必玉要以第一女主角的身份去全市最大的剧院演出一个芭蕾舞剧。正式演出当晚,父母很高兴,盛装去剧院观看。卓必玉叮嘱了很多次,请父母一定带上妹妹,可最后他们还是把妹妹留在了家里--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们将一打赠票送给亲朋好友,邀请这些人前来欣赏自己大女儿的风光;至于二女儿,就暂且回避吧。

谁知这一次的回避竟成了永远的消失:家中失火,妹妹被活活烧死。

卓必玉在痛哭之后将她的芭蕾舞鞋全部扔进垃圾桶里。自那天以后,她几乎从未主动与父母说过话,对他们的问话只用最简单的嗯啊随便不行来回答。卓必玉在家里再也没有笑过。她是真的笑不出来。她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她的父母。

考大学时,卓必玉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家乡,离开父母。

走出家庭,走入大学,卓必玉有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解放感。学业优异,爱情称心,人缘尚佳,一切都很完美。卓必玉几乎从来没有想家的感觉,暑假她一向留在学校,还干过一次寒假不回家的事。说到底,她还是与父母隔阂太深,回家待着总觉得不自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辈子不回那个家。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卓必玉有个习惯,每周去图书馆的报刊部翻阅一次《×城晚报》,这是她从识字起便开始阅读的报纸。不想家,却还是很想念家乡的,想念家乡的美食、气候、风物、人情。这种想念通过家乡的报纸得到释放。大三时,卓必玉留心到《×城晚报》周二副刊版有个很不错的专栏作者。

这个笔名为"寸草心"的作者先是写了一篇探讨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美学精神的妙文,后来又写了一组篆章艺术的随笔,显现出精深的文化素养和独特的艺术眼光,令卓必玉大为称赏。可有一期的专栏文章,寸草心却没谈艺术,写起了个人生活,题为《孩子》。

卓必玉大吃一惊:这个寸草心,居然是--爸爸。

爸爸在文章里尽述自己两为人父、两者皆败的心情,情辞恳切,感人至深。卓必玉想象着爸爸是如何在某个无法入眠的深夜里铺开稿纸,边写边哭,边哭边写,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最终完成这篇为血泪浸透的《孩子》。她相信爸爸的忏悔是真的,爸爸的痛苦是真的,爸爸的爱也是真的。

卓必玉在心里检讨自己:你是不是太不理解父母了?你是不是把他们太过妖魔化了?你是不是太不宽容了?

你眼里只看到爸妈对妹妹的嫌弃,却没看到爸爸给生病的妹妹输过600CC血,没看到爸妈在妹妹失踪后如何焦急地去寻找她。你总是袒护妹妹怪罪父母,可你也必须承认妹妹确实给爸妈带来许多麻烦,而爸妈从来没有责骂过她;他们可能很爱面子,可他们爱孩子也是一个事实。你只会怨恨爸妈对不起妹妹,却没有想过他们也不是完人,会做错事,并且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惩罚着、折磨着;你从未想过他们也是慢慢学着做父母的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如今已经是两个老人了。老人的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孩子从不关心乃至几乎不搭理他们。这种惩罚是不是太严酷了呢?至于你--卓必玉,谁给了你惩罚他们的权力呢?

可以说,卓必玉数年来与父母的怨结是在这一天解开的。但她没有主动示好,家里打来电话,她依旧习惯性地冷漠以对。这是因为她心里仍旧有些怪她的父母,更是因为,很多时候,"绝交"比"修好"要容易,"我爱你"比"我恨你"要难以启齿。

有一阵子,《×城晚报》上不再刊出寸草心的专栏,卓必玉猜八成是爸爸江郎才尽写不出来了。奇怪的是专栏停了的同时,爸妈有好久没来电话。卓必玉开始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她是不会主动打电话回去的。她情愿受猜疑担忧地折磨。一个月后爸妈又打来电话,她才松了口气。当然,她回话依旧简短硬冷,也绝不显现半分自己曾有过的担心。

这时,寸草心的专栏又出现在晚报上。这次他写的还是个人生活,题为《留恋》。文章记述的是他与妻子吃海鲜中毒住院、差点丢掉性命的事。虽通篇由戏谑洒脱的趣笔写成,可行文中还是隐约透露出的对老病、孤单、宿命无常的恐慌,平添几分伤感的调子。

卓必玉第一次仔细地审视爸爸这个生命:这是一个深爱舞台的舞蹈演员,可舞者的艺术生命非常短暂,青春正好的时候被名角压着,好容易熬成名角,跳不了几年又该让出位置给年轻人了。不再跳舞后搞行政工作,常常要出入饭局,肥肉噌噌噌地往身上贴,对于一个格外爱美的曾经的舞蹈演员来说,老丑肥胖是最可怕的事。行政工作不容易做,少不了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为了谋生和养家,前舞蹈演员只得硬着头皮从事自己厌憎的工作,且还得努力干好,这无异于自虐。社会角色不好扮演,家庭角色也难当。二女儿的意外死亡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那么希望大女儿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可女儿固执而残忍地粉碎了他的梦……他只好寄望于艺术,坚持读书、刻章、练书法、写作,独坐于寂寞荒斋里苦中作乐。

《留恋》的篇末写道:

长到这个岁数,早已看透人生本是苦海,死乃解脱,并不可怕。不怕死,却依旧贪生。只因,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女儿。我看着她从怀抱里的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我还想再看着她长大一些,看一个与我有关的生命如何独立成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平凡的奇迹。真的,我对人世的那一点点贪恋,全是因了这么一个女孩子。

读到这里,卓必玉哭了。这一回,卓必玉不能不给家里打电话了,她不能不主动示好了。她要直接跟她的父母说: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我也原谅你们。爸爸,妈妈,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

就这样,卓必玉将她抛掷多年的亲情重又捧回掌心。

亲情的回归,却促使爱情消散。但卓必玉不认为她是为亲情牺牲掉了爱情。她觉得,亲情天然地具有无可匹敌的稳固性,而她和胡笙的爱情还是太脆弱。

(三)

与卓必玉同级同在艺术系的胡笙是学设计的,非常有才气的一个男生。这一对气质绝佳的情侣走在路上非常惹眼,谁见了都会赞说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他们的爱情如其他校园爱情一样美丽动人,又因为艺术系学生的才情而多添几分浪漫绚烂。卓必玉曾经无比坚定地认为这将是她这一生唯一的爱情,她一定会嫁给胡笙。

胡笙很早就向卓必玉谈到过他的梦想。他计划在大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将来还要力争定居在那里。他认为法国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国度,最适合艺术家生活、思考以及进行创造活动。胡笙说他要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过香榭丽舍大街,要在埃菲尔铁塔内的餐厅里向卓必玉求婚,要在巴黎圣母院举行婚礼,要抱着他的新娘穿越凯旋门。他还要在卢浮宫举办个人设计展,要让左岸的每一家咖啡馆的墙壁都挂上他的作品……卓必玉微笑地看着她的男朋友诉说那些遥远美丽的梦,暗自决定: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可是,当卓必玉与父母冰释前嫌以后,当她发现父母已经很老、很需要照顾和陪伴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父母在,不远游。不行,你不能够跟胡笙去法国留学,你应该回×城去孝顺你的父母。

胡笙知道卓必玉的想法后很焦急很生气,质问道:"你总是要离开父母组成自己家庭的啊?难道要我做倒插门的女婿吗?"

"我不知道。"卓必玉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上次我爸妈食物中毒,都没有人送他们去医院,深夜摸下楼叫车去医院,两个人身体肿得不成样子,所有的司机都拒载,最后两人只能慢慢走去医院,差点送命!我再不忍心让他们受这样的苦了。"

"那你就忍心丢下我?你不是说过,为了我什么都肯牺牲吗?"

卓必玉不说话了。胡笙也说过他肯为她牺牲一切这类的话。他在要求她为了自己牺牲亲情,她也可以要求他为了自己牺牲前程。但卓必玉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东西如果是"要"来的,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她也十分肯定,眼前这个曾不止一次发誓愿意为她而死的男孩,绝不会愿意为她牺牲掉自己的大好前程。即使她要了,也要不到。

卓必玉并不因此怪罪胡笙。胡笙为了自己的梦想非常拼命,勤奋学法语,积极参加各种比赛、实践,奇迹般地将成绩稳固在年级前三名。无论换作谁,也断然不忍心阻拦这个人奔赴梦想的脚步。

卓必玉也相信胡笙是很爱自己的,她甚至相信,若置于绝境,他会真的肯为自己而死。只是说,为爱而死能产生瞬间的悲壮伟大感,倒不失为一件痛快事;为爱情屈就前程,余生很可能要在窝囊不甘中度过,那可是莫大的痛苦。最爱你的人,不是那个肯为你去死的人,而是那个既肯为你去死又肯为你苟活的人。于卓必玉来说,最爱她的人不是胡笙,而是她的父亲。

爱情缤纷绚丽却经不起推敲,亲情稳固持久却不够销魂。偏偏这二者在卓必玉那里不但不能互补,还发生了冲突。她算是明白《红楼梦》里"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这句话有多么经典。

毕业如期而至,两人难逃各奔东西的命运。尽管各有私心各有保留,可毕竟一同走过美好的四年大学生活,毕竟是相爱的两个人,分离总是万分痛心的。

临行前,卓必玉向胡笙索要了几件他的衣物,她说:"你不能和我在一起,就让你的气息陪着我吧。"

胡笙紧紧握住卓必玉的手,说:"记住,我们并没有分手。我们只是分开了。我会等你的。"

卓必玉其实是想说分手的。不过,分手真是没必要正式宣布的一件事。若相爱,怎么也分不开;若不爱了,自动会拉开距离乃至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必说分手,而且,胡笙作用在她手指上的力令她说不出狠心的话,于是她说:"嗯,我也会等你的。"

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各自等待,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去找另一个人,等上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但有些话是不能说破的,说破了就真的一点意思也没了,于人于己皆无益。

回到×城开始研究生生活,卓必玉每个周末都回家陪父母,看到双亲的笑脸时,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在学校里,卓必玉常常穿上胡笙的衣服,上课、吃饭、看电影、发呆、睡眠,被甜蜜而痛苦的思念所折磨。她在心里仍对胡笙和她的爱情抱有幻想,尽管她还是没有想出来该如何解决现实矛盾。

有一首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不能出国读书、定居,但去法国看看胡笙总还是可以的吧?--为实现自己看望情人的计划,卓必玉四处寻找高报酬的兼职机会。很走运,她遇到了赏识自己的成祖仑。为其打工十个月,卓必玉挣足了去法国走一趟的钱。--5034的姑娘们为室友的浪漫举动拍手叫好,都说卓必玉才叫真正的"艺术人生"。

辗转抵达法国南部小城格拉斯,卓必玉直接寻到胡笙的公寓,准备给他一个big surprise。谁知自己却得到了一个big surprise:胡笙正搂着一个亚裔面孔的女子走出门,两人的姿态俨然一对情侣。

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这副光景,多像俗气的电视剧情节。卓必玉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胡笙和她皆是俗世之人,他们的爱情并无多少脱俗之处。卓必玉没有冲过去责骂胡笙,若那样做就真的是俗不可耐了。她悄悄走掉了。

格拉斯素有玫瑰之城的称号,亦是著名的香水产地,风靡全球的香奈儿5号便诞生在此。七月的玫瑰之城的确很美,但卓必玉却觉得没有想象中那般惊艳,大多数声名显赫的景致都是一见不如百闻。她也着实没有审美的心情。里尔克的著名诗句回荡在她脑中: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偌大一个法兰西,她只认得一个有了新欢的旧情人,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任何一扇窗户投出等待她的目光。纵使这里气候完美,物质繁荣,艺术昌盛,天才数众,又与她卓必玉何干?

走到一个广场,卓必玉看到了许多卖艺者。有吹奏各种乐器的,有扮作小丑的,有变小戏法的,有在地面上做粉笔画的。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么一个人:一半男人打扮,一半女人打扮。男人那半边是短发,留须,耳朵上扛根香烟;女人那半边是长发,浓妆,佩戴耳环。身上穿的一件衣服亦是由半身女装和半身男装缝合起来的。

很有想象力呢。卓必玉心中称赏。她从口袋摸出几枚硬币,放入"雌雄同体人"面前的铁罐子。

卓必玉在广场的椅子上坐了很久。暮色降临,卖艺人和乞丐们纷纷收拾他们的行头和装钱的罐子去吃晚饭。安静地看那个雌雄同体人认真地数钱,卓必玉发现自己所向往的流浪艺术家们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并不浪漫纯粹到哪里去。是艺术,也是谋生;是喜爱,亦有无奈;说不清是自己选择了命运,还是命运选择了自己。卓必玉一直以来自诩精神贵族、号称要献身艺术并由之产生优越感,这会儿她却在为自己小布尔乔亚式的幻想感到难为情。

在广场上播放的一支不知名的曲子里,卓必玉开始想家,想念她的爸爸妈妈,想念永远十岁的妹妹。或许,血脉相连的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纯粹的一样事物,最为安全也最为恒久。

(四)

水边的阿狄丽娜,一首钢琴曲的名字。卓必玉问起为何给画廊定下这么一个名字,成祖仑只是简单地答因为很喜欢这首钢琴曲。后来,卓必玉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店名背后一定藏有一个故事,与一个会弹钢琴的女人有关。

这天,成祖仑带卓必玉同去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这家餐厅的食物精致味美,环境洁净幽雅,餐厅的中央还有衣装隆重的乐手演奏一架光可鉴人的黑色三角钢琴。卓必玉却认为现场钢琴演奏是餐厅的一大污点。不,应该这么说,被放置在吃喝场所服务于胃口大开的人,是钢琴和音乐的悲剧。如同胡笙说到公园门口给路人画像是一种巨大的堕落。

和其他食客一样,成祖仑与卓必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面前的杯盘中,耳朵赋予共餐者的笑谈,钢琴声从耳畔经过却并不入心。

一支曲子响起,是《水边的阿狄丽娜》。成祖仑停下全部的动作,缓缓回头看向音乐奏响的餐厅中央处。

卓必玉清楚地看见成祖仑的眼睛惊奇地张开了一下。他一动不动看向钢琴,眼神专注至极,好似全然忘却了周遭的世界。

卓必玉也看过去,坐在钢琴前的是一个身穿黑色裸肩晚礼服的长发女郎。看不清面孔,但可以判断皮肤白皙,身材窈窕,具有一种倔强而美丽的特殊气质。

一曲结束,长发女郎离开钢琴,换了另外一个男乐手演奏。直至长发女郎的身影完全消失,成祖仑才回过头来、回过神来。凭借女人准确的第六感,卓必玉敢肯定成祖仑认识这个弹《水边的阿狄丽娜》的长发女郎,而且,他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但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安静地陪着沉默的成祖仑吃完饭。

回去的路上,成祖仑一直沉默地开车,眉宇间凝有一丝凄伤的寂静,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神秘和深沉。以前,成祖仑总是给卓必玉一种她是他的全部、他把她放在第一位的感觉;可今天,卓必玉发现成祖仑的内心深处有一片她永远无法涉足的疆域,藏有一个叫做"过去"的强大东西。

说实话,在成祖仑面前,卓必玉确实因为年龄而自觉优越。明摆的事,她手里还有大把的青春,不惧错过,这局散了还可洗牌重来;成祖仑已年近中年,越往后遇到好女孩的机会越少,她们爱他的钱定然比爱他的人要多。但是此刻卓必玉意识到,时间对所有人都一样的公平,或者说,一样的残酷。成祖仑剩下的时间是没有卓必玉多,可他经历的时间比她多,他已经拥有过了、失去过了、见识过了,他不但不怕散场,再也开不了场他都不怕。反倒是卓必玉应该担心才对:他是否在拿你和他曾经的她们比较呢?你能够超过她们吗?若她们回心转意,他会如何取舍呢?

想到这里,卓必玉心底升起些许寒意:所有的爱情都是在铤而走险,没有胜券在握的事。

轿车从一个桥孔经过,巨大的桥身隔绝了所有的光亮,阴影如一只收拢翅膀的蝙蝠囊括四面八方,沉重的黑暗贴着皮肤压了下来。仿佛孤身误入一个没有风景亦没有出口的阴森隧道,忽然间,卓必玉的心分外寂寞。

还是……还是亲情最安全最可靠。卓必玉心想。

将脸别向车窗外,卓必玉看到人行道上的一对情侣,男孩正背着女孩缓步前行。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们的快乐。那样的欢畅那样的肆无忌惮。好似一整条马路都是他们的。好似一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卓必玉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

大一时有一次她突发高烧,胡笙将她背去了校医院。伏在胡笙宽阔温暖的背上,卓必玉头脑恍惚迷糊,内心明澈幸福。

一次看完电影,走在路上吵架了,她闹脾气不肯回学校。胡笙左哄右哄哄不好,干脆采取野蛮手段,直接将她扛在肩上,扔进出租车。

还有一回,卓必玉走路走累了,撒娇要求男朋友背她。胡笙背起她,然后出人意料地将她放在垃圾筒上,自己走掉了。坐在垃圾筒上的卓必玉啼笑皆非……

回忆令胡笙的气息带着一种无可比拟的甜蜜萦绕在她的周围。卓必玉胸中涌起一股柔情来,她好想找到远在异国的胡笙,亲口对他说:或许我们的生命从此不再产生交集,但是,我要向你致谢,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非同凡响的美妙回忆。

每一场爱情都带有其自身特有的温度和光辉。或许它经不起沧海桑田,或许终落得个劳燕分飞,但那一段时间因为有了这样的爱人、这样的爱,便形成了"这般"的而不是"那样"的风景,于是,它便"这般"的迷人了。也许,"那样"也会很精彩,可是,它偏偏就是"这般"了。这般度过了一段生命,其实,挺好。

想到此,卓必玉笑了,心说:我也是经历过许多时间的人,我也不必害怕。

(五)

爸爸正在书房内写毛笔字。

卓必玉走进去,看到爸爸写的是北宋词人柳永的名作《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写罢搁下笔,爸爸指着宣纸问:"觉得怎么样?"

"好字,但不算好词。我一向不怎么喜欢婉约词,尤其受不了男人写这种酸溜溜的小情小调的东西。"卓必玉说道。

爸爸笑着说:"呃,不能这么说。小情小调没关系,只要是真情实感就是好的,就值得写出来。而且,如果能以一己之小,通古今寰宇之大,那便是真正的高格化境了。"

"什么叫以一己之小通宇宙之大?"

"你看这里,本来作者痛到无言,却没有再向内拓进、沉溺,而是放眼身外,看远处烟波苍茫、暮霭遮天蔽日;景入眼,人入景,情景交融天人交汇,小我之失便融会于天地的大悲痛之中。词境大为开阔。"

爸爸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但也很牵强。

不过,仔细一品味,卓必玉承认,整首慢词境界最阔大的确实是这一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碎碎念念回旋流转之际的一句慨叹,好似携来三生三世的风尘和来自远古的回响。

燕京以北,湘江以南

落草火子

A 湘南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座城堡,古色,斑驳,城墙上有青苔,阳光的影子照在上面,它们蔓延成一幅幅明灭涣散的画。

在这座城堡里,我要一个人居住,白天巡行,夜里打更。

当然,这只是幻想,幻想而已。可是想着想着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我就会接着没完没了地幻想。我想我是无药可救了。

我18岁,大一,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幻想是黑暗里疯长的海藻,会逐渐占据我生命海洋里很大的一部分;时间则是海藻的养分,我们谁也无法抗拒。

我叫蔡湘南。我出生在湘江以南,一个弱小但美丽的城市。

我的名字很坦白,就像我的性格一样,不懂得隐瞒和躲藏,会意外地给人伤害。

有时候,我的确是凛冽而尖锐的。比如,我有一个哥哥,他很英俊,英俊得让所有男孩子嫉妒。他高中的时候开始带女孩子回家,我鄙薄这行径,于是用恶毒的语气赶他出去。终于,在某个夏天的午后,我们宣布分道扬镳。

常常是,他在屋子里忙他的事情,我沉浸在我的世界里。互不侵犯。那时候,我们都是任性而骄傲的孩子,无暇他顾,只懂得挥霍自己的青春。

时间长了,对我而言,这一个哥哥,有或没有,似乎都一样,我觉得无所谓。

何况,我还有一个很好的兄弟,和我哥一样,他也有咄咄逼人的英气,但他很善良,并且,有惊人且罕见的豁达。他总是能够容忍我的孩子气,然后微笑着说,湘南,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是你总要放人家一条生路啊。

听起来仿佛我就是魔鬼撒旦,我忍不住大笑,笑过之后心情就会变得很明亮很开阔,像大雨清洗过的天空,湛蓝湛蓝的。

有这么一个兄弟,我觉得比拥有一个哥哥要幸福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万倍。

他叫燕北,燕京以北。燕北的血管里汩汩流荡着北方人的血液,豪爽、热情,可是外表安静,一点都不张扬。我喜欢和这样的男孩子在一起,那样不用担心轻易被伤害。

只是有时候,他也会落寞。看着他面容模糊神情恍惚的样子,我会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只是安静地把手指插在衬衣口袋里,默默地陪着他走很长很长的路;或者,一起仰望天空,且听风吟。

幸好这种情况出现得不多,燕北总是会很快回过神来,脸上的忧伤转瞬即逝,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努力地微笑。

他知道我是心疼了。所以不快乐也要装作快乐,好让我开心。

可是他不知道这样我会更加难过。我常想湘南你真没用,你看燕北这么不开心,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都是大学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18岁,我在长沙,他在武汉。据说他那所大学是全国风景最美丽的大学,有好看的樱花和银杏树,还有一面很大的湖泊,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去看。

A 湘南

我至今都记得15岁那年与燕北的相遇。

燕北穿白色的棉布衬衣和米色长裤,落落无尘;身材挺拔,像白桦树;手指很长,似乎天生有做艺术家的天赋和气质。

燕北说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可是用他的嗓音说出来,有江南的湿润和柔和,一样地好听。

燕北微笑的样子最好看,淡定、干净、透明,远远瞧着,还有一点点离群索居的味道。你看了都忍不住想感染,想和他一样,有酷酷的笑容,做上帝的宠儿。

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可是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后来我才知道,燕北不是土生土长的湘南人,他来自燕京以北。燕北,一个在我们湘南土著眼里,有高大的人和建筑,听起来恢弘美好的城市。

知道这些,是在我们做了同桌之后,他给我讲他的家乡。那里有一座基督小教堂,每当做礼拜,人们的嘴里吐出鲜花一样芬芳的句子,那是祈祷;而墙角有白色和红色的蔷薇花在热烈开放。他说,他是喜欢鲜花的孩子,痴迷而执著。

我笑了。我相信他。不过我更愿意想象教堂的样子,我把它幻想成一座古堡,我在里面,肆意而自由地奔跑,从城墙的东面跑到西面,又跑到北面。我可以感受到汗水汹涌而出,在脸上淋漓的情景,我长久地痴迷,忘却时间。

于是燕北总是乖乖地放弃他的鲜花,听我构筑我的城堡。

你们注定了是要做一辈子的兄弟的,某一天在大街上,算命的先生说,这是宿命,你们谁也无法逃脱的。

我们都不想逃脱,我和燕北抢着说。

后来混熟了,我经常到他家里去。第一次,就像第一次遇见,我发现他的居室竟然和他的人一样,显得与众不同。我吃惊于那完美的对称和统一。

比如,柜子是南北相对的两套,橙黄色,枕头并肩而放,书桌是联体的那种,衣橱里,挂着两套一模一样的adidas运动服,还有同样的运动鞋,甚至,在不起眼的抽屉里,那些被遗忘或珍藏的童年玩具都是成双入对的。

总之,在他那里,我很难找到孤立的东西。它们就像是彼此的身体和影子,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在一起。

问他,他说,这样好,这样它们才不会寂寞。

真是诗意又浪漫的回答。原来东西和人一样,有了伴才可以快乐的。

他妈妈更有趣,她竟然说,这样家里像养了两个男孩子,热闹非凡。

我叫他妈妈阿姨,阿姨却和叫燕北一样,大声地叫我儿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我知道阿姨是真的对我好。他们一家人对我都挺好的。虽然他的工程师爸爸平日里沉默少言,可是我去了,他竟然会"勾引"我和燕北陪他喝酒,好容易成功了,每次又只让我们喝一点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后来阿姨把燕北的很多东西都送给了我,她说,与其"像"养了两个男孩子,不如就当真养了两个。湘南和燕北,你们都是我的乖儿子。说着说着,她的眼睛竟红起来,有一些湿润的东西氤氲在里面。我想阿姨是真喜欢我了。我鼻子一阵发酸,我说这是真的吗我和燕北就要做亲兄弟了。

亲兄弟。这三个字让我感觉温暖。上帝啊,我竟可以是如此幸运的孩子。

再后来,我穿着和燕北一模一样的adidas运动服和运动鞋去了学校。同学都说,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双生子,都有俊朗的面孔和挺拔的身体。

我沉浸在种种未曾体验过的赞叹和惊呼里面,幸福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只是燕北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处变不惊的样子。要不是他的眼神平和,我的不羁,我觉得我们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4月,燕北15岁生日,阿姨买了两个蛋糕。我们一起唱生日歌。阿姨开心得哭了,叔叔也高兴,喝了很多酒。那一天我们都很放肆地幸福,仿佛全世界是我们四个人的一样。

那一年,我总共过了两个生日,燕北也是。我的生日是夏至,6月21日。

B 燕北

15岁那年我过了两个生日,第二个是在湘南家里过的。夏至。

那一天是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北半球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太阳升得很高,光线被茂密的香樟分割成一片一片地,像碎碎的水银撒在地上,一点也没有章法。

湘南就是在这样的光线里生长了15年,长成了一副明媚的样子,有凛冽的性格和灿烂的笑容。然后与我相遇。

流年。光华。童年。暗影。

那一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那一天出了一点点意外。

湘南哥哥的名字豁然出现在学校的公告栏里,因为打架,他被开除了。

他叫蔡箫辽,高三。我常常在学校里看着他穿着破旧的牛仔裤,脑袋埋在长长的头发里面,或者神情漠然地望着天,身影流动着恍惚的气息。他是那种讨女孩子喜欢的男孩子,英俊就英俊得要死,颓败就颓败得有型。只是,他不讨老师喜欢。通常,当我们碰面的时候,他会收敛起孤傲的眼神,态度温和地说,燕北,你好。

箫辽,你好。我应他。我知道,其实他从来都不是冷漠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距离高考仅剩15天。

我一直担心他家里会有轩然大波的,可是没有。湘南说其实大家都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再说,箫辽的功课糟糕透顶,就算让他去高考,也是什么大学都上不了的。

我苦笑。回家后,箫辽沉沦的背影和疲惫的眼神不停地在我眼前浮动,我为他和湘南感到心痛。

他们本应该是多么和谐的一对兄弟,可是为什么,关系还不及我和湘南。

箫辽第二天便南下去了深圳。

我们去送他,我吃惊地发现他的长发和配饰藏刀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百分百的阳光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孔和四溢的青春,让人羡慕。

临走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替我好好照顾湘南,他太任性了。

湘南不满,说,得了吧,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我看到箫辽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沉默。我说过,我相信时间的力量,它是漫卷的海潮,总有一天会让我们凛冽不再。

悲伤总是短暂的。这个夏至过后,我和湘南已经可以在化学课上往纯净水瓶子里扔钠片,看它像一条闪光的小鱼在水面游来游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最后鱼越来越小,融为水的一部分。我们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并管它叫"水焰火"。

箫辽离开之后,我更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湘南的妈妈对我很好,不过她老是叫我箫辽,发现错了便是一副怅然自责的表情。后来她叫箫辽的时候我便爽快地回应,就像我真的是箫辽一样。

我妈妈倒是很亲热地叫湘南儿子,几乎一次都没有错过。

有时候我也开玩笑,对湘南说,弟弟,快,叫我声哥哥。

他的拳头立马就挥舞了过来,你去死。

我不过比湘南大两个月而已。

无比的年轻。无敌的青春。

两个英俊少年就这样站在开满鲜花的街道上,做出嚣张无比的样子,一边猖獗,一边数数:15。16。17。三年。我们白衣飘飘的年代,我们滚烫的似水流年。

16岁的时候我们去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看到字幕上打出这样的句子: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恋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到早已消逝的岁月。

看着看着,我突然感觉一阵一阵尖锐的忧伤划过心脏,我突然就要剧烈地怀恋我的燕北来。

湘南在一旁陪我不知所措,他说燕北你怎么了。我坚强地说没什么,我只是被剧情感动了。

我只是被剧情感动了,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可是我依然冲他微笑。

我不想兄弟为我心疼。

那是我16岁感到的唯一一次孤独。后来,再后来,我在湘南面前总是很开心。

17岁,轮到我们高三,我们的脸一天天消瘦,但是眼神依然犀利。我和湘南变成了真正的兄弟,一起回我的家或他的家,一起吃饭,一起休息,然后一起上学。

因为我们,我爸爸和他爸爸也成了好哥们。他们一起叫我们儿子,不分彼此。

A 湘南

两年后的夏至,哥哥从深圳回来,他20岁,我17岁。

这一年,高考提前结束,我和燕北在街道上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像一棵白杨那样朝我们挥手,心里欢腾得厉害.我听见燕北少有的兴奋,湘南,你看,箫辽回来了,你哥哥回来了。

两年,足以消除我们兄弟俩所有的冷漠和孤傲;

两年,我终于在父母的思念里开始怀念他,怀念他小时候背我上学的情景,怀念他替我背黑锅挨爸爸的揍,我甚至怀念他带回家的女孩子都有如花的笑靥和纤细的腰肢。

两年里,箫辽给爸爸寄胃药,给妈妈寄治疗偏头痛的磁枕,给我和燕北寄好看的书和好听的CD。

燕北说的对,我哥确实挺好的。

可是当我提起这些的时候,箫辽只是淡淡地笑笑。20岁的大小伙子箫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有气焰嚣张的颓废青年了。他收敛起全部的尖锐,已经会说很温和的话了。

两个月后,我们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在长沙,燕北在武汉。他说他要去全国最美丽的大学,他成功了,他是那样喜欢鲜花的一个男孩子。

我依然幻想着我的城堡。在这座城堡里,我要一个人居住,白天巡行,夜里打更。

燕北来信说我一定可以的。

B 燕北

湘南,我们在风里面长得飞快,我们终于长到了18岁,我们终于不再是孩子了。

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关于京北的故事。

是的,京北,燕京以北。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他,可是,你穿过他的白色adidas运动服和运动鞋,你用过他的橙黄色书柜和书桌,你过过他的生日,你甚至用和他一样的声音叫过我哥哥啊。

京北,我的孪生弟弟京北,和我穿同样衣服的京北,总是陪我一起快乐一起忧伤的京北;京北,连生病都不谋而合的京北;京北,15岁那年死于一场流行肺炎的京北。京北。京北。京北。京。北。

湘南,你知道么?在生命的前15年里,我和京北做的唯一不同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与死。在这场浩劫里,我是幸存者,可是我又是多么大的受害者啊。

15岁那年,我不停地怀念我的弟弟京北,我无法从他的死亡阴影里走出,为了我,爸爸和妈妈离开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燕京以北,来到湘江以南。

在这里,我认识了你,湘南,你有英俊桀骜的眼神,你是多么像我的京北啊。有好多次,我都把你当成了我的京北啊。

湘南,你是我的京北。

湘南,你是我的弟弟。

湘南,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兄弟。

你相信么?

还有,湘南,我想你了,你能来武汉看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