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赌一次永恒

后来她跟陈孝正还有过很多次这样天幕下私密的甜蜜,在最初的篮球架下、校园的小树林里、茅以升塑像园中都曾留下他们热恋时的身影。陈孝正不喜欢像何绿芽她们和大多数的校园情侣那样,闲时逛公园,或在学校附近的小夜市打发一晚上的时间,即使身边多了一个郑微,他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依旧规律而严谨,他说他厌恶一切虚度光阴的生活方式。

郑微虽然跟得紧,而陈孝正面对她的大多数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在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夜色角落里,他唇上的温度总烫得郑微禁不住地怀疑,这个紧紧将她拥在怀里的人,真的就是那个疏离骄傲的少年?然而可以让她忘记了自己的人,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郑微喜欢看他摘了眼镜时的样子,他近视的程度并不深,镜片之下是一双深邃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激动的时候,他总能让脸色淡淡的,可眼睛不会说谎,那跳动着的躁动和迷乱的火苗必定会出卖他。那些燃烧的瞬间她曾经见过,只有她见过,是的,只有她。

他第一次将颤抖的手探进她上衣下摆的时候,强悍的玉面小飞龙脸红得如同熟透了的苹果,可心里不忘懊恼着,为什么今天没有穿上她最漂亮的小蕾丝内衣。当他带着层薄茧的手覆在她如花瓣般初绽的胸脯上,她胸口的小白鸽在激动中就要振翅欲飞。童真初识欲望滋味,多么的令人迷醉,然而他每次明明都激动得不可自持,可在关键的那一刻,却总是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其实郑微也害怕着,然而她更不解。有一次她在他怀里沮丧地呢喃,“是因为我太小了吗,所以你不喜欢?”他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于是毫无风度地笑了,“好像是小了点,不过我也没见过大的,所以觉得还好……只是,笨蛋,我不可以那样,现在还不可以。”他在说后面那一句话的时候眼神是哀伤的,只是当时的郑微还不能够理解,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这般一闪而过的哀伤又是为何?

郑微却是个快乐的人,所以她总是更愿意记取那些幸福而甜蜜的片断,记住陈孝正笑的时候的样子,忘掉哀伤。那时的快乐又太多太浓,就连依依不舍至晚归的两人面对宿舍门前紧闭的铁门,不敢一次又一次叫醒舍管阿姨,不得不铤而走险翻墙而入的片断都是美好的。G大女生宿舍的围墙本来就只防君子不防小人,郑微从小野惯了,翻墙上树本是她的长项,只需陈孝正轻轻一托,便可灵活地攀至墙头。他总是不断地叮嘱她小心点小心点,她偏喜欢半坐在墙头还朝他笑着做鬼脸,然后才挥挥手跳落到围墙内。那段时间,她的身手简直成为G大校园情侣中晚归一族的偶像,有时自己成功翻越之余,还不忘顺道拉同道中的姐妹一把。那个拿着心形气球老在楼下等候的男生,他的女朋友是郑微楼下的一个胖妞。在他们再三央求之下,心软的小飞龙不顾陈孝正的反对,有过一次带着胖妞爬墙的经历,据她事后对陈孝正抱怨,手臂至少酸麻了一个星期,陈孝正一边帮她活动筋骨,一边不留情地说她自讨苦吃。

当然也不是没有眼泪。生日的那个晚上过后不久,开阳再次约郑微一起吃饭,郑微想起那晚自己的贸然离去,对开阳也始终心存歉意。两人对坐,郑微努力地寻找愉快的话题,一直没有成功,最后才发现,他们的默契的欢快也许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开阳说:“微微,我希望你不要生气,那天晚上……那是我的最后一搏。”

郑微不住摇头,“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开阳苦笑,“别把我想得太伟大,你找到了你爱的人,我没有办法在一旁看着你们笑。”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后都不再是朋友了吗?”郑微这么一说,眼睛就潮湿了,他们曾是那样好的朋友,连吃饭都可以共用一个碗。

“当然还是朋友,但是大概我们以后不会再这样单独面对面地吃饭聊天了,就当我心胸狭窄,至少现在看到你们,我心里不好受。”

郑微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得到一样东西,就意味着另一样东西必定要失去?她还记得开阳手把手教她下棋的样子,然而这个人,也许再也不会是她的好朋友了。

开阳见她哭泣也有些难受,只得苦笑,“明明我才是比较惨的那一个,是我刚没了喜欢的女孩,为什么好像你哭得比我还惨?”

郑微一边吸鼻子一边呜咽,“开阳,你就闭关一段时间,等你想通了,我们再一起下棋好不好。”

他怕她再哭,只得点头,“会有这一天的。”

事实上,他们再也没有了继续面对面对弈的一天,很多人,一旦错过了,就是陌路。

郑微很久之后都不能明白,是不是因为她比较贪心,所以在意识到要失去开阳的这一刻,她那么疼痛,每一滴眼泪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为什么得到爱情的同时必须舍弃友情——也许,在开阳眼里,他对她从来就不是友情。也就是从这一次起,郑微开始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她必须割舍的,她大声地哭泣,痛快地流泪,然而不允许自己后悔,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选择了陈孝正,就选择了他给的苦和甜。在一起的日子里,总是她在等他,等他放学,等他上课,等他自习,等他约会。她永远比他早到,然后数着树上的叶子,数着自己的手指,等着那个爱迟到的人。他有时会来晚几分钟,有时是半个小时,最恶劣的一次,说好了周末八点半去逛图书市场,他十点半才出现,他明明是个守约的人,对老师、对同学、对朋友,他从不迟到半秒钟,唯独在她面前,他丧失了时间观念。也许他太笃定,她一定会在那里等他,所以他放心地忙自己的事情,不疾不徐赶赴她的约会,他总是忙完了自己的事才会想到她,因为她总在那里。

当然也为这件事闹过别扭,她明明是最没有耐心的一个人,等的时间长了,难免大发脾气,也争吵过无数回。他吵不过她,所以她发飙的时候他总是漠然,她占了上风,可哭泣的那个却总是自己。争吵过后就是冷战,大多数的时候,她转过身就开始后悔——其实等待也并不是那么难熬的一件事,她说。于是,只需他一个电话,她又忘了所有的不快,笑着投入他的怀抱,好了伤疤能够彻底地忘了疼,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有时他也会说:对不起,下次我会早一点。可是下次她依旧在等。

有一次她在他楼下等得实在不耐,便忍无可忍得冲上了他宿舍,竟然看见他万事俱备的模样,却环抱着书,坐在床沿发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发呆的陈孝正,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他本是那样坚定而清晰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一个人,几曾何时也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她不要想,不要想,他每次虽然都迟到,但从不失约,只要她最终能等到他,过程如何都无所谓了。

陈孝正有一次对她说:“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等。”

郑微笑嘻嘻地说:“我也想过迟到几次,让你尝尝等我的滋味,可我害怕如果是我迟到的话,你不会在那里等我。所以我还是早到一会儿吧,你不也整天说我游手好闲的。”

她说完,陈孝正低头专注地看她的《土木工程概论》作业,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之后,他说:“郑微,你写作业真马虎,这个钢筋的配比率错得真离谱。”

她心不在焉地一眼扫过去,“是吗,可能是我算错了。”

他大为不满,“你知不知道小小的差错有可能让一栋大楼倒塌,你这样马虎草率,能做一个土木工程师吗?”

“我不是让你帮我检查检查吗?用得着那么大动肝火?”她嘟囔。

陈孝正看了她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大概是我太小题大做了,不过郑微,我跟你不一样,我的人生是一栋只能建造一次的楼房,我必须让它精确无比,不能有一厘米差池——所以,我太紧张,害怕行差步错。”

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撒娇地钩住他的脖子,“我不就是你一厘米的那个差错?阿正,老师不也说,任何一栋建筑都允许存在合理范围内的误差,我这一厘米不足以让你的大楼崩塌。”

陈孝正放下作业本,紧紧回抱住她。他害怕他爱上了他这一厘米的误差,把整栋大楼都抛在了脑后。

大三的新学年刚开学,郑微她们就要从原来的宿舍搬往学校新建的女生宿舍大楼,她的行李一直是最多的,陈孝正也自然被她拉来充当苦力。那一天学校特许男生在舍管阿姨的眼皮底下进入女生宿舍,陈孝正第一次见到402的庐山真面目,他一到,阮阮就松了口气地说:“你来了就好了,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了。”

“郑微,不要告诉我宿舍最乱的那张床就是你的。”陈孝正指着其中一张床问。果然,他在她的一阵干笑中得到了料想中的答案,不由叹气,“细节反映了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你就不能有秩序一点?”

“乱中有序,乱中有序。”郑微敷衍道。

他认命地给她收拾东西,郑微鞍前马后地跑腿,倒也殷勤。整理到她床前的小百宝箱时,一本不算新的《安徒生童话》掉了出来,陈孝正把它捡起来拿在手中,“你果然还处在看这种读物的阶段,居然还放在床头。”

郑微忙说,“给我,给我,我来拿。”

他却不着急给她,翻了翻,随口说道:“我小时候倒是没有看过这种童话书了,借给我看看可以吗?”

他这句话本身就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礼貌问句,一本书而已,借给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只是郑微忽然沉默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本书对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本《安徒生童话》,那代表了林静与小飞龙所有的记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林静走了,至今杳无音讯,他曾是她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人,可现在她拥有的也不过是这本书而已。

“不可以吗?我随口问问罢了。”陈孝正有些意外,但也不为难她,合上书便递回她面前。

郑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她心里忽然很矛盾,然而林静已经把她和她的回忆丢下了,阿正才是她现在最最喜欢的人,她什么都愿意跟他分享,何况是一本书。

“给我干吗,你想看就拿去吧,不过记得要给我哦,这本书陪伴我很多年了。”

他笑笑,将书收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继续当她的搬运工。挪到漂亮宽敞的新宿舍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忙活。

次日是星期六,郑微和陈孝正约好一起去图书市场淘书。图书市场跟书店不一样,书多且繁杂,价格也比书店优惠,最吸引没钱有时间的学生一族。出门的时候,阮阮提醒她回来得早一点,下午说好了宿舍集体出动去吃火锅,庆祝她们集体的“乔迁之喜”,郑微答应着知道了,就兴冲冲地出了门,因为在此之前她和阿正都只是在学校同进同出,他又不爱逛街逛公园,这一次去图书市场可以说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式的校外约会。

也就是这一次,他让她在学校礼堂门口从早上8点半等到了10点半,当他姗姗来迟,略带歉意地说着自己的理由时,郑微反复地在心里说,别生气别生气,不要把这样难得的一天弄砸了。可是依旧装不出高兴的样子,只得捂着耳朵,“我不要听理由,你这个迟到大王,下次再这样我不理你了。”陈孝正见她这个样子,也选择了不再解释。

她的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了公车不久,又开始欢声笑语不断,陈孝正本来话就不多,可今天更加出乎意料地沉默,她说了好几个笑话,把自己逗得前俯后仰,可他依旧眼神漠然。到达图书市场之后,他说她话太多,吵得他无心找书,建议两人分头行动,她虽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各自行事。

这时的郑微已经有些察觉到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头,陈孝正今天的冷淡已经超出了平时正常的范畴,可她完全不明白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当然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她也试过问他,“阿正,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他想也不想地否认了。于是,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也连带变得闷闷不乐了。

这样不妙的情绪在回去的路上攀到了顶峰,拥挤的公车上,他们面对面站着,一路无话,郑微在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因为陈孝正虽然孤僻,但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并不小气,他的不愉快必定事出有因。她想得出神,连身边有人不断挤向她也犹不自知,最后是陈孝正用力地拉了她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郑微吃痛,大为不满地说了声,“干吗呀?”陈孝正却不理她,对着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厉声道:“一大把年纪了还占这种便宜,未免太下流了一点!”

那一脸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本想反驳,但看陈孝正色厉内荏的模样,料定他虽年轻也不是好惹的,只得嘟囔了几句“都是误会”之类的话。陈孝正不再看他,到了该转车的下一站,车门一开,拽了满脸通红的郑微就下了车。

这一站下车的地方距离转车的地点还有几分钟的路程,他走了几步,就松开了她的手,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郑微忙跟上去挽住他,“干吗不理我?”

他“啧”了一声,甩开了她,“别拉拉扯扯。”

郑微已经憋了一天的气,被他这一甩之下顿时爆发了出来,“你什么毛病呀,有什么不高兴你就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哪不对呀。”

他不理她,可她是个牛脾气,哪里吃这套,于是用力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无奈回过头来,愤声道:“你有没有一点脑子,半点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刚才怎么不见你这么神勇?”

郑微怒从心起,“就算是为刚才的事,你犯得着这样吗,那是我愿意的吗!陈孝正,我最讨厌你这样什么事都藏着掖着的人,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刚才的事跟我较劲,有本事就把事情摊开了说,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受不了。”

他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郑微气极了,她已经忍了很久,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说话算什么,有事情就往心里去,连说出来的胆量都没有,你算什么男人?”

他眼帘垂了下来,放柔了声音,“算了,是我不对,我没生你的气,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我们回去吧,别在大街上吵。”他说完用手去拉她,这一次换她一把挥开,“想翻脸就翻脸,说没事就没事,你还是不肯说理由,你当我是谁?”

“跟我回去再说。”他隐忍地说道,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不肯走是吗,那算了。”他一个人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她的那本《安徒生童话》,递还到她手中,“对了,这本书我看完了,还给你,谢谢。”

直到他消失在闹市区的人海里,郑微都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就这样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大街上,她想喊住他,没张开嘴泪水就流了出来,只得呜咽着蹲在原地,满街的行人来去匆匆,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年轻的郑微第一次感觉到刻骨的孤单。

郑微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泣,直到泪都流干,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本《安徒生童话》,为什么童话里没有说,王子一个人离去后,公主应该怎么办。她本能地觉得是这本书是问题的根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速地翻动着书页,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其中一页里,她找到了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十七岁的郑微笑得灿烂无邪,身边的林静也微笑着,单手揽在她的肩上。

她记忆里的一扇门轰然打开,那是她至今为止最后一次跟林静的合影,地点是在家乡的庙会上,身后热闹喜气都只是为衬托照片里相亲相爱的少年男女而存在的背景。那时的郑微,从来不知“愁”字为何滋味。照片是用林静家的相机,请路过的行人拍的,没有多久,他就去了美国,所以这张照片她竟然从未得见,这本《安徒生童话》她从林静宿舍带回来之后,也一直放在床头,连翻看的勇气都没有,更没有想到他会把它夹在书页里。

她木然地翻转照片,后面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隽字体,“我的小飞龙——LJ 19××年2月×日”。他习柳体,写得一手极好的书法,连带钢笔字都颇有风骨,这个笔迹,她怎么会不记得?她茫然地把照片和书抱在胸口,依然不知是喜是悲。曾经以为天长地久,一辈子相随的一个人,还不是一声不吭地远走异国,他还不是最终丢下了他的小飞龙?就像阿正把她丢在了大街上。

想起阿正,她忽然一个激灵,难道这就是他闷闷不乐的原因?他看到了这张相片,所以生气了?是吃醋吗,冷淡寡情的陈孝正为她吃醋?有可能吗?她自己都不敢确定。

可是为什么他宁可一个人憋在心里也不当面问她?换作是她在他的物品里找到这样一张相片,她会毫不犹豫地当面问个究竟。可惜他不是她。她问自己,如果他当面质问,她会怎么回答,说这张照片是一场误会?不,不,她不会这么说,她会告诉他,照片里的这个人是她曾经深深喜欢过的一个男孩,即使这个男孩后来不告而别,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之一,这是一段她不能,也不愿意抹杀的记忆,只不过,现在小飞龙一心一意地爱着的,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只有他陈孝正,她不会骗一个她爱着的人。

很多时候郑微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能在失去林静之后,这么快地爱上阿正,难道她对林静的感觉那么不堪一击?事实上这些年来,她经常想起林静,想着他一个人在美国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孤单?她喜欢过他,他比她的亲人还亲,所以她短暂的怨恨过后,并没有怨恨,更多的是牵挂和对他不告而别的难以释怀。她不能说她对林静的感情是误会。然而,如果远走美国的那个人是阿正——她连想都不敢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会恨他,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可惜他不问——如果他真的是为这件事介怀的话,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郑微擦了擦脸上残余的眼泪站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就往回去的方向走。她有点轻微的路痴,这一段相似的岔路太多,居然绕了一个圈才成功地找到公车站。

大约五分钟后,气喘吁吁的陈孝正匆匆跑回原地,已经不见了郑微的身影。他挫败地抓紧自己的手,她一个人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她不在原地等待他的时候,他原来也害怕。

是的,他很介意,当他无意中看到那张相片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酸涩的味道。他的郑微,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笑得如此甜美。其实是多么老套的戏码,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个中滋味。他何尝不知道,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郑微应该还没有认识他,照片里两人的姿势虽然亲密,但单手揽在肩膀上也完全可以是亲人和知交好友间的行为,即使后面有着“我的小飞龙”那样的字样,也只能证明那是她的往事,他控制不了的往事。

陈孝正完全相信自己拥有的郑微比照片里的那个人更多,从月光下的篮球场到后来的亲密,她的懵懂和生涩完全不是伪装。究竟是什么刺伤了自视甚高的陈孝正,是她把书给他时,那珍爱而犹豫不决的眼神,还是那个叫“LJ”的男孩眼里真正的淡定?那种发自内心的淡定是陈孝正渴望而不能拥有的,他骄傲,他冷静,但他唯独没有这种淡定的本质——那就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他甚至注意到那人有着一双修长而漂亮的手,这样的手跟郑微多么相似,只有生长在良好生活环境中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昨天晚上,陈孝正对着这张照片,居然长时间无法入睡,不知道这张照片的主人去了哪里?如果那个人还在,是否现在拥有小飞龙的人就不会是他陈孝正,而他是否可以比那个人更能呵护小飞龙的那双手,不让她因他而吃半分的苦,他做得到吗?他为自己的不确定而感到绝望,更发现自己原来懦弱到连问她的勇气都没有。他最后的武器就是冷淡她,让自己相信,她在他心中没有那么重要。

原来就连这样也不行。

郑微回到学校,正好赶上了舍友的火锅聚会,六人杀至学校侧门的火锅店,点了满满一桌的生料,精打细算的朱小北还特意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件打折的啤酒。

麻辣的火锅吃得几人龇牙咧嘴的,郑微没命地喝了口辣啤酒,呛了一下,忙着用纸巾拭着眼角的泪水。虽然她和往常一样活泼欢笑,可阮阮总感觉到她跟陈孝正从图书市场回来后,情绪有那么点不对,可是当着那么多人,也不便马上问她。

她们所谓的“六大天后”,除了何绿芽之外,酒量都不差,一件啤酒很快消耗了大半,喝了最后,就成了六个女孩胡吹海侃。轮到说闹,郑微和朱小北都是当众的翘楚,朱小北大声说了个带颜色的笑话,几个人笑成一团。

“猪北,你真黄!”郑微倚着阮阮笑个不停。

朱小北说,“什么呀,我这种人,就像香蕉,皮儿是黄的,内心可洁白得很,咬一口,还香喷喷的,不像有些人,外表光滑着呢,其实就是个臭鸡蛋,磕开来,臭不可闻!”

“说谁呢你?”郑微指着朱小北笑骂,“我看你就是个榴莲,最臭就是你!”

“榴莲有人觉得臭,可有人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香的。”卓美提醒道,“比如说我,我就觉得很香,哈哈。”

“你吃什么不香?”黎维娟白了卓美一眼,“我喜欢石榴,剥开来里面一颗一颗的,女人呀,就要多长几个心眼。”

郑微捂着自己红彤彤的脸,傻笑道,“那我肯定就是红苹果,又漂亮又好吃,绿芽是柿子,熟了都不能用力捏,卓美是红毛丹……”

“为什么呀?”什么都无所谓的卓美也不干了。

“你跟红毛丹一样,一看就很东南亚。”大家都笑了,郑微又说,“我们家阮阮是人参果,大家都想吃,并不是谁都吃得了的,就便宜了赵世永那只猴子。”

阮阮笑了,“你就是古灵精怪,我说呀,女的是什么都不要紧,就怕遇到了传说中的洋葱王子,你想要看到他的心,只有一层一层地剥掉他的外衣,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让你流泪,最后才知道,原来洋葱根本就没有心。”

郑微愣了一下,“没有心的洋葱王子……可是如果没有试过,没有流过泪,怎么知道它没有心?”

黎维娟站起来,两手往下按了按,“大家听我说,我觉得吧,最好的男人就像货架上最贵的水果。好吃,但是你得看看你有没有吃到的本事和实力,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后代,所以,这就是一场博弈,关键是眼要准,手要狠,用最合理的价钱办最好的事。你也别盯着那最贵的,咱买不起,等到打折的时候都臭了;也别贪小便宜省钱买那廉价的,吃了一口你吐都来不及,正确的选择是广泛地进行市场调查,了解行情,该出手时就出手,用尽自己每一分钱,尽可能买到最值得的东西。”

朱小北半真半假地鼓掌,“黎大师,您这是至理名言,我们又受教育了。”

郑微困惑了,“黎维娟,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最值得的那个水果我不喜欢吃怎么办,还是得找自己喜欢的吧?”

黎维娟不以为然,“这就是你傻的地方了,再好的味道,再好的卖相,嚼到嘴里其实都差不多。你看你,明明兜里有钱,可以买到许公子那样的进口水果,你偏买了陈孝正那样国产的。”

何绿芽咋舌,“陈孝正还不好呀,我觉得他很好呀,就是不太理人,我听说很多女孩子都背地里挺迷他的。”

“你懂什么,价值是比较出来的,陈孝正是好,他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就是买不起的东西,可是在我们郑微有那么多资金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挑到更好的,比如许公子,你看阮阮,人家就聪明,她的赵世永敢说不是高干家庭出来的孩子?”黎维娟说。

阮阮说:“话也不能这样讲,我找世永,是因为我喜欢他这种水果的味道,我想微微挑陈孝正也一样,而且陈孝正除了家境,没有任何比不上许开阳的地方。男人只要有上进心,就是潜力股,他那么聪明有才华,以后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黎维娟摇头,“阮阮,你别忘了,说到底,所有的女孩都是荔枝,新鲜不了多少天,别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个男人不可预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吃亏的到头来是自己。”

她一说完,众人皆不语。很久之后阮阮才说了一句,“你说得也对,青春是终将腐朽的,时间对谁都公平,谁都只有这几年新鲜,谁都输不起。”

都是二十来岁的女孩,谁不知道青春可贵,大家各自都想着自己的心里事。郑微自然想到了阿正,回来的路上,她一度赌咒再不理他了,可是渐渐地又开始后悔,她不应该走那么快,要是他回过头来找她,这该怎么办?他对她没有她对他那么好,那也许是因为他爱她没有她爱他多,可爱情毕竟不是做生意,怎么可以要求绝对的公平,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爱得比较多,那就是她好了,如果她付出十分,他只回报五分,那她就给他二十分,他不就可以给她整整十分?

阿正是爱她的,即使他不说,即使她不知道这样的爱有几分,可她相信她的直觉。

也许是她比较傻,她说不出黎维娟那样的大道理,可她隐约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那么个算法的。是她自己决定要去爱的,没有人逼她,那就只需认真去爱便可,付出的时候她不也是快乐的吗?青春是有限的,这没错,但她就更不能在犹豫和观望中度过。因为她不知道若干年之后的自己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青春可人,是否还有现在这样不顾一切的勇气,那为什么不就趁现在,趁她该拥有的都还拥有的时候,竭尽所能地去爱?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爱的,可她郑微的爱情就是这样。

于是她把手里的啤酒杯往桌上一放,“见鬼去吧,什么终将逝去的青春,我赌一次永恒!”

几人意犹未尽地回了宿舍,郑微第一个去洗澡,她感到有点累,一天里情绪大起大落了几回,现在只想安稳地躺在床上,明天,不管他的态度如何,她都要找他说个清楚。

刚洗好出来,阮阮抱着换洗的衣服接着往洗澡间里走,她笑着对郑微说:“微微,我喝多了一点,觉得有点渴,又不想喝白开水,麻烦你个事,帮我到楼下小卖部买瓶牛奶好不好。”

这有什么难的,郑微爽快地答应了。她随便套了件衣服,拿了钱就往楼下跑,刚到楼下,就看见站在树下的陈孝正。

她着了魔似的朝他走去,站定在他面前,连说话都忘了。

即使是洗了澡,陈孝正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酒气,他说:“又喝酒,最烦你喝酒了。”

郑微娇憨地笑了笑,“别说烦我,说一次喜欢我。”

他低头,没有出声。

她又开始摇晃着他的手耍赖,“说吧,说吧,你今天让我哭了,说点让我高兴的,一句就好。”

陈孝正的回答是用力拥住她,他抱得那样紧,她一度以为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傻乎乎地想,也许她愿意这样死在他怀里。

两人坐在静谧的茅以升塑像园的时候,她把头靠在阿正肩上,他问她,“每个人明明都是独立的个体,一个人怎么能那么依恋另一个人,以至于离不开也忘不掉。”

她说:“把你换成我,让你有我的思想,过我的生活,一天就好,可能你就会懂。”

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正色对他说:“为什么你不问我照片里的人是谁?”

陈孝正看着别处,“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和今天白天的时候害怕知道答案,现在又觉得他是谁,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他可以不想知道,但是她想说:“照片里的人是林静,他是我从小喜欢过的一个人,后来……他去了美国,阿正,现在我爱你,可我不能对你说,我会彻底忘了他,他是我回忆的一部分,我珍惜我的回忆。”

他低头吻她,当她脸色陀红地在他怀里喘息的时候,他低声问:“他也吻过你吗,他比我好吗?”郑微乐了,“你真笨!”

平息下来之后,他抱着她说:“我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吧,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没有爸爸……”

郑微插嘴,“我也是单亲家庭的小孩!”

陈孝正摇头,“不一样的,你至少父母健在。我爸爸却很早就病逝了,我是遗腹子。我父母都是我们那一个大型机械厂的职工,我爸很有才华,他在世的时候是单位里的总工,只可惜去得太早,我爸妈感情很好,他走的时候我在我妈肚子里才三个月,听说包括我外婆在内,很多人都劝过她把孩子打掉,她死也不肯,说有了这个孩子,她才能活下来,大家都没有办法,所以世界上才有了我。

你没有办法理解一个寡妇对待唯一儿子的心,对于我妈来说,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长得很好,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男人不嫌弃她带个拖油瓶,愿意娶她过门,她通通一口回绝,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也知道她一个人不容易。这么多年,她为了我,硬是把找个伴的念头生生掐断了,她总是说:‘你知道吗,阿正,看见你,我就觉得你爸还在,他就在我的身边,只不过我看不见他,我怎么可以再找,把你养大,让你成才,我什么都满足了。’我爸不在后,她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过活是很不容易的,机械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她为了我,把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几乎是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供我上学,尽量给我好的生活,自己则勒紧裤带过日子。真的,我就是她的一切了,有些事情你没法理解,直到我念小学,她还风雨不改地到学校来接我,中学之后,在我的抗议下,她不敢来了,但是她计算好从学校到我家的路程,我只要无故晚归了十分钟,她在家都要急疯了,她说我要是有什么事,她这辈子就算是全完了。

她那样期盼我成才,希望我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小孩子总是爱玩,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一次贪玩,很晚才回到家,连作业都没写,她就灯也不开地坐在沙发上等我。我一回来,就没头没脑地打,用手、用鞭子,当时我的背被抽得都是血痕,我第一次那么讨厌她,不就是玩了那么一回,就一回,她居然下那么狠的手。可是后来她抱着我哭了,哭得比我还凄惨一万倍。她反复地强调,阿正,你是我的全部,你是我的希望,你不能行差步错,一步也不行!她哭得我的衣服都湿透了,那一次我才明白,一个人要是伤害了另一个他爱的人,绝对比被伤害那个人更痛。

她近乎卑微地讨好着我的老师,从小学到中学,就一个很朴素的观念,她希望他们好好教育我,这样我才有出息。所以,下雨的时候,她上着班特意从单位请假出来,给我送伞也给老师送伞,她还在上着课的时候给班上送一些东西,她没有什么钱,无非是送些订书机、黑板擦之类的,老师很为难,同学们都笑她,的确挺好笑的,但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明白她的心。她的爱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是没有她就没有我,所以我不能辜负她,我只有向前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要成才,要有出息,不能让她失望,绝对不能!

微微,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有些事情是生来就注定的。我知道我要走的路,也知道我一定会到达那个地方,可是我唯独不知道会有你。”

郑微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他描述的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她唯有紧紧地依偎着他,“到达你的目标跟我并不矛盾呀。”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但愿如此,微微,但愿如此。”

“今天的事,还是你不对!”她指责道。

他忽然红了脸,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心里不舒服,那我道歉吧。”

“道歉谁不会呀,打我一大棒,才给颗小糖,你过意得去吗?”她得理不饶人。

“那你要什么。”

她说,“阿正,给我个未来吧。”

他别无选择,闭上眼,轻轻点头。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快一年吧。”

“是十三个月,怎么才十三个月呀?”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应该有半辈子那么长了,原来不过是十三个月,她现在觉得,青春有什么用,她恨不得一夜之间跟他一同齐头,顷刻就白发苍苍,到那时尘埃落定,一切都有了结局,便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再也没有未知的未来和变故,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