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团乱麻08
08破碎的梦想和永远不够的时间郭鑫年订了九华山庄一个套间,房间里面就可以泡温泉。他披着浴袍,头顶毛巾,举起酒杯说道:“兄弟姐妹们,我们屡战屡败,输了赢了都无所谓。可是大家都不容易,我怕耽误大家,公司搞成了,吃肉喝酒,搞不成,连找女朋友的钱都没有。北京城一套房子三五百万,快追上香港了,还得买车吧,一个月油钱、养路费和过路费就得好几千,要在这鬼地方体面地活下去,至少得有个一千万。我知道你们拿多少钱,五千多块,两百年不吃不喝之后,就能在帝都过上体面的生活了,惊情两百年!” “洋阳,你也不容易,高峰期挤地铁,每天做好丢贞操的准备。”郭鑫年说完卢卡,再说杨洋阳。 他们晚上在九华山庄告别,只来了杨洋阳和卢卡两人。他们浴袍加身,听着郭鑫年的肺腑之言。卢卡是做技术的,把啤酒扎撞一下,激出磅礴的泡沫:“有志者事竟成,继续干。” 郭鑫年砰地把酒杯放下,手在空中一挥:“人家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我都做到了。今天做两个决定,第一认栽不搞了,各奔前程,吃顿散伙饭,泡个散伙澡,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啊?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卢卡欠扁的话引来杨洋阳的老拳,他喜欢钻牛角尖,晚上泡在网站上,与各种黑客较劲儿,泡白了头发,钻成了系统架构的高手。 郭鑫年打开电脑包,从电源线、笔记本、钱包、一本行驶证、四本驾照下面,翻出两个信封,往桌子中间一推:“大家不容易,公司账上的钱全提出来了。咱们学外企,卢卡拿走六个月薪水,那台苹果Air也带走。公司不搞了,留着这些东西干吗?洋阳,你的在这里。” 卢卡不好意思,摸摸信封,手不肯缩回去:“我们还有工资,你一分钱都没有,还往里面搭钱。” 杨洋阳用浴巾裹得严严实实,她身兼财务、出纳,还兼着行政和采购,最了解公司的艰难:“是啊,鑫年,香港人在北京,不容易的。以前是三险一金,现在是五险一金,一个月五千多块工资,五险一金就要三千多,还不算营业税和所得税,乱七八糟多如牛毛。今天又多出个总工会,委托地税局代收每个人工资百分之二的工会费。这是什么道理?五十个员工养一个工会,成天伸手要钱,创业公司是唐僧肉吗?引无数妖精举刀叉,早晚都得关门,省心。” 郭鑫年倒满啤酒,泡沫像眼泪一样泛滥出来。他喝了一大口:“我比你们强些,为了结婚,在北京买了套房子,不到一年,涨了好几千,现在四五万,我还活得下去。好了,不多说,散伙之后还是好兄弟!今天使劲喝,有泪使劲流,明天都去找工作,好好干,给我挣点儿面子,别丢人。” 酒杯在空中相撞,啤酒花四溢,不知不觉间,满屋都是空啤酒瓶。 “离开的那几个兄弟,也每人补发薪水,洋阳,让他们来取。”郭鑫年又翻出几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现金。 “算了吧,人家拿了上个月的工资和公司的笔记本电脑就跑了,你还给他们钱?”卢卡愤愤不平。 “跟我干这么长时间,先不说钱,我耽搁了人家前程,怎么算?钱给他们,一了百了。”郭鑫年家境还不错,向来没把钱看得太重。 “大愚,你是好样的。”杨洋阳鼻子发酸。他离婚时,房子归了对方,他得到几十万存款,这钱肯定是从这里出的。 “我净身出户,没关系!人家跟我结婚半年,恋爱还有几年,女孩子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给我了,房子给她,天经地义。你们也一样,我本事就这么大,力所能及的一定做到。来,喝酒。”郭鑫年举起酒杯,三人分不清是啤酒,还是泪水,狂饮下肚。 “分手见人心,大愚,来日方长。以后你一句话,我无论在哪里都回来跟你干。”卢卡很少喝酒,今天被感动了,右手撩起泛白长发,一杯满满的啤酒灌入肚中。 清晨,郭鑫年在蒙头睡觉,手机暴躁地响起来,他摸在耳边:“喂,啊,嗯,我说到做到,房子归你,存款归我。警告你,别告诉我爸妈,我怕他们跳楼,我啃老啃来的房子,现在归你了。什么?行,过了户就办手续。你自由了,爱干吗干吗,你带谁回家跟我有毛关系?家具电器,我懒得搬了,送你了,你随便覆雨翻云。别,不用道歉,也不用说谢谢,我上辈子欠你的,现在两清了。等等,把书留着,我下午取。” 从结婚到离婚只用了几个月,郭鑫年翻身去睡,想起父母期待的眼神和老迈的身躯,痛彻心扉。他抓起啤酒咚咚灌进肚中,空瓶向空中一扔,咣里咣当。随后,他大喊一声,把李白的诗句乱七八糟组合在一起:五花马,白玉裘,与尔同销万古愁。今早有酒今早醉,莫使金樽空对月,直挂云帆济沧海。 吼完,翻身,继续睡去。 钱包中的一张信用卡,几百本书,这是郭鑫年混迹北京的全部财产。下午,他来到这栋父母出钱、归了前妻的三室一厅,汗流浃背搬着书。房子、老婆和公司都是身外之物,书籍却可以填补心里的空寂。她跟出来,脸上挂着悲伤,就是这种表情让郭鑫年心甘情愿地净身出户。她轻轻说道:“虽然分开了,也许你不想见我了,我还是祝你创业成功。” 郭鑫年心一软,将车钥匙掏出来,向她手中一扔:“这车,你开吧。” “不行,你没车怎么行?”前妻将钥匙推回来,诚心要把钥匙还回来。郭鑫年转头,眼泪偷偷流出来,头也不回地抱着书箱子逃开,不敢再看爱车一眼,心头滴血。 他走了一半,忍不住回头,看着房子、车子和前妻,停住脚步叹气一声,说道:“我再洗洗车。” 郭鑫年对座驾爱护有加,从来自己洗车。他埋头取来塑料桶、洗洁精、板蜡、洗车海绵和擦车麂皮。挽起袖子,把洗洁精兑入清水。他不用洗衣粉,这会腐蚀车表的油漆。 “大愚,我们再谈谈。”她过来帮忙,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有什么好谈?”郭鑫年抬起雨刮器,提着水桶冲去浮尘,用海绵吸饱洗车液轻轻擦拭。挡风玻璃的接缝和车窗的密封条极细,又恰恰是灰尘最爱藏身的地方。他从工具箱取出废牙刷,蘸水擦洗,然后打开车门开始擦拭仪表盘。 “知道我为什么提出来吗?”她把“离婚”这两个字压在口中,她不喜欢。 “没时间陪你逛街,没时间陪你唱歌,没时间陪你回家看父母,没时间陪你聊天。”郭鑫年听腻了,他常常干到深夜两三点,给她一个电话,就凑合着在办公室睡一觉,连家都不回。 “投资人重要还是父母重要?”她不再抱怨,大声反问。 “当然父母重要。”郭鑫年脱口而出,眼泪又回流鼻腔,凶巴巴地回答。 “你陪投资人时间多,还是陪父母时间多?爸爸去年身体不好,我去香港照顾,你在干吗?”她办了离婚手续,语气之间起了莫名其妙的变化。 郭鑫年无语,压住泪水。 “还有,老婆重要,还是客户重要?” “当然老婆重要。” “你陪老婆时间长,还是陪客户时间长?晚饭在外面吃,回家就上床睡觉,天不亮爬起来,家里成了什么地方?” “还有,孩子重要,还是公司员工重要?” “嗯,哪有孩子?”郭鑫年前两条都无话可说,忽然狐疑地看着她的肚子:“你怀上了?” “要是怀上了,怎么办?”她生气地把胳膊盘起来。 “那,得复婚吧。”郭鑫年也慌了,这也太鬼扯了吧? “别瞎想,眼珠别乱转,你有时间和我生孩子吗?”她泪水横流,将怨气都撒出来。 郭鑫年最受不了泪水,手忙脚乱,确实自己不对,又不明白错在哪里:“我一没嫖,二没赌,三没在外面吃喝玩乐。我创业,这不是你答应的吗?” “我恨创业!这是最扯淡的一件事!好好过日子吧,生个宝宝,陪陪爸爸妈妈,不是很幸福吗?我们有房子和车子,虽然不豪华,却温暖舒服,还不足够吗?”她本来不想说,这句话也说了无数次。 “我想想。”郭鑫年洗完车,抱着箱子落荒而逃。我要创业,她希望一份稳定的工作,到底是谁错了?老天错了,每天有这么多事情,为什么老天偏偏只给了二十四小时,要是每天有一百个小时,我就可以创业,陪她逛街、看电影、生宝宝了。哎,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无条件对你好,就是妈妈,其他女人都在利用你……郭鑫年坚强地为自己打气。 “你去哪里?”她追出几步。 “离开这个鬼地方!回香港陪爸妈一段时间,爸爸身体一直不好,然后去旅游吧。既然生活和工作都是一团乱麻,干脆把它们扔到一边。” “现实些吧,看看这北京城,四环以内的房子四五万一平方米,人在地铁里都挤成照片。冬天雾霾,暗无天日;春天狂风,飞沙走石;夏天暴雨,水深火热;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一样。我算看透了,这里是官二代、红二代和富二代的地盘,不是咱们普通人待的地方。我们去香港吧,安分守己,照顾好父母,养好宝宝,努力赚钱,以后把他生在香港,呼吸到新鲜空气,吃上健康奶粉,平淡幸福,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留在北京还能逆天吗?创业成功比中六合彩都难,即便成功了,还是呼吸这污染的空气,儿子还是吃着毒奶粉,连父母也照顾不了,有什么意义?郭鑫年,我们走吧。”她早将这些话琢磨了很多遍,一气说出。她本来不想离开北京,去香港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她越这样说,郭鑫年越受不了。他宁可相信自己被她抛弃,心里还能平衡。他摇摇头,最后一遍抚摸着干净的车身,落荒而逃,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