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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了看看龙少爷。龙少爷身为镇守使之子,已经拥有了天生的高贵身份,相貌又如此出众,这便使他的高贵程度又翻了倍。这般贵人坐在大街上随便看不要票,有闲的凡人们是决计不肯错过的。

  丫丫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又不敢要求回家,只好躲到了两匹马之间。而龙相坐了小半天,莫说兵,连狗都没有招来一条,并且晒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这时便气急败坏地跳到了椅子上。一脚踩上桌子,一手叉着腰,他攥着一把折扇对着四面八方指点怒吼:“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解散,都给我解散!再看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说到这里他歇斯底里地一挥折扇,言辞异常铿锵,“不分男女老少!全给我当兵去!”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果然立刻就松动分散了。露生站在桌子旁,说话之前先叹了一口气——他不禁晒,才半天的工夫,他已经黑了一层。而且薄薄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片地贴在后背上。

  “下来吧!”他伸手拉扯龙相,“你这是招兵买马来了,还是当众出洋相来了?”

  龙相低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招兵来了呀!”

  露生用手一指地面,“那你就给我下来。我和丫丫都要热死了,咱们先回家,下午再说吧。”

  龙相咚的一声跳了下来,又盯着露生问道:“你怎么变黑了?”

  露生没好气地答道:“我愿意黑!”

  龙相出师不利,上半天的招兵以失败告终,而且丫丫中了暑,到家后直躺了一个下午才缓过来。

  龙相中午喝了一大杯洋酒——脑筋转得太快了,让他已经无法有条有理地思考,反倒是微醺的时候能更理智。露生换了一身衣服,站在他面前问道:“你这兵,是非招不可了?”

  龙相一点头,“是啊!”

  露生挥舞着一把大折扇,对自己猛扇了一气,然后说道:“我替你出面,你就别出去现眼了。”

  龙相忽然一噘嘴,露出了几分孩子相,“他们总看我,看看看,看个屁!”

  “哼,你漂亮嘛。”

  “我漂亮?真的?”

  “唔,漂亮极了,比丫丫还漂亮,是本县第一大美人。”

  “露生,你少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在损我?”

  “损你?大热天的让我替你出去坐着晒太阳,我岂止是损你,我简直想活吃了你!”

  说完这话,露生拂袖而走——没办法,真是没办法,丫丫是个妹妹,自己是一定要照顾的;龙相虽然混蛋,但也算是弟弟,自己身为大哥哥,虽然时常想把这个混蛋弟弟狠打一顿,但事情真来了,自己还不能不多担几分责任。

  一天过后,露生真出门招兵去了。若说这个差事本身,绝对不算复杂艰难,壮丁来了,只要看着结实合格,那么将他的名字往簿子上一登记,横竖营里有现成的破房子和破军衣,到时候把人往营里一送,招兵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至于壮丁进了军营之后吃什么穿什么,那么自有专人负责,和露生也就没有关系了。

  带着几名常陪着龙相遛马的卫兵,露生在闹市口坐住了。因为感觉龙相的这场招兵整个就是一场闹剧,所以他不肯太让这位弟弟如愿。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凡是有饭吃,不会有谁家的大小伙子主动往军队里投。而露生对于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严格,太矮小的太瘦弱的,还有那一看就带着病的,全被他斩钉截铁地淘汰了。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末了却只招来了不到十名新兵。一根铅笔在他指尖飞转盘旋,铅笔长,他的手指也长,垂下眼帘盯着铅笔与手指,他看了个眼花缭乱。同时心里茫茫然的,因为感觉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己在外面热得死去活来,一坐一天,也全是为了龙相。

  正当此时,他忽然一抬眼皮,发现丫丫来了。

  丫丫挎着个小篮子跑过来,裤脚飘飘,越发显得腰身伶俐。她如今偶尔会显出一点大姑娘的影子了,然而举动还是小丫头式的。说跑就跑,并且速度还挺快,是撒丫子跑。转眼间到了露生面前,她喘着说话:“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篮子,一边低头查看篮中内容,一边答道:“我再等等,反正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街上还挺热闹,坐在这里比坐在家里强——龙相在家吗?”

  丫丫靠着桌子站住了,仿佛是挺高兴,“在家,刚回来。”

  露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洗净了的大梨,咔嚓咬了一大口,“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要是在家,家里还不如街上清静。”

  丫丫将一根食指送到口中——在进嘴之前悬崖勒马,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她小时候很喜欢吮手指头,露生不许她吮,她记住了。但是在出神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忍不住要往嘴边凑。

  “那我也不回去。”她放下手,“我等天黑了,跟你一起走。”

  露生笑了,“他又欺负你了?”

  丫丫的脸蛋红了一下,抿了薄嘴唇不言语。露生起身拉过一把木椅子,又一推她的小肩膀,“跟着我倒是行,可谁家大姑娘总在大街上坐着呢?”

  丫丫顺势坐在了椅子上,仰起脸很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大姑娘。”

  她自认为不是大姑娘,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大姑娘。快十四了,已经懂得很多人事了,一旦真长大了,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给龙相当姨太太了。

  对于这样的命运,她本来是毫无意见的,是心甘情愿全盘接受的。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忽然变得不那么心甘、不那么情愿了。不为别的,只为她怕龙相。

  现在怕了,还有大哥哥救她;将来成了龙相的人,那个时候再怕了,谁管她?

  对于她来讲,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无解的时候,她就偷眼去看露生。

  露生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救命星。她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脾气。她并不打算向露生讨什么主意,她只看他一眼就够了。仿佛他只要坐在那里,她就有后盾、有退路了。

  丫丫不想长大,可长不长大,由不得她。

  在露生招满了三百新兵的时候,丫丫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这是三百名很整齐威武的新兵,个子全是统一的高,简直有点仪仗队的意思。龙相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编成了一个营,然后自己封了自己做营长。又找了几位经验丰富的教官过来,连训练自己带训练新兵。白天他早早地就往营里去,晚上回来了,在院子里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他走得相当漂亮,连龙镇守使和徐参谋长都慕名前来欣赏。龙镇守使在儿子面前照例是没什么底气,嘤嘤嗡嗡地赞不响亮;徐参谋长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看过之后,又走到龙相面前,很郑重地将他端详了又端详。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徐参谋长颇为感慨地对着龙镇守使点头,“少爷真是——这个不服不行,真是——少爷自己招的那个营,在训练方面也是好极了,所以所以,这个这个……”

  徐参谋长是个有水平的人,然而今天这番话却说了个语无伦次。龙相不喜欢旁人摸自己那两枚花生米大的龙角,当即不耐烦地晃了脑袋一躲。露生倒是听出了徐参谋长的弦外之音——龙相,除去他的坏脾气不谈,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出众拔群的天赋。而且像有股子暗劲催着他似的,他越是长大,越是好斗。龙宅的门户已经关不住他了,他几次三番地发牢骚,说自己想去打仗。打谁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打仗。实在找不到具体的敌人,他就找碴打露生。有时候露生也忍不住怀疑,怀疑他真是个什么邪物转世——就算真是龙,也是条翻江倒海的邪龙。

  徐参谋长对龙相一直挺恭敬,像是冷眼旁观了若干年,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往龙相身上押一注。及至他乱七八糟地夸出了“将门虎子”四个字时,龙相毫不掩饰地先是一瞪父亲,随即大黑眼珠向上一滚,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露生看在眼里,先不言语,等徐参谋长和龙镇守使结伴走了,他才出声劝道:“他毕竟是你爸爸,你不理他就算了,干吗还要给他脸色看?”

  龙相言简意赅地答道:“烦他。”

  露生一皱眉毛,“他又不招惹你,你烦他干什么?”

  “不知道,就是烦他!”

  露生摇了摇头,叹息着说话:“你说你从小没娘,就只有一个爹。他把你养到这么大,没打过你、没骂过你,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你可好,还烦他。你啊,你自己的亲爹你烦,黄妈多唠叨几句,你也烦。全家人都被你烦遍了,好像你多招人爱似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龙相心不在焉地听,听着听着不听了,走过去和他背靠背地比了比个子,“哎,我高了!再过两年我到了你这年纪,我得比你高吧?”

  “不可能,我还得再长呢。”

  龙相不甚服气地转到了露生面前,开口想要反驳。可是话未出口,他忽然感觉疲倦,忍不住先打了个大哈欠。露生定睛一看,将他那嗓子眼看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发现了异常——龙相的喉咙有些红肿,是个上火的模样。他想问问龙相此刻感觉如何,然而龙相一扭头,看到了丫丫。

  丫丫一手端着个小线笸箩,一边胳膊夹着几副鞋面,正要往东厢房里走。龙相没有动,只扯了大嗓门喊道:“丫丫,听着,给你唱首歌!”

  丫丫停了脚步,把腋下的鞋面往线笸箩一放,“唱个什么歌?”

  龙相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吼道:“尕妹妹着大门上浪呀三浪,心儿呀跳着慌,想看我的尕妹妹桃花样啊,妹妹山丹红花开呀……”

  龙家的人,从镇守使本人到较为高级些的老妈子,都不是本地人士。譬如黄妈之流,都是跟着龙镇守使从京津一带迁徙过来的。龙家关了门,满口讲的也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可出了大门往外一走,就南腔北调的很热闹了。这座县城地处交通要道,大小商队川流不息,让这座县城成了八方荟萃的地界。龙相直着喉咙唱歌,起初露生和丫丫都没听懂他唱的是什么,后来露生先反应过来了:龙相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首青海的花儿,口音相当地道,并且马上就要唱出一篇淫词浪语了。

  趁着丫丫还没听明白,他立刻抬手捂了龙相的嘴,“别唱了,我们听不懂!”

  龙相一扭头,“那我换一首,你们听好了。”

  话音落下,他调子一转,果然是说换就换,变了一口陕西腔,“白布衫衫怀敞开,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哎哟哟,我的两个手手揣奶奶……”

  丫丫听到这里,骤然红了脸,转身仓皇逃进了东厢房。她逃了,龙相终于住了口,露生轻轻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少唱这些东西!你要是着急了,让你爹给你娶媳妇去!”

  龙相伸手往东厢房一指,“我娶她。”

  露生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怒从心中起,“别说傻话了!镇守使的少爷,能娶奶妈子的侄女吗?要娶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明白了没有?”

  龙相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不。丫丫我知道,你,我也知道,别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肯定对我好。你看我爹,他身边没人对他好,他总是臭烘烘的,也没人张罗给他洗洗。”

  露生方才听他说要娶丫丫,本是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气,及至又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气便渐渐消散了。特地想象了一下许多年后披头散发脏兮兮的龙相,他竟忍不住心头一酸。

  这时,东厢房的窗户开了,丫丫伸了脑袋出来,“我给你俩一人做一双鞋!”

  露生做了个深呼吸,压下了那一股没来由的心酸,转身走向了丫丫,“做什么鞋,怪费事的。”

  丫丫把脑袋缩了回去,“我做的好,比买的好。你俩进来量量尺寸,我一会儿就开工。”

  丫丫这一夜留在东厢房,点灯熬油不睡觉,兴致很高地要给他二人做新鞋。露生知道纳鞋底子会有多么费力气,所以每隔一会儿就吼一嗓子,“别做了!歇着吧!”

  丫丫不听,不但不听,还打算偷偷地给他这一双加加工。因为大哥哥知道珍惜东西,不像少爷,新鞋上脚一天,就能被他趿拉成拖鞋。

  一夜过后,丫丫红着眼睛黑着眼圈,虽然是哈欠连天,但是并没有耽误吃早饭;龙相昨夜天黑即睡,今早却没起来床。丫丫端着一小碗稀烂的米粥进了上房,以为他是犯懒,想要让他多少吃一口。哪知龙相缩在一床薄毯子下,竟是当真在睡。

  睡到中午,露生也来了,问他:“哎,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