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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上前一步,展开双臂拥抱了他。大巴掌捂住他的后脑勺,露生运了力气,恨不能直接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龙相被他勒得哇哇直叫:“放开我!妈的,你也疯了?”

  露生依言松了手,想要对他说句话,可是想了一想,却又是无话可说。

  所以他最后只道:“你在这里守着吧,累了就派人叫我,咱们两个轮班。”

  龙相揉着肩膀、晃着脑袋,很不耐烦地答道:“滚!”

  不出几天的工夫,从天津请来的医生到了。

  这医生金发碧眼,是个洋毛子,据说拥有妙手回春的本领,随行还带了看护妇和助手,以及很大的一箱子西药。但是对待龙镇守使,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一点比本地郎中高明——一针药水注射下去,他能让龙镇守使安安稳稳地睡上几个小时。

  可也就是几个小时而已。及至睡醒了,龙镇守使依旧是不吃不喝,一阵一阵地闹。他本来就是个鸦片鬼的形容,到了如今,越发瘦成了一具骷髅。皮肤呈暗淡的苍黑色,松松垮垮地绷在他那身骨头架子上。饭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有时候龙相下了令,让男仆们摁住他,可以勉强往他嘴里灌点汤汤水水。灌了十分,他要呕出五分,余下五分留在腹中,被他消化了,排泄在裤裆里。

  络绎地总有师长旅长前来探望镇守使。长官们要么脑满肠肥,要么膀大腰圆,全是标准的武夫形象。再看他们的气派声势,也都是威风凛凛、虎视眈眈。龙相和徐参谋长商量了一番,末了亲自出了面,只说父亲病得厉害,不能见人。

  长官们这一趟来,基本全是心怀鬼胎。及至见了龙相,他们要么和蔼可亲,要么愁眉苦脸,心中则是胎动得厉害,简直要当场生产。

  原来镇守使那位传说中的真龙儿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目光盘旋在龙相的头上脸上,长官们放了心,因为“太子”看起来着实是不足畏惧。徐参谋长往日在营里大吹大擂,说少爷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多么多么会练兵治军,想必也都是拍马屁的鬼话了!

  城内营中驻扎着的人马,乃是龙镇守使的警卫团。长官们心想:自己平素驻扎在外面各县,若不是亲眼见了龙少爷的尊容,那么几乎要被徐老狐狸震住了。真是!如果没有镇守使撑腰,徐老狐狸又算个屁?镇守使一上西天,看他还给谁当参谋长去。

  思及至此,长官们遏制不住了脸上的笑容。虽然他们的阶级力量各不相同,可此刻却是统一地达成了共识,纷纷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孝帅第一大,老子第二大。

  所以孝帅一完,他们就取代孝帅,成为第一了!

  当然,在孝帅完了之后,怕是会一时间出现许多“第一”。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有兵有马、有枪有炮,如果总是不打仗,还要兵马枪炮干什么?

  长官们端详着龙相,龙相也端详着长官们。长官们心中有计划,龙相也有自己的主意。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自立为王,其中也有老实的,也有随波逐流的,也有恐慌的。他暗暗地将不速之客们分门别类地归了档案。脑筋转得太快了,无论是多么复杂的关系表,他心念略微一动,便已得出了通透明白的结果。目光移向身边的徐参谋长,他睫毛一颤,一视同仁地把这位叔叔也归了类。

  日子过得很快,洋毛子已经对龙镇守使无计可施,带着看护妇和助手讪讪地离开了。而龙镇守使奄奄一息地滚在床上,眼看着就是真不行了。

  龙相,因为对父亲太没感情,所以并不伤心。回到后院进了卧室,他对面前的露生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家进入戒严时期。以后我主外,你主内。”

  丫丫站在一旁,也感觉最近家中空气紧张,“那我呢?我能干点儿什么?”

  龙相抬手向她一指,“问得好,你负责后勤!”

  丫丫有点傻眼,“后勤……是什么呀?”

  龙相收回手一拍胸膛,“就是我的吃和喝!从今往后,我就是一家之主了,万一有人给我下毒怎么办?”

  露生感觉龙相实在是小题大做,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凡事都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龙相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将来至多是打打家产官司,倒也罢了,可他不是。他自己已经是极端地不安分,那个徐参谋长近日来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也是个有所图谋的样子。露生真怕那姓徐的是要拿龙相当枪使——龙相欺负人,他看了生气;旁人欺负龙相,他看了,会更生气。

  “他说得对。”露生告诉丫丫,“以后你拿小炉子给他做饭做菜,用不着好,能让他吃饱就行。”然后他又转向龙相,“你……”

  将一个“你”字拖了长声,他在一刹那间转了许多念头。转到最后,他只说道:“你别怕,还有我呢。”

  他这话是带着感情说的,可惜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龙相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话,不料等到最后就是这么一句,于是当场嗤之以鼻,“你能顶个屁!”

  露生听了这话,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一点儿也不生气。

  龙相给露生和丫丫分派了任务,露生的确是恪尽职守地主起了内,可龙家这个“内”,除了人心惶惶之外再无大变。露生每天在宅子里兜转一圈,并没看出自己有何可主,反倒是丫丫比他更忙碌一些,因为一天三顿饭,顿顿真的都得做。龙家不是什么讲究人家,从龙相到丫丫,自小到大虽然也是好吃好喝,然而见识有限,平日所食的佳肴,也谈不上精妙的手艺,无非是油重肉肥罢了。丫丫一直不馋,烹饪的饮食全偏于清淡,而龙相到了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也顾不上挑嘴了。露生把喝剩下的小白菜汤泡了米饭给他,他端起大碗西里呼噜地连吃带喝,倒也能够吃饱喝足。

  如此又熬了一个多月,在时节将要转为秋凉之时,龙家上下内外的人,包括龙镇守使,终于熬到头了。

  龙镇守使是死在了梦中。临死前的那几天,他微微有了几分清醒相。旁人没想到疯病也会回光返照,所以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还欢喜了一阵子,以为镇守使这是要还阳。然而就在眼看着是越来越好之时,他忽然一觉睡过去,无声无息地在床上断了气。

  徐参谋长在确认龙镇守使当真是已经归天之后,因为感觉自己前途凶险,立刻就又悲又怕地号啕了起来。他哭了,龙家的人听了消息和哭声,立刻也跟着落了泪。黄妈涕泪横流地找到龙相,搂着他“儿呀肉呀”地大哭,意思是可怜龙相没爹没娘,成了孤儿。龙相被胖胖的黄妈拥抱着,像是站在了个大肉包子里。黄妈哭得伤心欲绝,他苍白着一张脸,眼中却是无泪。不但无泪,他听着黄妈的哭声,甚至还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并且几乎想笑。因为黄妈哭得如同老鸹叫一般,着实是难听极了。

  他想,父亲死了,那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呢?应该干的太多了,于是他用力推开黄妈,自顾自地跑去了账房,一边跑一边又想:“露生呢?中午还是汤泡饭?丫丫也在哭吗?爹死了,城里的警卫团从此就该归我管了吧?当然,当然是归我管。他们不服我怎么办?这是个问题,我得马上把它解决掉!”

  他一边想一边跑,脑筋转疯了似的,一瞬间同时想起无数的事。半路上有人对他说话,他一点也没听见——岂止是没听见,他那灵魂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自顾自地只是想,根本连人都没有看见。

  龙相忙龙相的,露生没闲着,也有工作可做,并且还是艰巨的工作。

  没人支使他,他自己过来挽起袖子,给龙镇守使擦了身。为什么要给龙镇守使擦身?他起初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做出一点小小的报答——这么些年了,吃龙家的喝龙家的,龙相吃什么,自己吃什么;龙相穿什么,自己穿什么。龙镇守使这么养活着自己,不求回报,就只是养。

  可是在潮湿恶臭的空气中擦拭了片刻之后,露生看着龙镇守使那具骷髅一样的尸体,心中却又生出了别样的感情。

  其实不是要报答,他这么干,只不过是物伤其类,不是他的类,是龙相的类。他真怕将来有那么一天,龙相也会这样冷冰冰地躺在阴暗屋子里,皮肤铁青、面容狰狞,头发这样长,指甲那样长。死前是疯疯癫癫地苟延残喘,死时是在天昏地暗的梦中,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点光明。

  他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否陪在他的身边。或者,如果没有自己的话,会不会有一个像自己的人,对他存有几分善念,愿意当他还是个活人,把他收拾得洁净整齐,让他长眠得舒适安稳。

  不知道,真是不知道,所以他此刻很细致地装扮着龙镇守使,不怕脏不怕累。仿佛他才是龙相真正的父亲,父母行善,不是要给自己修福,是为给儿女积德。若有福报,那就让它全报在儿女身上,就让它全报在龙相身上。

  费了很大的力气,露生在一名男仆的帮助下,把龙镇守使打扮好了。

  龙镇守使是长袍马褂的打扮,另有一套海蓝色的上将礼服,叠好了摆在他的身边。再往后该怎么办,露生就完全不知道了。

  而徐参谋长哭过了劲,进门之后问露生:“少爷呢?”

  露生摇了摇头,愿意立刻去为徐参谋长把龙相找过来,然而徐参谋长摆了摆手,却是没让他去。

  徐参谋长说:“我看你说的话,少爷倒是还肯听几句,那么现在你就留在这里,少爷若是来了,你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立刻出去探探风声,孝帅的后事,也都包在我的身上。”

  露生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疑惑,不明白这徐参谋长到底算是哪一派的人物——他对龙相诚然是很亲切慈爱的,可也正是因此,露生总感觉他是别有所图。

  因为龙相这种货色,正常人对他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会对他“亲切”和“慈爱”?

  

  第八章:少年当家人

  

  龙镇守使的后事,轰轰烈烈地操办起来了。

  露生帮不上忙,只能是袖手旁观。眼睛看着,胸中翻腾,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妹妹。原来后事是要这样悲哀隆重的,是要把悲剧办成天字第一号盛典的,是要赫赫扬扬震动天下的。龙镇守使躺在金丝楠的大棺材里,静静地、安详地,死了,比活着的时候更体面、更尊荣。

  可是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呢?

  露生只知道是干爹给他们收了尸,而且不是干爹亲手做的。干爹当时正在带着自己往北京城外逃,他是托了亲信朋友,冒险领了白大帅的尸首。白大帅的旧部们,一个都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因为太怕满树才,还是纯粹只是无情无义。埋哪儿了,露生不是很清楚;怎么埋的,也不知道。当初十二岁的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他只懂得什么叫作死。而死后应该怎么办?他不但不知道,甚至想都没有想。

  活到现在二十岁了,他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葬礼——原来一个人连死都可以死得这样辉煌。整座县城都为镇守使披麻戴孝,天还没有冷,可是触目唯有黑白两色。因为镇守使的死亡,天地提前入了冬。

  露生看在眼里,心内五味陈杂。也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慨,是一丛微弱的小火苗烧灼着他,让他隐隐地燥热,隐隐地疼痛。思绪从父亲与妹妹身上掠过,父亲和妹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但另有三个字无比清晰,一直印在他的眼中心上。

  满树才!

  全是因为满树才!全要怪罪满树才!露生这些年早被龙相磨得没了脾气,纵有了脾气,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满树才——无需出面,只要亮出这三个字来,他便会气血翻涌、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想杀人!

  所以,他极力地把这三个字往下压,压到最深处。有账不怕算,人死账不烂。

  龙宅渐渐地乱了,不是自家内乱,是前来吊唁的宾朋越来越多,鱼龙混杂,难免要乱。有龙家的亲戚登上门来——是成群结队的一大帮亲戚——先是哭哭啼啼地惋惜龙大哥英年早逝,随即涕泪一收,开始和龙相算起了龙家产业。龙相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亲戚,及至得知了他们的来意,他把孝袍子孝带子往下一扯,直接就翻了脸,要让人把亲戚们全撵出去。可亲戚们乃是有备而来,并非完全不占理:首先,龙相只有十八岁,往小里算一算,还是个大孩子。龙镇守使苦心经营了一生的财产,能就这样全交给个毛孩子?其次,龙相没娘。龙镇守使若是有个知书达理的正房太太,那么寡妇领着儿子过活,天经地义,只要龙太太不改嫁,亲戚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可龙家并没有这么个太太,而且龙相自身的来历,也是一个谜团。当年也没听说龙镇守使讨了哪个姑娘做偏房,可是忽然就声称自己得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