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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日之下的鬼——纵算不是鬼,也是鬼气森森。对着露生咧嘴一笑,他一边笑,一边又没睡醒似的慢慢一眨眼睛。

  这是个很安详的笑容,安详到了虚弱的地步。露生记得龙相的表情是很丰富的,尤其擅长做鬼脸,可是丰富归丰富,唯独没有“安详”这一科。疑惑地走到龙相身边,他转身也坐了下来。手掌贴住了身下的石阶,他开口问道:“不冷吗?”

  龙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织毛衣。

  露生又问:“丫丫织这些东西,长短形状都是有规矩的,你乱织一气,到时候她还得拆。”

  龙相微笑着不理会。露生也没有再啰嗦,两人沉默了片刻,龙相忽然停了手,转过脸对露生笑道:“丫丫拍我睡觉。”

  露生没听明白,直勾勾地盯着龙相,于是龙相腾出一只手,开始一下一下轻拍露生的臂膀,“就是这样——她夜里还给我盖被,我说我渴了,她立刻就下床给我端茶。”

  收回手又拿起了毛线针,他心满意足地微笑,“她对我好,我也得对她好。我不让她早起,让她多睡一会儿。”

  如果龙相此刻吵闹一点、混蛋一点,露生心里还不会虚;可一夜不见,龙相居然变得通情达理、心平气和,这就让露生感到了恐慌——露生审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是夜里把丫丫杀了,要不然怎么天地会忽然这样的静?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雷似的吼了一嗓子,“丫丫!”

  房内立刻响起了一声惊惶的回应:“啊?”

  方才深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在露生胸中打了个转,又被他长长地呼了出来——那是丫丫的声音。

  龙相被他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扭头看他。露生没法解释自己方才那一吼的来由,所以干脆掏出手帕,擦了擦龙相的眼角,“洗把脸去吧,看你这满眼的眵目糊,亏你还睁得开眼睛,不难受吗?”

  他是经常这样管教龙相的,所以龙相听了这熟悉的话,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又不假思索地噢了一声。

  新婚第一天,丫丫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露生和龙相在外面说话,声音很低,言辞含糊。她静静听着,还是感觉大哥哥的声音很好听,闭了眼睛想象露生的相貌身形,也还是感觉大哥哥有种很特别的派头,英俊潇洒,温文尔雅。

  但她只是听听想想而已,因为终身大事已定,此生此世,再也没有痴心妄想的资格了。

  中午时分,丫丫起了床。院子里来了两个干干净净的小丫头,是黄妈挑选的,专为了伺候少爷和少奶奶。然而少爷并不喜欢院子里出现外人,于是小丫头们被驱逐出境,丫丫作为新少奶奶,照旧还是要事必躬亲。

  她慢慢地洗漱打扮,将一头长发绾成了圆髻,扮成了小媳妇的模样,又浓浓地施了一脸脂粉。不是为了美,是为了遮盖下巴上的红牙印。幸而新媳妇就该是浓妆艳抹的,哪怕她把脸涂成猴子屁股,也是天经地义。

  然后她就没了事做,推门出去站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要往西厢房里走。刚走出一步,她便强迫自己做了个向后转——哪有新媳妇往不是丈夫的男人房里钻的?

  回到屋里端起了她那个针线笸箩,她恍恍惚惚地再次出门,这回差一点又走到西厢房里去。万幸露生和龙相此刻都不在家,因为她这一回是走到西厢房门口时才醒悟过来的。仰起头看了看高天流云,丫丫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天高地阔,四野无声,自己被很亲爱的人抛弃到了这里。从今往后,就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先前的好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龙相一直坐在他的总司令部里,连带着给他当秘书的露生也不能走。面前摊开了一叠叠的军火单子,单子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所以露生须得把那内容辨认清楚,再整整齐齐地全抄到一本簿子上。一鼓作气抄完一本,他把簿子递给龙相,问他:“你要这东西干什么?不是有军械处专门负责这些事情吗?”

  龙相拿过簿子,一页一页地翻看,“要是弄些破枪破炮土炸药之类的货色,那的确不用我管。可这是要动巨款的大事,我不能不亲自办。”

  露生握着笔,望着龙相张了嘴,“你——你这回要买多少军火?”

  龙相把簿子往桌上一扔,“就买这一本!”

  露生听了这话,刚要合拢的嘴唇便又张了开,“龙——你算算账再说话好不好?”

  龙相懒洋洋地答道:“这一本的总账我刚算过了。从美国人那里买装甲车,从意大利人那里买步枪,从捷克人那里买手提机关枪,另外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军需品,加起来,有个三百来万也就够了。”

  露生对于龙相的一切主张都不赞成,包括方才他这番话,“你想没想过,花了这三百万,你手里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龙相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桌子上,对着露生一耸肩膀,“军火到手我立刻开战,打胜仗不就有钱了?”

  “你敢百分之百肯定你能打胜仗?”

  龙相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哈欠,“当然能。我是谁?我是真龙转世。我不打胜仗谁打胜仗?我不打胜仗,怎么当皇帝?对吧?老天爷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不信你看我这俩龙角。”

  露生当即一摆手,“谢了,没工夫看。”

  龙相又道:“给你派个差事,明天你带着定金上火车,去趟天津,代表我和那帮枪炮贩子签几张合同。”

  这句话实在是出乎了露生的意料,以至于他半晌没说出话来。龙相没有等到回答,便扭头认真地看了他几眼,“你不敢去吗?那还是让徐叔叔去好了。”

  露生笑了一下,“怎么会不敢去?我只是没想到,你忽然让我办这么大的事情。”

  龙相放下双腿,欠身拖着椅子挪到了露生近前,“大倒不大,我们不是第一次和那帮人交易,他们就是干这个的,绝对不会在这上面耍花招。合同一签,事情就算敲定。只是……”

  他侧过脸,凑近了去看露生的眼睛,“你真不怕吗?”

  露生轻轻一搡他的脑袋,勉强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怕什么?怕满树才?可我就是站到了满树才面前,他也根本认不出我是谁。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除了他之外,也再没别的仇家。我怕什么?”

  龙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弯腰,凑到露生跟前耳语道:“我年纪太小,资格太浅。司令部里全是老徐的人,虽然当总司令的人是我,可遇到大事,他不点头,我的话就没人听。万一哪天他造了反,我怕我不是他的对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以后就跟着我办事。怎么样?”

  露生平时看他和徐参谋长情同父子,即便不是父子,也称得上是情同叔侄。万没想到这一老一小全是阴谋家,尤其是龙相,平时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会显出层层的城府来。那么他这样的性情,到底算是疯,还是不疯?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露生也懒得去解。对着龙相一点头,他很沉静地答道:“好。”

  露生认为自己也该做点正事了,能够暂时地远离龙相和丫丫,就更好了。

  他并不是对这一双小夫妇有什么意见,他只是无颜再见丫丫。龙相真喜欢丫丫,一下午的时间里,他像得了健忘症一般,连着三次告诉露生“丫丫拍我睡觉”。可是晚上回了家,露生一眼没留意到,龙相便将一杯热茶——连茶水带茶杯——全摔到了丫丫身上。因为他说他要喝点甜的,而丫丫没听见,只给他端上了一杯清茶。

  丫丫被砸了一下,也被烫了一下,但是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小跑出门,去给龙相找“甜的”。露生趁机走过来,让龙相管着点自己的脾气,结果龙相把眼睛一瞪,问露生:“怎么着?我打我老婆,你心疼啦?”

  露生一时间哑口无言。其实要说也还是有话说的,不管怎么讲,龙相欺负丫丫就是不对。可是,他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万一引起了龙相的雷霆之怒,那么结果会更难收场。在斗志不是很强的时候,他对龙相也有些怕。

  翌日清晨,露生和龙相一同起了个大早。露生拎着一只皮箱,和龙相乘坐了马车往火车站去,要搭乘最早的一趟列车往北京走。龙相在路上一直没说话,及至两人在卫士的簇拥下站到了月台上,山西过来的火车也轰隆隆地将要停下了,龙相才忽然抓住了露生的手,“哎。”

  露生正要上车,听闻此言,立刻回了头,“嗯?”

  龙相抓着他不肯放,“你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

  露生强笑了一下,“没走过,我是怎么来的?”

  龙相蹙起眉毛,露出了一点幽怨的孩子相,“你——你路上小心,早点儿回来。我们等着你。”

  露生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温暖了一下,强笑变成了真笑,“司令的教导,卑职铭记于心,绝不敢忘。”说完这话他抽出手一拍龙相的肩膀,压低声音又道:“乖乖听话,不许欺负丫丫。”

  龙相委委屈屈地一歪脑袋,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这一趟火车并非龙家的专列,可是不等人的,所以露生三步两步地跨上了头等车厢。

  头等车厢内堪称空旷,他立刻便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着车窗坐下来,他隔着玻璃向外望,只见龙相站在月台上左张右望,分明是在透过一面面车窗寻找自己。

  这个时候,火车拉扯着汽笛缓缓开动了。露生向后一靠,不知怎的,想落泪。

  八年了,八年之间,他们三个从未分开过,所以如今露生不过是出一趟远差,火车还没有驶出车站,他便开始难过了,便既是不放心,又是舍不得了。

  头等车厢因为票价昂贵,所以乘客也是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露生独自坐在一处,前后左右都是空位。在这地方住了八年,如今终于要回北京了。虽然只是在北京换一趟列车,目的地乃是天津,但单是“北京”两个字,就足以让他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了。

  说是“回”,其实在他心里,更像是“去”。家才是需要回的,而他的家正在身后那个混乱喧嚣的大县城里。干爹一死,他在北京城里彻底没了牵挂,仅有的两个亲人,如今全姓龙,全都不让他省心。而除非他给自己硬换一套崭新的铁石心肠,否则他估摸着,自己也许要为他们担心到死。

  火车走得很慢,铁路两旁都是荒野,并无景致可言。露生这一次是轻装上路,充作订金的花旗银行本票揣在贴身内袋里,一沓钞票塞在裤兜里,皮箱里装了换洗衣服和些许银元,虽然颇有价值,但是丢了也不要人命。只有一点不好,便是他清晨出发得仓促,连本消遣用的小说都没能带上,如今就只能在这里凭窗枯坐。

  于是在火车慢吞吞地停过三站之后,露生百无聊赖地站起身,走到餐车去了。

  餐车内的装饰更为华丽一些,是专为持头等票和二等票的旅客们预备的。露生捡了个空位坐下来,立刻就有听差送上菜单。露生接过菜单一瞧,登时有些傻眼——菜单上面一个中国字也没有,整整齐齐的全是英文。

  在饥饿感的催逼之下,露生不得不施展才学,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找熟悉面孔。bread他认识,butter他认识,这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许,因为只要有了面包和黄油,就足以填饱他的肚皮了。菜单平放在小圆桌上,他像个认真攻书的学生,用食指划过一个个字母。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德行有点丢人,所以禁不住要脸红。千辛万苦地在菜单尾巴上找到了汤和果子露,他如释重负,不由得用双手摁着菜单抬起头,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他未能把这口气彻底吁出胸腔,因为忽然发现对面的圆桌上坐了一位妙龄女士。不知道这位女士观察了他多久,总之在他闷气长出的同时,该女士忍笑未遂,已经乐得肩膀乱颤。两人骤然对视,露生窘迫得几乎当场断了气,而女士立刻把脸扭开,粉团一样的面颊上透出淡淡的红,显然也是不好意思了。

  露生收回目光,登时有了灰头土脸之感。一边把菜单交还给茶房,他一边心中暗想:我成土包子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的早餐上了桌。对面的女士端着一杯红酒,也在漫不经心地啜饮。露生又偷着看了她几眼,见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西式连衣裙,脖子、手臂、小腿全都雪白地露着,脚上一双高跟皮鞋,也是水红色的,一尘不染的,锃亮。

  露生看在眼里,心中惊讶之余,又有些怅然。因为龙宅内的生活是千年如一日的,他没想到现在外面世界的女子,已经可以公然地露出这么多肉了。

  在他偷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