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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翌日又连着拜访了三国贩子。三国贩子全都人模人样,并没有哪一位是青面獠牙的。露生很快便把怯意褪了个一干二净,顺利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务。

  他并不急着回去,在给龙相发出电报做了一番汇报之后,他便终日躺在饭店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翻看手头那本小说。小说本身并没有什么趣味,俗套得很,但多少算是一桩消遣。及至消遣够了,他出门上街,在咖啡店里坐坐,到电影院里看看,赶到傍晚时分,再进公园里走走。公园的甬路上,有一些青年男女公然互相依偎着同行,露生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未生羡慕之心,反倒像个年少的卫道士一般,感觉这帮人有点不成体统。仿佛是做大哥哥太久,落下病了,总想把人全管束成纯洁的小童。

  愤世嫉俗地在公园里溜达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露生反省自身,感觉自己的思想似乎是有些病态,不由得想要苦笑。然后转移目标直奔了百货公司和洋行,他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想:出来一趟,给他们买点儿什么呢?

  对待龙相是不用太费心思的,横竖什么好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落不到好下场。但是对待丫丫却是马虎不得,他给丫丫当了八年的大哥哥,可还从来没给丫丫买过什么正经的好东西。

  露生专往女客云集的地方里挤,千挑万选地,给丫丫买了一对小小的钻石耳环。并不是不舍得花钱,而是这对耳环小得精致秀气,正配丫丫的小耳朵。

  耳环是上午买的,他中午回了饭店,刚进房间茶房就来了。茶房告诉露生:“白先生,有您的电报,十三封。”

  露生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来了这么多封电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茶房立刻摇了摇头,“不是,先生,十三封全是今天上午来的。”

  露生听到这里,无暇多说,慌忙向茶房要了电报。电报全是龙相那一边发过来的,他对照电码一封一封地将它们翻译成了文字——翻译到了第五封,他把电码本子往桌子上一推,不翻译了。

  从第一封到第五封,电报的内容大同小异,甚至根本就可以说是有同无异。很简单的一句话,问他怎么还不回家,让他早点回去。

  露生前几天曾经给龙相发过一封电报报平安,也说了自己难得出来一趟,打算趁这个机会在外面多玩几天。龙相对此也是没有异议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又发了疯,心急火燎地非要让他往回返。露生知道龙相不是什么心思内敛的人,起码对着自己,他肯定是不内敛。如果真有什么大事,他早在电报中说明了;既然没说明,可见他这纯粹就是心血来潮。

  匆匆把余下八封电文也看了一遍,最后露生决定不理他——在家里他对着自己发疯,自己无处躲藏,倒也罢了;如今自己已经跑到了千里之外,难道还要通过电报受他的遥控?

  露生心意坚决,坚决了半日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又开始收电报,连收了二十封。今天的电报内容更富有了一点感情,龙相说自己想他了,让他务必马上回家。

  露生望着桌上这一堆电报纸,几乎有些生气,但是念头一转,他又想起了丫丫。自己不顺着龙相的意思,他的雷霆之怒虽是波及不到自己身上,可丫丫和他朝夕相处,却是逃不脱的。

  想到这里,露生就不想了。含着一腔怨气,他开始收拾行李。

  因为实在想不出给龙相带什么礼物,又不能真扛着一箱子红葡萄酒上火车,所以他索性到附近的洋行里买了一筒子黄油饼干。饼干筒子是白底子上印着五色的小鹿、小狗,看着还挺好看,颇有几分童趣。

  搭乘最晚的一列火车到了北京,露生在火车站里熬了半夜,然后赶在凌晨时分登上西行的列车。又过了一日一夜,在个清晨时分,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车。

  两只脚一踏上月台,他心里便变了滋味。先前从这里出发之时,他并没有感觉此地有什么异常,可如今不过是在外面奔波了几天而已,他再回来,便发现这火车站竟是如此的小而简陋。月台简直不能称为月台,叫土台似乎是更合适。车站内的工作人员全像是穷困潦倒的大烟鬼,而自己全然无需排队,随便向前走几步,便出站了。

  站外没有成群的洋车,洋车之外也没有叮铃铃作响的电车——凭着本地这种破路,有了车也开不出好来。

  正当此时,有人遥遥地招呼了他。他觅声扭头望去,发现那大喊“白少爷”的人,乃是龙家厨子的弟弟。这弟弟生得高大魁梧,如今得了一身军装穿上,摇身一变,成了龙相的副官。露生忽然忘记了他最新采用的大名是什么,又不好照着旧例喊他的乳名狗剩,所以只得对着他点头一笑。及至这弟弟快步跑到他近前了,他才福至心灵,想起来这位弟弟自从当了副官之后,名字就从常狗剩变成了常胜。

  露生跟着常胜乘坐大马车回了龙宅,这一路他垂头丧气的,仿佛是从花花世界一步迈进了土窝子里。及至在龙宅门口下了马车,他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宅子里走,心想:又回来了。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后头院子里,他刚跨进院门,就听前方正房里响起了一声欢呼。随即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踹开了,门内站着的人,正是衣衫不整的龙相。露生抬头望去,就见龙相鼓着腮帮子,嘴里明显是有东西,心中便是一惊,生怕龙相为了示好,又要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自己吃。可是如今想躲已经晚矣,龙相大喊了一声“露生”,张开双臂便冲向了他。

  露生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暗暗用力向前一迎,总算是没有被这个拥抱撞翻。龙相穿着一身很柔软的丝绸裤褂,身上气味复杂,有脂粉的香味,有糖的甜味,还有早餐的油味。种种气味被他的身体烘热了,暖洋洋地包围了露生。露生看他喉结一动,嘴里的食物显然是进了肚子,这才放心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回来了,你们想没想我?”

  龙相一转身绕到他的身后,摁着他的肩膀向他一跃一扑,“想了!”

  露生下意识地背过双手拢住了他的两条腿,让他稳稳当当地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我手里还拎着箱子呢,背不了你,你赶紧下来!”

  龙相不下,不但不下,还抬手在露生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驾!”

  然后他开始哈哈哈地傻笑,一边笑一边又撒欢似的将两条小腿乱踢。露生驮着这么个只会哈哈哈的东西进了正房,进门之后强行甩开了龙相,随即看到通往卧室的门帘一动,是丫丫走了出来。

  丫丫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鲜艳衫裤,一头乌发绾成圆髻,额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刘海。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时,脑海中的她总是个甩着辫子的少女模样,所以如今对着面前这个小媳妇,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是先前那个小丫头式的笑容,带着一点孩子气,“大哥哥回来了。”

  露生收回目光,也微笑了,“回来了。”

  然后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忽然忘记了龙相的存在,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用温柔活泼的语气低声笑道:“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

  这句话很短,可在说话的几秒钟内,他那里时光倒流,丫丫又成了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然而话音刚落,龙相便凑上来打破了露生的幻觉,“那我呢?”他不笑了,瞪着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重复了一遍,“那我呢?你给我带什么了?”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一边开箱子一边笑道:“当然也有你的礼物。”

  然后他把那一筒子黄油饼干先取了出来递给龙相,以示自己对他的重视。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可龙相竟也能转着圈地时常吃醋。丫丫和露生多亲近了一点,他生气;露生对丫丫多关怀了一点,他也生气。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两个人全捧着他、哄着他、疼着他就对了,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

  “本来想给你买几瓶好酒回来,可是又嫌分量太重,不好携带。”他抠开了筒子上面的铁盖,让龙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饼干吃,“所以就给你买了点儿吃的。”

  然后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了个天鹅绒面的小方盒子,“给丫丫买了一对耳环。丫丫的礼物最好买,卖首饰的洋行多极了。”

  像传递私货一样,他很随意地把小盒子递给了丫丫。丫丫和他心有灵犀,也很随意地接了过来。她并不急着打开,想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仔细地看它。然而龙相嘬着手指头走了过来,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看了看,他像是不甚高兴了,咕哝着说道:“丫丫的东西比我的好。”

  露生连忙哄他道:“下次再出门,我也给你挑个好的。”

  龙相自顾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环,对丫丫说道:“你别动,我给你换上。”

  丫丫很听话地站直了一动不动。露生旁观,就见龙相歪着脑袋、抿着嘴,聚精会神地为丫丫取下旧耳环戴上新耳环。戴好之后站到丫丫面前端详了一番,最后龙相粲然一笑,像是又高兴了。

  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环,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

  他没言语,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而龙相像有瘾似的,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教训他是没有用的,讲道理他也不听。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脸红,耳垂也透了红。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她转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镜子瞧瞧去。”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怦怦直跳,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往后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没干别的,只是戴一副耳环,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而且纵是不出远门,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

  这一逃的结果,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夫君越是生气,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哪有自顾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气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气忍忍也就罢了,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长叹一声,认命了。

  她认命,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她不敢痴心妄想,她没偷着爱别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自己吃,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露生问他:“这么干稳不稳当”,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怎么不稳当?谁敢赖我的账?”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他边嚼边说:“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给我存一笔钱。”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