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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没送你回来?”

  露生摇摇头,“去的时候,我带了那么多钱,不能不坐一次老徐的汽车;回来的时候我是空手,干吗还要麻烦人家?我让汽车夫先走了,自己溜达了一路。正好今天不热,散散步很舒服。”然后他抬头对着龙相一笑,笑得龇牙咧嘴,“两百万,没了。你这条狗命真不便宜!”

  龙相绕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纵身一跃,“小家子气!两百万算什么?有朝一日权在手,两千万都是小意思!”

  两条腿盘到露生腰间,他不管露生是否禁得住自己的分量,顽童上树一样自顾自地攀爬胡闹。露生摇晃着站稳当了,从那话里品出了一点意思来,“有朝一日权在手?你——”

  沉吟着拖长了声音,他没有把话问完。而龙相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蹦到了他面前,“怎么?你不信?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要兵要权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老徐溜须拍马地请我回去呢!”

  露生愣了愣,随即反问道:“你相信他?”

  “有什么不信的?他用不着我的话,干脆别来找我就是了,总犯不着千里迢迢地特地跑过来骗我,是不是?”

  露生哑然片刻,末了说道:“我不同意。”

  说完这话,他绕过龙相往楼上走,心里带了一点气。这个疯子,他想,刚还了阳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家是两个人的家,他那条狗命也是自己救回来的,凭什么他说留就留、说走就走?他和自己商量过了吗?

  露生气冲冲地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龙相一直没上来,于是他等了片刻之后,便悄悄往楼下走。走到一半,他停了脚步,听见龙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龙相的声音不算高,又只有片言只语,所以露生也听不清楚那言语的内容。但龙相在本地是没有亲人朋友的,能够和龙相通话的人,当然只有刚到的徐参谋长。

  “噢。”露生在心里说话,话只有一个字,语气是恍然大悟,“噢!”

  “噢”完之后,就没别的话了,也没别的思想了。露生转了身往卧室里走,心里一瞬间像是想了无数事情,然而究竟想了什么,却又茫茫然地不知道,仿佛头脑宣告了独立,再不和他的灵魂通声气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清醒了。门外有清楚的脚步声音,是龙相在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他经常这样乱走一气,所以露生也不理会。

  “皇帝梦又做起来了。”露生对自己说话,“刚把命捡回来,就又要发他的春秋大梦去了。也不想想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怎么死的。心真宽,失败了一次,疯了一次,老婆也死了,还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打天下。死了丫丫一个还不够,非要把我这条性命也搭上去,他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

  露生认为如果龙相再野跑出去的话,自己迟早是要为他而死的。别的不必提,只要他让自己再跑一次战场,就够受的了。龙相有运气,可自己的运气也不小,能几次三番地从战场上全身而退。可龙相的运气有耗光的时候,他当然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永远是个金刚不坏之身。

  这天晚上,他和龙相挤上了一张大床。龙相洗了澡,然而身上依旧不干爽,热烘烘地出了一层薄汗。露生关了电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龙相的一只手,用手指肚试了试他的指甲。指甲有点长了,应该剪一剪了。想起龙相的指甲,露生忽然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他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的,比如现在给他剪完指甲,他自动地就知道不挠人了。

  “哎。”露生开了口,“我说,你的主意定了没有?”

  “你管呢!”

  龙相把这三个字说得很骄矜,带着高傲别扭的孩子气。露生不介意他闹孩子气——只要他别拿人命闹着玩,露生就什么都不介意。

  “我跟你说说我的意思吧。”露生字斟句酌地开了口,“我是不想让你再回去。不管老徐那人是否靠得住,也不管你是否真的还有几十年的大运,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掺和那些事了。你身体不好,我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

  龙相把脸扭向了他,口中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我身体不好?哪儿不好了?我不就折了几根骨头吗?又没落下残疾。”

  “我没说你的骨头,我说的是你的脑子!”

  “你怕我疯了?”

  “你说呢?”

  “我没疯,我那是上火,受了点儿刺激。让你打那么个大败仗,你不受刺激?”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有点不耐烦,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想想你爹!”

  “他——”

  “再想想你娘你爷爷!自家的事情,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我不告诉你,就没人告诉你了吗?”

  “我家怎么了?再说我都不认识我娘我爷爷,你认识?”

  露生急促地叹了口气,“不和你说这个了,总之一句话,我不许你回去!”

  龙相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劲儿。两个人的赤脚相碰触,他是满不在乎,露生却是立刻把脚一收。因为现在对他有意见,甚至是有点恨他。不恨的时候,伺候他的吃喝拉撒都没问题;一旦恨了,就连他的干净皮肉都不愿碰了。

  然后他发现龙相当真是没心没肺。打完那个大哈欠之后,他居然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露生有点伤心——龙相总是让他伤心,而他也是没脸没皮,一颗心伤了这么多年,还有余地继续受伤。

  枕着双手睁着眼睛,露生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一辈子都要搭在这个浑账东西身上了。有这样多的精力和心血,不如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纵是培养不出什么大人物来,也总不会像培养龙相这样,越养越糟心。

  露生静静地想,越思量,心意越是坚定。龙相大概是睡冷了,哼哼唧唧地翻了身往他怀里拱。放到平时,他一定会欠身拉过棉被给他盖严实了,但是今夜他破了例,翻身起床下了地,他悄悄地推门出去,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到了第二天,露生冷眼旁观,就见龙相光着脚丫子跷着二郎腿,竟然坐在客厅里,公然地和徐参谋长通起电话来了。露生今早没管他,他便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脑袋上左右揪起两撮乱发,像是生了一对猫耳朵。

  露生成了一只闷葫芦,独自走在院子里,他想象了一下这房子里没了龙相后的情景,心里瞬时空荡了一下子。但是,又好像不是空荡得不能忍。日子还是能过的,甚至他可以交几个新朋友,没事跑跑交易所,研究研究股票黄金,小赚一点即可,也算是一项轻松体面的事业。这房子是很好的,重新装潢一下,可以相当漂亮。那么就重新装潢一下好了,横竖是有钱有闲。

  那个浑账一走,自己也不用伺候人了。自己独撑门户,也成个老爷先生了。从此逍逍遥遥地、轻轻松松地,多好。

  露生越想越有道理,一边想一边笑,笑得咬牙切齿,像是要先龙相一步发疯。脾气忽然又爆发起来了,猛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向洋楼大门,他想来个干脆的——孰轻孰重,让龙相说!白露生、皇帝梦,龙相只能选一个!

  然而未等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找龙相摊牌,龙相先从楼内跑了出来。几大步蹿到了露生面前,他开口笑道:“露生,你把咱们的行李收拾收拾,不用多带东西,明天咱们就出发。”

  露生冷着脸问道:“上哪儿去?”

  “回直隶,我跟老徐商量妥了,我现在没势力,但是我有字号。只要我一亮相,必定有几分号召力。我号召,老徐办事,有了好处大家平分,谁也不吃亏。露生,这回我可不让你在外面继续这么闲散下去了,你等着,我也给你弄个一官半职,你主要还是给我管钱,好不好?”

  露生看着龙相,阳光下的龙相肤色雪白,眉眼却是黑得浓烈,是个美男子。黑眼珠放着光,白牙齿也放着光,他的乱发依然纠结着,太阳穴处绷着薄薄的皮肤,皮肤下面透出血管的青色脉络来。

  这样的龙相,看起来又疯狂又脆弱,让露生真是放心不下。但是没有为他操一辈子心的道理,毕竟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爹。当断则断,不管他了。

  “真的要走?”露生很奇异地心平气和了,“打定主意了?”

  龙相一点头。

  露生笑了一下,“可是,我不想走。我不想要一官半职,也不想回北方。这里的生活很好,我要留下来。一定要走的话,那就只能是你自己跟着老徐走。”

  抬手将龙相的乱发拂得更乱,他用指尖轻轻摸索着他头皮上的疤痕,“我活到三十岁,人生像是分成了两半。前一半,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报仇;后一半,我一直在牵挂着你和丫丫。到了如今,仇我已经报了,丫丫也不用我惦念了,只剩了一个你。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又有了新前程,也用不着我了。所以我要留下来,好好地重活一场。”

  手指肚轻轻揉着龙相头上的小疙瘩,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我想如果我够重的话,应该就能让你也留下来,留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让我可以照顾你到老;如果我没有这么重的分量,也没关系,你有你的理想,我能体谅,我也不会挡你的道。龙相,你选吧,我,还是军队?”

  龙相眨巴着眼睛看他,显然是被他说蒙了。忽然对着露生挥出一拳,他在露生的胸膛上凿出一声闷响,“你妈的——你敢不听我的话?!”

  下一秒,他那只打人的拳头被露生一把攥住了。胳膊一疼脚下一飘,正是露生转身一个过肩摔,把他整个人抡到了草地上。惊叫着一翻身爬起来,他张牙舞爪地想要反击,然而两只腕子一紧,又被露生牢牢地抓住了。

  然后露生也没有说话,单是定定地注视了他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末了还是露生先松了手。

  “这回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别再给我送信了。”他告诉龙相,“上次死的是丫丫,我怕下次死的就会是我。你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人,我们都能为你不要性命,可是我还是想活着。谁不怕死呢?我也怕啊。”

  龙相依然瞪着他,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并且十分地不服气。忽然一垂眼皮扭开了脸,他低声咕哝道:“你就是娘们儿的见识,跑几趟战场就把你吓尿了。男子汉大丈夫,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我那么点儿失败又算什么?就你这种见识心胸,活该在家里蹲一辈子!狗屁都不懂,还不像丫丫那么听我的话,你啊你啊,你他妈的别的不会,就会装腔作势地要挟我。上回逼着我给你杀满树才,这回又逼我留在家里陪你蹲着。你这样的当男子汉真是浪费了,你要是个姨太太,男人能让你活活缠死。我不惯着你,越惯你越来脾气!”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没言语,只想人这东西各有命运,既然龙相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就让他跟着心意走吧。有缘总会再相聚,无缘的话——

  无缘的话,阴阳相隔,仿佛也没什么。比如他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丫丫,他很想她,可是他该吃吃该喝喝,照旧活着,也没什么。

  这一回,他可真是不伺候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露生从家具行里买来一只很高很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地占据了一面墙。他很细致地开始给自己布置书房。虽然不是什么做学问的人,但是他很愿意有间专门的屋子,让他清清静静地喝喝茶看看书。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认认真真地翻看报纸上的家具广告,看见有新电影上映,也很有兴致地瞧一瞧名字。龙相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看指甲。露生察觉出他是在偷着瞟自己呢,但是只做不知。

  这一天,他出门定制沙发椅,回来的路上经过洋行,他进去转了转,买回了两顶花格呢子的鸭舌帽。鸭舌帽不稀奇,但这两顶的款式格外好。龙相有头发的时候,不在乎戴不戴帽子;可一旦头发剪坏了,那么帽子对他来讲就很有必要了,除非他故意想要展示那一对龙角。

  露生回了家,问龙相:“你什么时候走?”

  龙相挑战似的看着他,“明天!”

  两人对视了片刻,龙相像是有点心虚,又补了一句:“真是明天!老徐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就差我了。”

  露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帽子,“那我这就给你收拾行李去,把这两顶帽子也带上。另外就是家里的钱——钱你怎么处理?是带走?还是继续让我给你留着?”

  龙相翻了个白眼,“先不用带,我又不是回去当财神爷的,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我现在还不知道呢。万一老徐他们图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