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炼狱)第四节

“你想想六七十年代,多少大将高官和知识分子都进了牛棚,他们比你更冤啊,还不是得忍住。”鲍腾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环境,用了很多工夫来拉拢几位上铺人员,他在侯海洋身上花的时间最多,下的工夫最深。

侯海洋道:“我才二十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冤死了。”

鲍腾道:“你到了这个地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心里不憋屈。比如我,儿子小时候丢失,寻了十来年,结果在看守所相遇,父子俩都将要被判重刑。找不到儿子是悲剧,找到儿子同样是悲剧。这些年来,我在岭西火车站来往不下百次,儿子明明就在火车站混社会,父子俩可以说是相见不识,想起来就憋屈。”

侯海洋苦笑道:“你和娃娃脸到底还是见了面,至少还可以有补救的机会,我根本没有机会,一颗子弹,这个世界就与我无关了,这才是最大的悲剧。”说这话时,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老人。

鲍腾说:“你要是这样想,日子会变得很难过。等会儿我要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是关于在看守所找到丢失近二十年儿子的事情。我们家的悲惨故事会换来电视台的收视率,可是为了讨看守所的欢心,我和儿子都得将自己的痛苦暴露给全国人民观看。”

?

侯海洋没有再说,他如今最关心的是吞服铁丝后出现什么症状,能不能达到进医院的程度。吞服铁丝,进看守所医务室,被送进医院,在医院治病,这中间有四道关键环节,最有希望就是在医院内部逃跑。

“从看守所转到医院,会不会给我戴上脚镣,如果被戴上脚镣,我还能跑掉吗?”侯海洋在数月前还是刚刚离职的小学教师,和违法犯罪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没有积累出犯罪的经验,包括越狱的经验,一切行动都是出于他的推测。

“如果要做手术,必然会取脚镣。我要在麻药刚过时就得逃跑,即使伤口破裂也在所不惜。对自己不狠,则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侯海洋又冒出一个想法:“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若是我打倒身边的警员,应该能跑出去。他们押送一个戴上手铐脚镣的犯罪嫌疑人,应该不会带武器,不带武器的警官就是没有牙齿的老虎,我拼命都要打赢他们。”

他默默地将看守所几个民警的形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除了所长李澄看上去还有几分精悍之外,其余民警都长得白白胖胖,没有什么战斗力。他试着将铁丝放进嘴里,放在嘴里的铁丝带着一股强硬的气质,并不是那么好吞服。

经过一番挣扎,他作出决定:“今天晚上就屯铁丝,吞服铁丝的同时要装作极度难受,咬破嘴唇和舌头,多吐点献血出来。”

作出决定以后,侯海洋整个人一下就放松了,他对身边的肖强道:“贪官,你昨天和律师见了面,有什么想法没有?”

肖强在侯海洋的关照之下,不再受欺负,他对侯海洋服气得很,道:“律师倒是见了,对案子没有太大帮助,十年八年肯定跑不了。现在冷静下来,想得最多的是刑满出狱后如何生存。”

他叹息一声:“我做到了副厅级,拿到手的工资才一千四百多元。还不如在家门口摆个烧烤摊赚钱多。我们经手的项目都是以亿为单位,几百亿的项目也不少,两相比较就显得落差太大,诱惑太多,这就是让穷人掌握着亿万财产的分配权,很难不犯错。全国交通系统出了这么多事,并非没有原因的。如今到看守所走了一遭,我再也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自由、平安,与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侯海洋道:“你们都还有盼头,唯独我没有希望。”

肖强也不知如何安慰侯海洋,讷讷不语。过了一会儿,道:“蛮哥,能不能再给我要点扑热息痛,脑袋还有点烧。”

看守所设有卫生室,只是条件很简陋。在外面几角钱的药片,在号里都格外珍贵。卫生室里最喜欢发去痛片和扑热息痛,发烧就吃扑热息痛,其他病则多是去痛片。肖强昨天发烧,侯海洋找到赵管教要了几粒扑热息痛。当拿到药粒时,肖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忘记了侯海洋的年龄,发自内心地称其为蛮哥。

在便池角落,东城区社会人杨文胜正在和方脑壳争辩,杨文胜有些激动,脖子上青筋都现了出来。

侯海洋绝对不会允许号里人向上铺集团发起挑战,发起挑战者得不到制止,就有可能导致上铺集团的威信受损。他轻轻说了一句:“败类,你做什么?”杨文胜听到侯海洋轻飘飘一句话,立刻就偃旗息鼓,不再与方脑壳争论。

侯海洋将方脑壳叫了过来,道:“你跟他费什么劲,真他妈的掉价。”方脑壳是三十来岁的人,在侯海洋面前很是束手束脚,如犯了错误的小孩,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柴鸡在旁边盘着腿,道:“这些人都服打,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侯海洋道:“光打架也不行,206最大的特定是什么?就是讲规矩。”打架凶狠者在看守所也能立足,不过只能是三流角色,仅仅能够自保而已。他知道柴鸡和方脑壳只有这点理解能力,也不多解释,眯着眼想着心事。

“冥冥之中肯定有一只手在安排人世间的命运,若是鲍腾与儿子鲍建军不在火车站走失,鲍建军肯定不会是文盲,按他的年龄,不能读大学也应该能有一个正当职业,十有八九不会进入看守所。鲍腾很少谈自己的犯罪史,可是从只言片语中,仍然能看出儿子丢失对他的影响。从这一点来说,鲍家父子的命运因为儿子上厕所丢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且这种改变不可逆转。”

侯海洋的思维很快就从鲍腾身上转到自己:“我的命运同样被上天捉弄,如果不是一怒之下去找光头老三打架,现在肯定在帮着姐姐打理装修公司。”

想到曾经学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等励志名言,他暗骂一句:“等到被枪毙,生命都没有了,天将降大任又有狗屁用处。”

正在左思右想,负责看时钟和望风的报时员转过头,又来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哥,我看到李所长带着几个便衣过来了。”

“便衣?”侯海洋有点奇怪。

报时员道:“他们没有穿警服,肯定是警察,而且是刑警。”对于看守所人员来说,警察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刑警身上显得更明显。

侯海洋的沉思被报时员打断,有几分不悦,道:“警察到看守所来很正常,大惊小怪。”

报时员趴在门前,又回头,道:“蛮哥,他们到我们这边来了。”

侯海洋心里猛然一惊,心道:“怎么回事,难道又要提讯我?提讯我也不会来好几个便衣。”

随着开门声响,看守所老大李澄出现在门口,他用目光扫视着号里的众多光头,然后目光落在了侯海洋身上。他曾经在值班室里多次通过监视器观察过侯海洋,又找了206号中人了解侯海洋的情况。侯海洋是官方任命的副组长,在号里自然不容易受欺负,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侯海洋颇具领导特质,居然在短时间内树立了威望,就算没有鲍腾也能镇得住局面。

侯海洋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袋里的铁丝,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要让我调号?”随即又意识到不对,“真要调号,哪里需要这么多警察,派赵管教就行了。”

侯海洋走出号门,见到了久违的东城分局胖涂,以前他胖得很凶恶,今天他胖如弥勒佛,在号里有三个月时间,见惯了警察的煞脸,突然见到警察热情的笑容,他颇不习惯。天空中,一股股阳光突破厚厚的云层,如重机枪射出了子弹,向着大地扑了过来。

侯海洋走到铁栅栏门,伸出手,准备戴手铐时,赵管教脸上露出笑容,道:“你以后不用戴手铐了。别愣着,走吧。”

调号很正常,“你以后不用戴手铐了”这句话很不正常,铁门咣当关闭,206号炸了锅。

跟随着李澄在院中行走时,侯海洋习惯性地双手抱头,手上还有简单行李,在后背上晃来晃去。

看守所民警和胖涂都满是笑意地看着抱头而行的侯海洋,但是没有人纠正他的行动。走到警戒线,侯海洋抬起头,向楼上的武警报告:“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楼上传来武警的声音:“走。”

在第二道铁门处,侯正丽站在铁栏杆后面看着弟弟,三个多月不到,弟弟明显不同以往,脸色苍白,身体瘦了一圈,更明显不同的是神情,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冷漠以及说不清的严肃,还有几分凶恶。三个月时间,弟弟似乎一下由小年轻变成了成熟男人。

看着双手抱头,抬头报告的弟弟,侯正丽的眼泪刷的就涌了出来。

侯厚德和张仁德没有进入第二道铁门,两人坐在大厅角落的长椅上,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第一道铁门。第一道铁门并不是栏杆,而是整块铁门,将视线挡住。侯厚德还是紧紧看着铁门,眼光似乎要将铁门穿透。

张仁德看着侯厚德的表情,道:“亲家,我们进去吧。”

侯厚德将目光收回,道:“不用进去,反正他一会儿就出来。”

“海洋这一次被冤枉,在看守所肯定吃了苦。”

“他是年少轻狂,给他点教训也是好的。”

“这种教训太过了,的好好对海洋进行心理疏导。”

“二娃出来了,明天我就回柳河,娃儿他妈身体不好,一人在家累得很。”

两人聊了一会儿,侯海洋还没有从第一道铁门出现。侯厚德心里渐渐焦虑,脸上装作淡然,两只手下意识地用力握着。

在焦急等待中,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显得很漫长。第一道铁门被打开,东城分局的胖涂首先出现,第二位是李澄,第三位是侯正丽,然后才是侯海洋,他手里还提着在206号用过的衣物。

看到父亲,侯海洋叫了一声:“爸。”父亲候厚德头发花白,比自己印象中至少老了十来岁,这让侯海洋心里堵得慌。

候厚德打量着儿子,眼角湿润了,满肚子话,憋了半天没有说出来,只道:“等会儿出去吃点东西,想吃点啥?”

侯海洋听到父亲的问话,肠胃开始蠕动起来,不由自主发出响亮的咕咕声,道:“豆花、烧白、肥肠。”在看守所里,作为上铺主要成员,他还没有被饿着,可是在方便面都被当成无上美食的地方,从小吃惯的食品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父亲问起吃什么,他就脱口而出。

侯正丽怀孕有三个多月,肚子微凸,对李澄道:“侯海洋在看守所这一段时间,感谢李所长关心。”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李澄素质高,业务强,与传说中的看守所民警不大相同。赵管教倒是提了点关于子女读书的要求,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只是算作交换条件之一。

李澄道:“侯海洋这个案子,当初我就觉得有疑点,现在证明我还是有些眼光。”

张仁德道:“李所长治所有方,‘岭西一看’不仅是全省的模范,在全国比起来也是顶呱呱。”

在东城分局,胖涂认定侯海洋就是杀人犯,为了口供,曾经对其进行了审讯,此时知道确实弄错了,面对侯海洋还是感觉挺尴尬,听到李澄之语,他觉得很无趣,没有与大家打招呼,独自走到办事大厅。

侯海洋用冷漠的眼光看着胖涂,没有去攻击,也没有主动和解。在看守所待了一百多天,他见识了很多社会阴暗面,比同龄人深沉得多。

办完所有手续,侯海洋一家人走出看守所大门。

回望看守所的四方高墙以及高墙上的铁丝网、武警岗亭,侯海洋仍有如在梦中的感觉,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准备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越狱,一个小时以后,他就成为了自由人。前后对比之大,让他还有些发蒙。侯海洋紧握着那一根铁丝,自语道:“我真的自由了?”

侯正丽看着弟弟的样子有些心酸,恨恨地道:“东城分局办了冤假错案,我们要申请赔偿,否则弟弟就白白被关了一百多天。”

侯海洋将目光从看守所收了回来,道:“我进看守所,姐姐肯定操碎了心,你要注意身体。”这事他在监舍里想过无数遍,见到姐姐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候身体。

侯正丽抚着肚子,道:“这是我和沪岭的孩子,我最大愿望就是孩子健康,肯定会小心的。这一次为了你的事,沪岭爸妈跑前跑后,使了大力气。”

候厚德看着儿子苍白、消瘦的脸,对女儿道:“我们在附近先找个馆子,听说看守所的伙食不好,你弟弟肯定被饿惨了。”

离开看守所,进入东城区后,两辆小车分开,各自回家。

东城区如沙丁鱼罐头般密集的人流让侯海洋感到特别不习惯,甚至有一种窒息感。同时他又有一种天地无比宽广的自由感。这两种相反的感觉都形成于二十来平法米的狭窄空间。封闭的环境、匮乏的物质、勾心斗角的人群,形成了独特的看守所心理,与外面世界进行碰撞时,形成强烈的心理反差。

侯正丽将车开到一处僻静处,从车尾处拉出一盘鞭炮,拆开包装纸,平铺在地上,道:“二娃,你点火,按岭西看守所的传统,出来以后得炸鞭炮,除晦气。”

候厚德不太相信这些带迷信色彩的方法,但是没有出声阻止,站在一旁观看。

鞭炮点燃以后,噼啪地炸起来,冒着滚滚浓烟,侯海洋距离炸点很近,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浓烈的火药味直朝鼻子里钻,他没有什么表情,右手伸进裤子口袋,将那根铁丝拿了出来。

放完鞭炮,侯正丽将小车开到东城区一架洗浴店,下车时,手里提着一包衣服,道:“二娃。现在去洗个大澡,叫做洗心革面,换上新衣就是走新路。”

侯海洋道:“我是无罪释放,谈不上走新路。”

侯正丽道:“这只是一个意思,你在里面待了一百多天,身上都发臭了,赶紧去洗,洗得干干净净才准吃饭。”

当温柔的池水紧紧裹着身体时,侯海洋想起了看守所里冰凉的地下水,禁不住有隔世之感。他全身放轻松,任由身体飘在池水中,沉沉浮浮,洗了半个小时,知道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侯海洋才从水里出来,身上的尘垢被洗得干净,可是心情还没有复原,依然灰暗和压抑。

从澡堂出来,侯海洋苍白脸色被泡出一些红晕,增添了几分精神。侯正丽道:“忘记给你带新外衣,将就穿一会儿,回家去换。”

侯海洋道:“吃饭。”

侯正丽将小车开到一家门面破旧的小店前面,小店外面摆着几个大桶,大桶下面是蜂窝煤炉子,这是典型的茂东小店的摆放方法。虽然岭西城内为了净化空气而严禁烧煤,可是蜂窝煤比煤气罐和天然气都要便宜,利益驱使下,即使城市管理部门再三清理蜂窝煤,总会形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局面。

“三位,吃点啥子?”小饭馆老板是衣服上沾有油腻的中年妇女,果然是茂东口音。

候厚德和侯海洋在城市里生活的时间很短,总是把自己当成城市的外来人,归属感不强,听到乡音便感觉到亲切自然。候厚德拿着三双筷子来到门店前,将筷子伸进煮面开水中,这是茂东传统消毒法之一,店家和顾客都接受。

中年妇女对候厚德的行为不以为意,道:“胆水豆花,好得很,来三碗?”

候厚德回头看着儿子苍白的脸,道:“三碗豆花。”他揭开一个锑锅盖子,锅里满是红油肥肠,煞是诱人,道:“来一份肥肠、一份烧白。”

中年妇女热情道:“我们的猪蹄花,安逸得很,来一份?”

“来一份吧。”

“我们泡得有枸杞酒,打半斤?”

候厚德不喜欢喝酒,摇头道:“不喝酒,打盆饭。”

中年妇女一个人忙里忙外,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就将红黄色的肥肠、雪白的豆花、金黄色的烧白以及撒着葱花的蹄花摆了满满一桌子。

侯海洋舀了一碗饭,不等父亲点头便开始吃饭,最初动筷子时,他还试图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可是随着食物最朴素的香味在舌尖爆炸,香味占据了头脑,动筷子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肥肠、烧白和蹄花转眼间便被一扫而光。

候厚德和侯正丽还提着筷子没有动手,只是看着他吃。

“再来一碗烧白。”侯海洋主动提了要求。

中年妇女端着烧白,放在桌上,开了句玩笑:“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才硬邦邦,这个小伙子硬是要得。”

侯海洋吃到第四碗饭时,桌上豆花、烧白又全部被扫进肚子,他喝了半碗豆花的窑水,这才放下碗,用餐巾纸擦了嘴巴,道:“不饿了。”

弟弟风卷残云般将几大碗饭菜扫光,侯正丽可以想象到看守所的艰苦生活,禁不住眼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道:“东城分局办了冤假错案,一定要讨个说法。”

候厚德在岭西唯一可以依靠的关系是学生杜杨介绍的秋忠勇,他与秋忠勇接触过三次,对这位茂东调来的副局长挺有好感,道:“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出来就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侯正丽觉得父亲太胆小怕事,走到路上怕树叶落在头上,坐在家里怕蚂蚁爬进屋,只是在弟弟走出看守所的大好时间里,她不愿与父亲争辩。

候厚德又道:“今天要与亲家见面,我们家请他们吃顿饭,表示感谢。明天早班车我就要回柳河,开学有一段时间了,不能总让别人给我代课。”

侯海洋打了一个饱嗝,道:“我妈没有过来吗?”

候厚德道:“张沪岭和你的事,现在都没有跟你妈说,她的身体不太好,听到以后怕受不了。你先跟我回家住几天,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说以后的事。”

侯海洋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饱餐一顿以后,坐在车上观看街边风景,他心里浮现出秋云的倩影,在看守所单调无聊苦逼的日子里,这个倩影无数次浮现在脑海中,给了他生存的强烈动力,也让看守所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车至侯正丽家门口,侯海洋肚子里闹翻了天,肠胃剧烈蠕动,车未停稳,他拿起钥匙就朝楼上奔去,奔跑时,几次都差点喷出黄白之物。开门后,他在客厅就开始解裤子,来到卫生间时,还在半蹲时,只听见哗哗之声,黄白之物便喷涌而出。

“上联,手拿机密文件,脚踩黄河两岸;下联,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大炮轰炸。”这是流行于巴山师范学校的对联,侯海洋经常引用,此时想起这副对联,他用“爽快”两个字为这副对联作了横批。

方便过后,浑身舒服,从看守所出来时的阴郁散掉了一些。

候厚德坐在客厅沙发上,皱着眉,道:“刚才在店里,就不能让二娃吃得太多,看守所的伙食根本没有油水,他吃得太油,肠胃肯定受不了。”

侯海洋道:“就算要拉肚子,也必须大吃一顿。”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终于说出了一句符合他年龄的话,这让侯正丽松了一口气,她取了新衣服出来,道:“二娃,赶紧换新衣服,把看守所的霉味去掉。”

侯海洋道:“不忙,我先给妈打个电话。”

候厚德赶紧叮嘱道:“你妈不知道你进了看守所,别跟她提起这事,免得她担心。”

侯海洋道:“姐夫的事情,妈知道吗?”

候厚德没有回答,等到女儿侯正丽走进屋里,才道:“这事瞒不了,肯定要说,这次回家就要讲这件事。”在他心目中,女婿毕竟与儿子无法相比,若是侯海洋出事,老婆肯定会被击倒,而女婿出事,老婆哭几场以后也就算了。

拨通电话以后,侯海洋声音有些颤抖,道:“妈,我是二娃。”

“你这个娃,怎么不给老娘打电话。”

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侯海洋努力地憋住眼泪,道:“妈,我忙着呢。”

杜小花责备道:“忙也得给老娘打电话,你爸还不回来,都开学了。”

“我和爸明天要回来,以前爸很少出远门,趁着机会都走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杜小花喜滋滋地道:“好,别打电话了。电话费贵得很。明天我杀只鸡,给你们父子俩吃。”

放下电话,侯海洋眼光回避着父亲白了一圈的头发,低头道:“我还要去洗澡,总觉得身上看守所的味道没有洗干净。”

在卫生间,侯海洋仰头看着热水从莲蓬头喷涌而下,不由想起了206室迎头痛击和滴水穿石两种处罚,随后又联想到看守所的人和事,心道:“鲍腾对我不错,我从他那里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只可惜临走时没有与他们父子告别,真是遗憾。”

在普通人家最普通的生活,在看守所都是奢望,侯海洋关在封闭的房间里,任由无数的水滴冲刷着身体,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冲动,在淋浴声中捂着嘴巴抽泣起来。

从东城分局被殴打到看守所的折磨,侯海洋都没有哭泣过,此时重获自由和新生,他在温暖的淋浴中,无声地抽泣,任由泪水在脸上飘横。而眼泪混合在水中,流过脖子、腰、腿,流到地面,钻进了下水道,流至无限阴暗之地。

洗过澡,哭过一场,出来以后换上新衣,侯海洋一扫看守所的晦气,重新精神抖擞。

候厚德指了指桌上的小瓶子,道:“你拉肚子,吃点黄连素,晚上还要和亲家吃饭,你别在饭桌上出丑。”

吃罢黄连素,侯海洋见父亲仍然没有离开客厅的打算,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怀希望地拨打了秋云的传呼。这一串传呼号和家里的电话一样,都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在看守所的一百个日夜,他时常念着这串数字,还幻想着如果大脑能发无线电波,他就可以在看守所向秋云发出电波。

在206号里,他最思念的家里人,秋云也被当成了家里人。从思念程度上,秋云在脑海里出现的次数还多过父母。走出看守所,见过家人,和母亲通了电话,他便一心一意地思念起秋云。

等待回电话的时间很难熬,侯海洋原本是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在206室里,鲍腾的规矩大,所有人天天都得长时间坐板,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如此坐姿。

候厚德见到小儿子以后,总觉得他与从前有一种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一时说不清楚,总之觉得儿子突然长大了,变得有几分陌生。

下午在等待中度过,侯海洋接连打了七八个传呼,秋云是用汉显传呼机,他反复留话:“我才从岭西看守所出来,在里面关了一百多天,见面细谈。”“我进看守所是冤枉的,六月进去,今天出来。”

一条条传呼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回音。

在等待中,他想起曾经说过十天不接传呼就算分手的话,当时是玩笑话,此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他到楼下为自己的数字传呼机买了电池,安装好小拇指大小的电池,沉寂一百天的数字传呼机终于开始有了光亮。在上楼回家时,他希望数字传呼机能激情响起,显示的是秋云的电话号码。

到了晚上吃饭时间,数字机没有响起,家里电话也没有响起。侯海洋此时心绪已乱,不想参加宴会,只是张家为了自己的事东奔西走,着实费心,不去见面着实有些不妥当。

在赶赴晚宴时,侯厚德特意洗澡换衣服。

在岭西,地城歧视无处不在,作为自尊心颇强的乡村教师,他必须要给亲家留下一个整洁的好印象。

“我和爸回去,你怎么办,要请人照顾吗?”侯海洋来到姐姐的宴室,两姐弟促膝谈心。

侯正丽抚了抚弟弟的头发,道:“忘记给你说了,我平时都住在张家。”

“你的装修公司怎么办?”

“沪岭妈妈嫌装修公司里面有香蕉水等各种异味,不太愿意我去。我平时去得少,生意都是由段燕在打理。目前岭西装修行业竞争不激烈,只是岭西的经济水平比广东低得多,装修意识也不强,还得培育好多年。”侯正丽又问,“你打了好几个传呼,是给女朋友打的吧?”

侯海洋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道:“一直没有回传呼。”

“她现在做什么,还在新乡吗?”

“应该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去了。”

侯海洋正打算讲一讲秋云的家世,侯正丽提出一个尖锐问题:“二娃,你现在的状态,凭什么去娶一位研究生。生活环境变了,人的心就会变。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事业,不要在恋爱问题上陷得太深。”

侯海洋闷闷的道:“就算要分手,我也想分的明明白白。”

“你给她打了传呼,她一直不肯回,这就是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侯海洋不愿意再听,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道:“姐,你不用劝我,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我会正确处理。”

侯正丽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冲动。”青年人的男女之情也是一个冲突的导火索,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弟弟再冲动,又惹出新的祸端。

这时,客厅电话响起,侯海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客厅,拿起话筒听到里面传来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很是失落,礼貌地道:“您找侯正丽吗,稍等。”

姐姐接电话时,侯海洋站在窗前,欣赏着省城的街边风景,心道:“难道十天没有回传呼,秋云真的就这样走了?”

六点,侯家三人来到了预定的餐馆,准备宴请张家人。为了显示诚意,侯正丽特意将宴会安排在了一家川菜馆,这家川菜馆从装修到菜品都属于中档,适合用来招待亲朋好友。进了大厅,侯厚德和侯海洋直接被引导去了餐厅,侯正丽有意留在大堂,背着父亲安排了菜品。她知道父亲习惯了勤俭,若是得知一条青鳝就要八十多块钱一斤,肯定会心疼许久,索性不让他知道价钱,免得其心里难受。

等了一会儿,张仁德、朱学莲和赵永刚一起来到。张仁德进了包房,客气地道:“亲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道这里来破费,明天你要回茂东,应该是我们来给你践行。”

侯厚德不太擅长应酬,在张家人面前总是有些拘谨,他向侯海洋介绍道:“快叫张伯伯、朱阿姨、赵叔叔,你在看守所的时候,全靠了张伯伯、朱阿姨、赵叔叔他们帮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张仁德,张家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侯海洋,在他们印象中,侯海洋即使没有杀光头老三,但是他一个人就敢去教训东城区的社会大哥,听说还在号里能镇得住来自五湖四海的坏人,也一定是凶神恶煞之辈,哪知见面却是一个相貌清秀、文质彬彬的大男孩。

张仁德笑道:“事实胜于雄辩,侯海洋没有杀人这是事实,必然会水落石出。”

大家围坐在餐桌上,聊着侯海洋的案子。此案的前因后果,赵永刚了解得最清楚,道:“我跟老陶通过电话,光头老三的案件能够侦办,有两个因素,第一是运气好,恰好林海新买了一部爱立信手机,爱立信手机还没有巴掌大,可以放到裤子口袋里。绑架的人是土包子,只看到了装在手包里的大哥大和传呼机,根本没有想到还会有另一台通讯工具,这是绑架案能破获的关键因素。”

“第二个是东城分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秋忠勇是破案高手,他坚持认为侯海洋不是凶手,顶着赵家人施加给公安局的压力,一直派员清查光头老三的关系人,抓获绑架者以后,能快速将绑架案与杀人案并案,并且准备了细致的审讯方案。如果没有秋忠勇的坚持,说不定杀人案无法破获。”

听到“秋忠勇”三个字,侯海洋脑中轰地如炸了一个鞭炮,短时间有些晕眩,他插了一句话:“以前在茂东刑警队有一位秋忠勇,他调到东城分局来了?”

赵永刚点了点头,道:“就是茂东调过来的秋忠勇,他以前是茂东公安局刑警支队长,有一段时间似乎受了点冤枉,被双规了,检察院也插了手。他的事情弄得省公安厅很恼火,多次派员道茂东市委。最后的结果是因祸得福,洗清冤枉之后,不仅调到了岭西市,而且官升一级。”

侯海洋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他埋头理着鱼刺,心里在翻江倒海:“秋忠勇调到东城分局,还主管我的案子,秋云难道就不知道我在看守所?”

随后的晚餐时间,侯海洋总是想着秋忠勇和秋云,话很少,大家都知道他才从看守所出来,性格显得怪异些,也没有觉得奇怪。

离开岭西时,侯海洋的数字BP机仍然毫无动静,家中座机倒是响了数次,可惜皆与秋云无关。

第二天,侯厚德早早起床,带着儿子来到岭西长途客车站。

长途客车按时离开了车站,由于客车还有些空位,就迟迟不肯离开岭西,在城郊转来转去,惹来乘客一阵抱怨。磨蹭了四十来分钟,终于将空位填满,这才离开了岭西。

侯厚德捧着本《刑事诉讼法案例精选》,看得津津有味,对客车的赖皮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侯海洋脑子里想着秋云,充满了愁绪,对乘客的抱怨充耳不闻。早一个小时和晚一个小时回茂东,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车至茂东,侯厚德急着回家,两人没有出站,转乘到巴山县的客车。

前往巴山的旅客颇多,客车倒是没有赖站,直接就出了城。侯海洋屏气凝神,眼睛如雷达一样在城中搜索着,希望奇迹发生,能在城中看到秋云。

茂东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伤感的元素,秋云曾经生活在这个地方,在此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客车经过的很多地方都似乎留着秋云的身影。

车至巴山,父子俩出了车站,都饥肠辘辘,随便找了个小餐馆,一人要了一碗豆花。侯厚德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对着老板道:“再来一份黄豆烧肥肠。”等到黄豆烧肥肠端上桌,又将黄豆烧肥肠往父亲面前推了推。

两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侯厚德放下筷子,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想好。”

“你辞职后就没有正式工作,跟着姐姐学点实用技术,技术好,也能有饭吃。”

侯海洋并不想在装修公司学手艺,敷衍道:“姐姐以前在广州发展,现在搬到岭西,业务开展不太顺利。”

“你姐怀孕,是遗腹子,张家人的命根子,她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公司上,我让你到姐姐公司,帮助姐姐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技术,有了技术,一辈子就有饭吃,这也是从古至今很多手艺人的人生安排。”

侯海洋从小就有远大的梦想,到姐姐的装修公司临时工作还可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去学门手艺,这种人生安排如一桶冷水,让侯海洋从头冷到脚。他郁闷地不再说话,想着自己晦暗不清的前程。

吃晚饭。父子俩各怀着心事,到县汽车站坐车回柳河。在柳河客车上,熟人多了起来,不少人都与候厚德打招呼。

有一个从半途上车的中年人,站在车头看见坐在车位的候厚德,用力地挤了过来,与候厚德打招呼。“候老师,你才安逸,娃儿和闺女都有工作,听说女婿是大老板,在柳河小学那边修了别墅。”来人姓宋,曾经是候厚德的学生,在柳河邻村当文书,中午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说话高声武气引来全车人侧目。

候厚德是最爱面子的人,在全车人的注视下,不愿解释家里发生的事,只能是有苦往肚子里吞,道:“哪里,哪里。”

宋文书继续大声地道:“侯老师,过于谦虚等于骄傲。我以后不在村里干,就到你的女婿那里打个小工,到时你要帮忙啊。”

提到女婿,候厚德心里如吃了黄连一般,他决定换个话题,道:“宋文书,你娃儿满二十了吧,现在在哪里工作?”

宋文书道:“这个兔崽子,老子给他在政府找了份临时工,他还嫌是八大员,不是正式工,非要跑到南方区打工,在浙江找了一个湖南妹子,把老子气得够呛。”

所谓八大员是指镇乡政府根据事业发展需要,聘用的部分事业单位性质的临时人员,各地称呼不同,大体上有农民技术员(水利技术员)、动物防疫员、林业员、计划生育管理员、公共卫生员、国土资源和规划建设环保协管员、文化协管员、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协管员,统称为乡镇八大员。八大员不是正式职工,工资不高,但是有机会进入镇政府,一般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成为八大员。

候厚德道:“八大员大多要转为正式工,可惜了。现在娃儿都是心比天高,有工作不珍惜。”

宋文书对此深有同感,道:“原先我气得很,后来小兔崽子到浙江找到工作,工资还不错,我就再不管他了。”

侯海洋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几个老乡,心道:“别人都可以卷铺床盖就到南方打工,我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双手创业,非要依附在姐姐身上?”转念又想道:“既然姐有了一个平台,段燕都知道要利用,我不去利用,就是犯傻。”

从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树立了远大理想,现实却逼迫他脚踏实地做个手艺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整个路上,宋文书不停地问东问西,几乎要将候厚德家里的隐私向全车公布。侯海洋恨不得要堵住他的嘴巴,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下手,只有将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风景,不与宋文书答话。

终于到了柳河,父子俩下车。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熟悉的山风和风景扑面而来。

路边有树林,还有小块田土。田坎被砍得干净,没有一丝杂草,体现了社员的勤劳,但是让山坡少了些风姿。朝远处看,客车屁股后面冒着长长黑烟,已经变得只有课桌椅般大小。

上了坡顶,就能看见柳河小学上空飘扬着红旗。候厚德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随风而动的红旗。

省城集全省的人财物为一体,比柳河繁华,更比柳河方便。轻轻旋转天然气灶的开关,就能打燃火,不必上山打柴,也不要煤炭。出门就是各种商店,只要有钱,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能买到。但是在省城走过一趟以后,候厚德这才真正意识到省城是属于别人的城市,繁华中处处喧嚣,让内心颇不宁静,完全没有归属感。只有站在柳河的土地上,他的心灵才彻底平静下来,有一种湿润温暖的感觉在全身流淌。

回到家,杜小花挑着粪桶在淋菜,她穿了一件圆领的汗衫。这是侯海洋在中师穿过的旧衣服,汗衫有几个破洞,侯海洋中师毕业以后不愿意再穿烂汗衫。杜小花舍不得扔掉,夏天在院里劳动,穿上带破洞的圆领衫,通风又透气,恰好合适。

“你辞职后就没有正式工作,跟着姐姐学点实用技术,技术好,也能有饭吃。”

侯海洋并不想在装修公司学手艺,敷衍道:“姐姐以前在广州发展,现在搬到岭西,业务开展不太顺利。”

“你姐怀孕,是遗腹子,张家人的命根子,她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公司上,我让你到姐姐公司,帮助姐姐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技术,有了技术,一辈子就有饭吃,这也是从古至今很多手艺人的人生安排。”

侯海洋从小就有远大的梦想,到姐姐的装修公司临时工作还可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去学门手艺,这种人生安排如一桶冷水,让侯海洋从头冷到脚。他郁闷地不再说话,想着自己晦暗不清的前程。

吃晚饭。父子俩各怀着心事,到县汽车站坐车回柳河。在柳河客车上,熟人多了起来,不少人都与候厚德打招呼。

有一个从半途上车的中年人,站在车头看见坐在车位的候厚德,用力地挤了过来,与候厚德打招呼。“候老师,你才安逸,娃儿和闺女都有工作,听说女婿是大老板,在柳河小学那边修了别墅。”来人姓宋,曾经是候厚德的学生,在柳河邻村当文书,中午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说话高声武气引来全车人侧目。

候厚德是最爱面子的人,在全车人的注视下,不愿解释家里发生的事,只能是有苦往肚子里吞,道:“哪里,哪里。”

宋文书继续大声地道:“侯老师,过于谦虚等于骄傲。我以后不在村里干,就到你的女婿那里打个小工,到时你要帮忙啊。”

提到女婿,候厚德心里如吃了黄连一般,他决定换个话题,道:“宋文书,你娃儿满二十了吧,现在在哪里工作?”

宋文书道:“这个兔崽子,老子给他在政府找了份临时工,他还嫌是八大员,不是正式工,非要跑到南方区打工,在浙江找了一个湖南妹子,把老子气得够呛。”

所谓八大员是指镇乡政府根据事业发展需要,聘用的部分事业单位性质的临时人员,各地称呼不同,大体上有农民技术员(水利技术员)、动物防疫员、林业员、计划生育管理员、公共卫生员、国土资源和规划建设环保协管员、文化协管员、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协管员,统称为乡镇八大员。八大员不是正式职工,工资不高,但是有机会进入镇政府,一般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成为八大员。

候厚德道:“八大员大多要转为正式工,可惜了。现在娃儿都是心比天高,有工作不珍惜。”

宋文书对此深有同感,道:“原先我气得很,后来小兔崽子到浙江找到工作,工资还不错,我就再不管他了。”

侯海洋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几个老乡,心道:“别人都可以卷铺床盖就到南方打工,我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双手创业,非要依附在姐姐身上?”转念又想道:“既然姐有了一个平台,段燕都知道要利用,我不去利用,就是犯傻。”

从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树立了远大理想,现实却逼迫他脚踏实地做个手艺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整个路上,宋文书不停地问东问西,几乎要将候厚德家里的隐私向全车公布。侯海洋恨不得要堵住他的嘴巴,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下手,只有将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风景,不与宋文书答话。

终于到了柳河,父子俩下车。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熟悉的山风和风景扑面而来。

路边有树林,还有小块田土。田坎被砍得干净,没有一丝杂草,体现了社员的勤劳,但是让山坡少了些风姿。朝远处看,客车屁股后面冒着长长黑烟,已经变得只有课桌椅般大小。

上了坡顶,就能看见柳河小学上空飘扬着红旗。候厚德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随风而动的红旗。侯海洋基层风云3由小

省城集全省的人财物为一体,比柳河繁华,更比柳河方便。轻轻旋转天然气灶的开关,就能打燃火,不必上山打柴,也不要煤炭。出门就是各种商店,只要有钱,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能买到。但是在省城走过一趟以后,候厚德这才真正意识到省城是属于别人的城市,繁华中处处喧嚣,让内心颇不宁静,完全没有归属感。只有站在柳河的土地上,他的心灵才彻底平静下来,有一种湿润温暖的感觉在全身流淌。

回到家,杜小花挑着粪桶在淋菜,她穿了一件圆领的汗衫。这是侯海洋在中师穿过的旧衣服,汗衫有几个破洞,侯海洋中师毕业以后不愿意再穿烂汗衫。杜小花舍不得扔掉,夏天在院里劳动,穿上带破洞的圆领衫,通风又透气,恰好合适。

“你辞职后就没有正式工作,跟着姐姐学点实用技术,技术好,也能有饭吃。”

侯海洋并不想在装修公司学手艺,敷衍道:“姐姐以前在广州发展,现在搬到岭西,业务开展不太顺利。”

“你姐怀孕,是遗腹子,张家人的命根子,她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公司上,我让你到姐姐公司,帮助姐姐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技术,有了技术,一辈子就有饭吃,这也是从古至今很多手艺人的人生安排。”

侯海洋从小就有远大的梦想,到姐姐的装修公司临时工作还可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去学门手艺,这种人生安排如一桶冷水,让侯海洋从头冷到脚。他郁闷地不再说话,想着自己晦暗不清的前程。

吃晚饭。父子俩各怀着心事,到县汽车站坐车回柳河。在柳河客车上,熟人多了起来,不少人都与候厚德打招呼。

有一个从半途上车的中年人,站在车头看见坐在车位的候厚德,用力地挤了过来,与候厚德打招呼。“候老师,你才安逸,娃儿和闺女都有工作,听说女婿是大老板,在柳河小学那边修了别墅。”来人姓宋,曾经是候厚德的学生,在柳河邻村当文书,中午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说话高声武气引来全车人侧目。

候厚德是最爱面子的人,在全车人的注视下,不愿解释家里发生的事,只能是有苦往肚子里吞,道:“哪里,哪里。”

宋文书继续大声地道:“侯老师,过于谦虚等于骄傲。我以后不在村里干,就到你的女婿那里打个小工,到时你要帮忙啊。”

提到女婿,候厚德心里如吃了黄连一般,他决定换个话题,道:“宋文书,你娃儿满二十了吧,现在在哪里工作?”

宋文书道:“这个兔崽子,老子给他在政府找了份临时工,他还嫌是八大员,不是正式工,非要跑到南方区打工,在浙江找了一个湖南妹子,把老子气得够呛。”

所谓八大员是指镇乡政府根据事业发展需要,聘用的部分事业单位性质的临时人员,各地称呼不同,大体上有农民技术员(水利技术员)、动物防疫员、林业员、计划生育管理员、公共卫生员、国土资源和规划建设环保协管员、文化协管员、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协管员,统称为乡镇八大员。八大员不是正式职工,工资不高,但是有机会进入镇政府,一般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成为八大员。

候厚德道:“八大员大多要转为正式工,可惜了。现在娃儿都是心比天高,有工作不珍惜。”

宋文书对此深有同感,道:“原先我气得很,后来小兔崽子到浙江找到工作,工资还不错,我就再不管他了。”

侯海洋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几个老乡,心道:“别人都可以卷铺床盖就到南方打工,我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双手创业,非要依附在姐姐身上?”转念又想道:“既然姐有了一个平台,段燕都知道要利用,我不去利用,就是犯傻。”

从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树立了远大理想,现实却逼迫他脚踏实地做个手艺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整个路上,宋文书不停地问东问西,几乎要将候厚德家里的隐私向全车公布。侯海洋恨不得要堵住他的嘴巴,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下手,只有将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风景,不与宋文书答话。

终于到了柳河,父子俩下车。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熟悉的山风和风景扑面而来。

路边有树林,还有小块田土。田坎被砍得干净,没有一丝杂草,体现了社员的勤劳,但是让山坡少了些风姿。朝远处看,客车屁股后面冒着长长黑烟,已经变得只有课桌椅般大小。

上了坡顶,就能看见柳河小学上空飘扬着红旗。候厚德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随风而动的红旗。侯海洋基层风云3由小说

省城集全省的人财物为一体,比柳河繁华,更比柳河方便。轻轻旋转天然气灶的开关,就能打燃火,不必上山打柴,也不要煤炭。出门就是各种商店,只要有钱,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能买到。但是在省城走过一趟以后,候厚德这才真正意识到省城是属于别人的城市,繁华中处处喧嚣,让内心颇不宁静,完全没有归属感。只有站在柳河的土地上,他的心灵才彻底平静下来,有一种湿润温暖的感觉在全身流淌。回到家,杜小花挑着粪桶在淋菜,她穿了一件圆领的汗衫。这是侯海洋在中师穿过的旧衣服,汗衫有几个破洞,侯海洋中师毕业以后不愿意再穿烂汗衫。杜小花舍不得扔掉,夏天在院里劳动,穿上带破洞的圆领衫,通风又透气,恰好合适。

“你们还知道回家?”杜小花满心欢喜,用嗔怪的口吻表达了出来。她见儿子又白又瘦,丈夫又黑又瘦,两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她的眼光在两人身上轮换了几遍,最后停留在候厚德新增的一圈白发上。

候厚德咳嗽一声,道:“老太婆,你到里屋来,有一件事情要给你讲。”他又看了侯海洋一眼,安排道:“帮你妈浇菜去。”

在回家之前,父子俩达成了共识,为了不给母亲更大的刺激,要彻底隐瞒掉看守所之事,等以后再找时间说。侯海洋说了句:“妈,哪些菜浇过?”

杜小花道:“你浇什么菜,等会儿吃了饭,我再浇。”

侯海洋没有一点浇菜的兴致,将小提包搬到了自己屋里。久违的小屋干净整洁,床头是那本熟悉的《中外名著选编》,墙角是姐姐大学毕业后留下的吉他。

在读大学时,侯正丽将吉他当成了宝贝,离开校园以后,吉他就失去了魅力,连带到广州的兴趣都没有,直接扔给了侯海洋。

手在琴弦上滑动,琴弦发出清脆的声音。久违的琴声猛然间让侯海洋回想起往事,陆红、吕明、付红兵、沙军曾经相约到柳河玩耍,五人喝酒以后,陆红抱着吉他乱弹,大家轮流唱。往事如烟,侯海洋与吕明好过又分手,想起吕明心中仍然有着淡淡的惆怅。

淡淡惆怅很快被更深的痛苦所替代。他摸出数字机,又失望地放下。数字机散发着耐看的金属光泽,不过它有外表,里面没有什么有用信息。

“当真就和秋云分手了?”想起秋云,侯海洋又烦躁不安,他将吉他放在床头,走到院里。

父母的房门锁着,侯海洋走到近处听了听,里面传来母亲压抑的哭泣声,他不想多听父母谈话,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后,走出院子。

走下青石梯,穿过李子林,沿着小河走了一会儿,来到曾经红火的工地。一辆两层小楼已经完工,宽大的阳台、时尚的蓝色玻璃以及四方形的白色小瓷砖,让这幢小楼显得与众不同。围墙上着锁,侯海洋围着围墙转了转,然后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助跑两步,猛地往前一蹿,双手搭在了围墙顶部。

翻墙而入,这才发现小楼设计与寻常农家不大一样,没有考虑晒稻米、苞谷等功能需要,纯粹为了休闲。站在宽大的顶楼上,能看见蜿蜒小河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茂密的竹林和树林,河边农家烟囱里飘着炊烟,沿着河风朝远处飘去。

修这幢房屋时,张沪岭隐约意识到了危险,但是他那时有强大的自信能将危险消灭于萌芽状态。商场如战场,激战后需要休息,传统的富足宁静的田园生活便是最好的休息场所,张沪岭见了此处风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和爱人修建一幢修养心灵的场所。

侯海洋想着姐夫指点江山的风采,禁不住学古人,将楼顶栏杆拍了个遍。回想着失去工作身陷看守所一百天,秋云消失在身边等烦心事,心情格外沉重,站在楼顶如经过风吹雨打的石像。

“难道我就这样和秋云分手?”

“难道我就跟着姐姐学装修,成为一个手艺人?”

这两个问题盘旋在心头,挥之不去,让他陷入矛盾之中,不管是对秋云还是前途,总觉得不甘如此。

天快黑时,侯海洋回到小院。院里飘着油炒豆瓣的香味,随后传来嗤的一声,从油炒豆瓣香味和肉菜入锅声音,他判断母亲做了一道红烧白鲢鱼,这是母亲的拿手菜,同样也是侯海洋最喜欢的菜品。很多人嫌弃白鲢刺多,往往忽视了其肉质细嫩的特点,杜小花的家常鱼将肉嫩特点发挥得很好,让候家诸人忽视了细小的鱼刺。

自从走出四面高墙,侯海洋的胃口就特别好,吃什么都香,他走进厨房,道:“好香。”

杜小花不理睬儿子,依旧专注地看着大锅。在农村里,大锅是名副其实的大锅,三斤多的肥大白鲢鱼,下到锅里只有小小地一团。

侯海洋一只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道:“妈,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太难过。”

杜小花犹在生气,道:“你爸是个老犟拐拐,你是个小犟拐拐,出了事情,就瞒着我一个人,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你的身体不好,怕你担心。”

杜小花道:“沪岭这个娃儿,平时精精灵灵,怎么做了这么大一件傻事,丢下孤儿寡母和自己的爸妈,让他们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跟你爸说好了,明天要到岭西看小丽,你跟着我一起去。”

侯海洋吃惊道:“妈,你要到岭西?”

“闺女怀了娃儿,当妈的总得去看看,难道都不得行。”

“姐住在张家,你去了不方便,姐还想着照顾你。”

杜小花突然抽泣了几下,道:“小丽怀孕,你们都去看了,就不准我一个人看,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她越想越伤心,哭出了声儿。

侯海洋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不仅是女友的眼泪,还包括老妈的眼泪,忙道:“你想去就去,我明天就陪着你去。”

儿子劝说了一会儿,杜小花这才收了泪水。她手脚麻利地将红烧白鲢鱼起锅。豆瓣、泡菜和白鲢鱼的混合香味格外刺激嗅觉,侯海洋流着口水接过鱼碗,端到隔壁饭桌上。

吃晚饭时,气氛压抑,候厚德回到了二道拐,恢复了以前的尊严,满脸严肃地坐在桌边,沉默地吃饭。杜小花想着明天要到省城,对于很少出门的农村妇女来说,到省城是一件大事,这给了她颇多压力,忐忑不安。侯海洋心里装着自己的前程和女人,充满了青年人特有的愁绪,他不停地吃鱼,妈妈的红烧鱼很对口,多少能缓解焦虑和忧伤。

回家的夜里,侯海洋枕着少年时代用惯的老枕头,闻着习惯的味道,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比起看守所要舒服百倍。只是睡觉时他不太习惯关灯,没有灯光的黑夜里,他辗转反侧很难入眠。入睡后,一夜很多梦,醒来全都不记得。

早上吃着家里的红枣稀饭,侯海洋禁不住想起看守所里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饭,经历过那一段物质极端匮乏的日子,他不忍心浪费掉任何一点美食,把稀饭和红苕都吃得干净。

吃过早饭,杜小花急着出门。侯海洋看到母亲携带的行李,顿时头大,道:“妈,你带几大包东西做什么,岭西啥都有,不缺这点吃穿用品。”

杜小花脚下有两个编织袋和一个筐,里面全是产自当地的山货,她对儿子道:“外面的东西哪里敢吃,全部都是农药和化肥喂出来的。”她摸着花生袋子,道:“这些花生都是后坡产的,啥药没有,炖点猪蹄子,汤是白色的。”

侯海洋道:“多少带点意思一下就行了,别带这么多。”

杜小花不同意,道:“我都是减了又减,哪一样都用得着。”候厚德在旁边道:“算了,装好的东西都带上,要不是我劝你妈,她还想抓几只土鸡到岭西。”

侯海洋只能作罢,提着筐,背着一个编织袋,朝柳河镇走去。杜小花一直坚持劳作,体力甚好,背着一个编织袋,紧跟在儿子身后。候厚德没有送行,他准备到中心校报到、销假,准备明天就上课。

坐客车从岭西道巴山县柳河二道拐,要转三次车,花七八个小时。由于车次安排的原因,从二道拐到岭西则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侯海洋从早上六点钟出发,车过茂东时又被耽误了时间,晚上六点钟才站在岭西市街道上。在不停转车过程中,带着编织袋的母子俩受了不少白眼,所幸侯海洋身高体壮,脸上表情隐隐有些凶狠,只是受到鄙视,并没有遭人欺负。

杜小花完全被岭西这座大城市所震撼,扑面而来的灯光让其感觉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未知地方,她畏缩地跟在儿子后面,甚至产生了拉住儿子衣角的想法。

侯海洋感受到母亲的不安和恐惧,主动挽着母亲的胳膊,道:“妈,岭西繁华吗?”杜小花摇头道:“不安逸,好多人,车也多。”

坐进女儿开来的小车以后,杜小花才觉得安全。看着女儿微微突出的腹部,想起跳楼的女婿,她偷偷地抹起眼角。

一路上,侯正丽不停地给母亲介绍岭西的情况。

杜小花来到岭西就被不断出现的高楼弄昏了头脑,女儿的介绍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听不进去。直至回到家中,关上窗户,杜小花这才觉得胸口出气顺畅了。她打开带来的编织袋,里面有米,米里有蛋,还有花生、核桃、蜂蜜等。

杜小花特意道:“蜜蜂是发物,暂时还不能吃,等生了小孩才用得上。”

侯海洋站在一边道:“我给妈说,岭西是大城市,啥都有,不要带鸡蛋,她非要带。”

杜小花道:“你懂个啥,这是家里鸡下的蛋,营养特别好。我当年怀你和你姐时,啥都没有吃,就吃了几十个鸡蛋,把你们姐弟俩养得这么壮实。”

侯正丽感受到朴实的家庭温暖,道:“妈,坐了一天车,挺累的,你别收拾了。晚上简单吃点,我下面条。”

杜小花是极勤劳的人,哪里肯让怀孕的女儿做事,道:“你们煮的面都不好吃,我给你们煮,有点肉就好了,我给你们做肉臊子面。”

侯正丽打开冰箱,在急冻室拿出一块肉,道:“家里还有肉,只是要解冻。”

杜小花来到冰箱前面,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箱光滑的外壳,道:“这就是冰箱,听你爸说,吃不完的东西放在里面不会坏。”

侯海洋就将冰箱拉开,将母亲的手拉到急冻室里,道:“这是零下几度,绝对不会坏。”

杜小花有些怕冰箱,急忙将手从冰箱边上抽回来,道:“大妹用上冰箱,成有钱人了。”看着冰箱,她想起了女婿,欢喜之情便无法流露出来。

在母女俩在厨房聊天时,侯海洋站在阳台上抽烟。在中师时代,他并没有烟瘾,抽烟只是为了表达和追随时尚。在看守所里,他偶尔从鲍腾手里接过烟嘴,反而时时都想抽两口。在青烟袅绕之中,他做出“明天回茂东找秋云”的决定。他知道秋云有可能去读研究生,在茂东十有八九找不到人。可是若是不去找秋云,就意味着彻底放弃,肯定会留下终生遗憾。

在吃晚饭时,杜小花听到儿子要独自到茂东,就用蒲扇敲侯海洋的脑袋:“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个娃儿没有娶媳妇就忘了娘,把我一个人丢在省城。对了,是不是谈媳妇了,带回来让我瞧瞧。”

侯海洋躲着敲来的蒲扇,道:“明天由姐姐陪你,我只去大半天,晚上就回来。”

侯正丽知道弟弟要去做什么,帮腔道:“谁还没有点私事,二娃早去早回。”

杜小花性格随和,从小到大,凡是娃儿们提出的请求,能办到的都会尽量满足,她一边给侯正丽舀了蛋汤,一边交代道:“你姐身子不方便,管不了生意,自家人的生意还得自家人管着,交给外人不放心,从茂东回来,你就去帮大妹。”

侯正丽道:“妈,你别这样说,自从沪岭出事以来,生意上的事情就由段燕在打理,没有段燕,生意早就做不走了。”

?

杜小花道:“你爸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就认为他一点都没有放人之心,生意让别人管着,想起来就不放心,我虽然没有读过好多书,可是看到那些做生意的人,谁会把生意拿给别人管。”

侯正丽不愿多说这个话题,打岔道:“妈,过几天沪岭妈妈邀请你吃饭,换上我给你买的新衣服。”

杜小花知道张沪岭的爸妈都是省城里有权的人,与其见面不免颇为紧张,道:“你给沪岭妈妈说,别在什么酒店吃饭,就在家里吃不行吗?”

侯海洋最了解母亲的心态,道:“请你在酒店吃饭,说明张家人很重视我们家。你别怕,得把面子崩起来。”

杜小花又想起跳楼的张沪岭,叹息道:“沪岭爸妈也真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有出息了,就这样没了。”

此话出口,晚饭的和谐气氛便凝固起来。侯正丽低着头,慢慢地咬着米粒。杜小花想劝几句,又怕惹得大妹更伤心,也只好不说话。

吃过晚饭,在儿女的逼迫下,杜小花换上新衣。新衣服最初穿上身时,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彷佛新衣服是偷来的一般。

三人上街,进了灯光明亮,装饰一新的岭西百货,杜小花更是手脚无措,紧张得汗直流。好在女儿和儿子都是城里人的模样,让她有了几分底气。从一楼逛到五楼,她逐步适应了商场环境,仍然不敢靠近任何商品,只是远远看着。

杜小花无意间看到服装上的标价,其价格之高远超出了想象。她默默地将这些服装价格转换成猪肉价格,暗道:“这条裤子值五十斤猪肉,这件衣服值半片肥猪,这条裙子抵得上整头肥猪。”

换算得越是准确,越让杜小花心惊胆战,从六楼往下时,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再逛,直接沿着楼梯下楼。下楼以后,杜小花指着自己衣服问:“这件衣服多少钱?”新衣服是打折品,打折价为280多元,原本是侯正丽为自己准备的,她随口道:“这衣服不贵,只有100块钱。”杜小花所穿衣服都是在柳河场上所买,皆为十几元道二十几块的价格,100块钱,是她最贵的衣服。

“真是糟蹋钱,我怎么能穿这么贵的衣服。”杜小花将这句话反复了多次,直到回到家中,将侯正丽唠叨得要抓狂,她才作罢。

侯海洋倒是深刻理解母亲,他从大山沟来到广州时也曾经有如此心路历程,只是母亲将心路历程直接表现了出来,而他则将其隐藏在内心。

从街上回来,三人在客厅聊了很久。文化并不等于见识,只是也不完全是能力,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言谈中蕴含着许多朴素的道理,与两个孩子谈得津津有味。

母亲和姐姐上床以后,侯海洋将房间门关上,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掏出来,认真数了一遍。在牛背砣小学时,每月工资微薄,可是有暗河尖头鱼作为补充,他的生活过的挺滋润,买了摩托车、传呼机,如今身上的钱,还是卖尖头鱼所得。如今走出小山沟,来到繁华大都市,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在乡村练得娴熟的谋生技能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侯海洋双腿盘在床上,看着几张可怜兮兮的钞票,心道:“明天上午先去找秋云,不管能否找到都得回一趟牛背砣,卖几百金尖头鱼,赚点生活费,否则还要向姐姐伸手要钱,太丢人。”

夜晚,脑中浮动着无数机灵的尖头鱼,尖头鱼游来游去,形成无数线条,线条变幻莫测,似乎又变成秋云的模样。

侯海洋早上六点半起床,原本想在外面吃碗小面就到汽车站,可是打开房门就见到母亲坐在客厅里。

“我给你下碗鱼汤面。”杜小花甚为勤劳,天边出现了一丝光亮,她便醒来,此时还没有到六点。她大着胆子来到了楼下,到外面转了一圈,意外地看到菜市场。与岭西百货相比,菜市场就是她熟悉的主场,她充满了自信地游走在菜市场里,左挑右选,买回来几十个土鸡蛋和十来条土鲫鱼。

鲫鱼煮汤,这是柳河传统的孕妇菜,味道鲜美,营养丰富。

杜小花在天然气灶前忙碌着,道:“我昨天看了冰箱,以前买的鸡蛋都是洋鸡蛋,不好吃。你看我选的鸡蛋,才是真的土鸡蛋,大小不一样,蛋壳还有鸡屎。”

侯海洋道:“土鸡蛋也有造假的。”

杜小花道:“造假的骗子只能骗没有养过鸡的人,我就是能认出来土鸡蛋。”

说话间,热气腾腾的鲫鱼汤面起锅了。

侯海洋喝着浓香扑鼻的面汤,心道:“若是在看守所有这样一碗汤,就是在号里当头铺也不换。”想着头铺,他又想起专心教儿子认字的鲍腾:“鲍腾对我着实不错,也不知他最后被判了几年。”

鲍腾是冒充中央领导的骗子,这并不影响侯海洋对他的好感。在号里短短三个多月,侯海洋从高级骗子那里学到许多深沉老练的人生经验,人生经验就如菜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切菜,关键在于体悟者的本心。离开看守所时,恰好鲍腾出去接受电视台采访,两人来得及告别,这让侯海洋颇为遗憾。

吃过早饭,与母亲说了一句“晚上回来”,便飞一般朝车站奔去。母亲是永远可以依靠的人,代表着温暖和关爱,可是年轻人终究要离开母亲去追寻自己的幸福,每一代年轻人都有一颗游子之心,当游子终于倦怠时,母亲或老去,或离去。

客车行走在省道上,给侯海洋的感觉慢如蜗牛,走走停停,让人难以忍受。客厅终于来到了茂东城郊,近乡情更怯,虽然见不到秋云的可能性极大,他还是既激动又忐忑。

茂东公安局家属大楼淹没在一片灰色建筑之中,丝毫不起眼。侯海洋站在灰色建筑前,看见好几位进去大门的着装警察,不免下意识感到紧张。在进入看守所之前,他对警察没有特别感受,如今他经历过人民民主专政铁拳的痛击,少年的轻狂劲消散了一大半。

“我没有作奸犯科,怕个球。”侯海洋自我打气后,不再理睬警服男,走到小卖部,打通了秋云家里的电话。电话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再打,依然如此。

使用公用电话时有打不通就不用付费的规矩,小卖部的老板见又有顾客过来等着打电话,道:“小伙子,打不通就是打不通,别老占着线。”

侯海洋放下电话筒,稍作犹豫,便迈开大步走进大院。公安大院住着一群公安,貌似比较安全,门卫实质上形同虚设,真要有胆大的小偷进来,十有八九会收获颇丰。他站在院子里,抬头寻找秋云曾经指过的小窗,算清楼层和方位,毅然跨入了楼门洞。楼梯每层四户,门口都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水费、电费等数字,还有住户的名字。看到秋忠勇的名字以后,侯海洋作了一个深呼吸,当手指即将碰到木门时,他又缩了回来,然后再敲在木门上。

“当、当、当”敲了三次,没有回音。失望一点又一点地浸透全身,秋云考上研究生,搬家,既不打传呼,也不回传呼,种种现象聚集起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决定放弃这一段爱情。

“你找谁?”从楼梯处走上来一位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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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秋云老师。”看着老太警惕的神情,侯海洋彬彬有礼地作出了一个解释,“我和秋云是以前的同事,单位有点事情要找她。”

老太警惕的神情这才消去,道:“秋云读研究生去了,秋大队调到岭西公安局,房里没人。”

侯海洋又问:“请问有没有秋老师家里现在的电话?”

老太见这位年轻人沉稳有礼,警戒之心渐消,热情地道:“你是巴山的老师?”得到肯定答复以后,道:“你等会儿,秋大队新加的电话我有,抄在电话本上,我给你写一个。”

见老太没有邀请自己进屋的意思,侯海洋安静地等在秋云的家门口。不一会儿,老太下楼,递给侯海洋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

“谢谢。”侯海洋微微躬身,表示谢意。

“别客气。”老太目送侯海洋下楼,自语道,“这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又干净,莫非是小云处的对象?小伙子人还是不错,就是职业差了点,又是乡下小地方,不般配。”进屋关门后,她醒悟过来,“小伙子没有秋家电话,肯定是秋家不愿意给他,我这脑袋瓜子不灵,怎么没有识破。”

老太赶紧给秋家打去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秋云妈妈赵艺,听说侯海洋找到家里去了,顿时慌了神,急急忙忙给丈夫打去电话。

“不得了,那个杀人犯跑到茂东公安大院找小云。”

侯海洋无罪释放以后,赵艺才得知道此事,当时就埋怨丈夫截留信息,为此还怄气掉了眼泪。

冷静下来以后,她承认丈夫处理得很周全。

听着妻子惊慌的声音,秋忠勇道:“别大惊小怪,侯海洋不是杀人犯,真凶已经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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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艺争辩道:“即使不是杀人犯,他也是参与打架斗殴的社会青年,还在看守所住了一百多天,早就学坏了,绝对不能让他找到小云。再说,他以前是小学老师,好歹还有个职业,现在成了无业青年,你愿意找这种女婿吗?”

秋忠勇道:“我调查过侯海洋,这人其实不错,家庭教养也好。”

赵艺生气道:“家庭教养能当饭吃吗?他现在就是一个无业游民,你这个当爸爸的,怎么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侯海洋既然敢于到茂东,肯定会找到这里。你得拿个主意,不许打马虎眼。”

在女儿的人生大事上,秋忠勇与妻子永远在一条战壕上,他略为思考,安排道:“先换个电话号码,让他打不进来,如果他找来,我就跟他谈。”

赵艺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他去厦门,怎么办?”

这是最棘手之事,秋忠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道:“我们不能把女儿藏到真空里,也不能将侯海洋的脚捆住,没有办法。”

“那我今天就到厦门,把事情的轻重缓急跟女儿讲清楚。”

秋忠勇对秋云了解得更深,制止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小云的性格,若是真给她谈清楚,说不定她马上就要回来找侯海洋。你这是弄巧成拙。我的意思是冷处理,年轻人都是三分钟的热情,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就淡了。”

打了一番电话,赵艺仍然是六神无主,只盼着侯海洋不要到厦门大学去找女儿,又期盼着家里的电话不要响起来。

在茂东,侯海洋孤独地走在大街上,手里还握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了茂东烟厂,走过了无数房屋,最后走到了茂东的郊区。他蹲在公路边的一条青条石上,抽起了烟,一根接着一根。

“秋忠勇是东城分局的副局长,他知道我被关进了看守所,秋云知道吗?若是知道,则她的做法说明她并不值得我留恋;若是不知道,则秋家人的态度非常明确,他们不愿意我和秋云在一起。”

“难怪看守所不准我通信,不准我带信息出去,以前还以为自己是重罪,多半是秋忠勇捣鬼。”

“不管是否分手,相爱一场,秋云总应该回我的传呼。她是中文传呼,能收到我的信息,为什么不回传呼?难道这就是她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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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忠勇一直认为我偶不是杀人者,努力帮我脱案,这说明他是一个称职的警察。他反对我和秋云在一起,这应该是当爸爸的天然反应,我如今没有正式工作,没有金钱,父母都是农村人。秋云如今是岭西人,研究生,父亲是公安局长,我们俩差距这么大,我真能带给秋云幸福吗?”

抽完半包残烟,侯海洋下定了决心:“男人要自尊自强,有了本事何患无妻,绝对不能当黏糊糊的惹人讨厌的牛皮膏药。”

他用最后一颗烟头烫在了手腕上,皮肤传来“兹”的一声响,剧痛直入心肺,他在心里狂吼一声:“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成功。”

以前,为了与秋云约会,侯海洋总是把房间订在条件相对较好的茂东宾馆。

这一夜,没有秋云,便没有必要住在茂东宾馆,他漫无目的地在茂东街道上游荡,直到累得走不动,这才随便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

小旅馆没有牙刷,早上还停了水。侯海洋没有洗脸刷牙,蓬头垢面地到路边小店吃了碗豆花饭。吃完饭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凭着记忆,他朝着茂东车站走去。结果茂东不停地走,走了半个多小时,无意中看到茂东烟厂几个大字。以大字为路标,侯海洋一路步行来到茂东客车站。

过巴山,到新乡,侯海洋从客车跳下来,再次踏上新乡土地的瞬间,他感觉时间在新乡场似乎凝滞,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连自己为小商店写的广告都在,只是被风雨淋湿,墨迹显得稍有模糊。他没有与相识的店家打招呼,沿着公路直奔牛背砣的小道。

走在乡间小土道上,他不由想起与秋云在一起缠绵旖旎的时光,在最痛苦的牛背砣日子里,秋云如炉火,让他感到温暖,不再孤单。

走到牛背砣门口,侯海洋朝校园内张望了几眼,里面景致如此熟悉,他就如昨天刚离开一般。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站在门口刷牙,她大概没有想到有人会在星期天早上出现在门口,嘴边粘着一团白色泡沫,愣愣地看着门口的帅哥。

“又是一位被发配者!”从这位年轻女子的年龄来看,也就十七八岁,估计是中师新近毕业的学生。侯海洋暗自感慨一声,拐过校门,来到后山。

后山木门铁锁上遮了一个塑料袋,未淋雨的铁锁没有锈迹,用钥匙能轻松打开。花椒树很是茁壮,多数皆有大拇指粗细,绿油油的煞是喜人。山顶小屋经过日洒雨淋,不少地方长了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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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小屋门口,侯海洋下意识摸烟,才发现昨夜已经将烟抽完,只能舔舔嘴皮,忍住烟瘾。正在伤怀之际,山脚传来一阵狗叫声,一只黑狗用保卫家园的气势往上冲,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到了山顶,黑狗嗅到了曾经熟悉的味道,它停止危险,伸出鼻子在侯海洋脚边嗅了嗅,然后抬起双腿就扑了过来。

在牛背砣时,黑狗经常到学校院子里讨吃,吃人则嘴短,它对侯海洋保持了好感,每次见面都很亲密。如今,它不知道当前的侯海洋是一个没有职业,没有爱人,才从看守所出来的落魄人,仍然抬起前腿吐着舌头没有保留地在侯海洋身上扑腾。

“蛮子,好久回来的?”跟在黑狗后面的是马蛮子,他站在坡底,看着高高在上的侯海洋,高兴地大喊。

侯海洋朝着马蛮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山。有了看守所这一段经历,侯海洋见过社会上太多阴暗人物,马蛮子在他眼里就显得很是单纯。

马蛮子一直在帮着侯海洋看守这一片花椒地,夫妻俩最担心的就是拿不到工钱,此时侯海洋终于露面,也就觉得踏实了。爬山山坡,马蛮子喘着粗气,道:“花椒苗长势还要得吧,我估计年后就可以采花椒。”

侯海洋打断他的话,道:“油烟没有,来一支。”马蛮子连忙从包里拿出皱巴巴的烟,递了一支过来,问:“以前没得烟瘾,现在瘾被弄大了”侯海洋贪婪地吸了一口,烟头火星颤了颤,迅速地燃烧了一大截,然后道:“四处乱混,没有搞出什么名堂,刚从岭西过来。”

从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响,大地似乎跟着颤抖起来。侯海洋指着爆炸方向,问:“那是刘德清的矿?”马蛮子气呼呼地道:“对头,刘德清那个老屁眼虫找了刘

老七帮忙,横行霸道,跟村里人打了好几次架了。他这个矿经常放炮,家里的母鸡都被震得不下蛋了。”

在远处,小山被挖得千疮百孔,绿色植被完全破坏,露出难看的黄土,黄色并不纯正,还夹着些红色,就如某位大仙故意拉了泡屎在青山绿水之中,难看得让人过目不忘。小河边新修了一条五米多宽的公路,几辆装满沉重矿石的大卡车将公路压出一条深沟,大车过后,公路上扬起黑烟和尘灰。

从矿上的规模看,刘德清应该发了财,侯海洋问:“刘德清还在学校吗?”马蛮子道:“还在学校,他平时不到矿山,养了刘老七这条看家狗。”说起看家狗,马蛮子颇气愤,抬脚将围在身边的黑狗踢得老远。黑狗吃痛,钻进草丛中,只露出一双不解的目光看着喜怒无常的主人。

侯海洋在新乡与刘德清发生了数次冲突,从打架的角度来看,他痛揍了刘德清,算是胜利者。可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刘德清当了副校长,开矿赚大钱,把好事全部占尽,他却一无所有,前途晦暗。

谁是胜利者,一目了然。

看着不可一世的大货车,侯海洋没来由有些烦闷,向蛮子伸出手,道:“再来一支。”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此时他与刘德清再无关系,可是想起刘德清曾经欺负过秋云,禁不住怒从胆边生。

马蛮子骂道:“刘德清那个屁眼虫,他在山上使劲挖,还得我们这边好多水井都没有了水,为了这个事情,我们还跟刘老七打过架,刘老七的人被关到派出所,隔了几天就放出来。”

侯海洋解释道:“这里是喀斯特地貌,上游开矿,破坏了地址结构,扰乱了地下水,水井不出水,极有可能就是刘德清造成的。”

马蛮子佩服地道:“还是得多读点书,蛮子一下子就讲清楚了道理,蒋大兵帮着刘德清说话,硬是说水井断水与刘德清开矿没有关系。”

侯海洋道:“他们这是官官相护,历朝历代都是这样。”

这番话引起了马蛮子的强烈共鸣,道:“你还在牛背砣就好了,我跟着你去收拾刘德清,狗日的才不敢。”

两人在山上转了一圈,从另一条道下山,黑狗忘记了委屈,在前面

欢快地跑着,它最先回到马蛮子的小院,然后回过身来迎接两位主人。

牛背砣小学校的围墙又垮了一段,马蛮子家里的公鸡和母鸡们站在断掉的围墙上,昂头四顾,不可一世。侯海洋看见了马光头站在院中,于是走到围墙边,打了个招呼。

“侯老师,真的是你。”马光头看到侯海洋,显得颇激动。

“过来,中午喝酒。”侯海洋与马光头曾在一个屋檐下教书,挺有感情。

马光头就踩着断掉的围墙,走到了另一边,使劲地握着侯海洋的手,道:“侯老师,你走了半年,我还真是想你。有你在学校,我少操好多心。现在的年轻人比不上你的小拇指,什么事情都办不了。”

侯海洋道:“你转正了吗?”

转正之事是马光头的痛点,他唉声叹气地道:“这些贪官,良心都被狗吃掉了,现在只有等,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转正。”

马光头与马蛮子有亲戚关系,关系却不怎样,时常发生点小摩擦,说是摩擦也不是太准确,准确来说应该是马蛮子不断侵扰小学校的地盘。马蛮子弄不过刘德清,只能骂人过过嘴瘾,但是他在马光头面前就成了霸王,经常无理取闹。

侯海洋在学校时能镇得住马蛮子。等到离开学校,马蛮子故态萌发,别说马光头等村小老师,就连学校当局也拿油盐不进的马蛮子没有办法。

马蛮子老婆见到侯海洋,在灶台上方割了腊肉,又从粮仓里摸了四个鸡蛋,三个男人在院坝喝着茶,一阵诱人的香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香味袭来,侯海洋肚子便不分场合地响了起来,在看守所的那一段日子里,食品严重匮乏,他走出四方强以后,始终保持着对食品的敬畏和旺盛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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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腊肉长期都挂在灶台上,天天被柴火熏,相对于市场上的腊肉,别有一番风味。外表看起来粗黑不堪,切开后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香味直沁入心脾。

烈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马光头积着满肚子牢骚,在酒精作用之下,开始发牢骚,与马蛮子拼起酒来,反而将真正的客人冷落在一边。两瓶从小酒厂打来的原度酒下肚,马光头和马蛮子都醉得稀里糊涂。马光头翻过垮掉的围墙时,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随后趴在地上不停吐,吐得天翻地覆,最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新来的女老师听到呕吐声,最初不为所动,后来终于还是走了出来,见马光头趴在地上喘气,心有不忍,就扶着他起来。所幸马光头长得瘦,分量不重,小女孩还能将其拖起来。

马光头老婆刚好走进牛背砣小学大门,她平时很少到学校,自从分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来到小学,她便对马光头极不放心,生怕两人发生点什么。她走进院子,见到女老师与丈夫纠缠在一起,怒骂一声:“放开,你这个女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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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师没有反应过来外面进来的妇女嘴巴里喊的是什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拖着马光头朝教室办公室走。马光头老婆火气更大,她几步就跑了过去,朝着女老师就是左右两耳光。

女老师被分配到牛背砣小学,满腹委屈,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今天难得她做了回好事,却被马光头老婆扇了耳光。她将马光头朝地上一扔,抡起胳膊便回扇过去。

两个女人在院子里厮打起来。马光头老婆长期在农村做体力活为人泼辣,很快就占了优势,将女老师压在身下,抓头发,扇耳光。女老师只能抱着头,不停地哭。马光头酒醉心明白,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的来到自己婆娘身后,用力将其扯开。马光头老婆见丈夫还帮着别的女人,恶从单边生,伸出五根手指在丈夫脸上不停地挠,很快就在马光头脸上挠出了一条条血口子。

侯海洋和马蛮子老婆听到动静,跑过去将两人拉开,马光头变成了大花脸。

侯海洋见马光头老婆状若疯婆,年轻女老师坐在地上哭泣,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道:“马老师和我们喝酒,喝多了,没有搞其他名堂。”

马光头老婆见到了侯海洋,又问道马光头身上浓烈的酒味,知道有可能搞错了,犹自嘴硬:“没有搞啥子名堂?老娘亲眼见到他们搂在一起。”

侯海洋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这个傻婆娘,闹啥子闹,把男人背回家,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马光头老婆吓了一跳,见到侯海洋一脸凶相,没来由心生畏惧,嘴巴股弄着,还是依言背起马光头,摇晃着朝门外走去。

侯海洋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女生,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如今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劝解牛背砣的新老师,翻过围墙,又回到酒桌上。马蛮子喜欢喝酒,酒量并不大,犹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侯海洋让马蛮子婆娘添了一碗饭,将剩下的几块腊肉埋在饭里,又将炒鸡蛋也全部倒进碗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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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蛮子婆娘又抓了半碗农村老坛泡菜,放在桌上,道:“侯老师,今年我和蛮子一直帮着照顾花椒地,自己贴钱买了肥料,打了农药,这笔钱你什么时候算给我?如果不给你照料花椒林,我和蛮子就去打工找现钱了。”

暗河里有尖头鱼,捞上来就是现钱。侯海洋不慌不忙地道:“不着急,我还要住两天,走时会和你们算账,不让你们吃亏。”

得到承诺,马蛮子婆娘觉得踏实了,到厨房又炒了两个鸡蛋。

酒足饭饱,侯海洋独自上山。他有意将山门上锁。仔细察看四周确认没有外人,这才到山顶小屋里去了木桶和铁锹,沿着隐蔽小道走向溶洞口。

溶洞入口位于教室后面,被侯海洋用石块和泥土堵住。几个月时间,封洞处长出了杂草,若是不熟悉情况,几乎看不到洞口。侯海洋将石块搬掉,铲掉泥土,躬身入洞。由于溶洞还有一处隐蔽出口,通风状态良好,洞内空气并无异常。侯海洋轻车熟路地走完了几个岔道,就能看见有光线射入,此时空气变得异常清新。

看见从天而降的光线,侯海洋心情愉悦起来。可是走进潭水,他吃惊地合不拢嘴,往日两米多深的潭水只剩下四五十公分,面积缩小到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水潭里面黑压压的尖头鱼游得欢快,只是由于水面缩小得厉害,尖头鱼的活动空间比以前大大减少,已有压抑之感。

察看了水潭细节,侯海洋暗叫庆幸,水潭入水已经细如手腕,再晚来几天,说不定入水就会断绝。

以前出水口水位高,足够尖头鱼游出水潭,目前水位下降导致出水口变浅,尖头鱼已经不能从涓涓细流中游出暗河,全部被困在了水潭里。

若是水潭入水消失,尖头鱼必将困死于此。

侯海洋认为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小水潭突然断水,绝对是刘清德在上游开矿改变了地下暗河的走向,导致进入溶洞的水越来越少。最终的结局僵尸暗河断流,尖头鱼不会再出现在溶洞之中。

溶洞里有尖头鱼,侯海洋就有了最后的退路,最不济可以做一个富足的小商人,在花椒园里看风景,在溶洞里观察游鱼,生活不亦快哉。此时,最后退路被刘清德的炸药和卡车破坏,这让他感到一阵阵空虚。

在溶洞边坐了良久,侯海洋猛地站起来,道:“我能从看守所走出来,老天爷已经很照顾我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怕个锤子!”

钻出洞,侯海洋绕过牛背砣小学校,沿着曾与秋云一起走过的田间小道,他顾不得忧郁,一心想着如何卖出最后的尖头鱼,很快来到新乡场镇。

魏官妈妈老远就见到侯海洋,在柜台里招手,喊道:“侯老师,侯老师。”

侯海洋原本不想在熟人店里打电话和买大桶,只是被魏官妈妈发现,这才迫不得已走到其小店。

“侯老师,你走了以后,没有人管我们家魏官,在学校里打架,记了一次处分。我只有把他转学,弄到城里头读书,住在他二叔家里。这么小的娃就背井离乡。”魏官妈妈是个话篓子,也没有注意到侯海洋情绪不佳,稀里哗啦就说了一大堆。

侯海洋应付两句,要了公用电话,拨通了茂东烟厂总裁办小周的电话:“周姐,我是侯海洋,这几个月存了些货。如果要,今天开个货车过来拉,注意要带加氧设备。到了新乡,给我打传呼,我过来接你们。”

小周接到侯海洋电话,既意外,又惊喜,道:“你等着,我们马上安排车辆过来,你有多少我们都收,价钱维持不变。”她在茂东开了餐馆,以尖头鱼为最大卖点,生意很不错。只是尖头鱼产量低,虽然她寻找了好几家供货商,都无法保证每天的供应,更关键的是无论是什么地方的尖头鱼,质量都不如新乡尖头鱼。

挂掉电话,侯海洋在商店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大胶桶。算账时,魏官妈妈大方地道:“电话就不算钱了。侯老师对我们家魏官最好,你走了以后,魏官一直在念你们。”她最后用了一个“你们”,就下意识将秋云和侯海洋联系在一块了。

魏官妈妈又好奇地问道:“秋老师现在好吗?她家在茂东,本来就不应该分到新乡,听说秋老师家里还是市公安局的。”

侯海洋敷衍地道:“她去读研究生了。”

这又引得魏官妈妈一阵惊叹,等到侯海洋提着桶走出商店,她又想起什么,追到商店门口,道:“听说你在广州发财,以后等魏官毕业,我让他来投奔你。”在新乡这种山沟沟,二三产业没有发展起来,没有更好的就业门路,到南方打工成为解决就业的最重要门路,如果有本乡本土的人照应,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魏官初中毕业,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侯海洋坚信自己在那时肯定能成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道:“你有我的传呼号,等魏官毕业以后,就来找我。”

走过公路时,听到新乡学校传来的广播声,这个声音曾经如此熟悉,如今格外遥远,远远地看见学校大门处的青石梯子上站着两个人,依稀像是赵良勇和刘清德,侯海洋不愿意与他们见面,提着桶,快步从公路走下了小道。

远处站着的人正是赵良勇和刘清德,赵良勇在和刘清德谈话时,也瞧见一个提桶人,他只觉得面熟,根本没有想到侯海洋会回来。

“刘校长,牛背砣村里来反映了几次,说大货车过来过往,吵得学生无法上课,我把他们挡回去几次了。”

为了开矿,刘清德不仅把所有家产投了进去,还到银行贷了款,大哥二哥亦投了不少钱。如此巨大的投资,绝不可能因为影响学生上课就关闭矿山。他不耐烦地道:“这些人真是刁民,为了减少对学校的影响,矿上专门修了公路,他们还想怎样?”

赵良勇对刘清德的态度心知肚明,他出了个主意,道:“计划生育搞了这么多年,各村适龄儿童都比以前少,牛背砣的学生不多,不如把学校合并到前屋村小,砍了树子免得乌鸦叫。”

刘清德一拍大腿,道:“赵主任,你脑瓜子硬是灵光,这个主意好,只是我在牛背砣开矿,大家都知道,不好提这个事。”

赵良勇道:“我在办公会上正儿八经提出来,合并小学校既符合政策,又符合事实,应该没有问题。”

解决了一个困扰企业发展的难题,刘清德甚是高兴,道:“中午把老朱叫上,我们几兄弟喝一杯。”

去年发生录像室事件以后,新乡学校的老师发生了分化。侯海洋和赵海被踢到村小,然后赵海因强奸被判刑,侯海洋愤而辞职。赵良勇痛定思痛,他不甘心在学校底层当愤青,便将清高扔进厕所,主动与刘清德搞好关系,刘清德的二哥是组织部领导,搭上这条线,对其发展是大有益处的。

事实证明,赵良勇抹下脸皮的策略是正确的,他很快就出任学校教导主任,进入学校的领导层。又跟着刘清德到县城吃了几次酒,如今是副校长的最有力后备人选。

此时马蛮子喝的烂醉如泥,不会上山,马蛮子婆娘要喂猪、煮饭,也不会跑到后山来。侯海洋开始转移尖头鱼。他回到学校后山,先将两个大胶桶放到半山腰,然后提着木桶钻进溶洞。不一会儿,他就提了一桶尖头鱼出来,转移到半山腰的大胶桶里。跑了好几趟,累得出了一身大汗。暗河里的尖头鱼数目相较半年前少了许多,跑了七八趟,就全部被转移了出来,多数是一斤到二斤的个头,在大胶桶里快速游动着,带起阵阵水花。

侯海洋又爬回山顶上,吹着带有泥土芬芳的山峰,点燃一支烟,心情忧伤地等待着小周到来。

柳河属于浅丘,站在稍高的山坡,就能看到起起伏伏连绵不断的小山坡,绿色植物在山腰以上,山腰以下则是农家田土。在大炼钢铁时,山坡上的大树基本就被砍掉了,成为一大片秃山,如今能看到的绿树都是近二十多年种植的,树粗多在二十公分左右。

侯海洋的目光变换成翱翔天空的雄鹰,巡视着新乡的山山水水。虽然只在这里工作一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足以让他回想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看着小学房顶上依然存在的大桶,他想起寒冷冬季与秋云在一起的温暖,不仅仅是身体上互相给对方以温度,更是心灵上的安慰。

世人都说年轻时充满激情,他们往往忘记了在激情后面的忧伤、彷徨和无助。岁月增加,激情消逝,忧伤也渐渐离去,人便变得麻木和平庸。

下午五点,腰间的传呼机震动起来,随后发出打屁一般的BP声,尽管失望了无数次,候海洋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传呼机从腰间取了下来,依然不是秋云的电话。失望无数次之后,失望变成了惯性。他面无表情地将传呼机挂回腰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慢慢下山。

饶过牛背砣小学的围墙,候海洋顺手撤下一根杂草,将最嫩的部位放在最里面咀嚼,一股青草的健康香味扑鼻而来。恰好牛背砣小学的女老师从大门出来,他眼睛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包。

“你是新来的老师,巴山中师的?”在插身而过时,候海洋忍不住问了一声。

女老师只有十七八岁的摸样,相貌平庸普通,气质就如中师班上的大多女生,他愣了一下,道:“嗯。”

“怎么分到了牛背砣,没有留在中心校?”

“今年的中师全部分到村小,一个都没有留在中心校。”女老师望着侯海洋,略有些迟疑,道:“你是候海洋。”

“你认识我?”

“你比我高两级。”

候海洋再看女老师一眼,女孩脸上有几道被马光头老婆抓出来的血痕,道:“你去找王校长,就说你在牛背砣的人身安全的不到保证,坚决要求调回中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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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有些胆怯,迟疑的道:“我才分到村小,就去找王校长办调动,好不好?”

侯海洋瞪着眼,道:“要生存就别在意面子,赶紧去找,你不去找,其他人就会去找。”

女孩跟在候海洋的后面,心乱如麻。对于他来说,牛背砣就如林冲经过的山神庙,充满着危机,让人恐怖万分。

作为一个小女孩,独自出来生活,身边没有人拿主意,茫然无助。听了候海洋一番话,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渐渐平稳,道:“师兄,我真的可以去找王校长?”

候海洋道:“你去买两瓶酒,提到王校长家里,进门只管哭,就把伤口拿给他看,王校长心软,十有八九会同意。”

“真的有效。”

“肯定有效,出了校门,就别羞羞答答,要学习真确自己的利益。”侯海洋执笔小女生早出来两年,他却经历沧桑,比起小女生成熟的太多。

沿着乡间小路走上了公主路,候海洋远远地看到停在魏官妈妈商店旁的两辆车,一辆喷着“检察”两字的警车,另一辆是装鱼的货车。

魏官的妈妈见到候海洋过来,又喊:“侯老师,你还要点啥子?”候海洋朝向魏官的妈妈挥了挥手,又对小女生道:“到了牛背砣,没有人能帮助你,一切只能自己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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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无助的小女生受到鼓励,勇气增加了几分,他发自内心的感谢:“谢谢师兄””走进商店,他将眼光聚集在烟酒柜台上,看了一会,道:“买两瓶益杨红。”魏官的妈妈注意到女老师脸上的伤,他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候海洋,转身去了柜台拿酒。

小车旁边,陈树坐在驾驶室抽烟,没有下车。小周站在车旁,热情的和候海洋打着招呼,道:“我给你打了好几次传呼,你都没有到。”

几个月时间过去,候海洋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沉郁之气,让人感觉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仿佛经历沧桑人生。小周在茂东烟厂总在办公室工作,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很敏锐的扑捉到候海洋气质中的变化。

从四方墙出来以后,候海洋对公检法略有心理障碍,他没有与坐在驾驶室内的陈树打招呼,只是对小周点头致意,道:“前一段时间太忙,我这次回新乡,收了两百多斤鱼,大多数是一斤到两斤的,还有十几条是小鱼,需要养一段时间,尖头鱼不太好养,水质要好,水温不能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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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听到有两百多斤鱼,眼前闪亮,道:“太好了,候海洋真是雪中送炭。”候海洋道:“我们还是按照老规矩,付现钱。”

小周知道货源紧俏,豪爽的道:“钱没有问题,过秤就付钱,到你们学校没有公路,两百多斤鱼,加上水,怎么搬?”

候海洋早就将细节考虑清楚,道:“有一条新修的道路,距离学校不远,我在前面带路,一会就到。”

刘清德为了运送矿石,扩建了一条公路,客观上改善了牛背砣村的交通条件。两辆车从场镇道路到了机耕道,机耕道铺有片石、碎石和泥土,被大车压出深沟,小货车勉强通过。

陈树开车小车无法通过机耕道,只得打车停了下来,抽着烟,看着妻子坐着货车朝牛背砣学校开去。最近检察院破天荒的再中层干部中搞竞争上岗,这种新型的选干部方式也是机会也是挑战。想着即将到来的竞争上岗。他就对老婆的生意不感兴趣,也没有心情与候海洋这个小鱼贩子聊天。

装货时间整整花费了一个半小时,马蛮子婆娘看到两大桶尖头鱼,吃惊的嘴巴合不拢,自从刘清德开矿以后,尖头鱼的数量是越来越少,最近基本上都没有。他是在搞不懂候海洋回来半天时间就能弄来这么多尖头鱼。他去追问候海洋,候海洋笑而不答,弄的马蛮子婆娘在家里大骂候海洋办事不耿直。

下午六点,货车和小车这才离开新乡场镇。

候海洋腰包中装了六千多元,生活暂时不成问题,他搭乘陈树的小车前往巴山县城。

陈树来到新乡以后,多半时间是阴着脸,小周则态度热情,一路上与候海洋闲谈甚欢,候海洋下车时,她他特意交代:“海洋,下次收到尖头鱼,一定要记得通知我,新乡的尖头鱼,我全部都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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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车再次启动后,陈树道:“叫得还挺亲热。”小周给丈夫一个白眼,道:“小心眼,乱吃醋,候海洋现在就是财神,我叫声海洋,也是应该的。”陈树道:“你选几条最好的尖头鱼,我要请几个科室的头头吃饭。”

陈树没有在说话,他瞅了瞅右侧的反光镜,反光镜中还有候海洋的身影。

六千块把裤子口袋涨的满满的,候海洋行动不便,在路边顺手买了一个能套在皮带上的小包。

要上缠小包,这是巴山县小生意人的标准打扮,衣着打扮是外在形象,往往能在无意中折射出人的心理。此事辞去公职的候海洋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小生意人。

以前候海洋到了巴山县,落脚之处是付红兵的宿舍。如今成为警戒英雄的付红兵到生成岭西读数,他就没有了落脚点。他与沙军的关系也不错,可是从来没有在沙军家里留宿。以来沙军家里有父母,他过去会受到拘束,二来两人在学校阅读期间就从来没有钻过一条被窝,离开学校后,更难以钻进同一条被窝。

为了取回摩托车,候海洋来到沙军家.

沙军不在家,其父母热情地接待了候海洋,但是他们不知道摩托车钥匙放在那里,候海洋在沙军家中稍作停留,抄下沙军新的传呼号码,告辞而去。

在小杂货店的公用电话亭打通了沙军的传呼,很快,沙军的电话就回来过来。他在电话里声音很大,道:“蛮子不够意思啊,到了广州发大财,就忘了兄弟们。”候海洋苦笑道:“木材都没有捡到,发啥子大财。”沙军道:“我在小钟烧烤,赶紧过来,斧头刚从省城回来,没想到哥几个今天到能聚在一起。”

“斧头也在,我马上过来。”候海洋也没有想到斧头也回来了,放下电话,快步朝天然气附近的小钟烧烤走去。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世界上只是一条主街,从客车站到小钟烧烤也就需要走十来分钟。

小钟烧烤地段好,味道不错,生意一直红红火火。隔着老远,候海洋就看到小胡总烧烤醒目的红色招牌和蓬搭,小钟穿着洗的发白的牛仔裤,长长的马尾辫子上有一个蝴蝶压发,他带着候海洋就往屋里走,道:“他们哥几个喝上了,正在等你。”

候海洋见到小钟喜气洋洋的神情,心道:“小钟一直在追求斧头,看小钟神情,此事应该成了,这样来说斧头肯定是在陆红面前碰了壁。”

屋里最大包间已经做了好几个人,沙军比读书时略显发胖。发型变成三七开的分头,头发上喷有摩丝,油光水滑,付红兵到没有多少变化,仍然瘦得像根竹竿,脸色黝黑,留着平头,精气神挺足。

付红兵站起来,抬手就给了候海洋当胸一拳,道:“狗日的蛮子,跑道哪里去了鬼混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这一拳相当有利,候海洋在稍朝后仰一仰,道:“落魄江湖,不说也罢。”付红兵转身抽了一张椅子,加在自己身边。

沙军道:“跟你介绍几个新朋友,这位是马科长,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瞅见候海洋没有什么表情,料知其根本不知道干部科科长是什么职务,他解释了一句:“干部科科长是实权派,管着巴山县几千干部。”

马科长三十多年龄,戴了一副眼镜,矜持的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沙军有介绍道:“这是县政府办王岩,和我一起进入机关。”王岩你那令不打,性格活波,主动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王岩。”候海洋礼貌的道:“我是候海洋,沙军的同学。”

另外两个则是城郊所民警,曾经与付红兵住过一个寝室。与候海洋见多面,三人相互点头致意。小众美女拿了一些排骨过来,然后坐在付红兵身边,一只手放在付红兵的肩膀上。

除了候海洋,在座之人都是有单位的,他们喝酒吃菜,津津有味的谈着巴山县官场的趣味轶事,候海洋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加了一条考好的鲶鱼,放在盘子中慢慢的理刺。

众人聊得热闹时,付红兵低头的问道:“这一段时间你去那里去了,更你联系不上。”候海洋苦笑的道:“说来你不相信,我到“岭西一号”待了一白天。”付红兵吓了一大跳,道:““岭西一看”都是大案,你怎么进去了?”候海洋道:“一句话也说不清楚,晚上细谈。”

沙军端着酒杯,走到候海洋身边,道:“蛮子来碰一杯,你的摩托车还放在我家里,再不拿走,就要生锈了。”候海洋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倒入嘴里,道:“明天起过来取。”沙军喝得微醺,从额头到脖子上皮肤红的透亮,他用手揽着候海洋的肩膀。道:“那天我和陆红给你送到车站,陆红还说肯定要好几年才能见到你。”

“谁在说我,背后说人小话,舌头要长疮。”包间外传来了陆红的声音。沙军在吃饭前,给陆红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饭。

陆红恰巧在天燃气公司附近一个个饭局,两个饭局都有外人,便没有凑在一起。陆红原本是想和从省城回来的付红兵碰酒杯,没有料想到候海洋君然会坐在里面,惊讶道:“蛮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从广州回来的吗?上次我到广州,给你打传呼也不回,一点都不耿直。”

付红兵一直暗恋着陆红,中师毕业后,他数次婉转的表述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陆红的回应,让其暗自痛苦万分。前些日子,小钟专门到省警校来看望自己,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捅破窗。失意中付红兵和小钟牵了手,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此事猛然间见到了陆红,心肝尖不由的微微颤抖,只觉得小钟放在肩膀上的手中很是沉重。

小钟是很有心计的女子,他没有将陆红当成情敌,拖了一张椅子拼在沙军身旁,道:“陆红,你坐。”

沙军连喝几杯,舌头在口腔中打转,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这是我们班上的大美女,在西郊小学。” 陆红道:“小钟,到五杯酒,我们几个一起喝。”

小钟连忙到以外一张桌子倒满了五个被子,陆红端着酒杯,豪爽的道:“我们四个同学,加上小钟,干一杯。”候海洋,沙军,付红兵,小钟都站了起来,五个人围成一个圈子,将酒杯碰的砰砰作响。

酒入喉,辣中带着苦。陆红定眼看看候海洋,一肚皮话,在这种场合表达不出来,故作豪迈的的拍拍候海洋的肩:“传呼还在用吗?”

“在用”

“记得回传呼。”陆红怕吕明跟进来,与候海洋碰了一杯酒,就朝外走,还未走出门,朱炳勇和吕明便端着酒杯进来了。

吕明非常不喜欢端着酒杯四处串台,只是想到沙军和付红兵都在,这才跟着朱炳勇到了小钟烧烤。

朱炳勇在财政局工作,财政局管着各部门的钱,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来敬酒,只是想和未婚妻的同学搞好关系,加上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也在这一桌,他有心结识,因此经久非常主动。

走进里屋,朱炳勇满脸带笑的打起招呼来:“马科长,王秘,敬你们一杯”沙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介绍到:“这是财政局预算科的朱炳勇,他的老婆吕明和我们几个是同学。”

财政局预算科的同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分薄面,傲慢的马科长抬起了屁股,将椅子超旁挪动,给朱炳勇腾出一个位置,道:“老朱,坐这里。”

朱炳勇在马科长的身边坐了下来以后,这才跟付红兵打招呼。

酒桌子是巴山县城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夜幕降临以后,县城很多机关事业干部就涌向了高档酒店或者很江湖的大排档,在这些场所里总会遇到很多熟人,在一轮轮的串台和敬酒中,完成了感情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一个有一个小圈子便形成了。朱炳勇深喑此道,不用沙军介绍,主动与马科长、王岩等圈子里面人聊了起来。

候海洋是巴山酒场的局外人,融不进他们谈话中,吕明进来后,他的心情变化忧伤,但是没有愤怒。

淬不及防的遇到候海洋,吕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朱炳勇与候海洋在躲无可躲的地方迎头遭遇,她的心、肝、喉仿佛被一把大铁钳夹住,夹得如此之紧,他无法呼吸,有一种缺氧的昏眩感。

陆红、沙军、付红兵等人都知道吕明和候海洋的故事,他们紧张的看着候海洋,担心候海洋在现场爆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脸上都极为不好看,陆红没有挡住吕明,只能站在一旁叹气,吕明身体微微颤抖,如暴风雨中一株小草。

朱炳勇酒量不错,在沙军的介绍下,一次与在座的人敬酒。

在巴山,敬酒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年长者,官大或者女士敬酒,一人可以敬全桌人,俗称批发;以另一就是敬酒之人一次与桌上的每一个人碰酒,俗称单碟,适用于同辈或者酒量较好者。

当沙军介绍“这是候海洋,我的同学”时,朱炳勇夏蓉明显僵硬,随后嘴巴向上翘,故意摆出居高临下的高傲笑容,道:“我是朱炳勇,在财政局预算科工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

若是在一年前,候海洋绝对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况,经历过看守所一百多天的生死考验,经历了寻遍秋云不得的苦涩,心里力量的纪委强大,他懒得和朱炳勇多说话,举起酒杯,“砰”的碰了碰。仰着脖子,一杯酒没有和舌齿发生纠缠,直接倒进喉咙里。

朱炳勇喝了酒,上下打量这候海洋,目光停留在其腰间的小皮包,道:“听沙军说你辞职了,做生意肯定找了大钱?”

候海洋从对方言语和目光中看出来未加隐藏的俯视态度,他没有回答朱炳勇的话,拿起酒杯,慢慢的啜了一口,冷冷的瞥了一眼。吕明已经做出了人生选择,对此他无能为力,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有大度到对抢走女朋友的情敌报以笑脸,丝毫没有掩饰对朱炳勇的冷意。另一方面,他和吕明曾经有过真挚的感情,为了吕明着想,他不会与朱炳勇发生冲突。

吕明将朱炳勇的挑衅和候海眼里的冷意看在眼里,不愿意在留在房间里,低头往外走。陆红怕她有意外,紧跟其后。来到屋外,吕明双肩搐动起着抽泣起来。陆红取了纸巾,递给他,劝道:“别哭了,事已成定局,再哭也没有用,哭红了眼睛,朱炳勇会不高兴。”

吕明和朱炳勇已经办理了结婚证,正在筹办婚酒,陆红所言的“定局”便是指此事。吕明结果纸巾,檫掉眼中泪水,站在路灯下,脸上神情有种说出来的惆怅和失落。

陆红我这吕明的手,劝道:“别想了,我们的现实一点,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强。”劝人的话容易说,放在自己身上未必就容易解脱,她暗恋候海洋多年,原本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将候海洋放下,可是真当见面,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将候海洋的影子从心灵深处赶走。

候海洋与酒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不停的吃,填了一肚子的烧鸡,付红兵善解人意,寻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酒席。

喝得半醉的沙军将付、候两人动刀门口,他很豪放的张开双臂,与候海洋来了一个热情拥抱,然后道:“蛮子,明天到我家里来取摩托车,再放,我就要收管理费了。”

候海洋推开沙军,道:“明天早上上班前我过来取,不见不散。”沙军打着酒嗝,道:“我七点半出门到广播电视大学,明天见,你睡晚了,就找我妈。”

离开小钟烧烤,喧嚣和浮华也就远去。候海洋和付红兵走在人行道上,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候海洋看着行车的路线不太对,奇怪地问道:“怎么,不会公安局宿舍了?”付红兵道:“很久没有回过宿舍,太脏,我们住在小钟家。”

看着候海洋惊奇的眼神,付红兵道:“我和小钟确定了恋爱关系,他家里有两套房子,我平时回来就住另一套,小钟过来煮饭,他晚上还得回他爸妈家里。”说这话时,他并不是太兴奋,甚至还有隐隐的失落。“

别解释,一切我都理解。”

“你混得如何?我给你打过几次传呼,你都没有回,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姐夫张泸岭因为生意原因跳楼自杀……被误认为杀了人,被东城分局逮去狠揍,然后扔到“岭西一看””。后来真凶因为落网,我才出来。“

付红兵半天回不过神,道:“你被关进“岭西一看”,居然能无罪释放,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东城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以前是茂东公安局的支队长,姓秋,他到分局以后,还特意请在省警校学习的茂东学习吃过一顿饭,邱局长办案能力强,如果不是他,你的案子或许还解不了。”

提起“秋”字,候海洋内心隐隐感觉有些针刺感,慢慢苦涩,道:“我的案子就是他负责的。”他很想找人倾诉胸中积郁许久的压抑之情,关于“秋云”的话题到了嘴边,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下一步怎么办?”

“我也没有想好,走一步算一步。你读了警校出来会不会回巴山?”

“警校读完,可以拿到专科文凭,我想走秋局长的路子,最好能进茂东公安局。”

大学,对于侯海洋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想,付红兵拿到了大专文凭,虽然省警校在他的心中不算是正宗的大学,可是毕竟还是迈入了大学的门槛。想到这一点,侯海洋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付红兵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些瓜子花生,又扛了一件啤酒到楼上,他知道侯海洋心情不爽,准备再喝点啤酒,哥俩好好聊一聊。

小钟房间的客厅、厨房、、卫都很小,但是功能完善,这在巴山县城很难得。房间装饰具有明显的女性风格,墙上贴了些女明星的画像,最多的是王祖贤照片,还有半裸的港台女星照片。

付红兵将瓜子花生放在桌子上后,到厨房里拉开冰箱,将一盆未吃完的鸡汤拿出来,放到天然气灶上。

侯海洋坐在桌前,用嘴将啤酒盖子咬下,感叹道:“以前看到穿警校服的,感觉稀松平常,在看守所走了一回,才明白什么是专政机关。看守所里最牛的牢头狱霸遇到最幼稚的小警察都得点头哈腰。”

付红兵笑道:“这很自然,牢头狱霸都是从警察放纵出来的,稍稍管理严点,就没有头板什么事。”

听到“头板”这个专业术语,侯海洋仿佛时光倒流进了看守所时期,道:“我再待几个月,也要坐上头板。”

付红兵道:“别吹牛了,看守所头板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你的资历还差了点。”

“这事有什么好吹牛的,我进去打过几架,居然又被老大鲍腾取了一个蛮子的绰号,难道我真是蛮子?”

“能在‘岭西一看’走一遭,你当然蛮。今天我还以为你会在朱柄勇面前发作,捏了把冷汗。”

“不说这事,我们喝酒。”

聊着天,两人喝了四瓶啤酒。

付红兵道:“我和沙军与吕明、朱柄勇吃过好几顿饭,朱柄勇以前在铁坪财政所,后来调到县财政局,吕明已经跟着调进城。吕明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兄弟。”他讲这件事情时用语非常小心,担心揭开伤疤,侯海洋会受不了。

侯海洋剥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提出一个问题:“那个朱柄勇,看起来年轻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岁,他有小孩吗?”

“好像没有小孩,或者是没有要小孩,这个不是太清楚。”

侯海洋其实听说过此事,如今谈起吕明的选择,仍然气得说不出话,猛地用拳头捶了桌面。吕明是他的初恋情人,纵然两人已经分手,纵然他心里有了秋云,可是听说吕明找个离婚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仍然很难受。在侯海洋眼里,这等同于吕明为了换个工作环境、为了钱财,将自己贱卖了。

想到此,侯海洋捶着桌子,道:“吕明为什么这么急,再等十年,她一定会后悔。”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混出名堂。”只是,不管将来如何,吕明嫁给朱柄勇成为定局,无法改变,就算离婚,也改变不了现在嫁人的结局。

两人喝了六瓶啤酒,花生剥了一地。

等到沙军等人离开以后,小钟就离开烧烤店。离开时,她特意烤了些羊肉串、豆腐干和韭菜,用小盒子装了拿回家。

“你们果然在喝酒,我给你们弄了点菜。红兵,你怎么把剩鸡汤煮来喝,真是的。”小钟把烧烤放下后,煮了盆黄瓜皮蛋汤,忙里忙外,手脚麻利,贤惠得很。

侯海洋中午喝了白酒,酒精还在身体里没有分解,晚上先喝白酒,回来再喝啤酒。酒入愁肠愁更长,当黄瓜皮蛋汤端上来以后,侯海洋醉了,第一次比付红兵先醉。

在吐出来之前,侯海洋捂着嘴跑到卫生间,蹲在坑边,吐了个酣畅。中午未消化的腊肉,晚上的烧烤,全部都吐到蹲坑里。

吐完后到小屋睡觉,醒来,拿起皮带上的传呼机瞅了瞅,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虚掩的小门还透着些光亮和电视的声音。小门恰好对着侯海洋的头,他不需要抬头,便能看见客厅的小沙发和电视。

小钟和付红兵并排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小钟双腿侧放在沙发上,靠在付红兵怀里。付红兵一只手从小钟领口伸进去,不停地揉捏着。

侯海洋见到小夫妻亲热,赶紧又躺了回去,眼睛望向天花板。小夫妻的对话则没有阻碍地飘了过来。

“把手拿回去,侯海洋看得到。”

“没事,他今天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蛮子酒量好,但是喝醉后不容易醒,绝对要睡到明天。”

“红兵,你从省警校回来,真的想分到茂东刑警支队?那我们就要两地分居。”

“茂东也流行吃大排档,可以到茂东去开馆子,开大排档能找钱,但是太辛苦了,应该考虑其他生意。”

“那我去看个KTV。”

“别开这个,要打擦边球才赚钱,我们不赚这种钱。”

“你当公安,谁敢来查我们的点?”

侯海洋喝了不少酒,尿意颇盛,只是付红兵正在沙发上与小钟亲热,便强忍着,没有起身。他不想多听人家的隐私,准备用咳嗽来提醒正在亲密中的小夫妻。他刚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咳嗽出来,恰好听到小钟提起自己,就将用来咳嗽的那口气缓缓地释放出去。

“侯海洋辞职出来,没有什么职业,好像又没有做生意。难怪吕明要找朱柄勇,从相貌谈吐来说,侯海洋肯定要强很多,可是从现实角度来说,朱柄勇能帮吕明调工作,能在县城分房子,女人就是要个家,朱柄勇能给,侯海洋不能,所以我能理解吕明的选择。”

“难怪别人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了解蛮子,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行业都会出类拔萃,现在只是暂时受挫折,我相信他肯定能成功。拿蛮子和朱柄勇比,蛮子是一只鸟在天上飞,朱柄勇就是一只黑狗在地上追,吕明迟早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小钟笑了几声,道:“我听说朱柄勇喜欢赌钱,还打得挺大。”

“我也听说过,得找时间提醒吕明。”

“他们扯了结婚证,别人家的事情,叫床头打架床位和,你少管。”

听到付红兵对自己的赞赏,侯海洋觉得挺感动,随后听到朱柄勇赌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为吕明担心。

等到许久,小夫妻终于走进房间,侯海洋的膀胱几乎被撑破,当另一间房屋透出来的灯光消失以后,他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到了卫生间,痛快淋漓地放水。回到客厅时,里屋传来间断低沉的呻吟声。呻吟声如会传染的烈火,将侯海洋的身体点燃,躺在小床上,脑子里浮现出牛背砣的小院,秋云肌肤如玉,热情似火,眼里之媚惑直达身体深处。

天亮时,侯海洋起床,小钟正在厨房里忙碌,付红兵拿了一对哑铃在阳台上锻炼。

“不多睡一会儿?”小钟肤色里白里透红,气色相当好,说话亦轻声细气,比平时温柔。

侯海洋脑中顿时想起昨晚的呻吟声,赶紧将龌蹉念头赶到一边,道:“昨晚喝了三顿酒,喝多了。”

付红兵提着哑铃走到客厅,比划着肌肉,道:“我练了半年,你看有没有进步。”他以前是一个竹竿身材,除了“斧头”这个绰号以外,还有一个四大恶人之云中鹤的绰号。如今在省警校坚持锻炼,腹部和胳膊都有了鼓鼓的肌肉,魅力指数直线上升。

相较之下,侯海洋感觉自己是逆水行舟不进而退了。

三人坐上餐桌,付红兵问:“我昨天是回县局参见统一考试,今天要回省警校,你怎么安排?”

侯海洋道:“我到沙军家里把摩托车拿出来,然后回岭西。我妈和姐都在岭西,先与他们会面,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

与付红兵分手后,侯海洋再次来到沙军家里。沙军母亲对侯海洋一直有好感,见了面,唠叨道:“沙军调到组织部以后,忙得两脚不着地,一个月没有几天回家吃饭。昨天喝了酒,回来吐得昏天黑地。今天要到广播电视大学上课,硬是起不了床。你等会儿,我去叫他。”

沙军家里的餐桌上有牛奶、馒头、鸡蛋和咸菜,还有一本《大学语文》。看到这本书,侯海洋再被刺激了一下。两位中师好友,付红兵读完省警校,能拿到大专文凭;沙军读广播电视大学,也算是大学生;他成绩最好,自视甚高,如今付红兵和沙军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他们进步,自己退步。

沙军被母亲从床上拖了起来,睡眼朦胧地来到了客厅,道:“昨天你和斧头走了以后,又遇到县办几个人过来喝酒,又喝了三瓶白酒,太恼火了。”

往日异常熟悉的同学散发出谈谈的陌生感,候海洋知道是自己除了问题,而不是往日同学们。

洗漱之后,沙军道:“吃早餐没有,再吃点。”候海洋道:“不用,小钟弄了早餐。”沙军哈哈笑道:“读书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斧头便有艳福,小钟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笑时,他又散发出学校寝室才有的淫荡表情,这种表情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沙袋,你还没有谈朋友?”

“倒是有人介绍,还没有看上眼。”自从调到组织部以后,介绍女朋友的一个接一个,弄的沙军看花了眼,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

聊了一会,候海洋道:“我来取摩托车,然后到岭西。”

“骑摩托车到岭西?太远吧。”

“方正没有什么事情,慢慢骑,算是欣赏风景,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单位管着,有大把时间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离开时,沙军的妈妈送到门口,叮嘱道:“侯海洋,有空来家里玩,开摩托车小心点,别太快。”

沙军妈妈是个细心人,她把侯海洋的摩托车放在自行车棚里,还塔了一张大帆布,取出摩托车以后,除了有些灰尘以外,居然能够正常发动。

挥手告别沙军母子,侯海洋骑车到了加油站,加满油以后,发现摩托车还是隔出了毛病,有些给不上油,在维修店里清洗了化油器以后,摩托车又能正常运行了。

骑着摩托车,在巴山县城转了一圈,县城景色依旧,街上行人还是那样悠闲,无数人吃完早餐就开始泡茶馆,泡完茶馆再到豆花店喝小酒,完全没有进入九十年代的紧迫感。

侯海洋怀着复杂的情感围绕着巴山中师绕行了一圈,此次离开,他就要真正告别中师校园以及中师毕业后的生活状态。

骑着摩托车,沿着茂巴公路,一路前行,最初他还能控制速度,车行半小时后,摩托车速度突然加速,一路破风前行,惹来路上汽车司机一片骂声。胸中憋着的莫名郁气在高速行进中散发出来,来到茂东东郊以后,心情平和了很多。

秋云在茂东时,茂东在侯海洋心中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如今秋云离开了,茂东顿失颜色。

侯海洋没有在茂东停留,准备直奔岭西。沿着省道开了一段,他想起了康琏,便道路边的小卖部停了车,拨通了康琏电话。在看守所居然能透过小窗户看到康琏,这本身就

是一个奇迹,离开四方墙以后,他就打算与康琏见上一面,今天是最好时机。

康琏家中的电话出现一阵忙音,接连拨打了三次,均无人接听。

联系不上康琏,侯海洋不愿因在茂东停留,沿着岭茂老公

路继续朝着岭西开进。

中途,在路边的小吃店吃了一大碗刀削面,恢复精力以后,继续踏上旅程。

穿过一个破旧的小镇以后,一个小型水库出现在路边,侯海洋停下摩托车,在水库边上撒了泡野尿。沿着小道走上了水库坝顶。水库坝上用白色瓷片中镶嵌出“红星水库”四个大字。这是五六十年代大兴农田水利的产物。在当时有利的促进了农业生产,到了八十年代这些水利设施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侯海洋的家乡中也有类似的水库和渠道,包产到户后,这些属于集体的水利设施破坏的很彻底,特别是长长的条石水渠,由于缺乏维护而毁坏严重,逐渐失去了作用,成为了历史痕迹。

候厚德是看了很多古书之人,看中农田水利,每次经过断掉的高大条石水渠,就是长长叹息,不停摇头。父亲叹息次数多了,侯海洋对这些水利设施也就有了深刻印象。

水库名为红星水库,面积不大,罕见的并没有网箱养鱼,水质颇佳,清澈见底的库水如美女一般向岸边人发出召唤。侯海洋将六千元钱锁进了摩托车后备箱,钥匙则放在水库靠水石头下面。做好准备以后,他脱下衣裤,只穿着一条宽大内裤,看看左右无人,他干脆将内裤也一并脱了下来。来到水边,用冷水将全身浇湿,让身体适应水温,免得突然如水面抽筋,作为在水边长大的野孩子,他对这些套路很是熟悉。

九月中旬,气温在二十度左右,并不是野游的好时机。侯海洋如水以后,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挥动双臂,用并不标准却及有效了的候氏自由泳朝对岸游过去。挥臂时,他用尽了全力,视乎与库水有仇似的拼命搏击。游到对岸,他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粗气,稍事休息,便又很快的游回对岸。

在游第三个来回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站在水库边,跺脚骂道:“这里不准游泳,龟儿子,快点起来。”

侯海洋不理睬他,继续在水库中畅游,甚至于还有意变化了游泳姿势,用仰泳的姿势躺在水中,在微微摇晃的水中看着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还看到远处几从红色红叶,景色宜人,让人心胸变得宽阔起来。

老人见水中人猖狂,在岸上跳脚大骂:“你不上来,我把你摩托车扛走了。”他高声骂道,用脚踹摩托车。

侯海洋这才游上了岸,赤裸的身体走到老头身旁,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香烟,散了一支给老头,从容的道:“水库的水不错,难得这么清洁。”

野游者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了老头,老头接过香烟,拿出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侯海洋凑过去接了火,这才穿了内裤。

老头抽了侯海洋的香烟,拿人手短,抽人嘴短,解释道:“八月份有几个娃子来游泳,淹死了一个,找到我们闹的好凶。”

野游之后,皮肤红红的,身体发热,侯海洋环顾四周,道:“你可以树一个牌子,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

老头道:“我不识字,娃儿又去打工,就有一个孙子,才上二年级。”

侯海洋豪气道:“有墨汁没有,有墨水也行,拿张白纸来,我给你写好,你找个木牌子贴起来,以后淹死人,就和你们没有关系了。”

老头看着侯海洋腹上几块肌肉,以及双臂鼓起的肉,好奇地问:“你是做啥的?”

候海洋道“以前是老师。”

“老师?是体育老师?”

“也算吧。”

老头郑重的点头道:“只有体育老师才有这么好的身板。”

侯海洋看到不远处的房子,道:“能骑车过去吗?”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就从水库旁边的石头下取出钥匙,又将后座箱的小皮包挂在腰间,老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摩托轰鸣,一会儿就到了小屋里。

老头四处都找不到孙子,气呼呼得到孙子的房间一阵乱翻,找出了基本皱巴巴的作业本,还有一瓶墨汁及秃顶毛笔。

用饭粒将撕下来作业纸黏在一起,侯海洋挥笔写下:“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老头不识字,可是见到这几个字龙飞凤舞,猜到是好字,脸上便有了尊敬神情。

水库只是暂留之地,侯海洋写完字便离去,临走前,老头用塑料袋套了两条草鱼,放在尾箱内。

车行至岭西郊外,懒惰的传呼机中雨发出快响声,侯海洋感受到腰间震动,赶紧停下摩托车,号码是最熟悉号码,只可惜不是秋云的号码,是康琏家里的。这就让他很失望,好在失望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又行驶了一段,在路边小商店停了下来,就拿起电话筒时,侯海洋调整好状态,道:“康叔,你好,上午是我打你的电话。”康琏心情不错,在电话里吗呵呵笑道:“上午回家看到未接电话,打回去,店主说是一个瘦高年轻人,我便想到是你,怎样,从广州回来了?”

侯海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八月,康叔是不是到“岭西一看”参观?我当然知道,当时我被关在206室,康叔伸头往里面看的时候,我正好抬头看到你”

康琏被弄的摸不着头脑:“你在看守所上班。”

“不是,我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关在206,这是说来话长——”

听完前因后果,康琏灭有料想到侯海洋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感慨道:“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小侯有这样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回想起看守所的日子,背上都要气鸡皮疙瘩,不想再进去了。”从理论上讲,康琏的说法没有错,侯海洋亲身经历了面临死亡的恐惧和无力感,他再也不希望尝试

相同的折磨。

康琏道:“后天我要到岭西人大开会,到时见一面。”

侯海洋挂断电话,付了七块钱电话费。骑上摩托车,又朝着岭西方向开去。

走走停停,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行了一次穿越半个岭西省的“北行记”轰鸣的马达声,扑面而来的野风,快速后退的景色,散发出大量肾上腺,短时间取走心中阴霾。

经过休整,在看守所留下的心理阴影至少在表面上被洗净。

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无梦。

吃过早餐,杜小花收拾这桌子,道:“昨天你爸打来电话,它让你帮着姐姐家做事,你姐姐怀孕了不方便到公司去,你得帮着点。”

侯海洋没有马上搭话,他一点一点的将豆腐乳抹在馒头上,嚼在嘴里面嚼着,又喝了一口稀饭,道:“妈,我不想去装修公司当手艺人。”

杜小花着急道:“你没有了工作,总的学门技术,要不然

以后凭啥子吃饭。”

小时候起,候厚德就给侯海洋读古书,在墓前讲祖宗的荣耀,潜移默化之中,侯卫东树立了崇高理想,自我认识余很高,放弃考大学而去中师,让理想第一次受挫,毕业工作以后又给分配到偏僻的新乡镇,让理想第二次受挫,他不愿意让理想第三次受挫,可是现在应该做些什,颇为茫然。

侯正丽最了解弟弟心性,和稀泥道:“又不是让你一辈子做装修,方正你手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到店里看看。”

侯海洋咬了一口馒头,闷声道:“我就去看看。”

岭西省分为两大块,东城区为传统老区,西城区为新区,为了扶持西城区的发展,不仅政府机关搬到了西城区,近几年新修的住宅都集中在此,因此,侯正丽便将装饰公司放到新住宅集中度的区域。

摩托车在东城区根本跑不起速度,公路狭窄,行人横穿公路,出租车见缝插针乱窜,侯海洋只得收起野性,沿着交通局规划的白线驾驶摩托车,出了东城区,顿时豁然开朗,西城区的公路最窄也是双向四车道,人行道宽阔,行人稀少,他加大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吼声,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公路上飞驰,不断有小车司机将头伸出车窗,破口大骂。

沿着西城区找了好几遍,终于到“正丽装修装饰公司”,公司门脸不大,几个艺术字到时挺别致,依着侯海洋的书法,稍微有点轻浮,不够厚重。

大门口有一堆碎纸,沾染许多颜料,让人觉得乱七八糟。前台位置放着一块未做完的广告牌,一张大桌子上摆着各式工具、杂物,没有摆物品的地方也露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充斥到浓重的刺鼻味道。

在广州,侯海洋到过姐姐的装修公司。

广州公司门脸宽大,堂内干净整洁,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与岭西公司的景象有这天壤之别。

他走进写着经理室的房间,敲了敲门,以为年轻女人闲着蛋疼,正在嗑瓜子,看杂志,冷眉冷脸的问:“你找谁?” “找段燕。”

“段经理不在,有事改天,可以留下传呼机,段经理回来后我可以告诉他。女人说话很快,侯海洋话音刚刚落下,他便说了一串,这一串话的潜台词是,主人不在,别耽误我。”

侯海洋本来就不是很愿意到装饰公司学手艺,见到装饰公司这个状况,更无心留在此处,道:“你忙,我改天再来。”

他走出了门店,发动摩托车就走。

在距离“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略有几百米处,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已经开业了一星期,“西城装修”将四个门店全部打通,全透明玻璃墙,没有前台迎宾,进入内室,有一个旋转楼梯可以上到二楼,二楼设有一间会议室和两间办公室,没有独立卫生间。

二道拐村支书段三和女儿段燕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段三从柳河镇基金会贷了十五万,又从亲朋好友哪里借了六万元,加上段燕工作一年的积蓄,开了这家装修公司。

段三顾虑重重的道:“燕子,你开这间公司,挤了后大妹生意,以后我们两家人咋见面。”

段燕身穿白色连衣裙,显得颇为素雅,一年前的乡村气息消失的干干净净,他耐心的劝说着父亲:“张泸岭跳楼以后,侯正丽就没有管过装饰公司,其实没有跳楼之前,主要工作都是我在做,算是对得起候家了,我不可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总的有自己的事业,再说,开公司的钱是我们自家的,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值得内疚。”

段三始终觉得不安,道:“公司里的员工,有一半都是侯大妹的,这样总不好,以后让我咋跟侯老师见面。”

段燕拉长了声音,道:“爸,你是个老好人,这些员工原因到我公司,使它们信任我,水往低处走,人往高处走,你也不希望我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她还有很多细节没有给段三讲,比如岭西正丽装修才开业,生意挺不错的,后来,她有意将大部分生意引到还没有挂牌的岭西装修装饰公司,将少量的没有油水的工程留给侯正丽装饰,几个月下来,段燕有了自己的人马,底气稍足,这才正式挂牌。

“你什么时候辞职。”

“今天辞职。”

支书段三靠在沙发上,想着候厚德的好处,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沉默良久,道:“我这一辈子做事都耿直,唯独这一回对不起侯老师。古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事呢,我再也不管。”

两人正说着,一辆摩托车从门前公路开过,段三眼尖,道:“那是候二娃?”

段燕心里还是有些愧疚,不愿意多提候家人,道:“没有看清楚。”

骑车而过的人正是侯海洋,看到西城装修的门面,并没有太在意,暗道:“这个西城装修挺有气势,至少看上去清爽,比姐姐的公司强。”他平时很少到西城区来,骑着摩托车将西城区彻底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东城区。

进入家门,见姐姐脸色格外难看,道:“姐,身体不舒服?”

侯正丽将侯海洋叫到里屋,问道:“沪岭妈妈不希望我到装修公司,怕甲醛、香蕉水这些化学品伤到娃儿,我有两三个月没有去装修公司了,你觉得情况如何?”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听真话,上阵父子兵,打仗还得亲姐弟。”

“很糟糕,毫无生气,段燕管理水平不行。”

杜小花在厨房剖完鱼,走到门口时听到这一句,骄傲地道:“段燕没有读过大学,当然比不过姐姐。”

侯正丽道:“现在当大老板的人,很多都没有读过大学。”

杜小花说了一句话,又到厨房忙碌。侯正丽用自嘲口气道:“我还真是小看了段燕,刚才她打电话过来辞职。我随后打电话到店里问问,一半的人都要辞职,你猜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摇了摇头。

侯正丽脸上依然带着自嘲的口气,道:“段燕开了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公司一半的人都跳槽了。”她阻止侯海洋插话,继续道:“以前我一直让段燕多学习,放手让她参加管理,经过一年多培养,现在翅膀硬了,自立门户。”

后侯海洋容不得别人欺负姐姐,火气上涌,怒道:“段燕这是趁火打劫。”

侯正丽苦笑道:“生意场上,这种事情太常见,终究还是我太大意,太相信段燕,同时也小看了她。沪岭妈妈一直劝我不开装饰公司,现在她终于如愿了。”

“姐,就这样算了。”

“又能怎样?我肯定不会服输,可是生小孩,坐月子,至少得耽误一年多的时间,想要东山再起,也得生了小孩以后,如果你来管公司,能不能把公司搞好?”

侯海洋回想着装修公司乱糟糟的状况,道:“肯定能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公司清洁卫生做好。”

侯正丽打断他的话,道:“二娃,我想问你一个实话,目前你最想做什么事情,是帮我管公司,还是做其他事情?我想听真话。”

“姐,你最了解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读大学,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了,明天我就去公司,凭着候家人的智商,不会输给段家。”

“公司重振旗鼓不忙于一时,我不急,你想进大学校园,这个理想凭什么永远无法实现。你才二十岁,可以去复读班,读一年不行,读两年,总能考上。”

侯海洋进入中师以后就陷入一个思维误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考大学,听姐姐这么一说,突然间有拨云见日之感,追问:“姐,我当真能考大学?”

“除了正规大学,还可以读电大、自修、党校。”

“我要读就得进正规的大学校园,其他大学没意思。”

“我记得读大学要年龄小于25岁,具有高中或者高中同等学力,你是中师毕业应该算是同等学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师毕业再考大学的,具体还得去咨询教育局。”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对前途和个人命运一直处于焦灼和迷惘状态,姐姐的话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扑之不灭。

下午四点钟,张仁德和朱学莲夫妻俩提着些水库鲫鱼来到侯正丽家。平时,侯正丽都住在张家,母亲来到省城以后,她暂时搬出张家。朱学莲三天没有见到侯正丽隆起的肚皮,心里慌得很。夫妻俩提着水库鲫鱼来到候家,一来给孙子补充营养,二来探听虚实,瞧一瞧杜小花要住多久。

坐下来,得知装修公司的现实难题,朱学莲如释负重的道:“这个装饰公司最好关掉,里面啥化学物质都有,现在的白血病的人那么多,就是多度装修。”他看着丈夫朝自己瞪眼珠子,改口道:“即使要搞,也得等生了小孩之后,那个段燕我见过,贼头贼脑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杜小花道:“段燕小时候挺乖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朱学莲快言快语道:“这年头,忘恩负义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段燕这个一个,他是趁着我们家空缺人手,火上添油,落井下山。”

段燕施工柳河二道拐出来的,被朱学莲痛骂,候家人都感到脸上无光。“火上浇油,落井下石。”用在段燕身上毕节贴切,细细品味却觉得不是那个味道,侯海洋暗道:“我是过于敏感了,张家对大姐够好,对我,对爸,我妈也不错。”

今天最高兴的就是朱学莲,他最担心大孙子问道各种有害气体,巴不得装修公司没有生意,又道:“我们张家还有又几样生意的,做的也不错,等到生了娃,都可以做,你是张家的媳妇,绝对不能让你们一家人受委屈。”

杜小花面对着岭西做官加上有生意来往的张仁德,朱学莲,总觉得压抑得很,小心翼翼的说话,生怕得罪亲家。看到这个场面,在这一瞬间,侯海洋打定注意绝对不能依靠大姐,此时大姐怀有孩子,此境极为特殊,他不愿意再给大姐在增加一点点负担,更不愿因此而受到张家人的白眼。候家人祖上是书香门第,近代破落,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傲气传承下来,候厚德如此,侯海洋亦如此。

朱学莲很热情的安排着晚餐:“晚饭不要在家里吃了,朋友新开了一个餐馆,一起去尝尝。”

侯海洋并不是太愿意跟着张仁德和朱学莲一起吃饭。每次吃饭,张、朱都很热情,照顾候家人很周到,侯海洋觉得

家里人不需要如此照顾,被照顾的太好同样是负担,可是又没有合适理由拒绝张家提议,正在琢磨着,腰间传呼机想起来,是来自岭西的号码,他赶紧回了电话。“

小侯啊,我是康琏,明天到省人大开会,提前来了,你在岭西吗?有空就过来吃饭,在省人大旁边的一家特色餐馆,就我一个人。”

侯海洋道:“我马上过来。”在侯海洋请假时,杜小花疑惑的问:“康老是谁。”

“茂东的文联副主席。”

侯正丽知道弟弟的心思,替母亲表了态,道:“省人大就在东城区,走路去就行了,别开摩托车。”

侯海洋礼貌的与张仁德和朱学莲打了招呼,走出了家门。得知是茂东文联领导请侯海洋吃饭,几个人都很惊奇,朱学莲问道:“地区的文联主席什么级别?”张仁德道:“我和文化系统的没有什么联系,算起来应该算是副处吧。”

杜小花最留意儿子的情况,骄傲的介绍道:“二娃曾经参加过茂东省的书法大赛,获得过第三名。”

张仁德“噢”了一声,没有再说康琏之事,道:“我们也早点出发,新餐馆在西城区。”

侯正丽平时在家里都穿着很宽松的衣服,要出去吃饭,就到屋里面换衣服,货号衣服后站在床边透了透气,目光所及,隐约能看到省人大的方形建筑。侯

海洋步行来到方形建筑之下,东张西望时,康琏出现在一家鱼官面前。“那天吃了你煮的尖头鱼,经常回味,几次

给你打传呼,都没有回信,当时我只想广州收不到岭西的传呼,没想到,你被关进了“岭西一看”呵呵,鸡腿的味道如何?不错吧。”康琏除了一件宽大T恤衫,长的包住屁股,如此随性的穿衣打扮在中老年里面并不多见,加上几句幽默的话,让侯海洋如沐春风,轻松自在,这种亲和力有天生的性格成分,更多则是人生修炼到某种程度的外在反应,只有成功人才自信,自信的人才随和。随和的人才具有亲和力。

在走近餐馆时,候海洋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被关进鸡圈,在里面这一段时间,想着不久就要被枪毙,很久时间都是万念俱灭,心如止水。”

康琏笑呵呵的道:“我点好了菜,一边喝酒,一边听听在里面的经历,作为人大带便,我参观过好几个看守所,都是走马观花的表面功夫,你有这一段经历,太宝贵了。”

从看守所出来后,侯海洋无数次听到此种说法,他一般都想不想理会,敷衍过去,由于康琏有这独特的亲历和,他就说了真心话:“如果然我选择,我宁愿不要这一段经历,这次破案很偶然,破不了案,我极有可能会判死刑,若是被枪毙,性命失去,所有的挫折和失败便失去了意义,若是让挫折和失败有意义,必须要让当事人有

翻本的机会。”

康琏把这句话听了进去,脸上笑容消失,郑重的道:“小侯在看守所吃了不少苦头。”就这看守所的话题,两人聊得很深,当听到侯海洋总结出来的“看守所生存发展的三大要点”以后,康琏不禁拍了大腿,道:“这其实是我们社会生存发展的要点,在现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哪一行都得遵循这个要点,第一是看守所有关系,这可以理解为有某种背景,背景很复杂,可以是家世,可以是学历,可以是某个集团,第二是下面有兄弟伙伴,这可以理解为有群众基础,第三是拳头要硬,这可以理解为有本事,有技术,从这一点看来,看守所还是遵循这人类社会混的好的普遍规律,由于看守所里空间狭窄,物资匮乏,精神紧张,这三点就显得更加突出。”

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敞开心扉的谈着看守所的经历和心

理历程,侯海洋积在心中的块垒消解不少,主动与康琏碰了酒。康琏年龄长,酒量浅,象征性的喝酒,端着的那一杯酒始终没有喝完。

“小侯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在酒意朦胧之中,侯海洋想起了和姐姐的谈话,用无比遗憾的口气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读大学,最遗憾的是这一辈都没有进过大学门”

康琏道:“进入大学校园,你或许会后悔。”

侯海洋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叹道:“我现在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醉酒时有可能说假话,更多情况下说的是真话,康琏听出了侯海洋心中的真意,笑道:“你不用说的如此深仇大恨,二十岁,多没有的年龄,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年龄,想读大学就去考,中师毕业没有学过高中课程,考大学有点困难,你可以选择学文科,难点是数学和英语。”

姐姐侯正丽在今天上午也说了同样的话题,此事康琏再次提起,侯海洋真诚的问道:“康叔,我当真可以读大学。”

“有什么不可,中师亦是同等学历。”

“那我马上去读复读班。”

“多想想,不要草率做决定。”

侯海洋咬着牙,腮帮子鼓的硬硬的,道:“我想好了,想了二十年。”他又道:“康叔,我不想回巴山读书,能不能想办法在茂东读复读班?”

康琏一直很欣赏侯海洋的才华,大有提携之心,曾经想过将侯海洋调动茂东文化馆,如今侯海洋想读复读班,他在文教系统当过多年的领导,人脉广,让侯海洋读最好的复读班都没有问题,高考报名若是遇到什么问题,相必也不成问题。

他沉吟了片刻,道:“我有个得意门生在茂东一中当校长,你就回茂东一中去插班,这个学校师资力量最强,学习都是精挑细选的,你要有心理准备,没有读过高中,插班进入高三,估计够呛,敢不敢到这个学校?”

“有什么不敢?蹲过看守所的人,还怕蹲重点班。”另一扇门眼看着就要被推开,侯海洋不由得激动起来。

康琏道:“那我等会儿就打电话。”

侯海洋试探道:“能不能现在打?”

俗话说,人与人交往,有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康亮和侯海洋年龄相差三十岁,见面就觉得性情相投,因此,康琏愿意帮助侯海洋。

打通电话以后,茂东一中校长郑正东听说侯海洋没有读过高中,略微迟疑,只是看在康琏的面子上,勉强答应。

晚上,侯海洋给家里打了电话,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候厚德,候厚德想来看中书香门第的传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支持侯海洋考大学,只是根本不相信没有读过高中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只是读了复读班,就是考不上,也不会额外的失去什么。

候厚德对儿子的选择也进行了鼓励:“二娃,人生能有几回搏,你就放心一搏,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丈夫和女儿都很支持,杜小花也就支持了。侯海洋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一大早,拿着康琏写的介绍信,直奔茂东一中。

茂东一中创建于光绪二十一年,新中国成立后就是岭西省重点中学,位于茂东城区的虎山之上,站在校门,可俯视整个茂东。茂东一中丰富革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治学严谨,校风醇厚,百年来,辉煌业绩享誉岭西,岭西第一任省委书记变毕业于茂东一中,侯海洋叔公侯振华也曾经在此求学。

进了大门,校内有庭院楼阁,绿树繁花,恢弘建筑,连巴山师范这等中专学校都远远不及。

侯海洋知道堂叔公再次读过半学期,此事走进校园内,想起先辈英姿,觉得自己插班复读实在有愧先辈,前往办公室时,恰好下课铃想,一群群的学生擦肩而过,重返校园,让侯海洋有恍惚之感。

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看完信,严肃的问道:“侯海洋,你没有读过高中,确信能跟上班上速度吗?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给你半年时间学习,如果任课老师评价不高,就是康老师推荐,你也得另谋高就。”

侯海洋下巴微扬,:道“一言为定,感谢郑校长给我半年时间。”

眼前的年轻人经历了社会历练,青涩褪尽,比起某些年轻老师还要沉稳,郑正东憋着眉,道:“茂东一中今年办了第一期的复读班,质量还不错,你没有读过高中,最好到复读班中。“

侯海洋略微思考,接受了建议,道“郑校长,我到复读班去。”

茂东一中拥有一栋停止使用近三年的老教室,今年重新启用,作为复读班单独的教学场所。今年,一中招手了四个复读班,一个文科班,三个理科班,总结三百号人。

侯海洋拿着郑正东校长的条子,找到了复读班负责人朱光宗。

朱光宗看到郑校长的条子,没有为难侯海洋,和蔼可亲的道:“复读班正在进行月考,你去参加考试,我看看你的底子。”

没有任何准备的侯海洋参加了茂东一中文科复读班第一次月考,月考如洪水猛兽,将来不及防备的侯海洋撕得粉碎,来了一个凶狠的下马威。

朱光宗将侯海洋的数学、地理试卷拿到校长办公室,苦着脸道:“郑校长,你看看那这成绩。”郑

正东拿起两份试卷,浏览之后,道:“字写得还不错。”

朱光宗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道:“我的大校长,字写得不错不顶用,高考看的是分数线,侯海洋数学的得了九分,这种学生我教不了。”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茂东一中,郑正东还在当教学主任,两人关系很不错,没有人的时候,说话比较随便。

数学老师很有些幽默感,把“9”字写成了一个细长的蝌蚪形状,郑正东指着长蝌蚪,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光宗道:“这是表达不满的一种艺术。”

郑正东道:“我给了侯海洋半年时间,也就是说,这学期期末还是这种水平,他就走人。”

朱光宗不停摇头:“这个底子,期末考试能考上五十分,我手掌心煎蛋。”

张正东道:“做人要大气,别像个小媳妇,只要看到食堂的那块地,你把这一届复读班办好了,明年我会考虑给你安排新职位,但是这一年必须给我顶上。”

在文科班教室上,月考成绩贴在墙上,侯海洋总成绩排在倒数第一名,数学分数低的出奇,引来全班同学围观,数学课代表发卷子时,他将每一组的试卷都放在最前面,依次往后穿,全班同学都在寻找传说中的只得了九分的试卷,讥笑声不断响起,除了侯海洋,同学们都很快活。

侯海洋参加考试之后,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经历过生死,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并不理睬同学们的异样眼光,心道:“一次是被算是什么,高考上线才是最终目的,我一定会笑到最后!”

侯海洋基层风云(第三部 炼狱)【本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