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岭西大学)第一节

1995年7月29日,岭西省茂东市一中。

茂东一中是茂东市最好的高中,高考升学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这个数字意味着百分之七十的毕业生从小学到高中苦读十二年,必将止步于大学门前。

在复读班办公室楼外,多数同学领取高考成绩单后都呆若木鸡,陷入痛苦、悔恨、悲伤、绝望等复杂情绪中不能自拔。

侯海洋将高考成绩单小心翼翼放进衣袋,压抑着内心狂喜,想安慰身边失魂落魄的孔宪彬,话至嘴边又觉得语言对于落榜者来说实在是苍白无力。

孔宪彬捶胸顿足地道:“随便多做对一道题,我就上线了,一分,他妈的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树上,手背和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壮的香樟树难以体验落榜生的痛苦,岿然不动,象征性地落下两三片树叶。

蔡钳工慢悠悠地从办公室下来,走到侯海洋和孔宪彬身边,愁眉苦脸地道:“复读一年比去年分数还低,差四十五分上线,回去怎样向老头子交代。蛮子进校数学只考九分,没有谁看好你,这次居然能上重点线,还和晏琳谈了一场恋爱,老天真不长眼,把所有好处都给了蛮子。”

孔宪彬和蔡钳工、田峰、晏琳、刘沪都来自323厂,323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三线企业,老职工们最喜欢相互比较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无形之中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蔡钳工差四十五分上线,只能痛快地承认失败,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凶狠的短尾鳄狠命咬着孔宪彬的五脏六腑,他内心如火焚烧,猛然间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树上,在香樟树上留下一片血迹。

侯海洋用力挽住孔宪彬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虑走委培或者自费,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孔宪彬痛苦地道:“复读一年,只能走委培,会被厂里笑话。”

侯海洋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从寝室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尖叫声如火箭一般腾空而起。办公楼前的人群短暂沉默以后,如海浪一般朝寝室方向拥去。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冲出人群,扶着墙大口呕吐。

侯海洋挤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一幕:一名身材单薄的男生横躺于地,头颅严重变形,地面上流着一摊红白相间如豆腐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捏着一张高考成绩通知书,通知书在风中不停摇晃,清晰地发出“噗噗”之声。

跳楼者是毕业于茂东一中的理科班班长傅远方,成绩优秀的他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五分上线。复读时长期是班上第一名,临到考试时突发高烧,这一次差十分上线。

傅远方平时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

孔宪彬被惨烈的现场惊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围观同学们都和孔宪彬一样,短暂地失去了思维能力,没有人到办公室报信。

侯海洋最先回过神来,挤出人群,一溜小跑赶到办公楼,上楼后,猛地推开复读班负责人朱光宗办公室,道:“傅远方跳楼了!”

朱光宗反复追问两次,得到明确答复以后,冷汗刷地滚落下来,抬脚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一只皮鞋从脚上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师也要奔出去,被侯海洋叫住,“赵老师,赶紧打110和120。”赵老师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侯海洋回到跳楼现场时,傅远方遗体己经被旧床单遮住,朱光宗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单前,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孔宪彬一直在现场,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得刺眼的被单。其女友刘沪根本不敢靠近现场,站在篮球场边的树林旁,遥望着出事的这边。

侯海洋见孔宪彬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情绪极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着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条条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楼太不值得了。”他将挂在胸前的铁钉项链拉出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根铁钉做成的项链?”

来自于岭西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铁钉被打制成项链以后,天天戴在侯海洋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孔宪彬知道此物来历后,再加上刚经历血腥一幕,胸襟突然间开阔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就不信孔宪彬在这个社会上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读委培,成绩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

侯海洋见孔宪彬顺过气来,鼓励道:“凭着我们几兄弟的聪明才智,在什么地方不能立足。”

远处传来警笛阵阵呼啸声,以及救护车“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警察、医生到来后,傅远方遗体被迅速运走,警察勘查现场后开始找目击者作笔录。

孔宪彬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道:“蛮子,我去找刘沪,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厂,有事电话联系我。”他又骂了一句:“狗日的高考,把人整得不死也脱层皮,不管是委培还是自费,今年必须要走了。”

侯海洋很想问一问晏琳的情况,鉴于孔宪彬这个状况,男女私情不好问出口。

数学老师詹圆规背着双手在学校内散步,从教二十来年,他经历过无数次高考,见惯了大喜大悲的场景,唯独今年最为惨烈,居然有落榜学生当场跳楼,血贱校园。等到公安车、急救车相续离开,他心绪不宁地在校园转圈,见文科班“九分”走过来,主动招呼道:“侯海洋,考得不错。”

侯海洋对言语尖刻的詹圆规没有太多好感,出于礼貌还是停下脚步,道:“还行吧。”

詹圆规感慨地道:“没有想到,傅远方会跳楼自杀,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社会上没有读大学的成功人士多得很,何必非要挤这条独木桥。”他平常挺清高,受到跳楼学生刺激,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道:“侯海洋,你还真不错,第一次数学考九分,谁都没有想到高考成绩超了重点线十五分,这是一个奇迹啊!我在茂东一中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情况。”

侯海洋心里藏着事,不愿意与詹圆规啰唆,应付几句便离开复读班。

詹圆规背着双手,望着侯海洋背影频频点头,自言自语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离开复读班,侯海洋心情渐渐平静,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心里空空落落。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放下晏琳,还在想着她,牵挂着她,心道:“既然还在想,何必硬憋着,等几天一定要去询问晏琳的消息。”

二道拐村小,父亲侯厚德和母亲杜小花拿着高考成绩单,欣喜异常。侯厚德独自拿着成绩单,关在房间里,一字一顿地将侯海洋的成绩单念了一遍。先用巴山话,再用普通话。

8月5日早上,侯海洋拨通孔宪彬家中电话,寒暄几句后,直截了当询问晏琳的情况。

“晏琳回厂了,超专科线三分。她爸现在当了副厂长,负责新厂建设,大权在握,有权路子就宽,估计要走部属学校的本科委培。”落榜的孔宪彬意外地没有受到父母责怪,在家里舔了几天伤口,逐渐能够正视落榜的残酷现实。

得知晏琳高考上线,没有因为复读班发生的波折而再次落榜,侯海洋稍稍安心,道:“你和她谈到我没有?”

孔宪彬道:“谈了。她知道你超了重点线挺高兴。我问了你们两人的事情,她闭口不谈。”

侯海洋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心寒得很。

孔宪彬见证了侯海洋和晏琳恋爱全过程,理解侯海洋的感受,道:“晏叔是第一批搬到岭西新厂的,这几天就要搬家。我们家排在第二批搬,如果你考上岭大,我们可以在岭西见面。”

“晏琳搬家的准确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就在这几天。”孔宪彬担心侯海洋到来会与晏家发生冲突,委婉地道:“你要过来吗,如果过来,先到我家里来。”

侯海洋心道:“晏琳是爱情理想主义者,她不能容忍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找到她又能怎样,死皮赖脸地说自己已经将秋云彻底忘记。既然她能轻言放弃,我何必作小女人态。”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道:“必须见一面,有话当面说清楚,不能重蹈秋云的覆辙,走出看守所没有能与秋云见面,到今天都深以为憾。”

孔宪彬没有听到回答,又道:“我这一段时间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待着。”

“我没有想好,如果要来再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侯海洋思考了十分钟,决定立刻就到323厂去,不管见面之后事情如何发展,两人之事总得有个了断。

侯海洋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出了二道拐,没有来得及等厂车,坐上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的旧中巴前往巴山县城。

柳河镇与323厂相比,距离茂东稍远一些,要先到巴山,才能到达茂东。今天是到323厂,就不必到茂东,可以在巴山直接坐客车到厂里。

中巴车车顶上挂放着上百只鸭子,一路呱呱乱叫,鸭屎随着车窗往下流。车内乘客只得将车窗关闭,车内温度高得像火炉。在乘客们一路咒骂声中,客车颠簸着来到县城。侯海洋下车时,水淋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

到达巴山后,转车坐上前往323厂的客车,车上总算没有散发异味的鸡鸭鱼兔等家禽家畜。客车开动,凉风袭来,侯海洋身上汗水迅速散发,衣服上出现一圈一圈的汗渍。

中午两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客车开过书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青砖柱子,进入了323厂厂区。

寒假时,侯海洋与晏琳在厂区渡过了浪漫的几天,时间虽短,其间的温馨甜蜜却格外让人留念。此时高考结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经团结向上的小团体分崩离析,很难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着复读班往事,侯海洋来到晏琳所住白楼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门前凌乱摆放着许多家具,还停着几辆东风牌货车。十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在一个胖子指挥下将家具装车,还有许多年轻人陆续从白楼方向将家具搬过来。

侯海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观察一会儿,没有见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进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勉强将渇得冒烟的喉咙安抚住,询问站在门口观看搬家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快就要搬家?”

323厂人多,纵然是老员工也难以认识所有人,服务员只以为眼前人是新分来的职工,道:“这是搬到岭西工业园的先锋部队,你们车间什么时候搬?”

侯海洋没有回答,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建设了几十年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搬走怪可惜!”

服务员道:“水往地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愿意生活在大城市,厂里人在山沟里奉献了青春再献子孙,也应该享受大城市的优越生活条件了。你这么年轻,更不用恋旧,到了岭西,耍朋友的选择空间都要大得多。”

从白楼方向又陆续下来一批人,有男有女,拎着包,提着口袋,边走边说说笑笑,晏定康、陈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现在人群里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裤,脚穿运动鞋,衬得一双长腿格外修长,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说笑,看到侯海洋从副食店走出,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晏定康和陈明秀对视一眼,陈明秀将手里的包递给丈夫,低声道:“你别冲动,我去说。”她上前几步,与侯海洋面对面站着,温言道:“小侯,你来了,这次考得如何?”

侯海洋暗想道:“晏琳和孔宪彬见过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她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是陈阿姨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好事。”

“陈阿姨,我这次考得还行,超过重点线15分。”

陈明秀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道:“上了重点线,真棒,你报考哪一所学校?”

“我报考岭西大学。”侯海洋看到陈明秀吃惊的表情,知道晏琳没有将自己的成绩告诉家里人。

陈明秀在茂东医院照顾过受伤的侯海洋,在对待准女婿的问题上,母亲的眼光与父亲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坚决反对女儿与侯海洋谈恋爱,她却颇为喜欢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为女儿挡子弹的男人重情重义,未尝不能与女儿在一起,唯一不足之处是侯海洋是复读班学生,前途未卜。此时得知侯海洋至少能读个重点本科,前途顿时光明起来。在她眼里,侯海洋变成了难得佳婿。

陈明秀道:“你这个分数肯定能进岭大,岭大是全省最高学府,你进入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学点本事。”说完,瞥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她这一眼有着深层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经承诺过如果侯海洋能考上大学,则晏家欢迎他,现在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眼光中包含着对当初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的询问。

晏琳低着头,回避着侯海洋和母亲的眼光。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心思,不顾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琳说句话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儿和侯海洋之间来回移动,在暑假期间得知女儿与侯海洋分手时,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此时见侯海洋孤身前往厂区,格外担心女儿会改变主意,再次与侯海洋谈恋爱。听到妻子最后这句话,他热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脖子,免得她再说什么坏事的话,心里暗骂:“这个傻婆娘,真是嘴多,若是晏琳与他再好,我跟你陈明秀没完。”

侯海洋径直走到晏琳身边,道:“我知道你有心结,需不需要我的解释?”

晏琳摇了摇头。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爱情更甚。在这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思念与强烈痛苦的反复折磨中,每次想念侯海洋时,脑中就要回想起他在梦中呼唤“秋云”的声音。

第一辆卡车上周围有十来个工人在忙碌着,那个组长模样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边,笑容可掬地道:“晏厂长,车装好了,我们是陆续发车,还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车辆一起走,由于侯海洋的到来,他改变了主意,道:“用不着一起走,装一辆,走一辆。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组织装车,一定要细心点。”

胖子快活地道:“晏厂长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块皮,我负荆请罪。”

晏定康大声道:“你可是岭大毕业的高材生,做最低级的排列组合应该没有问题,我绝对相信你。”他提高声音说这一句,旨在告诉侯海洋岭大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厂长,又是新厂建设的实际负责人,配有专车,用不着挤在货车驾驶室里,他朝着女儿喊了一句:“晏琳,上车。”

胖子对着树荫高声道:“杨师傅,晏厂长要走了。”

从荫凉处奔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动停在树荫下的小车。晏定康带着妻女大步流星朝着小车走去。

自始至终,晏琳都没有与侯海洋交谈过。

小车开动以后,坐在后排的晏琳情绪突然激烈起来,猛然转过身,趴在汽车尾部,一动不动地瞧着侯海洋。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模糊,她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侯海洋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晏琳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当侯海洋身影终于消失,晏琳下意识去拉车门。陈明秀一直守着女儿,见女儿拉开了车门,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琳,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关上车门。

晏琳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哽咽着道:“不,我们走。”

陈明秀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和侯海洋分手,而且从侯海洋神情来看,肯定是女儿主动分手。她紧紧搂着女儿,自我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女儿愿意,就随她去。”

司机老杨通过后视镜,见一对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车班的老人,深知祸从口出的古老道理,一路保持缄默。

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与侯海洋再谈恋爱,晏定康脸皮虽然绷得很紧,心情却着实轻松,几乎就要哼起歌来。侯海洋将流氓刘建厂打倒时,全身染满鲜血,凶神恶煞,这个形象给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实在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如此凶悍之人,就算侯海洋考上岭西大学,他也不愿意。这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的真实心思。

小车远走,侯海洋如表演行为艺术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门口站立着。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侯海洋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孔宪彬的声音。此刻侯海洋谁都不想见,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323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二道拐村小。

侯厚德按照家乡的老习惯在家里里摆了两桌。

按照家乡的习惯,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侯家宴客的最高规格。

侯厚德做九大碗的手艺在二道拐挺有名,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侯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大家盛赞。

只是前些年经济紧张,近些年大家都习惯遇大事喜事就到饭馆,所以很少有人在家里弄麻烦的九大碗。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侯正丽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让家人操透心的浪子侯海洋考上岭西大学,侯厚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小花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小花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见地咬牙切齿,道:“段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沪岭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段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段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段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小花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八九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段家。

侯厚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段三是段三,段燕是段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侯家在家里请客,不请门对门的邻居,其他人怎样看段三。”

杜小花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段三论理,你不准。给亲朋好友摆龙门阵讲一讲段燕的事,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侯厚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段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都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小花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陆续来到家里,在客厅喝茶吃瓜子,传看着盖有“岭西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嘴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侯家祖坟好,这才让一女一儿都读大学。更有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算起了八字,最后宣布:“侯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笼大学生话题以后,很快这些工友们便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侯海洋坐在角落里,偶尔插一句话,不停地给大家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门对门的邻居段三这才走进院子,与侯海洋打过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段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围殴段三。段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段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侯海洋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侯厚德知道段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段家对侯家的歉意。侯厚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小花道:“段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小花叹息一声,在二道拐住了几十年,邻居们打断骨头连着筯,今天段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段家。

侯海洋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婶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小花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家里一片狼藉,留下一个醉汉。

几个阿姨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点,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侯厚德、杜小花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段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侯厚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到对面。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侯海洋胜在人年轻,晚上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学校外的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岳山。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茂东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323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侯海洋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袱,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侯海洋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洌,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飘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飘着些竹叶。侯海洋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百米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侯厚德在去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惯性却很难改变,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在一个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天天侍弄着一个小菜园子。

国人身上都流淌着数千年农业的基因,侯厚德从教师转到业余农民没有丝毫障碍,将一块小菜园种得风声水起。但是,他并不封闭,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角落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你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杜小花看见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侯厚德道:“剩了这么多菜,热热就能吃。”

杜小花道:“不能光吃剩茶,儿子,你到菜园子摘几个西红柿,煮新鲜的汤。”

菜地里有一块地种着西红柿,多数西红柿是青色的,只有几个成熟得早一些。侯海洋在菜地里摘了一个早熟的红色西红柿,擦了擦,几口吃掉。甜中带酸的西红柿带着泥土气息,土是土点,味道远比从外地贩运的水果纯正。

回到家,将西红柿交给妈妈,侯海洋回到自己寝室。

杜小花对丈夫道:“二娃情绪不对劲,按理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应该很高兴,他经常阴沉着脸,肯定有心事。”

侯厚德道:“年轻人情绪出问题绝对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别去管他,就当没有发现。”

“我的儿子这么优秀,不知哪家闺女能有福气嫁给二娃。”

“二娃原本就骄傲得很,你别去再捧他,免得尾巴翘上天。”侯厚德又道,“酒席办了,我和你到岭西去一趟,见一见外孙。”

杜小花终于等到丈夫作出这个决定,高兴道:“我去准备土鸡蛋,还拿点今年买的新米,大妹最喜欢喝新米稀饭。”

侯厚德道:“土鸡蛋拿点,新米就算了,省城什么东西没有。”

即将到省城看外孙,杜小花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完全听从丈夫的意见,将新米和学校外买的土鸡蛋混装进竹篮子,这样既能给女儿带新米,又能用新米保护土鸡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小花起床做饭。透过窗子能看见炊烟在二道拐的薄暮中飘荡,空气中里有股红苕稀饭特有的香味。

侯海洋长期保持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打过一阵篮球,到厨房喝水。进门后诧异地见到母亲手撑在腰间,表情痛苦,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妈,你不舒服?”

“没啥,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做过胆结石手术,是手术的问题。”

杜小花痛得明显紧了紧眉毛,道:“不是胆结石的问题,这次是腰痛,有时痛得很,有时一点都不痛。你吃了饭赶紧收拾,要到省城去见大妹。”她撑着灶台,抬腿都困难。

侯海洋细心地观察着妈妈,道:“妈,今天不去岭西,到县医院,你别说什么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来的。”

杜小花迟疑地道:“我们已经说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

侯海洋道:“我去给爸说。”

侯厚德正在卧室里换衬衣,听到儿子建议,道:“你妈痛了半年时间,一直拖着。”

在农村,头痛脑热的毛病总是拖着,拖着拖着没事了就是小病,拖到最后进医院就是大病。侯海洋到厨房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扶着疼得更加厉害的母亲走回卧室。

卧室正中间放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樟木箱,樟木箱已经打开,箱里放着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个黑色小皮包,这个小包用于平常放零钱。侯正丽嘲笑过这个小包是侯家的貔貅,只进不出。侯厚德戴着老花镜,解开扎钞票的橡皮筋,站在箱边一张一张地数着积攒的钞票。

包里的现钞显然不够支付住院费用,侯厚德拿出一张折子,道:“我等会儿去取钱。”杜小花忘记了疼痛,道:“折子是定期,现在取了不划算。二娃马上要读书,屋里没有钱不行。”侯厚德道:“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损失点利息就损失点。二娃读书的钱我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看着桌上散乱的钞票和绸布包的存折,侯海洋一阵难过,暗道:“我真没有用,二十岁了还不能帮助家里。大学四年,我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赚钱,绝对不能增加家里负担。”他拿到高考分数后便有读大学时自己赚钱的想法,今天更加坚定。

他给大姐打了电话,讲了母亲要到茂东医院看病的事。

侯正丽着急地嚷道:“无论如何让妈到岭西来治病,县医院和镇医院是什么水平,你们不是不知道。茂东医疗条件好些,可是不方便。我建议直接到省医院,医疗条件好,还有空房子。别考虑费用,你姐这点钱还有。让爸接电话,我关心我妈,爸也得关心他的老婆。”

大姐的快言快语让侯海洋笑了起来,道:“别挂电话,我去叫爸。”

在侯正丽坚持下,侯厚德、杜小花同意到岭西省治病。对他们老夫妻来说到省医院治病是一件大事,离家时间长,花费多,必须得好好准备,只得晚一天再到岭西。

太阳光从天边云层突围而出,将远山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杜小花在自家的小菜园浇水后,再给全家人煮饭。

侯厚德换上新衬衫后,杜小花道:“省城那些人都是把衬衫扎在皮带里,精精神神的,我们要走亲家,不能邋邋遢遢。”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侯厚德,他将衬衫扎进皮带,在屋里走了两步,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将衬衫从皮带里拉了出来,解释道:“扎在皮带里面不舒服,到了省城我再扎进去。”

临出门时,他提上跟随自己近十年的黑色小皮包。杜小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帆布旅行包,道:“上次大妹就说你这个包难看死了,这是大妹买的包,洋气点,别让亲家瞧不上。”

“真是麻烦,为什么事事都要让亲家瞧得上。”话虽然如此,侯厚德还是将黑色小皮包放回柜子里,背上时尚的帆布小包。

走在离厂的小道上,杜小花胆怯地问道:“老头,省里医院是不是都很贵?”

侯厚德同样心中无底,他没有增加妻子心理负担,镇定地道:“应该花不了多少,先检查了再说,你不要多想。”

杜小花叹气道:“二娃还要读大学,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走在母亲身后的侯海洋接口道:“我读大学不用家里负担,自己能想办法。”

侯厚德斥道:“在大学里就要好好读书,学到真本事,一辈子受益。你自己负担,怎么负担,出去打工浪费大学时光,只是短暂得益,最终来看反而是吃了大亏。”

侯海洋没有与父亲争论,他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不能再从家里拿钱。前往岭西的路上,他透过车窗观望着一掠而过的风光,脑子里想着如何赚钱。以前在巴山的积蓄还剩下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块钱应该能撑住最初三个多月,三个月以后必须要有收入来源,否则不再从家里拿钱就成为一句空话。

下午5点,亲家张仁德在岭西客车站接到侯厚德一家三口。

孙子张安健出生以后,儿子张沪岭跳楼早逝带给张仁德的无尽伤痛才稍有减弱,他特别感激能为儿子留下血脉的媳妇侯正丽,爱屋及乌,对亲家一家格外热情,亲自开车接站。

与亲家见面后,张仁德开车直奔省政府家属院附近的省交通厅宾馆。省交通厅宾馆经过全面改造,由招待所跃升成高档餐厅,装修豪华,服务周到,菜价自然不便宜。张家为了显示热情,将接待安排在这家新餐厅。

吴学莲、侯正丽等人提前到餐馆等候,两个大人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张安健,倒不觉得等待的时间难过。与亲家见面后,吴学莲见到杜小花看着张安健灼热的眼光,将孙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叮嘱道:“丑丑才睡醒,人还不太新鲜,要轻点。”

杜小花将外孙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她将外孙递给围在身边看稀奇的侯海洋,道:“二娃,抱一抱你的侄儿。”

吴学莲紧张起来,盯着侯海洋的手,道:“侯海洋会不会抱小孩?”她的潜台词是“不会抱小孩就别抱”,配合着她的紧张表情,大家都听得很明白。

在姐姐目光鼓励下,侯海洋如捧着和氏璧一般用力抱着侄儿。张安健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用小胖手去摸舅舅下巴,他随即感到被抱得太紧,身体不舒服,手脚一阵乱动。侯海洋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婴儿,总是担心摔着明眸皓齿的小侄儿,不一会儿就觉得肌肉僵硬,手臂酸麻。当吴学莲伸出双手时,他顺势将小侄儿递了过去。

吴学莲将孩子抱在怀里,闻着奶香味,就如夏天喝了冰镇水,每个毛孔舒畅起来,她看着侯海洋眉开眼笑,道:“侯海洋好好学习,舅舅要给丑丑娃当榜样。”

晚餐在温情脉脉的气氛中进行,两家人小心地回避着“张沪岭”三个字,把话题集中到侯海洋身上。

侯海洋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总是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渐渐感到疲惫和麻木,不如当初那么兴奋。他最先放下筷子,独自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欣赏岭西远胜于茂东的夜景。不经意间回头朝餐厅里看了看,灯光下,母亲神情略为紧张,暗自担心被省城亲家瞧不起,越是如此,越是让她在应酬时显得不自然。

细细地看着日渐苍老的母亲,侯海洋脑里不由得浮现起父亲数着钞票的画面,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为不能支撑家庭、减轻父母负担而羞愧。

晚餐过后,张仁德热情地邀请侯家人都住在张家。侯厚德不愿意过多麻烦亲家,婉言谢绝。

侯厚德、侯海洋和杜小花三人回到侯正丽在华荣小区的家。

张仁德、吴学莲、侯正丽、张安健回到省政府家属院。

14日,侯正丽开车接父母前往省人民医院。

省人民医院设施先进,医生水平高,吸引了全省疑难重症病人,很多人为了挂有限的专家号,凌晨就来到医院等候。行走在医院走道上,消毒水和病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医院味道。从一楼走到五楼,能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病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年人,有富人有穷人,人的脆弱与无助在此一览无余。

挂号以后,一家人耐心地在专家门诊外面等待,足足两个多小时才与医生见面。医生略为询问后,开出一系列检查单子。拿着检查单子去交费,杜小花被检查费吓傻了,道:“还没有看病,就要花这么多钱!”侯正丽打断道:“医生当然要依据检查结果开处方,不检查就开药是小医院的毛病。别老是想着钱,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抽血、尿检后,母亲去做b超,侯海洋和姐姐在走道外聊天。

“大学四年,我不会从家里拿钱,一定要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侯海洋是第一次在姐姐面前说出自己的决定。

“二娃别想着去打工,认真读书的收获比打工强得多,这是我的经验。我还有点积蓄,虽然不多,供你上大学足够。”侯正丽其实也不宽裕,除了张沪岭留下的房产以及基本停业的装修公司外,现金只余下八万多,这还是林海所资助,但是她不想把困难告诉父母和兄弟。

“姐,你想错了。第一,我不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学习,早就不习惯让家人来养活,在复读班没有办法做生意,但是在大学肯定能想到办法;第二,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工,打工辛苦,赚钱也不多。我说的赚钱是做小生意,比如餐馆、书店、花店、文具店等,具体哪一行还没有做决定,但是肯定要做一个生意。”

侯海洋与其他同龄大学生最大的不同是闯荡过广东,经历非常丰富。经历决定思维,尽管没有一点启动资金,他还是选择做生意而不是打工。

“如果真要做生意,那一定要选准项目,启动资金我可以提供,但是不能太多。”

“姐,我们事先说好,我有可能要借启动资金,这笔钱必须要还的。”

“你别分得太清楚,分得太清楚就见外了,我只有一个弟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几项检查结果在下午两点以后才能拿到。一家人在医院外面吃了便餐,两点后去拿了结果,再找医生诊断。下午四点治疗结束。侯海洋手中提了一大包药片、药剂,杜小花一脸沮丧,唉声叹气地道:“我怎么会得这种病,要花好多钱。二娃马上要读大学,大妹公司不景气,我以后不在省城治病,贵得咬人!”

侯厚德安慰道:“大医院水平高,打针拿药就行了。如果在巴山县医院治病,十有八九就要让你住院,真要住院,这点费用打不过来。所以在大医院看起来贵,实际上算起来还比小医院便宜。”

侯海洋道:“关键是要能治病,不能治病,再便宜有什么用。”

杜小花道:“现在企业不景气,效益不好,说破产就破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要家要多存点钱。”

侯正丽挽着母亲胳膊,道:“妈,别担心钱的事情,人比钱重要,只要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

侯海洋走在最后面,暂时没有把“在大学自己养活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免得增加母亲杜小花的心理负担。

15日,侯厚德原本准备返回巴山,张仁德坚持要带亲家到岭西城里玩一天。侯厚德不忍拒绝张家的好意,同意玩一天,16日再回家。

上午9点,张仁德驾车来到华荣小区楼下,带着亲家夫妻到岭西公园游玩。侯海洋不愿意跟着几个中年人游公园,寻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留在家里。他在窗边看着小车走远,正准备出门,接到姐姐侯正丽的电话。

“下午五点,你到家里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和林海吃饭。”

“你出去吃饭的自由都没有?”

“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楚,记得五点钟来找我。中午提前打个电话过来,让家里人有个准备。”

放下电话,侯海洋想着姐姐剪不断理还乱的状况,暗自摇头。他出门后,沿着东城区的街道漫无目的胡乱闲逛,寻找赚钱灵感。

九十年代以后,岭西城区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西部城区由菜地稻田变成了宽阔公路、厂区和楼房,地下被挖开,安放了密如蛛网的市政管网,重要机关大多搬迁于此,一座现代化新城拔地而起。东部城区作为传统老区,城市建设明显落后于新区,街道狭窄,房屋破旧,但是在商业、文化、教育上仍占据明显优势,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侯海洋走到育才中学附近,发现年轻人明显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暗自纳闷:“现在是暑假,怎么会有这么多学生?这些年轻人明显比高中生成熟,难道是大学生?”

有人在人群中散发宣传单。

宣传单主要内容是《关于进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试点意见》,其中一段话引起侯海洋高度注意:“从招生开始,通过建立收费制度,改变学生上大学由国家包下来、毕业时国家包安排职业的做法。同时,建立相应的奖学金、贷学金制度,鼓励学生努力学习,引导学生毕业后参与劳动力市场的竞争,国家不再以行政分配而是以方针政策指导、奖学金制度和社会就业需求信息来引导毕业生自主择业。这样,逐步建立起学生上学自己缴纳部分培养费用、毕业后多数人自主择业的机制。”

另一条是“高等教育不属于义务教育,高等学校可以向学生收取部分培养费用,但要建立科学的收费制度,制定合理的收费标准。收费标准可因地因校因专业而异,既要考虑到实际培养费用,又要考虑到学生家庭的承受能力,由学校提出意见后报学校主管部门实事求是地确定。”

侯海洋反复琢磨:“从宣传单的意思来讲,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校却不再统分统配,而且还要交比现在更高的学费?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

在他原来的想法中,赚钱主要是为了支付生活费用以及学杂费,如果学校要收取培养费,这个培养费肯定比学杂费高得多,否则不会单独出一份文件。他再读一遍宣传单,基本确定自己的判断大体没有错,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骂娘。

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幢大楼外墙悬挂着一副不太起眼的标语——岭西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大楼入门处有一块牌子——岭西市人才交流中心,牌子下面是人才交流中心示意图。

侯海洋顺着人流来到二楼大厅。大厅摆了一圈桌子,围成四方形。每张桌子都放着用人单位的招牌,有“岭西粮食集团”“岭西建筑投资总公司”等国有企业,还有如“木山集团”等私人企业。最初侯海洋并不清楚哪些是国有企业和私人企业,听到参加应聘同学议论,才知道人头攒动的是国有企业,门庭冷落的是私人企业。

“岭西建设银行”桌前围了厚厚几圈同学,他们表情严肃,手里拿着简历,奋力朝前挤。

另一家名为“沙州建投”虽然在桌前写着“国有一级企业”的介绍,由于不是“岭西”开头的企业,与岭西建设银行相比显得门庭冷落。“沙州建投”桌后坐着一位衣着端庄又不失时尚的年轻女子,她低头看着手中资料,并不理睬走来走去的学生们。

侯海洋觉得这位女子面熟,停下脚步,多看一眼。

居中所坐的女子是沙州建投最年轻的副总经理李晶,她亲自带队参加岭西省第一届大学生双向选择招聘会,没有想到,满屋子来应聘的大学生都眼高于顶,找工作带着明显的盲目性,追逐着带有“中国”“岭西”字头的大公司,比如岭西第五建筑公司业务下滑严重,实力远逊于沙州建投,因为带有“岭西”两个字,招聘桌前堆了厚厚一叠应聘书。沙州建投实力远超岭西五建,因为带着沙州的帽子,只算地方军,大学生们不屑于往地市下属企业投放简历,这个展台目前只收到一份应聘书。

李晶感觉有人驻足桌前,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这是我们公司的资料,你可以看看。我们虽然是沙州的国有企业,实力还是很强的。”

侯海洋拿起沙州建投的宣传单,看到里面的“茂东市巴山公路”的图片,他猛地想起招聘者曾在二道拐外面公路现场与自己见过,道:“你们公司在巴山县修公路时,我和你在二道拐外面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你向我问路。”

李晶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没有在二道拐外与眼前人见面的印象,但是她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神情举止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温和地抱歉道:“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你是来招聘的吗?我们公司欢迎有能力的年轻人,能为你们提供施展抱负的舞台。”

侯海洋原本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想与招聘单位深谈,眼前的女子颇有亲和力,让他多了些说话的欲望,道:“我没有文凭,你们招不招?”

李晶道:“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公司不拘一格要人才,只要真有能力,我们都欢迎。如果有兴趣,可以填个表,留下地址。”

站在一旁的沙州建投的职员是老油条,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见李晶愿意与眼前年轻人谈话,主动介绍道:“这是沙州建投副总经理李晶,分管着组织人事工作。”

侯海洋原以为李晶只是普通人员,没有料到是副总经理,反而觉得自己草率了,道:“谢谢李总,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李总不要嫌弃。”

这时,远处有人在喊“侯海洋”的名字。

几位穿白色短袖衬衣官员模样的人在视察会场,最前面一人背着手,顾盼生威。其身后是提着包的亦步亦趋的年轻人。走在第三位的是省教育厅的女处长宁玥,她正冲着侯海洋招手。

宁玥身穿职业套裙,留了一头齐耳短发,利索、干练。她在侯海洋身边停下脚步,道:“我前天去了张叔家里,小家伙长得挺不错。听张叔说你拿到了岭大的录取通知书,真让人想不到。”

宁玥家与张仁德家是世交,双方素有来往,因此宁玥认识侯海洋。而且在侯海洋姐夫跳楼前,两人还在广东有过一次意外的偶遇。

侯海洋谦虚地道:“这次考试运气特别好。”

宁玥道:“我认为这不是运气好。你当时选择复读,所有人都认为是一个妄想。你能坚持下来,说明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坚持下来并考得好成绩,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小伙子前途无量。”

侯海洋被夸得不好意思,道:“我是迫不得已,走了一大圈弯路。”他扬了扬手中的宣传单,道:“谁知刚踏在大学门槛上,大学就由统分统配变成双向选择,从宣传单来看,估计要取消国家统分。而且,还要收培养费。”

宁玥在省教育厅工作,对国家政策了解得较多,道:“目前已经有了大学扩招的理论探讨,一般来说,理论探讨就是实施政策前的试探,离真正实施还有一段距离。这十几年改革有个规律,凡是经过理论探讨的事,落到实处很多,换个说法,大学扩招和大学收费应该很快就要到来,至于几年内实现,谁都说不清楚。你已经考入岭大,就算近期要改变政策,但岭西大学毕竟是全省最好的大学,岭大学生难道会找不到工作?你安心读书,其他事不必多想。”

侯海洋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他想到在茂东一中拿高考通知书发生的惨事,长叹一声:“如果早一点扩招就好了,我的同学傅远方就不会自杀。”

傅远方高考失败跳楼自杀的事情早就上报到教育厅,宁玥恰巧注意到这事,询问几句,只能表示遗憾。她见领导和同事走远,道:“改天我去看你姐,再聊。”

等宁玥走远,李晶笑道:“侯海洋,你明明是岭大的学生,还骗我没有文凭。”

这几句指责的话如好友开玩笑,侯海洋听出李晶话中的善意,解释道:“我才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到学校报到,当然没有文凭。”

李晶与侯海洋谈话时,脸上神情格外温柔。

初见侯海洋时,她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已经想明白为什么似曾相识,因为是眼前这个伙子与在青林工作的“他”的神情举止隐隐相似。爱屋及乌,她颇为青睐眼前这位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小伙子,拿出名片,递给侯海洋,道:“你刚刚踏入大学校园,暂时不需要找工作。如果想介绍亲朋好友来工作,可以给我打电话。”

“沙州建投”当年在巴山修公路时,动用了大量机械,工程进展神速。侯海洋对“沙州建投”的建设能力印象深刻,此时沙州建投副总经理不同寻常的好意,让其感到吃惊,转念想到自己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没有什么值得眼前漂亮副总经理欺骗,也就坦然了。他双手接过名片,郑重地放进衣服口袋里,道:“谢谢李总厚爱。”

沙州建投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李晶发出的名片是较少发出的私人名片,而非纯粹应付社交环境的官方名片,他暗自纳闷,心道:“这个小伙子才考上岭西大学,和我们公司丝毫不搭界,李晶的热情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女人心思真是难猜!”

侯海洋离开招聘台以后,李晶恢复了淡然模样,暗道:“沙州建投虽好,实非久留之地,我要尽快回益杨县,再和他谈扩大生产的事情。”想起那人,她脸上有些发热。

侯海洋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能得到沙州建投副总经理的优待,走出双向选择会的会场后,他回头再看“岭西首届大学生双向选择会”的标语,大学历来被认为是精英教育,从今天了解的情况来看,大学生似乎即将要被赶下神坛。

一年来,侯海洋夜以继日地拼命学习,眼见着就能进入梦想中的象牙塔,谁知,轻飘飘的一份文件让美丽的象牙塔出现了裂痕。他仰头闭眼让阳光直射在脸上,透过眼睑能感受到明亮的阳光,默默地想道:“刚才宁姐说得对,我何必杞人忧天,全国每年有无数大学生毕业,是金子总会发光,只要有能力,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中午,侯海洋按照约定给姐姐打了电话。

打完电话,侯正丽随即进屋喂奶。

喂完奶后,侯正丽将儿子交给守在屋外的吴学莲。吴学莲将孙子抱在怀里,有节奏地摇晃着,道:“丑八怪,吃饱没有?”张安健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他哇地吐了一口奶出来,落在吴学莲衣襟上。

吴学莲平时很讲卫生,甚至可以说是有洁癖,每次外出回家后都要用香皂洗手数遍,她唯独不在意孙子制造的脏物,随手抹了衣襟两把就完事。

侯正丽取过餐巾纸,帮着吴学莲擦拭衣服上的残奶,道:“妈,五点钟我和侯海洋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饭。我等会留点奶在冰箱里,丑丑饿了可以喂。”

吴学莲脸上笑容消失了一半,拉长着脸,道:“我向来不建议用冰箱里的食物,对人不好,丑丑这种小娃娃,更不要用冰箱里的奶。”

侯正丽道:“那我走的时候再喂一次,争取早点回来。”

到了五点,侯海洋上楼后,姐弟俩再一起下楼进车库。上车时,侯正丽感叹地道:“坐月子的时候,我估计丑丑奶奶把岭西周边的土鸡都逮来杀掉,把我催得这样肥,腰上的肉都成了游泳圈。”

侯海洋道:“我觉得你和吴阿姨之间迟早要发生矛盾。”

侯正丽没有否认这个问题,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丑丑奶奶心理上的阴影一直没有放下,她太在意这个孙子。满月前我和安健在一起睡,满月后我有一次轻微感冒,丑丑奶奶带着安健睡觉,从此以后,丑丑奶奶坚持要和安健睡觉,说是让我一个人睡觉有利于我的身体健康。现在我连和儿子在一起睡觉的机会都没有。哎,我好想和儿子一起睡。丑丑奶奶最怕别人和她抢孙子,最防备的人就是我。”

侯海洋回想着吴学莲紧抱小安健的神情,道:“吴阿姨这种心态,你很难处理和她的关系,最好早些分开,当断不断,自食其乱。”

“沪岭妈妈的心情我理解,每当我要生气的时候,想一想沪岭,就能寻得心理平衡,为了沪岭受点委屈也没有什么关系。”话虽然如此说,想起将来住在一起有可能产生的摩擦,侯正丽还是深感忧虑。

小车开出车库时速度稍快,差点和正道行驶的车辆擦剐,惹来恶狠狠的骂声。上了正道,侯正丽迅速找回开车的感觉,车窗涌进了凉风,吹起长发,让她感到难得的轻松惬意。

“林海是沪岭的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我帮助很大。他想到茂东买厂,让我跟他合作,我没有同意。”

“为什么?我在复读班见过林海,他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与他合作应该没有啥问题吧。”

“我现在这条件凭什么合作,资产严重不对等。不合作,还能保持友谊。当然,如果有做生意的机会,我也不会放弃。合作和做生意是两码事情。”

若是往常,侯海洋说不定会和姐姐开开玩笑,自从张沪岭跳楼以后,男女话题成为姐弟之间的禁忌,道:“你的想法是对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有独立性。”

侯正丽转了话题:“我记得你隐约说过有一个女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侯海洋最不想提到这个问题,自嘲道:“我这人没有女人缘,不谈女人。”

侯正丽不以为然地道:“屁大点的二娃,谈什么女人缘,别在老姐面前装深沉,你这种症状就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大学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漂亮女同学,我们家二娃一表人才,到时别挑花了眼。”

西部城区是新区,公路宽阔,人行道种着些没有叶子的光头树,不少地段的人行道堆放着零乱的建筑材料。到了西部城区的核心区,七八幢超过二十层的高楼围着新建成的广场,广场上的喷泉使劲地朝天喷着水,十几人在喷泉边上玩耍。

小车绕过广场,来到碧云间餐厅的门前。门前停车场停了不少车,由于地盘宽,车位很足。侯正丽道:“碧云间是西城最火的酒店,聘请了好几个特级厨师。菜品以贵出名,暴发户都喜欢在这里请客。”

侯海洋笑道:“林海也是暴发户?”

侯正丽道:“算是吧,但是他不张扬,在这里请客总有原因的。”

雅间里,林海和上次见面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衬衣。见到姐弟俩同来,明显愣了愣,然后笑道:“侯海洋,当初我是不看好你读书,你还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佩服啊,不愧为看守所当老大的材料。”

最后一句话把侯正丽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别夸他,这段时间被表扬得太多,再夸就要飘起来了。”

小雅间是典型中式装修,家具是明朝样式,摆放一些仿古董和字画。服务员上了清茶以后,蹑手蹑脚退了下去。林海道:“以你的专业眼光,这里装修得如何?”侯正丽道:“在岭西还行,从骨子还是透着暴发户的气质,倒和这个地方臭味相同。”

林海笑道:“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沈行长小情人开的餐厅,在这里消费的人都知道这个公开秘密,我们企业离不开金融大佬,有事无事都来捧场。客观地说,碧云间菜品还真不错,增加了粤式风味,海鲜地道,不再是辣味统一岭西的餐桌,你们两姐弟都在广东生活过,应该喜欢。”

侯正丽道:“从广东回来就回避海鲜,怕引起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生活无法回避,遇上海鲜还得吃。”

菜品上桌以后,林海与侯正丽谈起了当前的经济形势,议论着做什么投资赚钱,侯海洋插不上话,专心享受辣炒蛤蜊。辣炒蛤蜊在海边是最普通的菜,来到内陆就身价倍增,价格比海边城市翻了几倍。

一位旗袍少女走进屋,俯在林海耳边说了几句。林海放下筷子,道:“沈行长在这里吃饭,我得去敬一杯酒,你们慢慢吃。”

旗袍少女腰身细,胸脯挺,开衩高。走动之时,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旗袍少女出门以后,侯海洋道:“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来当服务员?”侯正丽道:“为什么长得漂亮就不能当服务员,劳动最光荣。在那些一线城市,大学生出来打工早就是常态化。”

侯海洋仰头拍着额头,道:“时运不济啊,怎么到我要读大学了,大学就开始改革。今天我无意中参加了一场双向选择会,你读大学时有双向选择吗?”

了解岭西双向选择会的情况后,侯正丽道:“双向选择在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就出现了,主要集中在首都的一些重点大学。我们在校时普遍认为双向选择是一种有利于学生的改革。当初不管好坏,人人都有一个铁饭碗,但是,毕业生在工作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什么样子,而他们却极有可能要在那里工作一辈子。甚至还有因为技术性的失误导致学生分错地方,譬如学微电子的学生分配到收音机厂,学计算机的学生分到某厂只是因为那里有一台计算机要操作。所以当时清华北大搞双向选择试点时,同学们举双手欢迎。你根本不必考虑这些事,只要足够优秀,何愁没有出路。”

“我接受姐的观点,机会永远给有准备的人,社会永远需要有用的人。”说完这句话,侯海洋站起来,准备去卫生间。

侯正丽道:“岭西装修理念还是稍差,这种档次的装修居然没有考虑室内卫生间。内地装修理念的落后正是姐的机会,等条件成熟就要重振装修公司。”

餐厅卫生间在大堂中部,有四个蹲位,还有两个小便池,由于通风不畅,卫生里散发着尿味和呕吐物的酸味,令人作呕。侯海洋忍着臭气正在方便之时,旁边来了一个黑壮汉子,走路摇摇晃晃,到小便池时脚上一滑,出于本能,朝身边人抓去。

侯海洋见身旁人要摔跤,急忙伸出手,扶住身旁人。

两人站在小便池旁边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看清楚对方之时,都瞪大了眼睛。

黑壮汉子是刘清德,他和大哥来到省城居然会在餐厅厕所里遇到老仇人——侯海洋。

在侯海洋没有出现之前,刘清德在巴山的新乡横行霸道从来没有吃过亏,几次吃大亏都与侯海洋有关,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仗着酒劲,骂道:“狗日的,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今天老子弄死你。”

在1994年至1995年初,侯海洋在与茂东流氓刘建厂进行过一场拉锯战,此战结束后,他如一把锋利钢刀,很少轻易出鞘。今天面对曾经骚扰过秋云的刘清德,准备再出一次鞘。

刘清德举起拳头,朝着对方脸上砸过去。

侯海洋没有与之纠缠,一只手格档砸过来的拳头,另一只手对着刘清德腹部猛击一拳,再向前半步,用肩膀凶狠地撞了过去。

以前侯海洋与刘清德打过架,那时他还没有学会用胃锤。源自于看守所的胃锤绝招经过千锤百炼,被打中者疼痛难忍,暂时会失去抵抗能力,却又不会留下伤痕。刘清德被迅猛的攻击打蒙了,根本无法还手,踉跄地退后两步。

侯海洋左手抓住对方衣领,猛地拽过来,右手又是狠狠两拳打过去,然后松开左手。

刘清德呯的一声,狼狈地坐在小便池上,他腹部迭遭重击,剧痛之下,眼泪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门外又进来两人,一人是林海,另一人是黑瘦的中年汉子,他们惊讶地看到这一幕:刘清德坐在小便池上痛哭流涕。

林海认识刘清德两兄弟,赶紧拉住侯海洋,道:“这位是巴山刘总,和你是算是老乡,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刘清扬将弟弟拦在身后,道:“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刘清德捂着肚子从小便池上站起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完全失控,用手指着侯海洋,骂道:“这个狗日的小杂种,以前让他跑脱了,今天有种不要跑,老子弄死他。”

刘清扬看了一眼林海和侯海洋,火冒三丈地道:“给我住嘴,滚出去。”

刘清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大哥,被呵斥后,瞪着牛眼睛,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一路行来,服务员们都掩鼻扭头,避开臭味。近年来一贯春风得意的刘清德被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其脸黑,遮住了窘态。

刘清扬盯着侯海洋,道:“林总,这位你认识?”

林海迅速判明现场情况,明白侯海洋和刘清德应该有宿仇,道:“这是我的朋友,我正在请他吃饭,应该是个误会。刘主任,等会我向刘总道歉。”

刘清扬眼光闪烁不定,道:“清德是个张飞脾气,等会我去骂他。大家都喝了酒,算了,算了。”

与刘清德意外见面并动手,一下就将侯海洋带入到令人无限惆怅的往日岁月。有外人在场时,他没有向林海解释为什么打架。

回到雅间,三人围坐在一起,林海见侯海洋若无其事的神态,道:“侯海洋还真有大哥风范,我现在明白当年在看守所为什么能当头铺。”

侯正丽疑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遇到一位老仇人,揍了他一顿。”侯海洋愤恨地谈了与刘清德的恩怨,只是略去了刘清德侵犯秋云的事。他问林海道:“你怎么和刘清德认识?”

林海道:“我要回茂东投资,刘清扬是地方官,在酒桌上见过几次面。刚才出去给沈行长敬酒,恰好遇到他。那个刘总是你的仇人?我只知道他在巴山开矿山,生意做得挺大,在茂东这一带,矿产资源丰富,暴发户多半和矿山有关。昨天还骑烂摩托的烂人,今天洗脚上岸开起了宝马奔驰,身边一起吃糠喝稀饭的黄脸婆换成了娇滴滴的年轻妹子。”感慨几句后,又道:“读大学在以前很有用,现在看来未必,刘清德就是一个例子。”

侯海洋道:“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能用的资源不同,刘清德是扎根当地的地头蛇,两个哥哥在当官,有开矿的条件。我们这种家庭没有这些社会资源,凭什么去开矿。”

林海道:“这倒也是,等到混成地头蛇时,恐怕也得三四十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山区,划不来。”

“今天我打了刘清德,对你的生意有什么不良影响?”侯海洋与林海见面次数不多,相互之间感觉很投缘,如果因为和刘清德打架,坏了林海的生意,则实在得不偿失。

林海对打架一事并不在意,道:“我已经换了个马甲,由私营企业变成港资公司。地方上都患有资金贪婪症,像疯子一样四处招商引资。我这种假港商同样是茂东政府的座上宾,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事。”

用餐后,三人下楼。

餐厅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短裙窈窕女郎,五官俊俏,气质清纯,年龄约在二十岁左右,她专注地看着手中汉显传呼机的信息。侯海洋、侯正丽姐弟俩站在女孩附近,等着林海从停车场开车过来。

一辆大块头越野车很拉风地开了过来,停在女孩面前。

侯海洋透过车窗惊讶地发现开车人是换了衣服的刘清德。

车内刘清德狠狠地瞪了侯海洋一眼,骂了一句:“你个屁眼虫,老子迟早要弄你。”女孩还以为刘清德在骂自己,委屈地道:“你骂我。”刘清德不等侯海洋过来,猛踩油门,向小情人解释道:“我骂下面那个男的。”

越野车屁股冒起一阵废气,熏得侯海洋朝后直躲,他看着远去的车影,道:“刘清德这种土鳖居然跑到岭西来勾引年轻女孩。”

侯正丽道:“如今人心不古,这些女孩子眼里只认得钱,见到有钱人就贴上去,不谈感情,不管年龄,不论相貌。有句流行语专门说这种事,叫做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这种风气已经侵入大学校园,每到周末,校园外面总要停很多豪车,都是接校花系花去度周末。”

侯海洋闷了半天,道:“我费尽周折考上大学,还没有入学,怎么发现大学已经开始掉价,狗日的老天总喜欢捉弄我。”

与姐姐分手后,侯海洋独自回到姐姐的房子。他抽了枝烟,仍然心神不定,取出以前的老信件,摆在桌前,细细地读。

一件曾经发生在广东的往事又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在新乡小学,刘清德带着酒意在老旧的走道上乱逛。宿舍里,多数人都回了老家,宿舍静悄悄,没有声音。

刘清德来到厕所里,走进里面,看到一股白雾从厕所隔墙的缝隙上冒了过来,不用说,有女人在对面洗澡。他静耳听了听,对面没有浇水声音。对准黑不见底的坑位“哗哗”一阵喷洒,着实痛快,刘清德将淋在手中的少许尿液在裤子上揩了揩,走了出去。

他迎面看着秋云提着水桶走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刚刚洗过澡的秋云脸色格外红润,肌肤吹弹可破,比平常更美了十分。

刘清德被秋云的美貌惊得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你没有回家?”

秋云没有料到在走道上乱走的会是刘清德,昂着头,走了。

刘清德跟在背后,又问:“你什么时候回茂东,我们一起,你跟着侯海洋在一起混,没有前途。”

秋云走到门口,用左手推门,她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挺直了背,很高傲地没有理睬。

刚打开门,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涌来,她只觉两只巨蟒一般的胳膊紧紧锁住了腰部,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酒入肥肠壮了色胆,刘清德根本不管是否还有人在宿舍,将秋云扑倒在床上,用全身重量压住秋云,伸出一只手去摸胸。

当胸部被袭时,秋云猛然间从懵懂状态清醒了过来。她俯身趴在床上,被厚实的刘清德牢牢压住,根本无法挣脱,因此,她放弃了挣扎,甚至没有阻止袭击自己的咸猪手,而是用力抬起头来,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在洗澡前,坐在床头写了一会儿日记,此时钢笔就在枕边。

刘清德使劲揉着秋云的胸部,正处于亢奋状态,突然腹部一阵剧痛,而且疼痛持续不断。

秋云有着一股狠劲,她拿到钢笔以后,单手将笔筒弹开,猛地朝着刘清德的下身扎去。她是在清醒状态下发的狠劲,钢笔尖直指其下身。

钢笔刺中刘清德腹部以后,她还用力搅动着笔尖。

刘清德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小腹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顾不得再理会秋云,转身狼狈逃窜。到了坝子的黑暗处,他停了下来,解开衣服,查看腹部的伤情。所幸冬天衣服厚,小腹左侧只是被笔尖划了一条口子,鲜血不停往外冒,身体却无大碍。

“妈的,这个小泼妇,下手真狠。”在冬天,用钢笔将厚衣服刺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摸着自己的伤口,刘清德感受到了秋云的愤怒和力量。他愤怒地道:“你就算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秋云从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就朝侯海洋的房间走,她走进侯海洋房间,在厨房里摸到了菜刀,将牙齿咬得蹦蹦作响。

“拿着菜刀去砍刘清德。”秋云怀着这个念头走到门口上,又停下了脚步,心道,“砍了刘清德,是拿玉石去碰瓦块,划不来。”

“去告发刘清德,又能怎么样?他这种行为是强奸未遂,或者说是猥亵,公安来调查,要弄出些是是非非,说不定没有将刘清德告倒,反而毁了我的名声。”秋云知道刘清德这个流氓的社会关系宽,思来想去,打消了报案的念头。

钢笔隐约有血迹,秋云感到很恶心,用手指尖捏起钢笔,就如捏着一只死老鼠,扔进了厕所。她一直站在侯海洋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坝子的动静,等着侯海洋回来……

在巴山与刘清德多次乱战,是侯海洋教师生涯的一个重要回忆。在复读班能够与刘建厂团伙较量,得益于在新乡和进看守所的两个重要经历。往事不堪回首,如今自己奇迹般地成为了岭西大学的大学生,沉重的一页终究翻了过去。

9月14日9点,侯海洋提着一口大皮箱来到岭西大学。按照姐姐建议,他一大早就来到学校,准备抢占一个好床位。

大学四年时间,有一个好床位真的很重要,可以少闻臭气、少听噪声。

岭西大学创建于1905年,是岭西省属综合性重点大学,岭西省人民政府与教育部共建高校。

历经风风雨雨,让校门显得古朴低调。两座灰色砖柱上各有“岭西大学”四个大字,右侧柱子旁边是不足一米高的方形台,方形台表面铺装着暗红色大理石,中间是岭西大学校徽。校徽最上方是“岭西大学”四个汉字、中间有一排“1905”的数字,下方是“lingxiuniversity”和一些树枝。

校门内红旗招展,旗子分别写着各系名称,有地球科学与资源系、工程技术系、材料科学与工程系、信息工程系、水资源与环境系、能源系、中文系、外语系、法学系、体育系、美术系、音乐系等。

侯海洋知道岭西大学是全国重点,专业多,可是纸上介绍总觉浅,远不如现场红旗飘扬来得震撼。

岭西大学偏重于理工科,文科系的旗帜显得势单力薄,排在不起眼的角落。文科系的优势在于花枝招展,不少身着长裙的女生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引来无数理科系大老爷们赤裸裸的目光。

“中文系”旗下的新生接待处,一位戴着校徽的年轻女子站在桌子后面,面带微笑地招呼侯海洋,她旁边站着一位拿着夹板的瘦高个子。瘦高个子三十刚出头年纪,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面容严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他见侯海洋面带风尘之色,不太像新生,就从年轻女子手中取过通知书和准考证,看过之后,问道:“你不是应届生。”

侯海洋不太喜欢这位老师略显咄咄逼人的态度,安静地道:“复读过一年。”

年轻女子介绍道:“这是黄老师,你们的辅导员。”

侯海洋在报到前,在姐姐那里学到许多大学常识,知道辅导员是怎么回事,礼貌地道:“黄老师好。”

黄永贵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略为自得地道:“欢迎到岭大中文系,等会让师姐送你去办手续。”

在岭大,老生们最喜欢迎接漂亮学妹,一些其貌不扬的男性新生容易受到冷遇。实际负责学生工作的辅导员黄永贵有针对性地调整接站方法,要求接站老生必须循序接送新人,这样一来,能否接到漂亮学妹只能靠运气。

年轻女子主动帮着侯海洋拿行李,道:“我带你去办手续。”

“谢谢,这箱子太重,我来提。”侯海洋提起手里箱子,正欲随师姐去办手续,迎面过来两个女人。

李末琳盯着侯海洋的行李以及手里拿着的录取通知书,再抬头看中文系的旗帜,结结巴巴地问道:“侯海洋,你,你来上学?”

侯海洋同样惊讶,道:“我来报到。小陈也考上岭大?”在岭西第一看守所时,他一直罩着肖强,肖强平日总是尊称一声“蛮哥”,侯海洋见到肖强的女儿肖秀雅,自然而然称呼其为“小陈”。

肖秀雅认出面前之人是谁以后,顿时觉得时空错乱了。

在李末琳的心目中,侯海洋是从岭西第一看守所走出来的恶人,而且是能在里面称王称霸的大恶人。如今居然成为岭大中文系新生,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女儿和这种大恶人在一起读书,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自己这个当母亲的如何能放心。她脸上肌肉紧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侯海洋见李末琳表情尴尬,隐约猜到其心结所在,不再寒暄,道:“我去办手续,你慢忙。”

年轻女子将一份“岭西大学新生入学指南”递到侯海洋手里,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吴湘,中文系大三。你个子挺高,有一米八吧,会打篮球吗?”

眼前女子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侯海洋愿意与其交谈,道:“我叫侯海洋,会打篮球,水平还不错。”

“我去跟体育部说,尽快让你到系队去试一试,中文系这两年篮球比赛总是输,急需新鲜力量。”吴湘看了一眼大门处越来越多的新生,又道:“我们动作快点,现在人不多,很快就能把手续办完,等会人多起来,速度就慢得急死人。”

岭西大学在室内篮球场内集中办理新生入学手续,入学手续包括缴交学杂费、办理户口迁移、保险和党团关系等。由于时间尚早,报名的人不多,手续办得挺快。

吴湘带着侯海洋来到男生一公寓,道:“你运气不太好,今年文科新生全部住男生一公寓,男生一公寓是所有公寓中最陈旧的,房间没有卫生间,据说每天早上卫生间挤得像沙丁鱼,你得有思想准备。”

“条件再差,也比高中宿舍要强。”历经曲折坎坷终于进入大学校园,侯海洋已经觉得非常幸福,男生一公寓条件差点就差点,再差能差过看守所吗?

吴湘抹了抹额头的细汗,道:“我还要去接新生,你自己到寝室就行了。”

侯海洋对温言细语的师姐颇有好感,就多交谈了几句,道:“来接新生的都是学生干部吗?”他听姐姐介绍过大学的情况,知道学会生干部在毕业分配时常会受到关照,便生出了好奇之心。

吴湘道:“接新生的有学生干部,也有热心的同学。我在系学生会宣传部工作,希望以后支持系学生会宣传部工作。”

侯海洋开玩笑道:“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学生会干部,以前我对大学的学生干部印象模糊,今天终于有了一个具体印象。”

“学生会是学生自治组织,是学校联系学生的桥梁和纽带,提倡自我服务,自我管理,自我学习。我个人认为参加学生会对提高个人能力很有好处,若有兴趣,或者想咨询,可以直接来找我。欢迎加入系学生会,你在里面一定有用武之地。”挥手告别前,吴湘向新生普及了学生会的知识。

侯海洋站在男生一公寓门口,目送着吴湘离开。吴湘约莫一米六五左右,五官小巧精致,气质温婉,举止落落大方,给了侯海洋极好的第一印象,连带着对中文系学生会都有些许好感。

在来大学前,他在规划自己人生道路时,曾有两种打算,一是将来经商,做企业家,另一种想法是进机关,成为国家干部。除了这两个选择外,他基本上将其他想法排除了。

今天见到传说中的学生会干部,便准备花一学期来观察他们。

509宿舍是长方形,安有四张高低床,中间有两张课桌,条件比茂东一中复读班好得太多,但是比不上323厂办事处的宿舍。

侯海洋占了先来之便,从容地选了靠窗的下铺。

站在窗前,能够俯视四个篮球场和两个羽毛球场,有几个同学在打篮球,水平不敢恭维。在篮球场的另一边是女生公寓。男女公寓相对而望,互相能望见人影,五官看不清楚,体形一目了然。若是拿一个望远镜,绝对可以将女生公寓一览无余。

麻利地铺好床,挂上蚊帐,从此以后,侯海洋在宽阔的岭大有了一个立足之地。为了有这个床位,他历经波折,付出艰苦努力。所幸天遂人愿,总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每个人从小都有理想,要成为医生、军人、警察、科学家、运动员等,多数人的理想随着年龄增长而灰飞烟灭,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侥幸实现儿时理想。侯海洋儿时梦想之一就是读大学,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幸运儿。

将随身携带的小物件放进课桌抽屉时,侯海洋发现床前这张课桌上面有个洞,桌面上的水会通过这个洞流进抽屉里。趁着无人,他赶紧将两张桌子对调,选了一张好桌子自己用。

选择对自己最利的用品,这也是早到的好处。

安顿完毕,侯海洋出寝室寻找卫生间。过道上急匆匆跑过一人,如炮弹一样撞了过来。侯海洋身高体壮,也被撞得连退几步。

来者身材不高,脑袋大,头发剃得和光头差得不太多,露出些青色头皮,“你这人从哪里钻出来,硬是非洲老汉跳高——黑老子一跳。”来者是一口方言,出口就是川渝风味的歇后语。

在茂东生活着大量川人,川话在茂东基本上算作通用语,川话中的歇后语更是广为流传,侯海洋听到这句熟悉的歇后语,也用川语说了一句歇后语,道:“你硬是茅司头划船--粪涌前进,跑这么快,也不看路。”

两句歇后语如地下党的接头暗号一样,短发男眼前一亮,道:“你是哪里的?”

侯海洋道:“我是岭西茂东人,会说几句川话,还行吧。”

青头皮伸出手,道:“你的川话是死鱼的尾巴——不摆了。我是法学系赵波,住510。”

侯海洋与其握手,道:“侯海洋,中文系。”

赵波亲热地道:“你住509,我住510,509之前的房间住的是中文系,510以后的房间都是法学系,这里是红军一、二军团会师地点。”

侯海洋很佩服赵波这种自来熟的本事,人与人的气质不同,他就学不来这种自来熟的本事。

赵波道:“我等会要到楼下去,给一位老乡拿点东西,上楼我们再聊。”

从窗边朝下看了一两分钟,赵波身影出现在窗下,他到羽毛球场等了好一会儿,一位个子娇小的女孩不紧不慢走了过来。赵波将手里的小包交给女孩子,然后站在球场上目送女孩离开。女孩身影消失后,他仰头朝楼上看,冲着侯海洋招了招手。

上楼后,赵波径直走进509,道:“有烟没有,弄颗烟抽。”

侯海洋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塔山,扔了一枝给赵波。赵波接过香烟,开始吞云吐雾。

侯海洋问:“女朋友?”

赵波摸了摸头皮,露出些腼腆神情,道:“她是我的初中、高中同学,我们关系挺好,还不算女朋友,正努力朝那个方向发展。”

“我见她是从西区来的,是哪个系?”

“美术系。”

门外发出一声断喝:“把烟灭掉。”拿着文件夹的瘦高个男子走进屋,皮鞋踩在地上嘎嘣直响,来者正是接新生时出现的辅导员黄老师,他严肃地道:“大学不是社会,你们把社会上的那一套收起来,别污染了学校良好的社会环境。”

从心理上,侯海洋早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学生,抽烟是很正常的行为,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神情严厉的黄老师,没有立刻灭掉香烟。

赵波脑筯转得快,笑嘻嘻地道:“学校就是社会嘛,难道学校生活在真空里。哪条法律规定成年人不准抽烟,违反了哪条王法。”

黄永贵没有料到被抓住抽烟现形的新学生居然还振振有词反问,生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马上跟我到办公室去,今天背不下学生守则,不准回寝室。”

侯海洋不愿意第一天报到就与老师发生冲突,将吸了半截的香烟丢在地上,踩熄。

赵波猜到来人是中文系老师,作为法学系学生根本不怕外系老师,他眼珠转了几转,道:“学生守则有不准抽烟的条款吗?就算有,只能管岭西大学的学生,我是学生亲戚,难道还需要遵守学生守则,不知这位老师是否有同意我来读大学的权利,如果有,我马上就不抽烟了。”

黄永贵见此人油腔滑调,皱眉问道:“你不是学生?”

赵波理直气壮地道:“我送表弟来读书。”

房间只铺好一张床,黄永贵信了三分,对侯海洋道:“你是不是姓侯?”

侯海洋道:“我叫侯海洋。”

黄永贵打开文件夹,在报名表上找到“侯海洋”的名字,拿出笔在上面画了个圈,语重心长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来读大学,要结交有档次的朋友,那些素质不高的亲朋好友,最好不要多接触,否则你也没有档次,入不了流。”他将夹板猛地一扣,转然离开。

赵波跑到门口,伸出脑袋观察一会儿,回头笑道:“这个鸡仙应该是中文系老师,装模作样,真是肚鸡眼吹火——一股妖风。我看见他在夹板上写了点东西,侯海洋你娃被打入另册,惨了。今天连累了你,改天请你撮一顿。”

侯海洋不想与老师作对,但也不会因为此事被吓得惴惴不安,问道:“刚才那个老师是我们的辅导员,什么叫鸡仙?”

赵波笑嘻嘻地道:“两条腿又细又长,就叫做鸡仙。我纠正刚才说过的话,不是改天请你吃饭,是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不知附近有没有正宗的川菜馆子,想起川菜我就流口水。”

这时,又有人走到门口。

一位中年妇女指着门牌道:“就是这里,509。”她伸在空中的右手有两个金黄色戒指,耳朵上是金灿灿的耳环。耳环既圆又大,如体操的吊环。

侯海洋瞅着戒指,暗道:“戴一个戒指还算家境小康,一只手戴两个大戒指就叫做暴发户。”

矮胖的中年男蓄着小胡子,腰上挂着摩托罗拉手机,他趾高气扬地走进寝室,没有与坐在床边的两位同学打招呼,查看寝室情况后,指着侯海洋对面的铺位道:“选窗边的下铺,空气好。”

最后进门的是脸色稍白、头发中分、身体单薄的小伙子,他将手提袋放在课桌上,眼光从侯海洋身上掠过以后便迅速移开。

中年首饰女单手能提起宽厚的皮箱子,为儿子铺床时动作麻利,不失劳动人民本色。胡须男在旁边指挥,指手画脚。夫妻俩间或争吵两句,小伙子如局外人一般站在窗边,听凭父母争论和忙碌,没有帮忙的意思。首饰女和胡须男为了先用哪个颜色的被单又争论起来,小伙子不耐烦地道:“你们两人别争了,只要不用白色的,其他颜色都行。”

三人进门以后就没有打算和侯海洋、赵波打招呼,自顾自行动,房间内气氛尴尬起来。赵波起身告辞,低声道:“中午我来找你,请你吃饭。”

侯海洋“嗯”了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随意浏览。

门外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一位身材肥硕的胖子出现在门口,提着行李,肩上挂着一个大包,衣服全部被汗水打湿,他站在门口声如洪钟:“呵,我还以为来得早,没有想到还有比我更早的,幸好还有一个下铺,否则我这个胖子爬上铺就费力了。”

一家三口人瞅了来人一眼,仍然自顾自忙着。

侯海洋看不惯对面一家三口人冷冰冰的态度,主动上前接过肥胖同学手中的行李,询问道:“你一个人。”

胖子抹着头上的汗水,道:“爸妈都要上课,我只能自己来。我家在岭西,从小就在这一带玩,不需要有人送。我叫杜建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侯海洋,有杯子没有,我这里有开水。”

杜建国拉开网兜,取过一个大碗。这个大碗和他的体形一样硕大,他将开水放在桌前凉着,大大咧咧地道:“我这人心肠好,急急忙忙过来占下铺,如果我睡上铺,下铺的兄弟估计会担心床被压垮,经常睡不着觉。”

看着杜建国肚子上波浪起伏的肥肉,侯海洋道:“你说的还真是实话,我就不敢睡在你的下铺。你父母都是老师吗?”

杜建国道:“爸妈都是老师,开学最忙,他们走不开。”

得知杜建国母亲是小学教师,侯海洋对其好感增加不少。他见杜建国热得张大嘴巴直喘气,到门口扭开吊扇开关。

头顶吊扇“忽、忽”地转动起来,站在窗前的长发小伙子正在喝水,看了一眼头顶吊扇,用手捂住水杯。首饰女用手扇着鼻子,走到门口,“啪”地将电扇关掉,道:“吊扇没有擦,灰多得很,现在别开。”

这是中年首饰女第一次对寝室内同学说话,说话的态度是冷冰冰的。侯海洋无法理解这一家人的行为,按理说,他们家的儿子将在这个寝室住四年,与室友搞好关系很重要,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室友,作为家长应该主动与同学们打招呼,而不是这种略带轻视和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他暗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又评价道:“这家人素质低,眼界不开,是土财主。”

电扇转动时,杜建国只觉得一股股清风将积蓄在身上的热量带走,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还要舒坦。电扇被关掉后,汗水立刻从皮肤上的毛孔里冒了出来,他性格好,没有与中年首饰女计较。对比之下,他觉得高个子侯海洋实在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床铺收拾利索以后,胡须男拿出摩托罗拉手机,拨通电话,站在寝室中间大声道:“喂,我是老秦,带着娃儿来报到,等会出去吃饭,一定要把人约上。餐馆你来定,要有点档次,不要在意钱,钱就是用来花的。”

十来分钟后,一家三口离开寝室。满头大汗的杜建国赶紧将电扇打开,气鼓鼓地道:“那一家人有点拽,明明要在一起住四年,不同我们打声招呼就把电扇关了,完全是目中无人。”

侯海洋对那一家三口人印象同样不佳,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足为怪。”

杜建国是第一次离开家出来生活,生活自理能力明显不如侯海洋,辅床时笨手笨脚,虽然有侯海洋在一旁指点,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将床铺基本弄好。

杜建国出了身臭汗,拿着毛巾到卫生间洗脸,回来时在门口猛地摇动身体,头上的水珠四散飞溅,像极了一条落水之狗。

赵波走在杜建国身后,不提防他会突然晃动,脸上落了不少水珠,道:“嘿嘿,轻点轻点,弄我一身。”

侯海洋听到赵波独有韵味的川话,招呼道:“杜建国,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法学系的赵波,住在隔壁,我的朋友。”

虽然他是在今天第一次与赵波和杜建国见面,但是此句介绍一出,赵波立刻就觉得与侯海洋成了朋友,杜建国也有相似感受。

杜建国裸着上半身,腰上如绑了个大号游泳圈,稍有动作,肥肉便晃悠悠颤抖,他乐呵呵地笑道:“你这人走路没声音,活该被洒一身水。”

赵波抹掉脸上水珠,上下打量眼前的胖汉,道:“到晌午了,我要请侯海洋吃饭,算你一个。”

杜建国是一个大吃货,立刻响应道:“忙了一上午,嘴里淡出鸟来。第一天就让你出钱,不太好,我建议打平伙。”

打平伙就是aa制的川话表达方式,川话在岭西畅行无阻,谁都听得懂,多数人还能说上两句。依着侯海洋的爽直性格,他原本想“请一次客”,可是想着即将要开始的生意以及窘迫的钱包,他也同意打平伙。

赵波接受了杜建国的意见,道:“我还要叫一个人,四个人打平伙,我出双份,得不得行?”

侯海洋故意打趣道:“叫女的可以,男的不行。”

赵波道:“当然是女的,而且是美女。”

侯海洋和杜建国在男生公寓门口等了一会儿,赵波带着小个子女生说说笑笑过来了。小个子女生苏丽是美术系新生,体形娇小,表情柔媚,快语如珠,活脱脱一个机灵泼辣的川妹子形象。

四人朝校外走。

经过篮球场时,恰好场内在打比赛。侯海洋读复读班时,为了考大学强压着打篮球的欲望,进入大学后,打球欲望被释放出来。他站在球场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这应该是体育系的训练比赛,两队各有一位女生。其中10号女生球感颇佳,虽然力量比不上男队员,可是动作灵巧,经常用快捷逼真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将球带入中场附近。

“吕一帆,传给我。”

“吕一帆,我在这边。”

在外围捕捉战机的男生总会心急地大叫着,提醒带球的女生。

侯海洋从中师以来参加过无数篮球队,在他见过的篮球女将中,10号是球技最出众相貌最漂亮的一个,他记住了“吕一帆”这个名字。

“侯海洋,回来再看,肚子饿得打鼓了。”赵波催促道。

侯海洋依依不舍地跟着众人前行,道:“场上有个女孩球技出众,长得亦不错。”

杜建国身材肥胖,运动能力不行,向来看不上运动健将,道:“这些体育专业的学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蹦蹦跳跳,啥都不会。”

侯海洋道:“不能这样说,美国最好的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就是体育生,很多杰出人物都是体育健将。毛主席就曾说过要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赵波也注意到10号,道:“我以前以为体育生都是五大三粗,没有想到还有漂亮的。”

苏丽道:“赵波没有见识,要论漂亮,音体美的女生平均水准最高,校花级人物都在这三个系。”

赵波嘿嘿笑道:“什么时候我去瞧瞧音体美的美女,顺便找个情人。”

苏丽道:“随便你,就怕你没有本事。”

隔学校大门还有一百多米,侯海洋意外地看到门卫室外站着一位瘦高警察,是老友付红兵。他兴奋地快步上前,也不管付红兵穿着警服,上前就当胸一拳。付红兵还击一拳,道:“你小子不够意思,暑假都不来一趟。”

“我给你打了两次传呼,你都没有回。”

“你过传呼时,我正在火车上押解犯人,没有办法回,回家喝了庆功酒,大醉一场,忘记给你回电话了。昨天给你家打过电话,听王叔说你今天报到,我正好过来办事,来看看我们班上唯一的正牌大学生。”付红兵瞧了瞧侯海洋身边几个同学,道:“你们是去吃饭吧,餐馆我已经安排了,让同学们一起去。”

侯海洋和付红兵是最铁的哥们,付红兵请客,侯海洋自然不会客气,招呼着三位新认识的同学一起前往。

在距离大门不远处有一家名为“老四川”的餐馆,付红兵径直带着众人走了过去。赵波来自四川,吃了十几年川菜,培养了一张刁嘴,看着“老四川”的招牌,道:“这个地方不知是否正宗,不正宗的川菜吃起来难受,还不如岭西菜。”

侯海洋道:“岭西大学有很多四川人,如果不正宗,餐馆肯定开不下去。”

赵波道:“这倒也是,苏三妹,今天可以过把瘾了。”

苏丽离开四川不过一天时间,就特别想吃家乡的麻辣食品,她给了赵波一个白眼,道:“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个吃货,我有这么馋吗?”话音未落,餐馆里突然传来一阵久违的辣味,诱得她直流口水,道:“这是在做虎皮青椒,味道真香。”

几人都听出苏丽话语中的口水味道,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苏丽娇声道:“美食是一种文化,我这是欣赏家乡的文化,有什么好笑的。”

上了二楼,中年人老褚迎了过来,给付红兵、侯海洋等人散了烟,道:“杨公安,菜点好了。”付红兵道:“我这里有四位朋友。”老褚道:“人多了吃起才热闹。”

客人进屋后,服务员开始上菜,一位穿对襟唐衣的服务员拿起一瓶茅台,道:“老板,酒开不开。”

老褚豪爽地道:“开两瓶,拿六包熊猫。”

熊猫烟,茅台酒,这两样绝对是高档货,刚从高中毕业的赵波不禁对侯海洋刮目相看,心道:“侯海洋关系网真宽,性子看上去也沉稳,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物。”

杜建国见到清蒸青鳝、红烧水米子等高档菜陆续上桌,食欲大增,顾不得说话,甩开膀子一阵猛吃。

苏丽见到满桌子大菜,反而没了食欲,道:“我进门时闻到虎皮青椒的味道,能不能点个虎皮青椒加皮蛋。”

虎皮青椒烹制要点是用热锅不加油干烧,各地做法稍有差异,苏丽最喜欢的做法是在虎皮青椒里拌皮蛋。作为在场唯一的娇小女性,她提出这个要求不会引人反感。老褚赶紧把服务员叫了过来,交代了虎皮青椒加上皮蛋的要求。

付红兵当公安这几年里,整个气质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他比老褚要小十来岁,可是在老褚面前说话简单直接,不太顾及老禇的面子。老禇明显是有求于人必低于人,小心应付着付红兵,连带着对其同学也热情得很。

老褚原本只准备开两瓶茅台,谁知那个胖子酒量惊人,一杯接一杯朝嘴巴里倒,喝到第四瓶茅台时,杜建国有了酒意,他听付红兵称呼侯海洋为“蛮子”,便跟着叫“蛮哥”,还道:“我从小的绰号就叫胖墩,蛮哥以后不准叫名字,只能叫我胖墩。”他又拉着赵波道:“你有啥子绰号?”

苏丽喝了半瓶啤酒,皮肤白里透红,娇嫩欲滴,道:“赵波以前读初中时最调皮,我们叫他赵包。”

“赵包”是川语调皮捣蛋的意思,杜建国能听懂,但是觉得在岭大肯定难以流行,道:“赵包只能用川话叫起才有味道,在岭西喊不出来,他头发理这么短,头上青皮都露出来了,以后我就叫你青皮。”

苏丽看着赵波头顶,拍手道:“青皮这个绰号好,很形象。”

赵波对自己是什么绰号并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应着。

酒精作用下,几个年轻人谈起各自的高中趣事,很快熟悉了。

酒足饭饱,尽兴而散。在老禇结账时,侯海洋将付红兵单独拉到一个空房间,开门见山地道:“大学四年要花不少费用,我不想向父母伸手,准备自己做小生意。现在项目没有选好,但是肯定要做,你能不能准备一到两万块钱,到时我肯定要用。”

付红兵道:“钱没有问题,你随时过来取,目前有好的项目没有?”

侯海洋道:“暂时没有想好,最有可能是开一家小餐馆,或是一个小商店,学校周边餐馆应该比较好做。”

“餐饮业倒得能赚钱,只是很累。如果卖早餐,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晚上生意好,忙到十一点以后也是常事,你要上学,能忙得过来?”付红兵随即解释道:“我只是建议,需要钱随时过来取,记着别跟老婆说,这是我的私房钱。”

几句话谈完正事,两人走出房间。从另一个雅间走出六个人,其中有在509寝室出现过的一家三口,还有瘦高个老师黄永贵和两个中年人。黄永贵喝得红了脸,没有注意到从房间出来的侯海洋,眉飞色舞地道:“小秦不错,在新班级里要发挥领头作用,把班级搞好。”胡须男不等儿子回答,道:“请黄老师放心,秦真高在高中当过班长,有工作经验,一定不会给老师丢脸。”黄永贵道:“大学和高中完全是两码事,认真做事,多动脑筯,团结同学。”胡须男点头哈腰地道:“那是自然,还请黄老师多关照。”

一行人说说笑笑下了楼。

侯海洋这才知道寝室里阴沉着脸的同寝室同学叫秦真高。

送走付红兵和老褚。回校园时,脚步蹒跚的赵波扶着侯海洋肩膀,打着饱嗝,道:“你们寝室姓秦的那人不太好相处,不会叫的狗喜欢咬人,不说话的人专门整人。”

苏丽嗔怪道:“夫妻不和全靠挑拨,青皮,你这是挑拨别人的室友关系。”她叫起赵波的新绰号,非常地顺口。

赵波喷着茅台酒气,道:“我就是看姓秦的不顺眼,他们家肯定是生意人,憋着一肚子坏水,我有义务向蛮哥提醒。作为袍哥人家的后代,讲的就是个义气,有话不说憋在肚子里生儿子吗?”

苏丽扬手欲打,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美女面前胡说八道。”

两个川人说话挺有意思,语言诙谐,荤素不忌,侯海洋听得兴致盎然。

杜建国心宽体胖,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唱周华健的《真心英雄》,“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他的歌声激昂,更难得是韵味十足,引得后面三人都跟着哼唱起来。

下午,三个上铺也到了,分别是黔人魏兵,湘人张跃祥,鲁人裴勇。

新同学来自天南海北,小心翼翼试探着接触。杜建国酒气冲天地,帮着每个新来同学搬东西,他为人活跃,热情洋溢,逮着谁都拍肩膀,说笑话。在他的带动下,寝室气氛活跃起来。

报到不久,军训开始。

岭西省军训基地尚未建成,省内大学军训都在各自校园内进行。

9月17日,岭西大学军训拉开帷幕。上午是动员大会,各系学生在辅导员带领下,站成还算整齐的方阵。校领导和着装整齐的部队领导站在拉着横幅的主席台上。

岭西大学孙校长五十来岁,花白头发朝后梳得整整齐齐,西服得体,风度翩翩,他口才颇佳,讲话时没有用讲稿,“新生军训是高校新生入学的第一课,安排半个月的军训,目的是通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增强新生们的国防教育,磨炼当代大学生的意志,使你们更好更快地融入大学生活,使你们能够在将来的学习生活中积极应对可能面临的艰苦环境……现今,独生子女在大学生中的比例越来越高,许多人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呵护和疼爱,娇生惯养的生活环境使你们的适应能力变得不是很强,所以军训生活就变得很有意义,不仅锻炼你们的身体,还锻炼你们的心理适应能力,特别是抗挫折的能力……”

岭西人说普通话一般不会卷舌,校长讲话时卷舌极为自然,料想是北方人。侯海洋不禁想起了以前的初中校长。初中老校长开大会必讲普通话,只是那普通话惨不忍听。他曾经出过一个在学校里广为流传的笑话:“老校长到北方出差,他在水饺店里向服务员询问——水饺多少钱一盘,结果服务员听成了——睡觉多少钱一盘,怒骂老校长为流氓。”这个笑话有演绎的成分,却也将老辈岭西人说普通话的水平准确表达了出来。

半个小时以后,校长演讲结束,然后由部队领导讲话。

上校同志声音洪亮,说话干净利索,第一句话是赢得战争的是人而不是枪,最后一句话是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两三分钟就结束了讲话。他的口音怪异,音调与普通话有明显差异,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

侯海洋暗自感慨:“以前的老师是清一色茂东口音,学生十有八九局限在当地。岭大老师和同学来自四方八面,语音南腔北调,在这里学习至少具有了国内视野。凭着这一点,上大学所做努力就值得。”

简短动员以后,操场上红旗招展,同学们被编成临时连队,乱哄哄地来到大操场,站在指定位置。穿着军装的新生们丝毫没有军人仪容,在操场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操场入口处传来整齐口令,一队军人列队而入。军人年龄与大学生相差不大,单独一个人也甚普通,变成纪律部队后,列队而行透着英武之气。

学生们慢慢地停止喧哗,静静看着纪律严明的军人们。

军人们在号令中分散,来到各自连队与学生见面。

岭西大学新生编成了一个军训师,侯海洋被编在军训师第十七连,十七连军训教官有一个女性化名字——康红。康红挺直腰杆,板着稚嫩的脸,说话总是吼。如此做派稍显做作,却成功地用气势将多数新生镇住。

“穿上军装就是军人,要按照军人标准要求自己,听到没有?”

“听到了。”

“大声点,我没有听清?”

重复几次以后,十七连学生也开始吼叫起来,按军事小说里的说法,同学们变成了嗷嗷叫的准小老虎们。

训话之后,进行了两次10分钟左右的站军姿训练。下午讲纪律和短时间站军姿。

侯海洋原本以为军训会非常艰苦,岂知第一天军训非常轻松,就如连续上了两三节体育课。他料到第二天训练量会加大,在睡觉前有意将衣裤按顺序放好。果然,早上5点45,哨声猛然响起,同学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裤子,蜂拥而下。侯海洋有心理准备,穿衣服的速度非常快。

教官康红抬腕看着表,等到如败兵一般的学生集合后,虎着脸训道:“你们动作散漫,这么多人迟到。如果在战场上,仗都打完了,你们才下来,还打个屁,军人就要有雷厉风行的作风。”他走到秦真高身边,盯着其裤裆,板着脸道:“怎么不扣扣子,别人最多一粒、两粒不扣,你是大门全敞开,也不怕小鸟飞了。”

全连哄堂大笑,臊得秦真高成了一张大红脸,赶紧手忙脚乱地扣上扣子。

康红平时都说普通话,这几句却是地道茂东话,茂东话也属于北方方言区,只要放慢语速,同学们都能听得明白。站在最前列的侯海洋暗道:“康红原来是茂东人,他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应该是高中毕业后当兵。”

康红走到侯海洋身边,表扬道:“今天唯一穿戴整齐的是这位同学,大家要向他学习。”

上午,站军姿,这一次不是站十分钟,而是长时间站立。

岭西的秋老虎素来厉害,穿上长衣袖军装,在操场上站了不到两分钟,汗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钻出来,前胸后背全部湿透,汗水在腰带部位聚集后,越过腰带,顺着屁股、大腿直朝胶鞋流去。

在暑假与晏琳见面以后,侯海洋经常在烈日下打篮球,在河里疯狂游泳,几十天下来,身体好到爆棚。站军姿虽然是苦事,他完全能够承担。多数大学生刚刚经过高考,高考结束以后人生突然失去奋斗目标,生活变得毫无规律,导致体力急剧下降。到十一点时,大多数同学都东倒西歪,还有四位同学昏倒。

昏倒数人后,杜建国还在苦苦支撑,虽然左摇右晃,就是摇而不坠。康红早就注意到穿军装如同穿紧身服的胖家伙,原本以为最先倒地的是这个大胖子。谁知胖家伙明明撑不住了,却始终不倒。康红询问杜建国姓名以后,在队列前走来走去,道:“论身体条件,杜建国同学站军姿最困难。他能够克服困难,坚持到现在,值得表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杜建国体重接近一百八,坚持到现在挺不容易,被教官公开表扬后犹如架在火上烤,只得硬绷着站在队伍里。当他最终开始不由自主摇晃时,上午的训练结束了。

杜建国肥胖的身体如打了鸡血一般,甩开两条肥胳膊和粗腿,跑得如百米运动员,以绝对优势占据了开水筒位置,拿起不知谁的水杯,如梁水好汉似的喝了三大杯。后面的同学催促道:“唉,胖子,别霸占着水桶,让开。”

同寝室的魏兵叫道:“你怎么喝我的水杯,刚才辅导员让你们带杯子,你们不带,别喝我的。”喝完四杯,杜建国很霸气地将杯子还给魏兵,道:“一个寝室的,别小里小气,你们那边的人都很豪放的,哪有你这种假卫生。”魏兵道:“少啰唆,拿给我,渴得要命。”杜建国离开水桶前,将侯海洋朝里面拉,留给蛮哥一个好位置。

外面又有人喊,“509的硬是霸道,你们干脆把水桶带回寝室。”杜建国原本一只脚踏到圈外,听闻此语又挤到水桶边,后面人骂:“死胖墩,越说越得意。”

一阵喧嚣之后,众人都喝得肚子滚圆。

下午,依然是站军姿。

晚饭上演了一幕饿狼传说的大戏,一大群军训学生冲进食堂,个个眼冒绿光,饭菜转眼间扫进肚子。学校食堂管理者经验丰富,知道军训新学生都是大肚罗汉,准备了足够饭量,让同学们能够吃饱。

吃罢晚饭,侯海洋邀约杜建国在校园内转一转,买点生活用品和晚上干粮,杜建国头摇得如拨浪鼓,说道:“全身都要散架,走路痛得要老命,再说等会还得整理内务,我要回床上躺着,你慢慢去浪漫。”

侯海洋见杜建国确实体力不支,便到隔壁寝室找赵波。他没有找到赵波,换上轻便的短裤和文化衫,独自到校园内溜达。

男生一公寓位于校园东区,沿着东区朝西北方向走,穿过香樟大道,来到学校的小湖——雀湖。雀湖的名字来源于湖周边树林里有很多鸟雀,犹以麻雀为多,每天唧唧喳喳闹个不停。

在最疯狂“除四害”年代,岭西大学的雀湖受到过极大摧残,麻雀被一扫而空。岭西这一带平均降水量都在1000毫米以上,几十亩的水塘很寻常,失去了成群麻雀的雀湖就变成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水塘。经过三十年休养,麻雀才重新聚集到雀湖,并发展壮大,成为许多岭大毕业生回忆中重要的内容。

走入环湖小道,受到惊吓的麻雀在林间飞腾。侯海洋是三线厂的山间长大的野孩子,小时候用弹弓打下来不少麻雀,原以为并不会稀奇麻雀。此时在省城里见到如此数量的麻雀,感到一种见到家乡人的亲切感。

在湖边最僻静的角落,肖秀雅正在悄悄抹眼泪。她是岭西人,到岭西大学读书算不上离乡背井。来到学校这几天,她陷入陌生人的海洋之中,听到来自四方八面的方言,完全没有居住在家乡的感觉,加上思念父亲,让她心生忧愁。听到麻雀突然扑腾飞起的声音,肖秀雅透过树叶,瞧见沿着湖边走过来的侯海洋。她下意识缩了缩身体,尽量让自己躲在树丛之中。

侯海洋没有注意到躲在树丛里的人,保持着溜达节奏走过肖秀雅独坐的树林。

肖秀雅暗自松了一口气。每当在班上见到侯海洋,她总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侯海洋和自己不是一个年代,而是和父亲的同辈人,她应该称呼侯海洋为叔叔。”她没有向任何人讲起与侯海洋的关系,将怪异之情紧锁于心底。

侯海洋很难得地享受到宁静。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他的性格发生微妙变化,每天都喜欢有个人独处的时间,安安静静独处之时,思维变得格外清晰,心气亦就沉了下来。

湖水清澈,单薄到透明的小鱼在其间游动。浅水处还有螃蟹躲在石头缝隙,鬼头鬼脑地听着四周动静,稍有声响便钻入泥中。

“坚持就是胜利,教官虽然是厕所里打架——往死里整,但是毕竟只有十来天,要忍住。”在湖边几株茂盛高大的鸭脚木背面传来了赵波特有的四川话以及层出不穷的歇后语。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你看我遭晒好黑,擦了这么多防晒霜都不管用。”。

“黑点有啥子嘛,黑是黑有水色。”

“滚开,你这人一点都没有同情心。”

“我不会滚,麻烦你做个示范。“

“哼,我走了。“

侯海洋知道这两人是谁,暗自发笑。他沿着湖堤悄悄走过高大密集的鸭脚木,透过鸭脚木树叶空隙,他见到赵波手里拿着些小石块,说话之时,不停地朝湖边扔石头,制造了一圈圈涟漪。苏丽手里拿着一根柳枝,在空中摇来摇去。

他没有惊动这两人,轻手轻脚离开了。

七点,侯海洋准时回到寝室。康红恰在寝室作“整理内务”示范指导,大家围在其身边听讲解看示范,然后分头练习。

在岭西第一看守所209室,牢头鲍胜是一个奇人,他从来没有当过官,却成功冒充中央领导骗倒一大群官员。在号里,他特别讲究整洁和秩序,天天折腾着整理内务和坐板。侯海洋在号里住了一百天,折豆腐干的水平在209号里排第一。他仔细看过康红的示范,结合以前看守所学到的手法,很快就了折出有形有款的豆腐干。

康红停在侯海洋床前,道:“这位同学有基本功,稍加改进,便能达到部队要求。”侯海洋对教官没有任何崇拜之情,但是有足够尊重,用茂东话道:“谢谢教官。”康红注意到他的口音,道:“你是哪个地方的?我是茂东的,家在世安机械厂那一块。”

侯海洋习惯性地取出香烟,递了一枝过去,“我家在巴山那块,是二道拐的,在茂东一中读的复读班,班上不少同学就是世安机械厂的。”

康红推辞道:“当兵以后就戒烟了。我有一个邻居在茂东一中读复读班,叫许瑞,你认识吗?”

侯海洋惊奇地道:“许瑞是我室友。世安机械厂还有一个叫包强,他后来与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没有继续复读。”

在岭大遇到许瑞的同学,康红更加惊讶,讲了几句许瑞的近况后,道:“世安机械厂原来挺火红,破产后,不少青工都去混黑社会。茂东最牛的胡哥以前是厂里的青工,今年被抓的刘建厂也是厂里的青工。”

提起茂东往事,侯海洋仿佛回到与刘建厂、包强等社会人激战不休的时光,短短两三个月,他已经生出了遥远之感,感慨地道:“世安机械厂破产后,改变了茂东黑社会的力量格局。”

康红道:“以前在厂里时觉得社会主义社会怎么能让国有企业破产,离开厂里后,才觉得世安机械厂不垮天理不容。”

聊了一会,康红开始检查内务,最后停留在胖墩杜建国的床铺前。杜建国的床乱成了杂货铺,书、衣服、袜子、杂物全部堆放在床上,康红不停摇头,道:“这是我见过最乱的床。”

杜建国没有感到害臊,大言不惭地道:“爱因斯坦的办公室比我这床还乱十部,办公室乱的人最聪明。”

康红道:“你让开,我来做个示范。”

众人围看康红帮助胖墩整理内务。康红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将内务整理完毕,床铺干净清爽,旧貌换了新颜。杜建国脸上不自在起来,讪讪地道:“教官就是教官,自然比我做得好。”他随后小声补充了一句:“学生宿舍整成这样,还是学生宿舍吗,我们会少很多乐趣的。”在座诸人有不少经历过高中集体生活,对胖墩的说法深有同感,只是碍于教官在室,大家没有附和。

康红离开后,胖墩肥厚的屁股如小山一样,重重在坐在床上,床铺发出了嘎的一声。胖子有个特点,站着就想坐,坐着就想躺。他屁股刚挨着床,身体就朝床上倾过去,嘴里哼道:“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

围观的同学们见胖墩的臭显摆模样,发出一阵嘘嘘声,纷纷散去。

军训第三天,虽然规定5:45起床,但是5点刚过,就有神经兴奋的同学陆续起来。多数同学仍然沉沉地陷入睡梦之中,直到外面响起哨声以及康红的大嗓门,同学们才手忙脚乱地起床,冲下楼去。

跑步后,吃早饭。上午的训练仍然是站军姿。

康红挺着胸大声道:“立正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大家以前都学过,从昨天的情况来看,姿势基本不标准。我再说一遍要领,立正时两肩向后张,挺胸收腹。脚后跟并拢,脚尖张开大约60度。五指闭拢,大拇指放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中指紧贴裤缝,手与裤子之间不能有一丝缝隙。微收下颚,脖子向后顶,眼睛向上望15度……”

整整一个上午都在练习单调枯燥的“立正”,同学们叫苦连天,好在天气尚还帮忙,天空中出现厚云层,太阳光不如前一天火辣,加上请假同学较多,没有人昏倒。杜建国在开训前准备了满满两大瓶冷开水,训练结束时,他顾不得劳累,冲到训练场边,举起大瓶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一瓶。

喝掉一瓶水后,杜建国拍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对身边亦在喝水的侯海洋道:“这就是有备无患,如果有点柠檬,效果就更好。”

侯海洋故意勾引眼前这吃货,道:“最好还弄一只盐水鸭,流了这么多汗水,盐水丢失得厉害,盐水鸭既美味,又能补充盐分。”

杜建国拍着大腿,道:“知我者蛮哥也,改天我们到外面去寻盐水鸭。校门外有一家特色小吃,不知有没有盐水鸭。”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闲聊间,十三、十二连方向有喧哗声,随后见赵波迈开腿,拼命逃窜,经过十七连时,他对着侯海洋说了一句:“雀湖。”然后朝着与雀湖相反方向的小道跑去,迅捷地没入绿树之中。

几个穿着军装的教官追了过来,其中一人脸上粘着沙粒,衣服上也有泥土,气急败坏地吼道:“刚才那人跑哪里去了?”

法学系男生被编在十三连,与十七连同在一个操场训练,但是相距有上百米,侯海洋和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齐摇头。

教官们没有见到赵波人影,凑在一起商量几句,操场上响起哨声,随后教官们开始发出口令:“十三连集合、十四连集合……十八连集合。”

侯海洋知道教官集合是为了寻找赵波。

如果此时学生一哄而散,教官不可能查到赵波。此时同学们刚进校,胆子尚小,且没有建立起友谊和默契,在教官指挥下,已经离开训练场的同学听到哨声和口令以后,也飞跑了回来。

报数以后,除了赵波所在的十三连,其他连队全部解散。

侯海洋见势不对,将杜建国叫到一边,道:“不知道赵波做了什么,被教官追得这么紧,我们得帮他。”

杜建国道:“那边操场站了一群女生,应该是美术系的,我去问问。”胖墩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大圆脸,心思又灵活,由他去打探消息最为合适。

侯海洋叮嘱道:“低调点,别引人注目。”杜建国故意一脸深沉地道:“这没有办法,哥们就是有魅力,想低调都不行。”侯海洋道:“别鬼扯,赵波肯定有事,快去快回。”

杜建国走到美术系地盘后,立刻被几个女生围住,女儿们情绪激动,把胖墩当成了救星。

杜建国神情兴奋地跑了回来,泡沫横飞地道:“没有想到青皮还是一个情圣。上午军训之时,教官发现苏三妹戴了项链,要求苏三妹摘下来。苏三妹说项链是奶奶给的,坚决不同意。随后就被教官叫出队伍罚站,在太阳下暴晒。结果悲剧发生了,苏三妹被晒昏了。青皮真是个情种啊,刚才冲到美术系那边去打教官。恰好教官站在沙坑边喝水。被青皮从背后抱住双腿摔了一个狗啃屎,青皮逃跑之前还踢了教官两脚。”

弄清楚事情原因,侯海洋立刻做出决定,“胖墩,你等会留在寝室里,密切关注事态发展,我去找青皮商量对策。”

杜建国道:“他跑远了,你怎么找?”

侯海洋神秘地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太阳暴晒下,雀湖边上的树木都蔫头蔫脑。侯海洋来到几株高大密集鸭脚木前,吼了一声:“青皮,出来。“

果然,青皮从鸭脚木背后钻了出来,洋洋自得地道:“老子把教官打了。”

侯海洋走到鸭脚木后面的小空地,道:“为了苏三妹敢打教官,胆子不小,勇气可嘉,就是不长脑子,下一步怎么收场?”

“现场这么多人,大家都穿着军装,只要不被现场捉住,他们找不到我,是不是?”前面赵波振振有词,后面就显出心中发虚。

“教官又不是傻瓜,他们没有找到你,马上集合点名,除了十三连,其他连队都散了。我留了胖墩打探消息,赶紧过来商量对策。”

“这么简单就被发现了,完了,老子军训遭逑了。”赵波有些傻眼,不停地挠头。

“事已至此,必须快速解决。教官是年轻人,应该好说话,赔礼道歉,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波瞪着大眼睛,道:“凭什么?那个屁眼虫欺负苏三妹。”

侯海洋道:“客观来讲,教官没有错。军训开始时教官就强调戒指、耳环、项链必须全部取下来,苏三妹虽有特殊情况但也不能搞特殊。”

赵波不服气地道:“军训就是对大学生的一种锻炼,不过十来天,哪里用得着如此周武正王。”

侯海洋打断道:“军训动员时讲过,岭西大学特别重视军训,军训不合格明年会重修。但是你现在不是军训不合格的问题,而是殴打教官,性质不同。殴打教官的后果是受处分还是其他?这个得问问有经验的高年级同学。”

赵波眨巴着眼睛,神情有点蔫,“有这么严重,反正他们没有抓住现形,打死我都不承认打过教官,就说我肚子饿了,训练结束一个人到外面加餐。”

“死不承认倒是一个办法,你赶紧从西侧门溜出校园,然后帮我们买点吃食,我和胖墩都可以帮你证明——你外出是帮我们买吃的。”

商量好对策以后,侯海洋回到男生公寓。

杜建国坐在楼底门卫处,见到侯海洋,急急忙忙地将其拉到外面的篮球场,道:“事情恶化了,脸上有沙的教官让苏三妹交代打人的是谁,苏三妹就和教官大吵了一顿,弄得很僵。”

“苏三妹承认是赵波没有?”

“承认了,还说和赵波是高中同学。”

侯海洋气得跺脚,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事怎么能承认,不承认屁事没有,承认以后就难办了。”

两人在底楼等了一会儿,赵波端着盒饭喜滋滋地回来,听闻苏三妹已经把底细漏出去,哭笑不得地道:“这事不怪苏三妹,她为人单纯,中了教官的诡计。蛮子,你有什么办法?”

侯海洋沉吟道:“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趁着事情还没有闹到学校去,向教官道歉。我们连教官康红是茂东老乡,为人比较厚道,请他出面帮着搓和,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杜建国道:“岭西这边讲究空手不出门,要搓和,肯定得出点血,我去买几包烟,不知道够不够,不够就去买一条。”

“三包就够了,我们是学生,学生就要用学生的方式,和社会人不能比。”侯海洋又安排道:“赵波马上去找苏三妹,她目前最重要的是保持沉默,不要和教官争吵。”

在前往教官驻地时,赵波心有忐忑,嘴巴强硬得很,“就算学校给个处分,当个狗**。”侯海洋停下脚步,认真地道:“既然这样想,我们去不去找康红?”赵波讪讪地自嘲道:“能不给处分当然更好,蛮哥,我就是过过嘴巴瘾。”

在教师二食堂将康红找了出来。康红端着一个满是红烧肉的大碗,吃得满嘴是油,道:“找我有事?”侯海洋朝康红衣兜里塞了一包烟,道:“我的兄弟伙和九连教官有点小冲突,请康教官帮忙搓和。”

康红看着赵波,道:“你娃胆子不小,敢打教官,为了女朋友?”

侯海洋帮着赵波回答道:“赵波的女朋友在九连,因为戴项链被教官罚站后昏倒了,赵波是为女朋友打抱不平。”

年轻士兵结伙与地方青年打架是常事,只要打得赢,在部队里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想到张建钻牛角尖的性格,康红一阵头疼,道:“男人都有血性,为女朋友打架很正常,如果换作其他人,几句话就摆平。张建是连队里有名的一根筯,钻牛角尖,认死理,否则也不会强行要求女生将项链取下来。”

侯海洋把香烟递过去,道:“麻烦把这两包烟带给张教官,如果需要当面道歉,我们可以当面道歉。”

康红道:“我们是老乡,这个忙肯定要帮,我担心张建不买我的账,他是个怪人,人缘在连里最差,经常做出意外之举。”

侯海洋道:“赵波摔了教官一跤,买两包烟赔罪也是应该的。我和赵波刚入学,不想给学校留下坏印象,康教官一定帮我们通融。”

侯海洋身上有一种“大哥”气质,走到哪里都让周围人感到信服,不知不觉中总是选择相信他服从他。康红在潜意识之中就没有把侯海洋当成什么都不懂的新生,接过两包香烟,道:“我试一试,不一定得行。”

他进食堂找到张建,讲了前因后果,道:“需不需要他们来当面道歉,人就在外面。”

张建正在准备参加团里的大比武,素来对自己的武力超有信心,被赵波当众摔了一跤,感觉丢了极大的面子,不阴不阳地道:“康红是大班长,你的面子我要给,这件事情就不报给连队。学生逑钱没有,我不要他们的烟。但是我有个条件,那个学生要来跟我来一场正规对打,我用军体拳给班上女生们做个示范。”

康红劝道:“这些大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能和团里的比武尖子对抗。军训十几天,你我拍屁股走路,何必同他们斤斤计较。”

张建坚持自己的意见,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施绝技,就用军体拳和他较量。那个摔我的人如果不敢来,他找个同学来也可以。”

周边几个吃饭的教官不停摇头,觉得张建不可理喻。

每个团队都有异人,张建就是他们连队的异人,身体粗壮,酷爱习武,总是喜欢找人较量武艺。而且认死理,咬着对方一点错就不放。

康红被折了面子,窝了一肚子火,走到门外,摇头。

赵波鬼点子多,打架却是菜鸟,苦着脸道:“我不可能和教官打架,鸡蛋不能和石头碰。我已经道歉,张建愿意接受就接受,不愿意接受就拉倒。这事说破天就是和教官有一点小摩擦,连打架都算不上。”

侯海洋伸手制止赵波,道:“张建说过,找谁和他打都行,那我来和他打。”

康红道:“张建是武疯子,脑壳不灵光,身手不错,在部队就经常找人对打,正准备参加团里的大比武。”

侯海洋道:“反正是切磋,点到为止。但是话要说清楚,不管切磋结果,此事到此为止,绝对不能捅给学校。”

康红道:“这点放心,张建还算条汉子。”

有人愿意切磋,张建高兴得如中奖一般。下午训练结束之后,他特意将美术系所有女生留下来,意气昂扬地道:“今天在操场上被摔了一跤,是被人偷袭,大意失荆州,不是我的真本事。现在我要和岭大的大学生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比武,让你们看一看什么叫做铁血军魂。”

苏丽知道赵波身体素质一般,和教官比武是找死,急得变了脸色,溜出队伍就去找赵波。没有走几步,遇到了赵波和侯海洋。

苏丽急着嚷道:“赵波你疯了,怎么能和教官比武,你这个豆芽菜身材,几拳就被教官打趴下。”

赵波体会到苏丽的关心,心里美滋滋的,同时觉得受到了轻视,不服气地道:“豆芽菜身材怎么了,我还不是把他摔了个狗吃屎。”

苏丽道:“你那是偷袭,教官最恨这个。”

侯海洋不管两人斗嘴,一脸平静地走到队伍前面。

赵波知道自己打不过教官,指了指侯海洋,道:“蛮哥找了熟人去通融,教官都不答应,所以蛮哥帮我去打。”

苏丽看着侯海洋,道:“蛮哥虽然长得高大,但是,教官是练过拳的。我说就算了,大不了我去买束花,当着全班给教官道歉。教官也是年轻人,应该不会太过份。“

侯海洋道:“我已经答应了教官,打一场就打一场。”

苏丽担心地道:“你有没有把握。“

侯海洋轻松地道:“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就是教量一番,没事。”

侯海洋轻松的态度感染了苏丽,苏丽道:“不管打赢还是打输,我都请你吃饭。”

赵波急忙道:“这顿饭我来请。”

苏丽道:“算了,还是我请。”

侯海洋道:“要请客也行,不过要等军训结束。”

苏丽道:“一言为定。”

在操场上,张建见对手来了,表现欲被彻底激发出来,拉开架式打了一套军体拳。军体拳吸收了八极拳成分,简单实用,打起来虎虎生风,赢得了女生们一片掌声。张建脱下外套,只穿了一件背心,故意露出结实的肌肉,洋洋得意地对侯海洋道:“是你来比武吗,不要怕,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他又道:“你是自愿比武,不是强迫的吧。”

侯海洋道:“那我就和教官学习两招。”

侯海洋脱掉t恤衫和长裤,做准备活动。穿着外套时,他看上去并不结实,还稍显单薄,换成短装后,手臂、胸部露出结实的脻子肉,精悍有力。众美术系女生都是画画的眼睛,瞧见一身好皮肉,眼睛如百瓦灯光那么亮。苏丽更是紧张地用手捂着嘴,不眨眼盯着侯海洋。

“这位同学,开始吧,我会手下留情的。“

“教官请。“

张建两手握拳,前后拉开,左肘微屈,拳与肩同高,这是标准的军体拳起手式。动作摆好后,他见侯海洋不主动出招,大吼一声,弓步向前,右拳从腰间发力,旋转冲出,使出军体拳中的弓步冲拳。

侯海洋没有起手式,右手格住来拳,猛地用鞭腿直扫对方小腿。

“啪”的一声响,张建小腿处传来一阵疼痛,身体不由得产生偏转,差点摔倒。他将身体稳住以后便猛冲上前,接连使出弓步冲拳、上步砸肘两招,企图捞回面子。

侯海洋最擅长的招数是用直拳打击面部三角区,最历害的招数是胃锤,只是这两招都有点凶狠,用在教官身上不太妥当,他向后退一步,趁着对手招式用老,又一个鞭腿抽过去。

小腿同一个部位被踢中二次,张建痛得吸了一气,勃然大怒,也不用军体拳招数,冲过来抓侯海洋的衣领。

侯海洋再退,又是一个凶猛的鞭腿,击打在对手相同部位。

美术系女生们原来都以为中文系这个帅哥会被肌肉发达的张教官蹂躏,谁知交手几招,张教官反而接连中招。战斗开始之时,苏丽下定决心:“只要侯海洋挨了打,就冲上去阻止这一场荒唐的比武。”谁知场上形势和预料相差太远,她高兴得跳起来,喊道:“侯海洋,加油,侯海洋,加油。”

张建弯下腰,揉了揉大腿。三招之后,他收起轻视之心,不过仍然认为侯海洋不敢与自己硬碰硬较量。再次摆好架式,准备进攻。

侯海洋退出张建的攻击距离,道:“张教官,我甘拜下风。等我向康教官学了军体拳以后,我们再来较量,今天到此为止。”

张建急欲报仇,哪里肯罢休,叫道:“不能走,才开始打,怎么就退了,再打三个回合。”

较量再次开始,这一次是两人同时进攻。

两人交手即分开,张建抱着腹部蹲在了地上。侯海洋揉了揉被打中的肩膀,问道:“教官,没事吧。”他见张建纠缠不休,而且身体素质不错,便使出胃锤招数,用了三分力气。

张建捂着肚子站起来,道:“你打架厉害,在哪里学的,是什么招数。”

侯海洋道:“这一招叫胃锤,是警察打人的招数。我从小练过长拳,把胃锤结合在长拳里。”

“原来你是练家子,难怪。”张建自知不敌眼前的高个子,不愿意在美术系女生面前丢丑,有气无力喊了“解散”,一个人怏怏不乐地回营地。他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被人揍了一顿后,输得心服口服,就从牛角尖里爬了出来,不再提起此事。

此事的后遗症就是侯海洋在美术系女生威名大振,女生们一致认为中文系侯海洋很帅很男人。

较量完了以后,几个同寝室女生将苏丽拉到一边,叽叽喳喳如雀湖里的麻雀。

“苏丽,刚才那位帅哥是谁?”

“别人帮你打架,你不请客吗,请客我要作陪。”

更有爽快的女生直接道:“那位帅哥有女朋友吗,介绍给我们。”

“苏丽有赵波了,不准跟我抢男朋友了。”

苏丽红了脸,道:“帅哥是中文系的,有没有男朋友我不知道。谁说赵波是我男朋友,我们只不过是高中同学。”

侯海洋与张建的较量只是军训的小插曲,军训按照既定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军训进行一半,请假的人越来越多,个别班级请假人数占了三分之一。军训部队向学校反映以后,学校决定凡是请假条都要校团委盖章,这才刹住了请假高潮。

军训过程中,同学们彼此渐渐熟悉,消解了陌生感,大家在一起训练,一起拉歌,不知不觉中加深了对班集体的认同度,减弱了思乡之情。

杜建国在军训前被认为百分之一百要昏倒和翘课之人,谁知他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完整地坚持了下来,一身肥肉没有减掉一两,反而因为食量大增而增重五斤。

身体素质出色的侯海洋被任命为十七连一排副排长,并在队列练习时担任旗手。军训结束时参加汇演,他举着红旗的身姿被拍成照片,出现在岭大校报上面。校报在美术系女生中间被传看,侯海洋成为在美术系女生中最知名的新生。苏丽根据报纸画了一幅肖像,据说有参加新生画展的潜力。

十五天后,军训结束。

教官离开学校前,下起了蒙蒙细雨。

军训期间,教官颇为严格,初期时同学们很有抵触情绪。在集体生活的熔炼之下,尽管只有十来天时间,年轻同学们和年轻教官们建立起一种特殊的感情。

“胖墩,别跑这么快,以你的体重撞到人不得了。”侯海洋从卫生间出来,叫住了一路小跑的杜建国。

杜建国停下脚步,道:“教官今天走,班上同学要去送教官们,你不去?”

“我要去,送送康红。”

侯海洋到楼下买了两包烟,不紧不慢来到教官驻地。在细雨中,驻地前围了一圈同学,多数是女同学。大楼门口站着部队领导和学校干部,耐心地劝阻想要进入驻地的同学。副书记梁柏文苦口婆心地劝着近前几位女生,“同学们,昨天开了欢送会,大家已经表达了对教官们的心意,他们等会就要离校,为了维护正常的教学秩序,你们还是不要进去了,这也是部队的要求。”

苦劝之下,同学们停留在驻地外围。不知谁起了个头,唱起《真心英雄》:“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开始是几个人唱,后来是全场同唱,女生们感情更细腻一些,唱着歌,流着眼泪,现场出现一种特殊的离愁别绪。

由于不能进驻地,两包烟不能送给康红,侯海洋平静地站在远处听歌。看着哭得花容色变的同学们,觉得自己的心比他们要硬得多。

汽车喇叭乱叫,教官们隔着车窗挥手,雨中人群陆续散开。杜建国头发全部被淋得趴在头上,眼睛红红的,仍然张着嘴在唱“真心英雄”,一群男女生也跟着在吼。侯海洋在细雨中缩着脖子,快步离开送行的人群。

军训结束,正式步入学校生活。

军训结束有两天休息时间,侯海洋准备抽空回茂东,去看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康琏。当初如果不是康琏帮助,他进不了茂东一中。进不了茂东一中,能否考上岭西大学还是个未知数。因此,侯家人都记住康琏这个情。

侯海洋寻了公用电话打给康琏。

“喂,我是康琏。侯海洋啊,大学生活怎么样?”康琏恰好睡在沙发上,听到电话响起,缓慢站起来,接过电话。

侯海洋原本想报喜讯,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低沉无力,问道:“康叔,生病了?”

康琏咳嗽两声,“没事,热伤风。你不用过来,秧两天就行了。”

康琏妻子和儿子均在国外,生病以后无人照料,侯海洋挂断电话急急忙忙来到客运中心。一个小时后,他出现在康琏家门口。

九月底,岭西天气依然闷热,康琏穿着长袖长衣,满脸病容,开门后,有气无力地道:“侯海洋,学习这么忙,你怎么还过来。”

侯海洋见情况不对,道:“康叔,我们马上到医院去。”

康琏摆摆手,道:“基本退烧了,就是全身无力,不用去医院,养一养就行了。”

侯海洋扶着康琏在沙发上斜躺着。康琏闭目养神,道:“自己去倒水喝,我要休息一会儿。”

饭桌上放着一碗稀饭,已经带着异味,冰箱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两个干馒头和一盘咸菜。康琏在茂东算是社会名流,谁知光鲜背后过着冷锅冷灶的生活。侯海洋对其抱着深深的尊敬和同情,道:“康叔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没有食欲,等会喝点稀饭就行,你别管我。”

侯海洋不由分说地道:“我煮锅粥,再去买点酸菜,熬点酸菜汤,解暑开胃。”

康琏想起曾经吃过的酸菜尖头鱼汤,禁不住咽口水,实在无法拒绝,道:“那就谢谢侯海洋了。”

“康叔,说谢就生分了。如果去年康叔不把我送到茂东一中,我今年肯定考不进岭大。”

“我不说谢,你也不要说谢谢。谢来谢去多麻烦。”

“你喝杯白开水,我去买菜。”侯海洋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桌上,然后出去买酸菜。他本想买尖头鱼,无奈附近菜市没有一条尖头鱼,只能买回草鱼和巴山酸菜。

回家后,他动作利索地剖鱼,又用菜油炒酸菜,不一会儿,屋里飘起油炒酸菜特有的香味。

康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着厨房传来的响动。自从妻儿到了国外以后,家里就少了锅碗瓢盆的响声,缺了温暖。厨房里传来的呯呯响声和越来越浓的香味,让康琏感受到久违的家庭温暖,鼻子酸酸的。

午饭时,康琏接连喝了两碗酸菜鱼汤,汗水从毛孔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沉积半月的病减轻不少。喝完第三碗酸菜,他放下碗,感慨道:“按理说我的家庭应该幸福美满,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完成了研究生学业,一个读博,另一个进了著名实验室,在外人面前我应该是成功人士。但是,现在越来越感觉我的人生还不如单位看门师傅幸福。李师傅没有多少文化,三个儿子都是最普通的工人,住的是老房子,前些天我看见他们端了张桌子摆在家门口,一家人光着膀子啃猪蹄,喝啤酒,热热闹闹。我回家就随意喝点稀饭,冷冷清清,没有家的气氛。”

侯海洋道:“康叔可以到国外去。”

康琏苦笑道:“毛笔字、诗词、国画这些文化人喜欢的事情,外国人都不会欣赏,再加上半句洋文不会说。到了国外就成为没有任何用处的废人,我不想去。”他长叹息一声,又回到先前话题:“一个人在国内,生了病,没有人嘘寒问暖,还真不如门卫李师傅过得实在啊。这几年平时风风光光,每到年节之时,李师傅几个小子全都拖儿带女回家,大人喝酒,小人放鞭炮,这才是合家团圆。我一个人在家里,最多与儿子打打电话祝节日好,一点都没有年的味道。”

康琏发了一顿牢骚,又觉身体无力,躺倒在床。侯海洋原本是想吃了午饭回家,见到康琏状态实在不佳,觉得于心不忍,主动留下来陪伴。

康琏身体多日不适,觉得家里特别冷清,没有拒绝侯海洋的好意,道:“我先去睡一会儿,客厅有电话,书房有书,还有毛笔、纸墨,你随便用,别拘束。钥匙在桌上,出去时带上。”

侯海洋轻轻将卧室房门拉过来半掩着,来到客厅。

客厅正面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康琏夫妻俩约莫四十多岁,两个儿子都还处于青春时期。四人服装得体,精神饱满,用家和万事兴来形容这张照片十分准确。与照片相对应是家中环境,只有一个男主人在家,原本兴旺的家庭少了人气,不可避免显得冷清和没落。

侯海洋为了能让食欲不振的康琏胃口大开,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又到菜市场去寻找晚餐灵感。在菜市场买了一把豇豆,一块精瘦肉和青辣椒,正欲离开时,意外地看到市场角落有人在卖豆花,质量还算不错,而且是胆水豆花,这正是开胃的好菜。他便买了两块钱的豆花,再配上一块钱的佐料。

回到家时,康琏还在沉睡,轻微打着鼾。

侯海洋和康琏的关系最初是提携与被提携的关系,慢慢地演变成了忘年交,他对康琏既有尊敬和感谢之情,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和怜惜之情。

康家书多,近半是介绍西方历史和社会的书,侯海洋随手抽了一本弗洛伊德的作品,坐在窗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弗洛伊德认为被压抑的欲望绝大部分是属于性的,性的扰乱是精神病的根本原因。侯海洋久闻弗洛伊德大名,今天是第一次看原著,很快就被吸引住了,联想到自己这两年与秋云和晏琳交往情况,再与书中理论对比,一会儿颇有心得地拍腿赞叹,一会儿又皱眉思索。

时间就在书页翻动中滑到了五点,康琏来到书房门口,见侯海洋一动不动在看书,没有打扰,转身来到厨房,有心煮一顿晚餐。看着厨房里放着的食材,他琢磨着如何才能达到色香味俱佳的效果,想了几种方案都不太满意。

“康叔,你别动,我来。”

侯海洋听到动静后来到厨房。他接过菜刀,利索地将精瘦肉切成细丝,用豆粉、豆瓣、料酒等佐料码味。码味时,将豇豆焯水,放在盘里凉拌。

康琏站在一旁观看,不由得想起与妻儿在一起的日子,眼神中露出淡淡的伤感之色。当侯海洋扭头说话时,他脸上挤出些笑容,掩饰住内心真实感受。

雪白的豆花、青翠与金黄交错的青椒肉丝、白色蒜泥和青色豇豆,还有一盆酸菜汤,四个菜色、香、味俱全,康琏坐在桌前,仿佛找到家的温暖,端起饭碗,道:“侯海洋手艺不错,我有食欲了。”

两人沉默着吃饭,康琏夹起最后一点青椒肉丝,细细嚼了,放下碗,道:“侯海洋,进大学以后有什么打算?毕业后有什么想法?”

侯海洋笑道:“军训才结束,两眼一抹黑,暂时还没有规划。”

康琏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是文科生,大学毕业不外乎五种就业途径,一是到研究机构做学问,二是进政府机关走仕途,三是进新闻媒体做记者,四是进学校当老师,五是到企业做经理,你考虑过最想从事什么行业,或者说内心深处最想从事什么行业?不用急于回答,仔细想一想。”

侯海洋想了一会儿,道:“我这性格做学问不太适合,也从来没有想去当记者和老师。从我内心来说有两个选择,一是进政府机关,走仕途,二是进企业,当企业家。”

康琏道:“只能有一个选择,内心最想走仕途还是进企业?”

仕途和经商如鱼和熊掌,让侯海洋一时难以选择。从广东到复读班这一段经历如电影片段一般在侯海洋脑中快速闪过,有两个画面在脑中留下深刻印象,一是姐夫张沪岭跳楼自杀时的情景,一年多时间过去,细节依然清晰如新;二是在看守所面临死刑的重压下,经历过炼狱般的一百天。

思来想去,侯海洋道:“我最想进的还是政府机关。”

康琏道:“既然想进政府机关,岭大确实是一个好台阶。我建议可以考虑入党,加入学生会组织,这对将来的分配极有好处。人这一生最关键其实就是几步,读大学算是一步,大学分配算是另一步,这两步走好了,人生大体上就步入正轨,这两步没有走好,将来必然会遇到坎坷。”

“入党?”侯海洋离开学校以来,一直位于社会边缘,“入党”距离他实在很远,他压根没有想到在大学入党这个问题,对这个建议有点发懵。

康琏见到侯海洋略显懵懂的神态,道:“看来你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从政只是模糊的愿望,并没有任何路径。依着岭西传统,党委机关和政府机关是双螺旋上升结构,党委机关始终是权力核心。可以这样说,党委机关是中高级干部的摇篮,而党员身份是进入党委机关的前置条件。如果你打定主意走仕途,就得抛弃现在年轻人中叛逆的浅薄想法,站在主流社会的角度看问题。我亲身经历过一件事情,党组织想培养一位专业非常突出的年轻人,当党组织负责人找他谈话时,他居然很潇洒地说出不想加入贵党的玩笑话,结果可想而知,与他同时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纷纷走上领导岗位,他到退休都是一线技术人员。”

说到这里,他想起往事略有些失神,过了良久,才道:“不过,他也是因祸得福,由于一直在一线,最后成了全国有名的技术大师。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事难料,谁能看得清楚。”

“我有同学去读中专,还当过学生会主席,在毕业分配时没有什么优势。”

“中专是中专,怎能和岭大相提并论。”

拿到高考成绩单以后,侯海洋沉浸在兴奋之中,难免心浮气澡,此刻闻听老前辈的经验之谈,慢慢沉下心来。他真诚地道:“康叔,以前一直把读大学当成目标,进大学光顾着高兴,没想更远的事。今天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得好好考虑下一步如何走,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懵懂。”

“考进岭大,高兴是自然的事。我只是想到你以后应该走什么路,给你提个醒。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刚才说的话或许已经落伍,只能当作过来人的一种思路。”康琏站起身,道:“严肃话题谈完,我们到书房写几个字,看看你的笔力有没有长进。”

这一次侯海洋拜访康琏,原意是表达谢意,谁知恰巧遇到康琏生病。他在康琏家里停留了两天,一老一少在书房里切磋半天书法,结伴到茂东游游泳馆玩了半天,等到侯海洋离开之时,康琏身体痊愈,精神旺盛,一扫前些日子的萎靡。

从茂东回来以后,侯海洋除了思考康琏的建议,同时加紧推进小生意计划。他只剩下两百多元积蓄,再不行动,只得向姐姐或是父母伸手了。作为普通学生,读大学向父母伸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作为侯海洋,他觉得向父母伸手是难以忍受的事。

岭大校园外大小馆子云集,生意都还不错。相较其他行业,他觉得最适合岭西大学和自己情况的就是餐饮业。在学校外围经营一家小餐馆,本小,利不算薄,不容易出现亏损,比较适合他当前的情况。只是门面属稀缺资源,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门面。

10月6日,周五,下午。

辅导员黄永贵主持召开了中文系一班第一次班务会,全面系统地总结了军训经验和教训,最后道:“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为了搞好一班的各项工作,临时指定班干部很有必要,等条件成熟以后再选举。班长秦真高,团支部书记蒋玲,体育委员朱方浚……”

军训期间,担任过副排长的侯海洋已经成为班上半数男生的“带头大哥”。秦真高军训时表现平平,缺少个人魅力,同学们都没有料到黄永贵会指定秦真高来担任班长。蒋玲是热心公务活动的美女,她担任团支书,大家没有异议。

下课以后,杜建国不屑地道:“没有搞懂,黄永贵怎么让秦真高当班长,随便选个人都比他强。”

黄永贵宣布班干部名单之时,侯海洋脑中便闪出了黄永贵与秦真高家人在老四川吃喝的情景,他清醒地认识到大学并不是封闭的象牙塔,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江湖,对于这个结果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反问道:“秦真高凭什么不能当班长?能考上岭大,当班长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有基本素质,能力可以锻炼提高,况且当个班长不需要太大能力。”

“我只讲客观事实。秦真高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组织能力不行,演讲能力不行,怎么当得好班长。如果蛮哥愿意去当班干部,肯定最称职,可惜你不愿意去当。”杜建国这个年龄还处于叛逆期,对于主流往往采取反对和鄙视的态度,想当然地认为侯海洋和自己的想法一致。

侯海洋与康琏深谈以后,已经决定要成为学生干部,不管以后走什么路,先把基础打牢,于是反问道:“你怎么认为我不愿意?我其实愿意当班干部和学生会干部。”

杜建国夸张地道:“我靠,蛮哥,搞错没有,你居然会有如此堕落的想法。团支书蒋玲长得漂亮。蛮子想当班干部是不是想去追蒋玲,你们很般配,凑在一起正好狼狈为奸。”说到这里,他故意装出一副猥琐模样。

在香樟大道两侧,学生社团纷纷摆起展台,向新同学发放宣传资料,以吸引新鲜血液。一路走来,侯海洋先后拿到了演讲协会、武术协会、摄影协会三个宣传单。杜建国怂恿道:“蛮哥打拳厉害,可以加入武术协会,说不定还能混个会长当当,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别想着当班干部,让人觉得可笑。”

侯海洋想起往事,摇头道:“武术是吃青春饭,更关键的是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流行拳头硬。自己坚持锻炼就行,没有必要和大家混在一起,混在一起容易走偏。”

杜建国没有侯海洋的经历,跟不上其思路,迷惑地道:“什么叫容易走偏。”

侯海洋用最通俗的语言道:“学武术总要惹着些花花草草,打烂些坛坛罐罐,若是不小心触犯法律,这辈子就只能当边缘人了。”

人看问题的角度跟阅历有直接关系,他进过看守所,与刘建厂黑恶势力血战过一场,打心底不愿意跟黑恶势力沾边。武术协会虽然与黑恶势力不沾边,可是这么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难免不惹事。他不怕事,也不愿意惹事,所以不想加入武术协会。更重要的是靠拳头赢得社会地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特别是要进入仕途和经商,拳头更是降到了极为次要的位置。

杜建国嘟囔道:“敢和教官打架,不敢参加武术协会,还想当班干部,你的想法真奇怪。”

前方又出现一个展台,一位戴着眼镜的儒雅男生沉默地坐在展台后,专心看着书册。展台后面拉着“书法协会”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书,桌上摆着一些书法作品。

侯海洋停在书法协会桌前,欣赏老会员的作品。杜建国越来越不理解侯海洋的行为,道:“蛮哥,难道你想进书法协会,这是老年人的协会。”

眼镜男生抬起头,打量着高个子青年和吨位出众的胖墩,从体形上来看,这两人似乎都不具备书法爱好者的标准相貌,于是又低头继续看书。十几秒后,他见两人还未走,就把书放下,道:“欢迎参加校书法协会,校书法协会是高端协会,要有一定书法基础,更要能耐得住寂寞。”

杜建国见眼镜男一幅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故意开玩笑道:“我基础不好,可是很喜欢书法,能不能加入?”

眼镜男不急不躁地道:“书法需要天赋,你写两笔,我看你有没有可塑性。”

杜建国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军训时记熟的“政治合格、军事过硬”八个字。这几个字摊得很开,重心还算稳,就如胖墩的体形。

眼镜男评价道:“这八个字人如其字,很有本色,基础也行。欢迎你来到书法协会。”他见侯海洋眼光一直停留在书法作品上,道:“这位同学也来写两笔。”

侯海洋对书法协会还真有兴趣,也不矫情,提笔写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雷成眼前一亮,心道:“没有想到新生中还有这种水平,在书法协会中都能排前三甲,我得提点批评意见,免得这位新生骄傲。”等新生又写一段,温和地道:“你很有功底,但是最近几年写得不太多。”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刚参加完高考的学习,肯定不会有太多时间练习书法。

侯海洋并无逞能之心,心态平和,道:“这几年练习得少,高考结束以后,写过几笔。”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底子虽好,不经过反复练习和研究,也难以更上一层楼。”雷成对面前这位高个子很满意,自我介绍道:“我叫雷成,中文系93级,校书法协会服务人,希望你能加入书法协会。”

侯海洋知道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叫雷成,只是一直未见到庐山真面目,不料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笑道:“原来是雷师兄,我叫侯海洋,中文系95级一班,愿意加入书法协会。”

雷成没有想到这个高手居然是本系师弟,笑容可掬地道:“你们两人填个会员表,书法协会有活动会出通知。”

在侯海洋填写入会申请表时,雷成又道:“书法协会在星期天要搞一个大型活动,协会大部分会员都去布置会场了,所以只有我一人来招收新会员。星期天的活动要请省内书法大家蒋春生老师讲一堂课,机会难得,新会员务必来听一听。活动结束时,侯海洋代表新会员写一幅字,没有问题吧。”当了两年书法协会主席,他对书协很有感情,招收新会员时,坚持要亲自挑选。

侯海洋道:“久仰蒋老师大名,我和父亲都喜欢他,能得到他的指点肯定会有收获。”蒋春生是岭西书法届大腕,对于书法爱好者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居然能在大学轻易见到,他再次觉得考大学是英明之举。

拿着宣传单子回宿舍的路上,杜建国哀叹道:“从小我爸妈让我练书法,我用了消极怠工、装病拖延等办法,爸妈最终放弃让我学书法的想法。谁知读了大学,被蛮哥带到书法协会。天道循环,没有办法躲。”他对呵呵直笑的侯海洋提出一个新要求,道:“我陪你参加了书协,你陪我到音协,我要到美女如云的地方唱歌。”

进入大学以后,侯海洋在感情生活上一直处于疗伤状态,自我进行了封闭,对漂亮女子敬而远之,断然拒绝道:“我没有音乐和舞蹈的天赋,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

杜建国见侯海洋大步朝前走,冲着背影喊:“蛮哥,我陪你到书法协会,你不陪我进音乐协会,不耿直啊。”

男生一公寓楼下,侯海洋和杜建国被赵波拦截,然后一起来到数十米外的露天羽毛球场。

苏丽背着画板,正在场内走来走去,见到侯海洋和杜建国,便加快脚步迎了上来,用目光直视侯海洋,道:“经过我们117寝室商量,决定找一个中文系寝室作友好寝室,以后我们画画,中文系给我们题字。目前考虑和509结友好寝室,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她特意强调道:“法学系有个寝室想找我们,我们寝室没有看上,你们可是幸运儿。”

素来交友好寝室都是男生主动,这一次美术系女生们主动相约,杜建国夸张地道:“我们509真是受宠若惊。”

在与教官比武后,侯海洋发现苏丽看自己的眼光总是火辣辣的,心存警惕,便有意装傻不说话。

美术系美女不少,杜建国巴心不得能和美术系女生结成友好寝室,举起双手,道:“我是509的室长,友好寝室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以后你们有什么画就让我和蛮哥来题字,我们两个现在都是书法协会的会员。”

苏丽瞥了侯海洋一眼,道:“星期六,我们两个友好寝室搞个活动,去爬乌龟峰。”

乌龟峰位于岭西城郊,海拔在七百米左右,是都市人群野游的最佳去处。岭大距离乌龟峰约有公交车四站路远,素来是新生游玩的重点。在一次次游玩中,无数恋情勃然而生。

杜建国虽然不知乌龟峰是何处神山,依然大包大揽地道:“没有问题,我最喜欢爬山,别看我胖,爬山时身轻如燕。星期六两个友好寝室爬乌龟峰。”

事情定下来,苏丽告辞离开,杜建国急匆匆上楼宣布好事。

侯海洋和赵波站在篮球架下面抽烟,侯海洋很随意地问:“苏丽怎么想到找509做友好寝室?”他知道赵波正在疯狂追求苏丽,可是117寝室却选择与509作为友好寝室,而不是选择赵波的寝室,这很反常,反常则妖。

赵波压根没有感受到苏丽的反常,道:“你和教官比武获胜,于是成了117寝室的女生们的偶像,蛮哥要交桃花运了,据苏三妹说,她们寝室好几个女生看上你了。”

侯海洋想起苏丽火辣辣的眼光,暗觉不妥,只是个人的这种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道:“桃花运不是好事,青皮,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矣,这是至理名言,你慢慢体会。”

赵波没有理解侯海洋话外之话,笑道:“我就想交桃花运,就怕被苏丽发现。”

侯海洋见赵波如此马大哈,也就不在深说。

杜建国兴冲冲上了楼,站在寝室门口高声道:“本室长宣布一个好消息,509寝室将与美术系117寝室结成友好寝室,117寝室美女如云,将于本周六一起共爬乌龟峰。”

寝室里坐着的四个人没有如意料中的响应,反而是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随后,魏兵等人将目光转向秦真高。

秦真高解释道:“今天我刚和蒋玲联系了,她们寝室愿意同509结为友好寝室,我们和他们约定星期六爬乌龟峰。”为了能与蒋玲寝室结交为友好寝室,秦真高找了蒋玲三次,终于成功说服了蒋玲,没有想到,半途杀进来一个程咬金。

杜建国急道:“现在怎么办,我已经答应了美术系117寝室。”

秦真高道:“我答应了蒋玲,你联系友好寝室,怎么不商量一下?”

杜建国在苏丽面前拍了胸脯,自然不愿意失约,他理直气壮地道:“我是大家推荐的室长,为本室联系友好寝室是室长的应尽之职。你虽然是班长,回到寝室就是普通室友,你联系友好寝室跟我们商量没有。”

秦真高作为班长,经常代表全班和外班联系,大家习惯了他的做法。此时听了杜建国一番道理,顿时醒悟班长还真管不了室长。

秦真高是不服输的性格,辩论道:“我们首先要和本班结为友好寝室,你们说是不是。”杜建国立马道:“为什么要和本班女生结为友好寝室,没有这个规定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

侯海洋回寝室时,杜建国和秦真高还在僵持不下。

杜建国急忙找侯海洋作证兼评理,侯海洋道:“这个有什么争议的,谁规定一个寝室只能结交一个友好寝室,我们完全可以结交两个友好寝室,这也给光棍兄弟们增加一些选择的机会。至于星期六的事情,秦真高和杜建国抽签决定,谁输了,谁去给另外的寝室解释。”

当过军训时期的副排长,“蛮哥”树立起大哥威信,威信如磁场,无影无踪,却又真实存在,在不经意间决定着周围人的看法和观点。

此举赢得魏兵、裴勇和张跃祥的齐声支持。

抽签结果出来,杜建国胜出。秦真高一脸晦气地出门找蒋玲解释,在门口,暗自腹诽:“魏兵、裴勇和张跃祥都是两面派,受侯海洋鼓动就投敌变节。”

星期六,天刚微亮,杜建国穿着裤衩到卫生间方便回来,把大门敲得呯呯作响,道:“起床了,赶紧吃早饭,要爬乌龟峰。今天气温高,大家都可以穿短裤t恤。”

在寝室诸人一致臭骂下,杜建国站在门口用唱起了“今夜无人入眠”,一分钟不到,隔壁510寝室响起“胖墩,唱个锤子”的川骂声。侯海洋道:“胖墩,中午饭怎么解决,我们是男生寝室,总得主动点,建议一人出资三十元,180块钱,在郊区找个馆子也就够了。”

杜建国觉得有理,站在寝室中间宣布集资,同时讲了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张跃祥经济条件最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出资三十元很肉疼,等到大家都交了钱,才咬着牙关交钱。

早上八点钟,六男六女在校门口汇合,彼此介绍一番后,坐上公共汽车朝南郊走。出了城,校园美景变成了田园风光,再生稻绿油油一块连接一块,坡地上有三三两两的老年人在劳动,贴了白色瓷砖的小楼点缀在竹林之中。

杜建国是本地人,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向导,“你们别瞧不起农村人,现在郊区农村人发财得很,这些小楼房很多都是城里人建的,他们在城里住腻了,在城外来安家,享受山清水秀的环境。”

裴勇质疑道:“宅基地不准买卖,城里人怎么能在外面来建房?”

杜建国没有农村生活经验,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答不出裴勇的问题。

侯海洋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帮着杜建国解释道:“这个很简单,比如我租个地搞种养殖业,承包十年二十年,然后在承包地上修个临时看守房,其实就是可以使用十年二十年的住房。”

杜建国连声应和,指着一处小院道:“你看那边院子里有许多小车,肯定是城里有钱人,说不定还是当官的。”顺着杜建国手指方向看去,能看到农家小院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六七人站在院外。侯海洋觉得其中一个年轻人似曾相识,正要细看,公共汽车转了弯,几株树将农家小院遮住了。

乌龟峰所在山脉与茂东323厂同属于巴岳山脉,平均海拔约七百米,广布绿树,鸟虫种类繁多,历来都是岭西大学男女学生恋爱前奏曲的最佳演奏地点。六男六女沿着土路走到了林间小道,裴勇仰头看山,道:“以前说登泰山而小天下,真是井底之蛙,来到了岭西这边,随随便便一座山就超过了泰山。”侯海洋道:“山不在高,在仙则名,泰山就是有仙的山,乌龟峰如何能比。”

苏丽站在侯海洋身旁,脚边放了一个大包,她对侯海洋撒娇道:“509的男生要有风度一点,帮女同学背包。你们男生一个个都是大马哈,在山上的吃的、喝的肯定没有准备,谁不背包,上了山不准吃喝。”

众男生只想着集资吃饭,确实没有想到要带食品和水上山,在美女们的要求下,乐呵呵地接过了女生的包。

侯海洋觉得背上的包沉甸甸的,道:“背包里装了什么东西,这样重?”苏丽一脸神秘地道:“现在不告诉你,等会就知道了。”

杜建国属于身材灵活的胖子,背着另一个大包,一路走来,与一名叫柴采的女生有说有笑。

走过一段山路,传来轰轰水声,一条小溪赫然出现在眼前。小溪清澈,溪底是被磨去棱角的青石。苏丽、柴采、钟红梅等117寝室的女生见溪心喜,脱掉鞋子,站在小溪里玩水。苏丽兴奋地道:“我有个好想法,等会我们不走山路,沿着这条小溪向上行,看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方。”

杜建国最先响应,如一颗重磅炸弹一样跳下小溪,溅起一片水花,惹得女生一片惊叫。柴采率先发难,朝着杜建国踢水。站在水边的秦真高也跟着遭殃,衬衣被溅起的溪水弄湿。侯海洋等人为了爬山方便舒服都穿着短袖t恤,只有秦真高坚持穿衫衣。在美术系女生面前,他不好发火,悻悻地躲到一边整理衬衣。

杜建国一人在溪边独战六女,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快乐的落汤鸡。

打闹一会儿,大家沿着溪流上行。上行一段,树木越发高大茂盛,阳光被树叶遮住,天空明显暗了下去,偶尔有大鸟在密林深处啼叫,显得阴森森的。苏丽眼瞅着不远处的侯海洋,加快脚步,紧跟其身后。又上行约百米,溪沟里一块大石挡住去路,男生各自主动伸手牵着身边女生。

侯海洋爬上大石,伸手握住苏丽的手,轻轻用力往上拉,身材娇小的苏丽如飞燕一般跨上大石。站在大石上,苏丽脚踩着清澈小溪水,用热辣辣的眼光看着侯海洋,道:“我听他们都叫你蛮哥,我也可以叫你蛮哥吗。蛮哥,你练过武术吗?连教官都不是你的对手?”

侯海洋是经历丰富的过来人,感受到苏丽眼光中的热度,没有与其眼光对接,轻描淡写地道:“小时候调皮,打架多,熟能生巧。”

苏丽娇滴滴道:“那你给我讲一讲小时候打架的故事。”

侯海洋突然说了一句:“小心,滑。”

一把拉住踩着青苔差点滑倒的苏丽。苏丽不敢再去踩溪水,坐到一边将背包翻开,然后悄悄塞了一块巧克力给侯海洋。

侯海洋也算是阅女无数,很清晰知道了苏丽眼神中的意思,但是他从内心深处已经拒绝了这个眼神。赵波是原因之一,但是并非主要原因,而是确实没有谈情说爱的感觉。

他与苏丽聊了几句,便找个借口来到杜建国身边,不再单独与苏丽在一起。

秦真高帮助的是体形丰满的女生钟梅,他个子瘦弱,拉着胖女生着实有点吃力,脚下打滑,呯的一声,他从大石上摔了下去,和钟梅一起跌坐在溪水中。钟梅穿了短裤和t恤,站起来抖抖、擦擦就利索了。秦真高身穿长裤衫衣,站起身时衣裤里兜了水,衣衫零乱,狼狈不堪,众人见他的糗模样都笑作了一团。秦真高尴尬地把裤腿挽起,暗自恼怒,又不能发作,只能强作笑颜。

至山顶,体力最好的侯海洋尚精神抖擞,其余人累得跟狗一样,恨不得把舌头伸出来喘气。稍作休息,女生们拿出了零食和水,杜建国抓起一瓶水,在山顶迎风狂呼,大声唱“真心英雄”。一曲罢,女生们则唱军训时学会的“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的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米嗖啦米嗖

啦嗖米都唻嗖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这首歌极为适宜合唱,最初只是女声唱,后来男女生一起唱。爬山活动消除了男生女生之间微妙的尴尬,两个集体变得融洽起来。

爬了山,唱了歌,众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传说中的山顶农家乐始终没有找到。中午一点半时,终于遇到一户农家,侯海洋找到女主人,给了50块钱,作为午饭钱。女主人接过钱,遂开始动手煮饭。两点过几分,馒头出笼,红苕稀饭端到桌上,另外还有炒鸡蛋、炒空心菜、刚从咸菜坛子里取出的泡姜。

累饿交加的男男女女顾不得说话,将大锅稀饭和大笼馒头一扫而光,均觉得稀饭和馒头无比美味,远远超过了食堂水平。

这是一次成功的快乐的友好寝室联谊活动,回到校园之时,两个寝室的同学彼此都熟悉了,谈笑风生如多年老友。深夜,熄灯十分钟的自由论坛时间,寝室同学热烈地评价着美术系几位女生,杜建国洋洋得意地道:“幸好我们下手得早,岭大狼多肉少,如果晚几天,肯定会被其他系的男生盯住。大家商量商量下一次的活动,今天集资180元,还剩130块,干脆再搞一次爬山活动。”

秦真高是唯一对此次活动感到沮丧的人,落入溪水中,不仅狼狈,而且将最贵的衣衫弄上一大片灰绿渍印,怎么洗都洗不掉。他躺在床上,闷声道:“还剩130块钱,我们和蒋玲寝室搞活动,这是事前说好的。”

蒋玲寝室也有美女,只是大家都在一个班上课,天天看见,相较之下美术系女生更有神秘感。短暂冷场一分钟,厚道的裴勇最先响应:“那就安排在下星期,我们每人再出10元钱,凑成190元,争取又到农民家里去吃饭,好吃又节约。”

杜建国道:“下星期去玩,我没有意见。难道又爬乌龟峰吗,我建议另选一个地方。”

寝室众人开始热烈地讨论下星期游玩的地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这时,传来轻微的几下鼾声。

“谁在打鼾?”

杜建国道:“是蛮哥。”

魏兵被鼾声感染,道:“今天我最倒霉,小杨背了六瓶水,背包沉得像块石头,肩膀都勒痛了。我睡觉了,明天再说友好寝室的事。”杜建国大呼小叫地道:“小杨,魏兵叫得好亲热,是不是有了啥想法?”

大家轮番逼问魏兵,这时门外传来值班老师的声音:“还不睡觉,闹个啥子?”等到值班老师脚步声远去时,寝室诸人都沉入了梦乡。

转眼到了星期天,侯海洋没有睡懒觉,七点起床到足球场跑步,出了一身大汗,身体和心情格外舒畅。回到寝室,他将杜建国从床上拖起来,先吃饭,然后一起参加书法协会的活动。

走到楼下,遇到垂头丧气的赵波。杜建国促狭地道:“青皮,怎么回来了,不陪苏三妹。”赵波道:“她要去写生,不准我跟着。你们两人到哪里去,把我一人丢在寝室。”

侯海洋道:“我们到书法协会参加活动。”

赵波道:“我也去。”

杜建国模仿雷成的口气,道:“书法协会是高端人士聚会的场所,你以为想进就进。”

赵波反唇相讥:“胖墩,你这个癞蛤蟆戴起眼镜装斯文,我今天就要进书法协会。”他又悻悻地道:“练了书法,以后我在苏三妹的画上题字。”

岭大办公区分为两个部分,校长、书记们集中在行政一楼,校团委等机构在行政二楼。行政二楼分布着大、中、小型数个会议室,人来人往,比行政一楼热闹得多。

书法讲座在中会议室进行,有四十多人听讲。校团委和中文系都派了教师象征性地参加活动,具体事务都是由书法协会操作。

主持人雷成身穿雪白衬衣,打了一条鲜红领带,激情四射地道:“今天有幸请到了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岭西书法家协会秘书长蒋春生先生给我们讲课,请大家欢迎。对于书法爱好者来说,能听到蒋先生讲课是一个千载难寻的良机,希望大家集中精力,认真听讲。在讲座结束以后,书法协会的会员可以现场写字,由蒋先生给大家指点。”

侯海洋注意到雷成称呼蒋春生一直用先生,如此称呼很有文化味道,不俗气,想道:“雷成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待人接物水准很高,我要多和他接触,尽快成为朋友,以实现进入学生会的计划。”

讲台上,蒋春生清了清嗓子,谦和地道:“今天不是什么讲演讲座,是个座谈会,我与爱好书法的同学们一起讨探和研究,我先发言,算是抛砖引玉……有人问我是什么体,想来想去,我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体,早年临过不少帖子,现在全忘光了,怎么舒服怎么写……书法是记录语言的符号,书法的功能是写出来,让别人认得……”

侯海洋的书法出自家传,并没有过多涉猎书法理论,他原本以为蒋春生先生要讲高深技法,没有料到他的讲座深入浅出,很对胃口,于是端正坐姿,拿出笔记本,快速记录。

杜建国没有什么书法基础,听课时总是走神,觉得时间难熬,心道:“以后坚决不到书法协会来活动,坐在这里受罪,还是参加音协的活动更舒服。”

讲课结束,雷成陪着蒋春生来到两张课桌拼起的方台前,台上放着笔墨和白纸。雷成对几位协会老会员道:“机会难得,谁先上来写,请蒋先生点评。”

协会老会员们略有踌躇,随即有人走上前来。上前者长了一对小眯眯眼睛,笑起来眼睛就成了一条缝,自我介绍道:“我是中文系九二级的陈刚,请蒋先生指点。”

听到陈刚名字,侯海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中文系学生会里的主要干部大部分都由大三同学担任,大四的前任主席范正勇、副主席钟明等人早就急流勇退,唯独学习部部长是由一名大四的叫做陈刚的担任,因此他印象深刻。

陈刚在大学里练了三年书法,其水平在书法协会里算得上前几名,他笔走龙蛇,写了一首杜牧的《山行》。

侯海洋将要作为新生代表上场,最初摸不清楚老会员的水平,陈刚水平不错,但是还是不如自己,心情轻松起来。

陈刚写完作品,很有几分自得。

蒋春生点评道:“这篇作品写得很流畅,字的结构也很讲究,颇具书卷气,就我个人而言有几点建议共同商榷。一是“远上寒山石径斜”依次写下来,只有书写者发现了它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呼应的关系时,才能把字写好,使之呼应在一起,或笔连、或笔断意连,让欣赏者看出流动而又一体的感觉……二是笔画的粗细变化再加强一些,看上去会有跳动的感觉、音乐的起伏……”

侯海洋能看到陈刚书法中的不足,可是要准确阐述出来并不容易,听了点评,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随后又有两位老书协会员写了作品,蒋春生眼光如炬,将书写者的问题看得很准确,评点得很到位,被评者皆服气。三人以后,没有人敢于上台演示。

雷成看了侯海洋一眼,道:“蒋先生,书法协会招了些新生,你给新生指点指点。”

蒋春生背着手道:“新生就算了,再练习两年估计才有看头。现在的学生都没有多少书法底子,和你不一样。”

雷成坚持道:“选个代表,让蒋先生指点。”

侯海洋知道雷成是让自己上场,主动上前道:“蒋先生,请你指点。”

蒋春生个性随和,见新生己经上场,就背着手观看。

侯海洋默想几秒钟,提笔写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以前他最喜欢写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进入大学以后,他不想再写那首让人心酸的“弃我去者”,选了苏东坡的《定风波》。

蒋春生仔细看着侯海洋书写,作品完成后,评点道:“这位同学有较好的草书底子,用笔灵动而有生机,注意到了轻重、浓淡、虚实、疏密、大小的关系依存。若说不足,这幅作品整体上略显浮躁,如果能将心再往下沉,停稳了,还有提高的空间。”

苏轼写《定风波》时,因乌台诗案被贬在黄州(今湖北黄冈)已整整两年了,在黄州处境十分险恶。此词反映出作者面临逆境时处变不惊、不随物悲喜的超脱人生观。侯海洋选此词时,潜意识想向先贤学习,振作精神,告别过去。蒋春生的眼光很锋利,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侯海洋从复读班到大学校园里还没有完全调整到位的心态。侯海洋真诚地道:“谢谢蒋先生,我正在努力调整心态。”

蒋春生道:“运笔前丢掉杂念,再写一幅字,我看看。”

在赵波和杜建国眼里,侯海洋刚才写的那幅字已经超级牛逼,根本看不出一丝所谓的浮躁。侯海洋再次提笔之时,他们屏气凝神,不眨眼看着那支粗大毛笔。

第一个上前写字的陈刚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在他心目中,除了雷成的水平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以外,其他人皆不足论。可是从蒋春生评点以及再写一遍的要求来看,明显更为看重这位新生,他不服气,还有点酸溜溜的嫉妒感觉。

侯海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象着让胸腹的气体下沉,再睁开眼时,不紧不慢地拿起毛笔,重写了一遍《定风波》,在写书时,他想象着苏轼独自一人走在雨中,在树林中漫步,真正有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风骨。

蒋春生暗自评价道:“侯海洋的悟性高,不亚于雷成。”他将赞叹隐于胸中,用平淡的语气道:“这一次要好一些,作品的内容与诗的意境结合起来了。今年书协的作品展,小侯的作品可以列于其中。”

雷成颔首道:“知道了。”

一直以来,侯海洋对自己的书法自信心很足,写出来总能得到喝彩,进校以来得到蒋春生指点,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存在着缺陷和不足,再次感慨道:“大学毕竟是大学,接触人的层次高,能增加见识,开阔眼界,在其他地方,很难听到如此真灼见。”

讲座以及交流结束,雷成送蒋春生离开前,将侯海洋叫到身旁:“下午如果有空,三点钟到协会来一趟,商量书法展的细节。”

赵波是第一次参加与书法有关的活动,一件件风格各异的书法作品让其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下楼后,大发感慨:“我是屁股朝天——有眼无珠,没有想到蛮哥居然是书法家,今天必须请客啊。”

赵波层出不穷的歇后语总是能给大家带来欢乐,侯海洋笑道:“我的字一直写得不错,这个理由牵强,没有说服力。”

杜建国是吃货中的战斗机,附和道:“青皮的理由够强大了,我坚决支持。开学那天吃了老四川,回想起来做梦都在流口水,今天蛮哥书法家请吃老四川。”

侯海洋盘算着所剩资金,想到无论是否请客都改变不了资金的窘迫,干脆大大方方地道:“就算请客也不在老四川,那个地方贵得咬手,换个地方。”

杜建国道:“老四川对面是有一家特色小吃店,不知味道如何,我们今天去扫荡一番。”

“行,就在特色小吃店。”在老四川对面是一楼一底的小吃店,挂着“特色小吃”的招牌,生意向来不见得好,侯海洋在门口转过几次,只是没有进去消费,今天恰好是良机。

三人从会场出来,直奔校外的特色小吃店。小吃店门前冷落,人影稀疏,走进大厅后,几个服务员懒洋洋地坐着,没有人过来招呼客人。

李末琳和肖秀雅母女在一楼餐厅里,桌上摆着蒸饺和抄手。

李末琳抽周末时间来见女儿,母女俩屁股刚坐稳,她就见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前些日子到监狱探视,丈夫肖强得知侯海洋居然考上岭西大学,嘴巴惊得闭不拢,连称奇人。想起初到看守所的艰难日子,眼泪汪汪地道:“当初在一看,如果没有蛮哥照顾,我的日子肯定生不如死,你要替我多谢他。没想到啊,他居然能考上岭西大学,蛮哥是天生的老大型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尽管丈夫对侯海洋称赞有加,李末琳仍然对看守所出来的男人深具戒心,严厉告诫女儿在大学期间不准谈恋爱,也不准与侯海洋过多接触。

见到侯海洋后,李末琳脆弱的心顿时揪紧了,她又不能假装没有看见,只得迎了上去,挤出笑脸道:“侯海洋,你们想吃什么,我帮你们点。”

侯海洋同样不太愿意跟李末琳坐在一起,道:“我和同学们来吃饭,还没有商量好吃什么。你别管我们,我们上二楼。”

杜建国眼睛一直在肖秀雅和李末琳身上打转,上楼以后,道:“蛮子,你还藏得深,从来没有说过认识肖秀雅。”

赵波疑惑地道:“刚才那位美女是你们班的?”

杜建国道:“肖秀雅是我们班的,性格内向,平时不怎么说话。”

三人在二楼等了七八分钟,才有一名面目呆板的服务员过来招呼。赵波发起牢骚:“我们等了十来分钟,你才上来服务,难怪没有啥生意。”服务员没好气地道:“老板做这个店一直在亏,他早就不想做了,连我们的工资都拖欠起,你说能有什么好态度。”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侯海洋顿时对眼前这个特色小吃店留了心。这个店位置极佳,场地条件也好,只是他原来的计划是开一个二十来平方米的小餐馆。特色小吃店楼上楼下至少两三百平方米,前期投入绝对不少。另外还有谁来具体管理的问题,他是在校生,不可能天天守在店里,要管理这种中型店必须得另寻他人。

杜建国顾不得说话,一口一个蒸饺,吃得满嘴是油,不亦乐乎。

赵波嚼着饺子,莫有所思地问道:“楼下女同学的妈看到蛮哥表情有点怪,既想表示热情,眼神又有点冷,到底是什么关系。”

杜建国咬着饺子唔唔地道:“就是,就是。肖秀雅是我们班上的,我从来不知道蛮哥和肖秀雅认识。是不是藏着秘密,说不定还是青梅竹马。”

侯海洋不想谈及岭西第一看守所那段历史,道:“你们两个不是居委会的老大娘,别疑神疑鬼。”

三个年轻人接连吃了五笼蒸饺,三碗抄手,杜建国还额外吃了一碗炒面。南方和北方都有炒面,味道各不相同。这一家特色餐馆比较偏北方口味,习惯较重口味的岭西本地人会觉得味寡。再加上特色餐馆的价格普遍高于小面馆,故此生意清淡。

侯海洋到前台付钱时,一口黄牙的老板没精打采地道:“楼下那女的帮你们付了。”侯海洋试探着问道:“你这店要打出去?”老板翻了一个白眼,道:“我这餐馆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打出去,什么意思。”侯海洋道:“你这里的味道不错,合我的胃口,如果打出去就可惜了。”老板放松了警惕,恢复懒洋洋的神情,道:“暂时不关,能做几天算几天。”

回到男生一公寓,侯海洋在门卫室拿到孔宪彬从上海寄来的信。凭着对孔宪彬的了解,此信中肯定有晏琳的消息。

他拿着信没有急于打开,斜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十多分钟,这才打开信。信上果然讲了晏琳的情况,“晏琳选择在北京读自费本科,历史专业。”他还转述了刘沪的话:“其实,晏琳心里还想着侯海洋,去北京上学前,特意到323厂茂东办事处坐了半天,侯海洋曾经写的便条、信件全部都带到身边。”

看完信,想起一意孤行的晏琳,侯海洋只觉得一股怒气上涌,又无法发泄,只能恶狠狠抽烟。

秦真高和体育委员朱方浚走进寝室,秦真高手里拿着一个皮篮球,大声道:“喂,谁会打篮球,今天我们班上和三班打比赛。”他在寝室里人缘一般,和大家都能说上两句,也能凑在一起聊,但是和谁都不交心。当上班长以后,忙于班上活动,在寝室里的时间相对更少,寝室几人都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

秦真高拿着皮球站在门口,见自己寝室无人应和,显得有点尴尬,他眼光扫过个子较高的张跃祥、裴勇和侯海洋,首先问最好说话的张跃祥,道:“张跃祥,打不打篮球?”

张跃祥很想去打球,由于家庭条件不好,暂时还没有球鞋,一时半会又没有余钱去买,推诿道:“班长,我不会打篮球。”

秦真高又问:“裴勇打不打球?”

裴勇只比侯海洋稍矮,身体壮实,有着山东汉子的彪悍,道:“我踢足球,不打篮球。”

秦真高最后才把目光转向侯海洋,道:“侯海洋打不打球,今天这场球很重要,校、系学生会体育部的头头要来看。”

前一段时间军训,同学们累得没有力气打篮球。正式开课以后,篮球场才热闹起来。侯海洋见到同学们在球场上乱抢乱跑乱投,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一直没有下场显身手,因此同学们都不知道班上还有一个篮球高手。

侯海洋接到孔宪彬来信之后便心气不顺,加上三点钟与雷成有约,道:“我下午有事,无法参加,下一场比赛我参加。”

朱方浚来到侯海洋床边,鼓动道:“三班几个家伙放大话,说是能够赢我们班上二十分。你这个身高是标准中锋,能不能克服一下,把下午的时间调一下。”

朱方浚是班里的乐天派,人缘不错。侯海洋将信件塞到枕头下,翻身坐起来准备解释。无人响应号召,秦真高已经感觉丢了面子,眼见着朱方浚说了两句,侯海洋就翻身起床,还以为他答应打球,顿觉被扫了面子,赌气道:“和三班打篮球不是我们班干部的事,也是一班全体同学的事,为了一班荣誉,会打球的都应该站出来。”

听到秦真高说话时夹枪带棒,侯海洋连解释都免了,对朱方浚道:“今天我不参加了,如果打输了,改天报仇。”

秦真高灰着脸,到其他几个寝室作动员,终于凑齐了队伍。

团支书蒋玲等在篮球场上,见班上来人不多,带着几个美女进了男生楼。在岭大,男生进入女生公寓就如缺少重武器的游击队想打鬼子炮楼,难度不小。女生进入男生公寓则如百万大军过长江,轻而易举。蒋玲沿着寝室敲门,被动员的男生们全部如打了鸡血一般前往球场当拉拉队员。

蒋玲敲开509室的门,道:“今天我们班和三班有一场比赛,女生都要去加油,你们别在寝室里偷懒。”

侯海洋无意与班上同学格格不入,道:“我今天下午有事不能打球,如果我们班上打输了,改天我参加,保证能够报仇。”

蒋玲听出了话外之意,道:“这么说来你肯定是篮球高手,参加就能打赢吗?”

侯海洋道:“差不多。”

蒋玲嫣然一笑:“你吹牛吧,个子长得高和篮球打得好是两个概念,别混为一谈。”

侯海洋道:“我何必吹牛,吹牛不是我的风格。另外提一个意见,组织这种比赛得提前出通知,不要临时动议。”

杜建国道:“蛮哥不要假装文雅,应该说不要屎胀了才挖厕所。”

“我也不知道要打球,是秦真高刚才给我说的。”蒋玲又道:“杜建国在女生面前讲话太不文明,要严肃批评。侯海洋有事,你应该没事吧,跟着我到球场去当拉拉队,江湖上有句话叫有人出人场有钱就得出钱场。”

杜建国能欣赏蒋玲的幽默,屁颠颠地跟在美女团支书身后,去给班级篮球队助威。

侯海洋在寝室里翻看了一会儿《管理学导论》,两点半,准时离开寝室。下楼时,他看到篮球场人头攒动,走到场边瞧了瞧。班级篮球赛水平确实不怎样,他实在没有太大兴趣。

星期天,行政二区没有上班。侯海洋在中会议室门口等了十分钟,雷成和韩萍才拿着书法卷轴走了过来。韩萍是音乐系大三学生,身材高挑,相貌出众,在校内回头率超高。她和雷成是一对地下恋人,只能借着书法协会的活动才能够在公众场所同时出现。

岭西大学对学生谈恋爱持宽容态度,不提倡也不反对。但是前任校党委书记和现任校党委副书梁柏文都主张校、系学生会干部不准在校期间谈恋爱,梁柏文的观点是:“学生会主席都是能岭大重点培养的人才,管不住男女关系绝对难以成大器。”

雷成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自然不能公开谈恋爱,为了前程只能压制着炽热的恋情,和韩萍保持地下党式恋爱关系。

“这一次书法作品是在省教育厅展示,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古文人相轻,岭大书协的作品绝不能让教育厅的人挑出毛病。”雷成指着堆在办公桌的卷轴,道:“我们采用优、良、差的评价体系,三人独立评价,如果一幅字有两个差评,暂时就不要到教育厅展示。为了免得协会产生不必要矛盾,若有作者问起,统一口径说未能展示作品的原因是展位不够,在第二期再展。”

由于涉及作品能否获得在省教育厅的展示机会,三人高度负责,每幅字都细细地看。近一个小时才完成最后评价工作,有四幅字得到两个以上差评,其中雷成和侯海洋共同评差的有三幅字。

随后就由雷成和侯海洋抄写标签,韩萍抓紧时间采购布展用的小物件。在抄写标签时,侯海洋试探着问道:“雷主席,我想加入学生会,为同学们服务,不知道在岭大要通过什么途径?”

雷成道:“我正想给你谈学生会的事情。按学校惯例,每学期秋季,校、系学生会都要招新干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应该主动争取加入学生会。在学生会工作可以锻炼各方面能力,更重要在分配时能占得先手,省市政府机关招人一般来说都要从学生会干部中挑选。”

侯海洋字斟句酌地道:“雷主席,我有两个问题,一是校系两级学生都同时招人时,应该如何选择,是以校学生会重点,还是系学生会为重点;二是学生会有学习部、组织部、宣传部、纪检部、体育部等,我应该选择哪一个部门。”

听到“两个如何选择”,雷成便明白侯海洋事前打听过,确实是有心到学生会工作,耐心地讲解道:“校系两级学生会都可以报名,互相不影响。但是,岭大毕业分配向来以各系为主,所以我认为工作重心还是应该放在系里。我觉得依你的条件选择宣传部比较合适。”

侯海洋道:“我原先还以为到校学生会更好,现在明白了。”

雷成又问道:“你是班干部吗?”

“不是。”

“与黄老师熟悉吗?”

“暂时还没有接触。”

“在系学生会工作必须得到系里分管学生工作领导以及辅导员的支持,否则很难。别瞧不起在学校行政体系中处于底层的辅导员,学生的命运往往就被辅导员掌握着。平时在系里注意团结同学们,所有活动都要靠同学们参与,没有同学支持,学生会干部啥事都干不成。”

雷成的介绍简明扼要,侯海洋马上领悟到大学学生会和看守所有着相当多的一致性:一是要有官方支持,否则啥事都做不成,看守所的官方代表就是警方,学生会的官方代表就是老师;二是自身要有本事,提拔提拔,领导要提,自己要能爬;三是要能团结一帮人为我所用,否则当一个光杆司令没有用处。

他由衷地道:“听雷主席一番话,我豁然开朗,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聊至兴头上,韩萍提着塑料包从外面回来,关于学生会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三人集中精力制作卷轴所需标签。

这是一个收获极大的下午,侯海洋从雷成那里淘到当学生干部的真经,他决定停止观望,积极主动参加系里和班上的各项活动。

忙了一下午,中午吃进肚子的特色小吃早被消化干净,侯海洋从行政二区出来,穿过林荫小道回寝室。经过学生三食堂时,被浓浓菜香引得肚子一阵吼叫。他快步回寝室取饭碗,在寝室听到同学们口水横飞地议论与三班的篮球大战。

杜建国是侯海洋当然拥趸,道:“这是四个班的循环赛,我们班才输一局,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侯海洋参战,定然把二班杀得落花流水。”

魏兵实诚地道:“侯海洋打过篮球吗?”

杜建国道:“就算球技不行,凭他的那个身高,肯定能压住二班那几个兔崽子,把篮板球抢到手。”

新生班级联赛是辅导员黄永贵的主意,具体实施就交给一、二、三、四班的班长。一班班长秦真高是由老师任命,他一心想做出成绩,证明自己这个班长名副其实。接受任务后,虽然准备时有点磕碰,总算还是顺利完成了第一场比赛。听着室友议论,他暗自总结道:“第一次组织比赛缺少经验,队伍组织得不好,宣传工作也没有做够,没有打海报,没有开动员会,同学们对整个比赛没有了解。侯海洋今天不参加比赛,拆我的台,以后要提防着他。”

杜建国虽然时常说些叛逆的言语,实际上集体荣誉感挺强,见侯海洋回来,积极介绍道:“蛮哥,这一次篮球比赛是班级循环赛,我们班上输了第一场,还有扳回来的机会。你到底会不会打篮球?”

侯海洋道:“会。”

秦真高在心里念了一遍“大小不记小人过”以后,道:“明天我找来体育系同学作教练,侯海洋一定要来参训。”

侯海洋压根不想和一帮水平很臭的同学训练,实打实地道:“打比赛时我肯定参加,以我的水平,训练就免了。”

秦真高道:“训练还是要参加的。二班有几个同学打得很好。下一场比赛如果输了,我们班就得不到第一名。”

侯海洋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此次比赛是什么性质,开玩笑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得不到第一名肯定也在前四名之内。”

秦真高对新生联赛看得很重,见侯海洋无所谓的态度,感觉面子又被扫了一遍,敛了笑意,阴沉着脸道:“大家都是一班成员,总得有集体荣誉感,能争第一名为什么不争。”

侯海洋不愿意和小心眼的秦真高一般见识,瞥了一眼,不再理睬他。

星期一下午没有比赛,秦真高请来体育系老乡担任一班篮球队教练,开始搞赛前集训。黑脸老乡姓唐,绰号叫黑唐,他与秦真高是街坊,从小看不惯奶油小生秦真高。这一次接受邀请的原因是他恰好想进一步提高自己带队伍的水平。黑唐还带来一个助理,同班女同学吕一帆。

在黑唐指挥下,班上几个篮球好手专心致志地训练,这让秦真高有了再战的信心。唯一令其感到不快的是侯海洋当真没有来训练,他暗道:“侯海洋真是不给面子,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找个机会扫扫他的面子。”

黄永贵途经男生一公寓时,见新生正在篮球场上训练,顺便过来看看。秦真高按照父亲传授的经验,找到机会就向黄永贵汇报自己的工作:“黄老师,我从体育系请了一个老乡作教练,提高同学们的水平,争取比赛打得好看。”

黄永贵背着手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班上个子高高的侯海洋怎么不来训练。”

秦真高抱怨道:“他这个人骄傲得很,打比赛不参加,让他训练也不来。”

黄永贵以为侯海洋不会打篮球,道:“不打篮球,浪费一米八的身高。新生要单独组织一个年级队,你负责挑队员。”

秦真高挺着胸脯道:“我尽快报一个名单过来,送给黄老师。”

黄永贵离开篮球场时,嘱咐道:“打班级赛是练兵,重点是在全校新生联赛比赛,你要心中有数。”

得到老师重用,秦真高双眼发光,踌躇满志地在场边走来走去,心道:“侯海洋不来训练,不来打比赛,以后上不了新生联队的大名单,怪不得我。”

黄永贵步行回青年教师楼,经过行政二区,迎面碰上了从书法协会出来的侯海洋。他向侯海洋招手。等到侯海洋来到身边,黑着脸道:“你怎么不打篮球,白长这么高的个子。”

侯海洋从雷成处知道了大学辅导员的重要性,在黄永贵面前态度保持良好态度,笑道:“我会打篮球,水平还不错。”

黄永贵道:“既然会打篮球,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新生篮球比赛和训练?”

侯海洋知道肯定有人在黄永贵面前说了小话,说小话者十有八九就是秦永高,他实话实说道:“打新生班级篮球赛没有事前通知,临时到寝室来喊人。我那天恰好要到书法协会帮助雷主席挑选参展稿件,这是早已经定好的事情,所以没有去。”

黄永贵与雷成关系密切,知道书法协会即将参展之事,喔了一声,算是接受侯海洋解释,又问:“今天为什么不参加训练?”

侯海洋信心十足地道:“打班级联赛,不需要训练。”

黄永贵上下打量了侯海洋两眼,道:“敢说这话是真有实力还是骄傲,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话虽然普通,意义不普通。学校最近有意图组织全校新生篮球联赛,班级赛是提前练兵。中文系长期被其他系污蔑为娘们系,这一次要打个翻身仗,把压在我们头上的娘们系的丑陋帽子去掉。你若真有本事,校级联赛就拿出吃奶的劲。”

“黄老师,现在没有看到其他系新生的水平,不敢保证拿冠军,但是打进前三名应该没有问题。”

“是骡子是马,得先拉出来溜溜,现在别吹牛。”

“明天我们班要和二班打比赛,我要参加,请黄老师临战指导。”

虽然没有看见侯海洋打球,黄永贵感受到他的强大自信心,潜意识里面相信了他的水平,笑了笑,道:“我明天一定来看你打球,希望不要吹破牛皮。”

侯海洋笑道:“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请黄老师相信我。”

黄永贵经历过寝室抽烟事件,又听了秦永高两次反映,对侯海洋心里有了不良印象,今天与侯海洋面对面谈话,对其有了稍不同以往的新印象。

星期二下午,班级联赛继续进行,一班对阵二班。

二班携战胜四班的气势,在赛前发出了必胜一班的口号,男女同学倾巢出动,到球场助战。相较之下,一班气势弱了许多。蒋玲到现场看了以后,赶紧回寝室,将不喜欢打篮球的女同学全部动员起来,在场边大呼小叫,还未开战,两个班级的拉拉队便碰出火花,都希望在气势上压倒对手。

秦真高越看越没有信心,问:“唐教练,我们班能赢吗。”

从体育系请来的唐教练面色黝黑,双手抱在胸前,神情严肃地道:“说不准,得看临场发挥。打完这场比赛,根据场上情况由吕一帆作训练安排。”

吕一帆一米七一左右,人高腿长,穿着体育系的旧训练服,青春洋溢,活力十足。她是校队成员,球技出众,但是从来没有带过队伍,这一次是跟着同学唐勇学习指导球队。

吕一帆对一班队员同样没有信心,道:“黑唐,他们这种情况用什么战术?中锋战术不行,没有合适的中锋;三分战术,他们球性都不熟,二分都没把握,更别说三分了;还是普林斯顿战术、23联防、1-3-1联防?

黑唐从大二开始就帮着普通系带队伍,经验丰富,道:“这些战术都用不上,在场下练得好好的,上场就乱。经过实践证明,唯一算得上战术的是采用最简单的档拆,中锋提上来帮后卫,后卫突破可投可传,然后就靠体力乱轰。”

吕一帆撇了撇嘴,笑道:“这就是黑唐的带队技术啊,没有什么科技含量。”

黑唐道:“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的招数虽然简单点,可是有效果啊,否则也不会请我来当教练。”

场上队员开始作准备活动,侯海洋慢条斯理走进球场。他穿了一身没有标志的球服来到篮球场。球服、球鞋是参加曾经参加茂东联赛时配置的比赛用品,虽旧却很正规,与班上几位穿戴业余的球员形成了不小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