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守望官阶
雪荣开门进了办公室,咣当把门反锁上,远远把包往沙发一扔,趴到办公桌上就放声大哭。
哭,是雪荣释放压力的绝招。这些年,雪荣守望官阶,压力很大,但又无处诉说。特别是唐家茂和过去的分管副市长不是对她的汇报请示置之不理,就是不断蚕食削弱她手中的权力,比如财政专户收取的排污费用于环境治理的越来越少,弄得雪荣上前没人搀扶,退后没人撑腰。不错,她有刘万里罩着。但刘万里高高在上,远水不解近渴。总不能什么鸡毛蒜皮都向刘万里汇报请示吧!雪荣难啊!工作压力一大,雪荣就会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大哭一场。哭自己奋斗的目标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总是遥不可及。雪荣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妈妈在正处级领导干部岗位上一干到底,她决心不走妈妈的老路,一定要超过妈妈,跃上更高的官阶。她有这个雄心,也有这个条件。刘万里就曾经给雪荣封官许愿过。刘万里放个屁,雪荣都当杆枪扛着;刘万里给她一块豆腐,雪荣都当块金砖踩着去摘月亮。
雪荣清清楚楚记得,那次跟着刘万里外出考察,几乎彻底消除了她对刘万里的恐惧。别看雪荣说话做事天不怕地不怕,劈打响快的,但见着刘万里就像老鼠见了猫,打心底发怵。说来奇怪,百姓很少怵官,越是官员越怵官。雪荣也不例外。刘万里在雪荣心目中特别神圣、特别威严,甚至有点凶恶,但那次外出考察,雪荣却看到了刘万里和蔼可亲的一面。只不过刘万里的这一面像中大奖的彩票,太稀罕了。一路上,刘万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没一点儿正形,简直一肚子花驴蛋。雪荣眼里曾经的凶神恶煞,一下变得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甚至有点像孩子般可笑了。即便如此,雪荣注意到,刘万里说笑可以,打闹也可以,别人却都让他七分,绝不会僭越一步,造次半分。刘万里有点曲高和寡,孤独求败。当时雪荣仗起胆子开了刘万里一个小姨子的玩笑。拿小姨子小舅娘子开玩笑,不伤皮肉,听着受用。刘万里果真开心死了,就势说他老婆和小姨子姓陈,雪荣的丈夫也姓陈,那么,雪荣就该算是他的小舅娘子了。于是,刘万里说了一个姑爷和小舅娘子的笑话。
一天,小舅娘子单独去找姑爷,姑爷正在家里烧鸡做饭。小舅娘子咣咣敲门:"姑爷说,等等,我把鸡拔撸拔撸。"吃饭时,两条狗钻在桌底争啃鸡骨头,厮咬起来。姑爷拿来扫帚说:"他小舅娘,腿抬起来……"
听到这里,一车同行的人全笑翻了。雪荣脸红脖子粗的,赶紧解释。但这种笑话总是令人浮想联翩。雪荣越描越黑,越想制止别人的嘲笑,别人越笑得厉害。跟着刘万里外出考察的都是各单位一把手,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不敢拿刘万里开心,还不敢拿环保局长开心?况且车上就雪荣一个女人。雪荣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我又不是刘书记的亲小舅娘子!"刘万里接茬说:"我说的就不是那个人的亲小舅娘子。"车子差点让前仰后合的笑浪掀翻掉了。雪荣哭笑不得:"刘书记,我可不喜欢开玩笑的。"刘万里猛追不舍:"哟,不玩不笑不热闹,你那样活得不累吗?"刘万里越说越没正经了,雪荣再认真计较下去,怕是有失刘万里身份,只好忍气吞声。
到了考察地点,晚上,雪荣给刘万里房间送点当地的特产过去。不值什么大钱,却特别有纪念意义。同行的男人未必想得到,雪荣却不忘对领导小恩小惠。这是她总结的为官之道——对领导要经常小恩小惠,但绝不构成行贿受贿,更不能让领导犯罪。在运河市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对领导进行慰问,出门考察却是非常好的时机了。雪荣单独和刘万里坐在异地他乡的宾馆套房里,那种宁静,那种距离,都让雪荣感到温暖,以及嗅到的刘万里的男人气息。但是,刘万里居然又一下变得那么严谨认真了。雪荣表达了自己对刘万里的忠心,刘万里欣赏雪荣的政治立场坚定。雪荣当时脸涨得通红,一再说出那句背地里不知多少次对刘万里说过的话:"刘书记对我们丁家就是再生父母。我和妈妈雪梅经常在家里念叨,刘书记是咱们丁家的大恩人,咱们就是化成灰也不能忘记刘书记的大恩大德。我妈还在家里挂着你的大照片,天天拜你哩!"刘万里听了居然没有惊讶,也没有感到荒唐,只感到非常难为情。在他看来提拔雪梅雪荣就是举手之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当时孤男寡女的,如果刘万里对雪荣动手动脚甚至非礼占有,雪荣都心甘情愿献身,许多官场女人都是这么失身的。但是,刘万里却非常理性地承诺了一句:"好好干,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好好干,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就这句话,一下就烙在雪荣心坎上了。尽管这句许愿作为一种激励也许刘万里对所有的部下都说过,但是,谁也没有像雪荣一样铭记在心,化作无穷的动力,当做追求的目标。要实现跨上更高官阶的目标,唯有出类拔萃。因此,雪荣必须女儿当自强。不过,越是要强,越会受到伤害。她虽然贵为局长,但总还是处处不如人:没像妈妈那样嫁一个好丈夫,妈妈蹲爸爸头上拉屎爸都顶着,陈利民却整天跟她叮叮当当的;没像妹妹那样遇上提拔的好机会,每升一步都比登天还难,心比天高,当上一把手局长了还嫌委屈;没像其他局长那样左右逢源,既得刘万里信任,又得唐家茂和分管副市长的赏识,工作起来举重若轻、得心应手,而是举步维艰、焦头烂额,要不是独自撑起一片天空,工作怕全趴下了。总之,雪荣要强,总想处处强于人,换位一想,却又处处不如人。因此,她特别痛苦。不放声大哭去减压,她就会像不停往里面充气的皮球,早晚会爆炸的。
从妈妈家带着一肚子气出来,说好到单位加班的。但想起雪梅要她汇报那句话,雪荣就受不了。妈妈把雪梅撮在头尖上宠着,雪梅自己也就不客气,心安理得地蹲在全家人的头尖上,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有权大三辈是不是?姐姐给你汇报?你知道姐姐有多难吗?不哭,雪荣缓解不了内心的压力。
雪荣的压力来自哪里?工作上好坏,没什么标准,压力大小算不了什么,雪荣的压力首先是来自局里人际关系的紧张。
局里几百号人,班子里七八个副局长。今天他要提拔,明天你要用车,张三家嫁了闺女,李四家娶了儿媳妇,王家死了上人。里里外外,什么事情不汇到她这里来?不是她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的工作作风,给个男人也顶不起环保局这一摊子,更别说最近局里出了一个传闻,雪荣正在查哩。
什么传闻?其实也不算是个事,就是局里有人放话要搞倒雪荣。但是,雪荣听到以后却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有人在背地想颠覆她。这一定是一个政治阴谋。
本来局里让雪荣统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班子里几个副局长都是男人,但对雪荣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年小的称她老大姐,年长的称她丁局长,没人不尊重她的。原因是雪荣走得正,站得正,处事公正,不跟任何一个副局长打得火热,走得近乎。局里什么事情都拿到局党组会的桌面上来,虽然十有八九是雪荣拍的板,但都是经过党组研究,有案可查的。即使这样,时间一长,雪荣还是不放心。因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政治,就会有圈子,就会有斗争。一样粮食吃出百样人。雪荣样样工作都想争第一,都要做得尽善尽美,只求最好,但是,就冲这一条,雪荣处事再公平,也难免会得罪人。世上哪有绝对的公正?何况她自己也遵循官场潜规则,没少做些请客送礼的小动作,甚至还从内心渴望着别人孝敬孝敬自己,那是对自己付出的一种尊重啊,但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她还是做到了诱惑面前缩手、危险来临回头,对一些不良行为敢于大胆板脸训人,从来不留情面。班子里有人对她的许多做法有不同想法,非常正常。为了掌握一些重点人头的动态,雪荣在局里培养了几个处长做自己的亲信。雪荣就是出差十天半月不回来,局里什么事情什么动静,当天就有人向雪荣报告。
那个传闻就出在最近。那天雪荣在省里开会,接到一个亲信报告,说副局长马大卫放出话来,他不相信丁局长一心扑在工作上就是大公无私的表现,肯定想捞政治资本,说不定,背地里还大把捞钱哩,否则,她想到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跑不送,天上会掉下馅饼?
马大卫有没有这话,用不着考证,完全在情理之中,哪有背地里不说人的人呢?但是,雪荣在乎自己的口碑,听不得别人半句真话。亲信还添油加醋说,马大卫扬言要把丁局长搞倒。搞倒就是像刘万里把王启明整进大牢里那样,葬送雪荣的政治前途。搞倒就是马大卫起码想篡位夺权。这事是真是假,雪荣不能轻信,但也没有核实。这事与其挑明了,还不如悄悄防他一手。雪荣在暗里观察、明里考验着马大卫,似乎发觉到点什么,似乎又不像亲信说的那样。马大卫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十有八九都有拧劲,只认死理。上级搞倒下级,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下级搞倒上级,哼哼,不那么容易。一般想搞倒上级领导的人无非两种,要么是受领导排挤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要么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考察了一下马大卫,雪荣没怎么排挤他,只在全体人员会上不点名地批评过他一次。马大卫似乎也没什么野心,安排工作没有不完成的。他分管工作只要有什么好处,马大卫都不忘记给雪荣一份。可以说,雪荣得到好处十有八九没马大卫的份,但马大卫有什么好处十有八九会想着雪荣。本来只是马大卫分管工作中的好处,可以给雪荣,也可以不给雪荣,但是,马大卫像雪荣的心态一样,图个有一把手支持工作,宁可自己少拿一点,也要把好处的大头切给雪荣。可以说,马大卫吃一只蚂蚱都要给雪荣一条大腿。可马大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成为雪荣防备的对象。从雪荣的角度看,防人一手是必要的。听了亲信报告以后,雪荣分析,凭马大卫的背景和能力水平,想取雪荣而代之,简直是睡地摸天,根本不可能。但是,治大国还如烹小鲜哩,防微杜渐,局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不引起雪荣警惕。雪荣要是还想奔自己的政治前程,就需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傍着贵人,防着小人。
这事一直压在雪荣心底,相机行事。雪荣像猫盯着老鼠一样,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盯着马大卫,防着马大卫。
其次,雪荣的压力就是来自家里。这是后话。
单说雪荣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哭了一阵子,听到加班的处长们在走廊里大声说话,才停止了哭泣,只是还没有开灯开门。也许有的处长知道雪荣在屋里,居然对着黑灯瞎火的雪荣办公室敲门。雪荣缓过劲来,说一声"等等"跑到室内洗手间洗了脸,补了妆,这才去开门给加班的处长们开会。
局里每次遇到上级要什么材料,或者上级来人检查,雪荣都要亲自把关,亲自接待。因此,处长们隔三差五轮上加班,而雪荣则三天两头加班。一加班,她必定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布置加班,她要提供思路,有时甚至拿出材料提纲。材料出来,她要修改定稿。熟悉材料的过程,也是思考的过程。凭雪荣的口才,汇报也好,报告也好,讲话也好,脱稿也能说上三天三夜,但是,雪荣还是非常重视材料。她要用材料打动上级领导,说服上级领导接受她的观点。因此,环保局的处长们对丁局长严格要求材料一直耿耿于怀。有的分管副局长还好,为她挡一挡,她就轻松多了。可马大卫最近有点滑肩膀,再大的事情轮上他都跟没事似的。亲信昨天又告诉雪荣,马大卫说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还说,你看看,环保局快变成废纸加工厂了,整天材料材料的。雪荣当即就拍桌子发火:"机关不凭材料凭什么!他马大脑袋想干什么?"马大卫绰号马大脑袋。结合有一次民主生活会上马大卫给雪荣提的意见,雪荣就发现这里有点问题。别人一玩二笑提点无关痛痒的意见,马大卫居然提了一条,建议雪荣凡事不要事必躬亲,那样会累死的。现在想想,表面上是关心雪荣,实质上不是埋怨雪荣不放权吗?不是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吗?噢,你没事找事,有事不怕事,事必躬亲,不就是想向上爬吗?怪不得每次加班,马大卫都七个狸猫八只眼地找个理由躲起来,不到单位加班!今晚不能让马大卫再滑了。雪荣嘱咐办公室:"把马局长喊来加班。就说是我点名要他来的。"
不多会儿,马大卫就到雪荣办公室报到了。
马大卫看上去的确是个大脑袋。头上没毛,灯光一照,脑门锃亮。眉毛乌黑,嘴唇又厚又红,笑哈哈的,像一尊弥勒佛。这个马大卫呀,没多少心眼,但也不是直炮筒子,就是那种老实人当官的样子,安于现状,说点实话,做点实事,没有七花八花的本领,有时甚至属算盘珠子的,不拨撸不动,拨到哪儿动到哪儿。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对没事找事的雪荣有意见。当然,也就是背地里发点牢骚而已,平时雪荣安排给他的工作,没有阳奉阴违,顶着不办的。在马大卫看来,他犯不着跟雪荣作对,更不敢跟雪荣作对。雪荣大会小会都把刘万里撮在自己的头尖上,安排什么工作都说是刘书记指示的。真的假的,没人核实,但马大卫清楚,雪荣既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天子强势,真的授权给她,要么天子无能,真的让她给挟持了。从口碑看,刘万里在运河市非常强势,不可能被雪荣挟持。因此,马大卫和所有副职一样,不敢得罪雪荣。雪荣一声令下,马大卫屁颠屁颠跑来加班了。可见,马大卫算是一个没血性的男人,谅他站在屋顶上也尿不出一丈二尺高的尿来。
马大卫进门就把门反锁上,满脸笑容坐到雪荣对面的椅子上,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放到雪荣的面前说:"上次给你报告过的,评审费。"
雪荣把信封扔给马大卫:"我没参与,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
马大卫一怔,心里疑问:丁雪荣怎么了?过去这种好处费可都是来者不拒的,今天怎么改样了?他以为雪荣客气,又拿起信封往雪荣的抽屉里塞:"我拿了,这是你的。"
雪荣肚子死死挤压住抽屉,不给马大卫打开,还板起脸说:"马局长,从今以后,你别跟我来这一套。"
马大卫停下手:"这又不是行贿受贿,完全是正当收入,丁局长怕什么?"
雪荣又摇头又摆手说:"不管是不是行贿受贿,是不是正当收入,反正,从今以后,你要给我,我就交到纪委去!"
马大卫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但还没想到为什么自己的顶头上司会对自己如此留一手。自从到雪荣手下工作,和雪荣对上级领导的想法一样,小恩小惠,既不是行贿受贿,更不会构成领导犯罪。强龙不压地头蛇,再大的领导,马大卫不去烦神,再灵的神仙,马大卫都不去烧香磕头,只拜雪荣这尊菩萨。马大卫得了什么好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雪荣,雪荣也几乎是来者不拒的。但是今天雪荣一脸愤怒,像一尊金刚母夜叉,马大卫简直莫名其妙。既然雪荣不收,那他就自己收起来了,瞅着雪荣高兴的时候再给雪荣。
"丁局长,什么指示?"马大卫严肃起来。
雪荣把明天丁市长要来调研的事情说完了又说:"涉及你分管那一块,材料一直非常薄弱,这一次你要亲自上手,不要老叫我给你改错别字标点符号。"
马大卫领命去了。这次马大卫真的没敢怠慢。两个小时过后,亲自把分管的那一块材料送到雪荣手里。马大卫心里结了个疙瘩,打算材料交差就走,结果雪荣不给他离开。马大卫只好坐在雪荣的办公室里,边看报纸边等着雪荣看材料。雪荣从头到尾仔细看了马大卫亲自操刀的材料,发现和以往大不一样,非常满意,抬起头说:"你回去休息吧。"
雪荣这一点还是令环保局全体人员非常感动的。就是她非常爱护下级,她重视的事情,只要部下提供材料,最难最苦最累的事情全由她自己大包大揽去做,无论是弄材料、跑项目,还是协调关系、争取领导支持,雪荣都事必躬亲。雪荣非常清醒,官场就那么回事,不看事情大小,只看官大官小。许多事情,她一出马,好办,因为领导重视了。安排属下去做,跑断腿,磨破嘴,难为得七死八活,未必做得好,因为领导不重视。自己一出场,三言两语就能摆平。因此,这些年,雪荣那叫一个累呀,没人能理解她。材料搜集齐了以后,雪荣就对办公室主任说:"让他们都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不过,打字室留一个人陪我,我把材料串一下,交打字室去印。"说完埋头整合材料。
雪荣又熬了大半夜。
雪荣迎接妹妹调研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但雪梅却迟迟没到环保局。雪荣着急。什么事情她都想抢个鲜水,坐在头排,而雪梅却千呼万唤不出来。打电话给雪梅的跟班处室联系,雪梅秘书说,因为节能减排上升为国家战略,环保工作非同小可,丁市长将作为压轴戏放在最后调研。雪荣听了却不以为然,存在就是合理的。经贸、工商、质监、安全生产,你能说哪个单位不重要?肯定是雪梅有顾虑,或者担心姐姐不给她面子,才把环保局可有可无地放在了最后。雪梅还没深入环保局视察工作,雪荣就在心里对妹妹有了看法。而雪梅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几天以后,雪梅真的要到环保局调研了。上班时间,雪荣接到政府办联系环保处室的电话,丁市长马上到。她安排办公室把全体人员集中到会议室,自己盛装下楼迎接雪梅。在楼下大门口站了十几分钟,不停看表,不停接打手机,心急如焚。终于看到妹妹的车子开进院子,雪荣跑上去给妹妹开车门。但在她还没触到车门把手时,车门已经打开了。雪梅一脸严肃走下了车,雪荣伸出手去握了握妹妹的手。在家里亲密无间的姐妹变得一本正经,公事公办,距离很远。
雪梅看一眼姐姐,发现雪荣脸色憔悴,眼圈有点黑。但此时此地,雪梅身份不是一个妹妹,而是一个副市长。雪荣也不是一个姐姐,而是环保局长。角色定位一定要准,否则就会乱套。因此,雪梅本来想问问姐姐怎么又熬夜了,却转而改口问:"丁局长,环保局班子多少人啊?"
雪荣回答:"七人,加上一个纪检组长,一共八人。"
雪梅又问:"编制多少?"
雪荣如数家珍:"行政编制六十五人,行政附属编制七人,事业全拨编制一百二十人,还有差补事业单位六十人。"说着就到了电梯里。同时上电梯的有人认识雪梅雪荣,没尊没贱地开了一句玩笑:"妹妹来指导姐姐工作来了!"雪梅雪荣却一点儿没笑。
到了会议室,雪荣走在妹妹身后,但高高举起双手鼓掌,带动全场热烈鼓掌。
雪梅刚落座。雪荣就请示:"丁市长,可以开始了吧?"
"开始吧。"雪梅点头。
于是,雪荣对照材料顺序,脱稿全面汇报环保局工作。从基本情况到当前工作,再到存在问题,最后提出对策建议,汇报得非常详尽。
雪梅面前摆放着材料,根本没看,只听。
雪荣汇报到最后,提出几个请求丁市长帮助解决的问题,一是排污费纳入财政统一管理后没有真正用于环保项目,每年只有不到30%用于环保项目,建议提高用于环保项目的比例。二是省里的十一五减排指标完成难度太大,建议加大对县区减排的考核力度。三是由于环保局人员老化严重,建议补充新鲜血液,每年增加招考公务员指标。
雪梅当着环保局全体人员的面,打断了雪荣的话:"丁局长,我是来全面了解环保局情况的,别跟我谈要人要钱的事情。"
雪荣一下给噎住似的,脸子顿时撂了下来。按她的脾气,当场就想跟雪梅拍桌子。噢,不谈人和钱,那还要权力干吗?!不能给环保局解决困难,还要你分管干吗?怎么一当上副市长都一个腔调,前任分管副市长也是,一听要人要钱就头大,就发脾气。但雪荣转念一想,雪梅说话虽然直了点,却也是事实。她一个副市长,既不管人,也不管钱,只管干事,向她要人要钱,岂不是强人所难?苍蝇头上能有多少血?运河市每年财政收入就那么几十亿,还不够刘万里和唐家茂塞牙缝的哩。副市长跟着喝点汤用点小钱就算不错了。要人要钱真是难为了雪梅。不过,总得把困难交给分管市长吧,副市长好歹比局长的肩膀宽点,在书记、市长那里说话管用点,雪梅要是连分管局里这些问题都不能帮助解决,哼,雪荣担心她这个副市长当得活受罪。但当着全局人的面,雪荣马上和颜悦色说了句:"我就汇报到这里,请丁市长指示。"
雪梅没什么指示。秘书早为她准备了一个调研通稿,她拿出来照着读了一遍。先高度评价了在丁雪荣同志领导下的环保局工作,然后提出四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要求。
会议结束,雪荣礼送雪梅时路过自己的办公室:"到我办公室坐坐?"
雪梅看了一下表,对随行的处长和秘书们说:"你们下去等我,我再和丁局长单独聊聊。"说完,跟着雪荣进了她的办公室。
第一次走进雪荣的办公室,雪梅"哇"了一声,一下暴露出年轻人那种少见多怪的天性;"这么大呀,简直比刘书记的办公室还气派。噢,我明白了,在这幢楼上,你就是皇上。"
雪荣的办公室不仅大,而且漂亮。桌椅颜色全是荸荠红,像是红木家具,又不可能是红木家具。乳白色真皮沙发看上去很庞大,类似五星级酒店大堂里的沙发,但放在雪荣办公室里正正好。办公室的角角落落里都摆放着绿叶植物,高高低低,有吊兰,有广玉兰,有君子兰。办公桌角上那盆蝴蝶兰姹紫嫣红开得正艳。
雪梅推开一面墙上的一个小门,里面有一张床,跟宾馆里的床似的,床上方方正正叠好的被子,平平展展的床单,看了就想躺上去睡觉。雪梅有数了,这是姐姐休息的地方。再推开另一个小门,噢,是洗漱间,卫生洁具一应俱全,居然还有一小间淋浴房。雪梅心想:这哪是办公室呀,分明是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啊!
雪荣忙着给雪梅沏茶倒水。刚才汇报时雪梅很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雪荣还沉浸在工作中:"雪梅呀,现在你成了我的分管领导了,今后你还要多支持姐姐工作呀。"
"姐,你以为副市长有多大的权呀,就是协调协调、布置布置、督查督查,做些表面文章罢了。"雪梅似乎在推托,其实说的是实话。
雪荣还是不依不饶:"那不一样,你一出面,代表政府。我再有能耐,只能代表部门。我要想把环保工作上升到政府的重要工作,你不支持,我可就难了。"
雪梅说:"我们姐妹还有什么说的。"
"哟,我怕你市长的架子一端,我大气哪敢喘呀。"雪荣巧妙地批评妹妹摆官架子。
"姐,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我敢对你端架子吗?"
"哎,咱不谈这些。妈告诉你了吧,她想请刘书记出面帮你找对象哩!"雪荣终于从云里雾里回到地上了,也从冷冰冰的工作回到了暖融融的亲情上。她想表达对妹妹婚姻大事的关心,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把妈和刘书记托出来。
哪知雪梅一听这话头就大了,把刚接过姐姐的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就要走人:"妈整天瞎操心,我又不是三岁两岁。我的事情,不要人管!我还有会,我走了。"
雪荣顺手拎起一盒化妆品,送给妹妹。那是专门为雪梅来环保局调研准备的礼物。有雪荣坐阵环保,市领导很少光临环保局,弄不好就会话不投机刺起来。但其实雪荣很多方面还是通情达理的。不仅通情达理,而且深谙官场规则。只要领导光顾,从不让领导空手而归,多少会给点纪念品。雪梅来了,当然也不例外。雪梅也不跟姐姐客气。
在楼下,看着雪梅的专车远去,雪荣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