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天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大会,进入大会发言阶段。到下午五点钟,九家发言单位已全部发言完毕,因此提前一小时散会了。
陆浩宇叫司机把车开到服装大世界去。这是全市的先进典型,九家发言单位的第一家。典型不能搀假,何况又在市委眼皮底下。他想顺便到那里看看情况。
他在服装大世界接触了二十多个员工,了解到不少真实情况,心里觉得踏实了些。这时已到下班时间,他不想去会上吃饭,把司机打发走,自己步行回家。
“陆书记,你不是在会上吗?”
背后有女人说话。陆浩宇回头一看,是市长夫人刘桂菁颠颠走来。这女人比祁云小一岁,可前几年就提前退休了,帮她的残疾儿子经营一个烟酒铺子。现在看见刘桂菁,便知道铺子就在附近。
“回家吃碗手擀面。”陆浩宇说。
刘桂菁笑容可掬地开玩笑:“这就叫妻美饭也香。祁大姐的手擀面,比会灶上的桌饭都好吃,是吧?”
“吃桌饭并不舒服。”陆浩宇说,“难道老黄不是这样?”
“是倒也是。”刘桂菁说,“不过老黄不像你,连点家庭观念都没有,一头扎到会上,两天没见面。今中午,我女儿从云州过来,想见爹一面也没见着,只好走了。”顿顿又说:“陆书记,到我家铺子跟前了,带一条烟到会上抽吧。”
陆浩宇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抽烟了。”
刘桂菁问:“你啥时戒了烟?”
陆浩宇说:“已经一年多了。”
刘桂菁点点头,颇有几分同情他说:“唉,你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也可怜哩!烟是小天火,每月就那几个钱,能烧得起吗,前两年我家老黄也下了决心要戒烟,后来办了这个铺子,每月能挣个好几千,也就不戒了。你看,我万秋拖着条腿,挣下几个钱,让他那小天火不停地烧呢。”
陆浩宇多次听祁云讲过,这刘桂菁和人说话,总要拖到她的铺子如何赚钱。祁云说:“别人不敢露富,她敢,残疾人开的铺子,又是市长的儿子,税务局是没人敢多收税的。其实,她开张时进过一批货,以后就没进过,黄山柏收下的烟。酒源源不断地充实她的货架。”现在,陆浩宇对这个铺子的妙用可算彻底明白了。如果是实实在在经营,她比别的小铺摊点好不了多少,说挣了多少钱全是假的。是怕人算活账,作掩护。但从成本核算讲,挣也是真的。别人卖一条烟一瓶酒,只是挣点批发零售间的差价,她却有不花钱的可靠货源,没有成本,卖多卖少全是利润。
陆浩宇这么想着,就说:“桂菁,我真该感谢你,你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现在下岗职工办摊点的不少,都说挣不了多少钱,你们却每月几千每年几万地挣。可见,关键还在于怎么经营,对不对?”
刘桂菁有几分得意他说:“同样一个铺子,看你怎么开呢。”
陆浩宇说:“我想开一个现场会,你们母子俩好好介绍一下经验。另外,我估计你在进货时也有绝招,把批发单位的人也一并请来,帮你总结经验。你看怎么样?”
刘桂菁的笑容顿时消失。随即又强努着笑,可强努的笑就有点不像笑了。“陆书记!”她说,脸上是那种不像笑的笑容,“你可千万不要张罗。我们个人开的小铺子,开现场会干啥?你要开我就宁可关门停业。”
陆浩宇瞧着刘桂菁着急的样子,付之一笑,迈步往前走去。边走边想:黄山柏怕人算活账,搞了个铺子。铺子是掩体,在这个掩体后面,他可是真枪实弹地干哪!
由黄山柏,他想到自己。
回到家里,正在客厅擦拭低柜的祁云问了一句:“回来啦?”陆浩宇“嗯”了一声,便进书房脱外套。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条幅,便坐到椅子上,专注地看起来。上面写的是:
绢帕蘑茹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这是我国明代兵部尚书于谦在出任山西巡抚时写的一首诗,于谦大权在手却十分清廉。当时明代社会送礼进贡已成风气,他却两手空空去朝见皇上,并留下这首诗。陆浩宇对这首诗非常喜欢,就请一位书法家朋友写了,挂到墙上作为座右铭。眼前的东西不一定时时能注意到,挂上几年了,他今天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细细解读每一句的含义,体味一个清廉官吏那种崇高境界。
善于察言观色的祁云见丈夫进门时情绪不大好,以为是会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现在又见他呆呆瞧着墙上的条幅出神,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在张宗的问题上又有反复?于是忙将一摞报纸拿进来,企图将他的注意力从于谦的诗上引开。
“看看报吧,两天的报纸,秘书拿过来的。”祁云说着,瞧陆浩宇,又忙乎她的去了。
陆浩宇开始翻阅报纸。他本是要先看《人民日报》的,可一拿《人民日报》,露出《南方周末》,一个通栏大标题使他震惊——“市委书记戚火贵被判死刑,巨额财产1300万从何而来”。他一口气看完这篇占了多半个版面的大块文章,心里很不平静,朝外喊道:“祁云,你来一下。”
祁云问:“啥事?”
陆浩宇说:“给你看篇文章。”
祁云笑道:“我读书看报不比你少,这是你以前的评价。现在退休了,时间更多,你的报纸来了,我能不先睹为快?你说吧,哪篇文章?”
陆浩宇声音高了八度:“来来来!”
祁云进来了。
陆浩宇在文章标题上拍了一掌说:“你把这篇文章读读!”
祁云十分平静地说:“读过了。海南省东方市市委书记戚火贵,纳贿敛财一千三百万元,被判处死刑。”
陆浩宇说:“你好像无动于衷?”
祁云说:“我认真读了,也没有使我们为此坐卧不安的理由。第一,戚火贵太贪,伸手要,直接索取,赤裸敛财,在一个财政收入仅有六千万的一个穷市,索取不义之财达一千三百万。第二,戚火贵太愚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官场小圈内的游戏规则,如果他能按这个规则把游戏做下去,那是不会有问题的。人家花钱是要办事,你给他把事办了,上下高兴,皆大欢喜,他为啥要检举你?检举对方的同时,自己的官职上也等于贴了耻辱的标签——花钱买的,闹得自己违纪违法,臭不可闻。有这样愚蠢的人吗?戚火贵的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败露的。你注意没有,文章中点到两个人,一个是镇党委副书记王进发,花了八万求他把其弟弟安排到市法院工作,戚火贵收了钱,却没给办事。另一个是个体户王平,想在新港搞鱼排养鱼,就朝戚火贵花了五万元,也等于扔到大海里去了。
这些人对他恨透了,因此事从这里败露不是很自然的吗?”
尽管朝夕相处三十多年,不能说对自己的妻子不了解,但眼下见她口齿如此清楚,而且过目不忘,对文章中的人名,职务。情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能不暗暗称奇。
女人五十五,已到啰嗦、饶舌、记忆减退甚至更年期情绪波动、思维混乱的年龄段,她却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祁云又说:“我们同戚火贵根本不是一回事。第一,我们比戚火贵聪明,不破坏游戏规则,得了人家好处,一定要给人家办事;第二,我们不像戚火贵那样贪婪,手头有几个,退休后生活无忧。看病无忧就足矣;第三,我们同张子宜或者张宗没有直接的行贿受贿关系,惟一的一件古董也退了。直接得到好处的是我们的儿子,可儿子也不是偷来抢来的,是经营所得。十万吨煤不是吹口气就能外运出去,容易吗?赚点钱有啥原则问题?儿子都没啥原则问题,老子能有啥事?”
陆浩宇瞧着妻子说:“祁云,你能言,善辩,思路清晰,口齿利索,这些都没变,可我感到,有一点也许是很重要的一点却是变了,你站着不累吗?坐下听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祁云坐下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陆浩宇说:“清代道光年间,有个叫陈鸿的官员奉命稽查银库。对贪官来说,这可是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差啊。
可其妻却对他说:‘你把我们母子送回老家吧。’陈鸿不解,问其何故,妻子说:‘稽查银库是个美差,假如沾上污点,投其所好的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群飞而至,祸将不测,我不忍心看到你被斩首。’本来就清廉的陈鸿被妻子这一军将得头脑更清醒了,指大发誓,决不收受贿赂。正当这时,有人给他送来一盆鲜花,陈鸿拒收,挥手令其拿走。送礼人狼狈不堪,忙乱问一失手,花盆落地摔碎,摔出许多灿烂金条……”
听到这里,祁云说:“这故事你讲过,我没有忘记。”
“讲过?”
“你被任命县委书记那天晚上,你高兴我也高兴,就上床疯狂了一回。完事后,我说你累了,睡吧。你却很兴奋,一个劲说话,你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人帮,要把县委书记干好,除自己努力外,也得家人相帮。
于是你就讲了这个故事。”
“啊,对了,想起来了。”陆浩宇说,“你当时可是自比陈鸿妻的啊!”
祁云叹了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许我变了,不过这个变化是由不得人的。香港、新加坡搞高薪养廉,但同时又有反贪专门机构,香港叫廉政公署,新加坡叫调查局。这说明,在高薪制的情况下,也有贪污受贿现象。
我们现在是低薪制,一个市委书记,只有八九百块工资,在台上也不宽裕,退休后更不经花了,后顾之忧太大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不顾丈夫的死活,硬把丈夫往火坑里推,而是在绝对无事。不影响外部形象的情况下,只要求丈夫在自我完善或者自我感觉自我评价方面稍作点让步,以换得老来无忧。要说变化,也就是这么点变化呀!
难道我是感情变了,不爱自己的丈夫了?浩宇,你说,是这样吗?”
陆浩宇仰头望着屋顶。沉默少顷,说道:“祁云,我宣布,再次向你举手投降,不过有言在先,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拉钩!”祁云说着,伸出食指,硬是钩住丈夫的食指拉了一下。
这一拉钩,拉得陆浩宇长长叹出一声,祁云也两眼闪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