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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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江林把钥匙插锁眼,轻轻一扭,门便开了,门没有反锁。

    晓诗回来了?韩江林心头一喜,打开灯,晓诗蜷曲在沙发上。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懒洋洋地把小手抬上额头挡住光。韩江林扫了一眼邓媛媛的屋子,没有人,跳上前一把搂起兰晓诗。兰晓诗以为是邓媛媛,笑骂道,闹什么闹?意识到是丈夫回来了,发黑的眼圈依然紧闭,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酸楚的笑容,双手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脖子,脸幸福地贴着宽阔的胸膛,喃喃地说,你怎么来了?

    听到你心的召唤,我急忙赶过来,韩江林问,出了什么事?传媒学硕士专攻法律,准备考法学博士?

    这一句话点到了晓诗的痛处,身体一阵悸动,牙齿狠狠地咬住韩江林的肩,不使自己哭出声来。怀里的晓诗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韩江林心疼了,拍着晓诗的背说,有什么事你说吧,高个子的到来就是替你顶起塌下来的天空。

    晓诗破涕为笑,温润的脸贴着韩江林的脸,手指点着韩江林的胸,江林,这世界上只有呆在这儿才没有风险。

    韩江林做了一个鬼脸,说,最安全的地方也是风险最大的地方,呆在这里你要付出今生今世的投资。

    晓诗爱恋地依在韩江林胸前,这是我最爽快的一次投资。说着,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怅然地说,江林,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暂时撤回我的投资。

    韩江林心一惊,怎么啦?

    没什么,晓诗摇摇头,忧悒的话随长叹而出,生意上出了一点小问题。

    听到生意上有问题,韩江林心里发毛,急问,难倒你的问题就不会是小问题,是不是这桩合同出了差错?

    晓诗沉浸在她的思想世界里,她像在回答丈夫,更像自言自语,一个阴谋,一个圈套,我们被罩在一张网里,想挣扎又摸不到网在什么地方。

    韩江林想把她放下来,严肃认真地谈一谈。晓诗任性地偎在他怀里,用温热的鼻息撩着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垂轻声说,老公,我饿了。

    韩江林忙说,还没吃饭吗?我去街上给你买盒饭来。

    晓诗白了他一眼,捶打他一拳,娇羞地说,我想要你。韩江林明白她的心情,人遭遇挫折,产生失败感的时候,特别需要情感发泄,以期获得另一种占有的快感和胜利的感受。故意取笑道,你表达不清,肚子饿叫饿,这种事情叫想。

    晓诗一声叹息,笑着说,被你一说,我肚子还真是饿了,今天忙得我都没有时间吃东西,中午只吃了一碗炒面。

    这就是女人!情绪随脑子里不断翻新的念头跳跃转移,即使像兰晓诗这样受过严格逻辑训练的女人也不例外。

    韩江林说,你提出了两个问题,目前只有一种选择,物质决定意识,还是先解决肚子问题。

    晓诗笑容满面,美丽的眼珠儿骨碌碌地转。他知道她脑子里一定又有什么古怪念头。果然,晓诗说,性爱就一定是精神上的吗?在相爱的人之间,做爱是灵与肉的结合,灵是精神,肉是物质,如果没有爱情,单纯地满足身体的欲望,这就是纯粹的物质反映而已。

    韩江林笑道,你提出了一个难题,我们先解决哪一个物质问题?

    晓诗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傻瓜,肚子饿是纯粹的物质反映,当然排在第一位啦。

    韩江林乐呵呵地笑,为了这顿饭,看来得开一个理论研讨会,不过,等到研讨会结束,我老婆瘦成赵飞燕了。

    晓诗大笑,变成赵飞燕我倒不怕,算是向古代美女看齐,我只怕瘦如骨柴,丢在大路边都没人看一眼。

    别怕别怕,现在流行骨感美人,韩江林笑问晓诗想吃什么,晓诗一声叹息,说没什么胃口。韩江林想起曾经在街头喝过的乌鸡粥味道不错,跟晓诗说了声"稍等",整装下楼。

    揭开饭盒盖子,乌鸡粥香气四溢,兰晓诗哇地惊叫起来,给了韩江林一个响亮的吻,说,知我者,老公也。边有滋有味地喝粥,边说,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生意失败时,依然能够喝上老公端来的乌鸡粥。

    别急,还有好东西,韩江林打开另一个饭盒,里面放着两只鸡腿。晓诗只是看了一眼,没精打采地用勺子舀着粥。韩江林看她泪流满面,边给她拭泪,边问,怎么啦?

    晓诗说,江林,我昨天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出国留学,我已经向美国的几所大学递交了申请,我真不知道离开你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收回投资的意思?韩江林问,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为什么选择离开?

    晓诗咬着下唇伤心地摇头,江林,这单合同出了问题,电视广告被紧急停播,说背景有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什么政治问题?经过民国政治腐败,政治就像噩梦,变得像瘟疫一样可怕,所有的人都忌讳与政治沾边。再说了,所有关于政治的问题都不可能像经济问题那样有明确的概念和界定,使得政治问题就像一个气球,可以吹大也可以缩小,完全视话语权者的需要而定。

    我也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人说铝业的背景有个太阳图案,让人联想到小日本的膏药旗,联想到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联想,联想是事实吗?太阳就是太阳,代表至高无上的光明与正确,这种正确的理解和联想不更好吗,为什么联想不利的?

    兰晓诗神色暗淡,伤心地说,对事物的正确理解没有目的,所以正确,超出事物正确意义的联想,往往怀有一定的目的,甚至是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么目的?

    这单合同是通过与阳光传媒竞争抢过来的,阳光传媒里面有省委宣传部和省电视台的个别领导的股份。

    韩江林非常气愤,说,政治行为的最终目的是谋求经济利益,在法制社会,采取这种老套的办法打击竞争对手,简直是赤裸裸的谋杀。

    政治与经济的结合属于强强联合,韩江林已经见多了这种联合,说,以经济的手段打压、消灭政治对手,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通过政治代表获得经济利益;政治观念代表了一种公正道德文化,其理念融入了公共权力,若以政治方式消灭经济上的竞争对手,似乎成为一种并不光明正大,也不道德的行为,这种方式隐蔽,在我们的社会中尤其显见。

    你不是正在研究法律吗?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正当权益。

    法律顶个屁用,兰晓诗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话。狗急跳墙,韩江林脑海里蹦出这个词,看来被逼急了,弱女子也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为什么?

    法律讲求证据,叫停北原铝业的广告只是意见,知道吗,只是意见!找电视台理论,说是宣传部领导的意见,找宣传部,宣传部说只是一个意见,对电视台的行为没有约束力,找法院,法院说这官司不好打,如果把电视台列为被告,合同上明确地说,不得违背国家法律,不得把政治意识带入到广告中去。根据宣传部的意见,电视台由此认定广告在政治方面存在问题,停播完全符合合同要求;把宣传部列为被告,人家只是提了一个意见,再说,除了经济上的纠纷,还从来没有因为意识形态上的问题,把一贯光荣而正确的党委部门告上法庭,法院的人反过来问,在意识形态上,法院完全服从宣传部门的领导,我们能宣判宣传部输掉官司吗?

    联想出来的事实不是事实,我们完全有理由赢得这场官司,涉及到对手,我感觉他们就在对面,完全能够打败他们,挥起拳头,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拳头打中的是一团空气,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赢得这场官司。兰晓诗伤感地说。

    什么是政治啊,政治就是正道,是文明,哲学家谈论政治的时候,往往把政治和文明联系在一起,政治文明引导着人类社会走向文明进步,走向合理和谐,可是,庸俗哲学把政治和斗争过于紧密地结合,把斗争变成政治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是政治走了一条庸俗化道路。

    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不不,兰晓诗摇头坚决否定韩江林的意思,说,政治斗争只是政治的一个方面,斗争本身也包含多重意义,从华夏大地政治文明的初始形态来看,政治是文明的竞争,类似于少数民族村落自然形成的寨佬权力归属之争,村民自发地把私权交给谁,谁就当寨佬,建立管理公共事务、处理纠纷的公权,而不是寨佬以暴力强行占有村民的私权。

    《孟子》和《史记》记述了尧舜时代政治权力的合理演变,尧传位给舜,舜三年没有坐上王位,他自己在河之北主政,让尧的儿子在河之南主政,天下诸侯都不到尧的儿子那里朝贡,而是向舜朝贡,官司不到尧的儿子那里打,而让舜来裁决,民间讴歌也不歌颂尧的儿子,而是歌颂舜;舜传位于禹,禹也采取舜的办法,自己在一个地方,舜的儿子在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黑格尔说,人权不是天赋的,而是历史形成的。也就是说,早期公共权力不是天赋的,也不是暴力获得的,而是历史形成的。

    韩江林如听天书,说,你真该去当历史学家。

    兰晓诗凄然一笑,我不过是考证政治这一问题,重读了一点历史。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政治权力大多靠军队取得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就是高度总结。禹的儿子夏破坏了类似于仲裁似的政治文明,强行占有了民众的私权,建立起专制制度,但这是不文明社会的本质形态,政治文明的本质就是一种和平的仲裁权。

    韩江林责备道,真是书生气,遇到问题就在书中找答案,书中哪里会有你需要的答案?

    我知道书里没有答案,可现实中也没有答案啊,兰晓诗难过地说,也许我真的该当一介书生,躲在书斋里自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普通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信仰的崩溃,而对知识分子最大的伤害莫过于理想和价值观的破灭。难怪兰晓诗会变得这么憔悴,原来在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突中,她已经落荒而逃。韩江林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慰她。

    兰晓诗说,江林,你要当官啊,要是你是省里某部门的官员,思远传媒哪会遭遇这场灾难!

    韩江林再一次感受到升官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兰晓诗先前所说的话仍在耳际:在目前政府主导资源分配的体制下,投资官场仍然是最可靠最稳定的投资。怀中这弱小的妻子,犹如后知五百的诸葛亮和刘伯温,颇有先见之明。

    江林,抱我上床去,我累了,兰晓诗说。不知道她说的是身体困倦还是内心疲惫。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兰晓诗深情地注视着韩江林,问,江林,如果我有一天真的想离开你,你会放我走吗?

    韩江林坚决地摇了摇头。

    兰晓诗说,你可记得说过花一生一世的时间来寻找失踪的我,如果我真的走了,你就再背一背我们一起读过的西蒙诺夫的诗。

    韩江林轻声问,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兰晓诗点点头,好像与韩江林已经别离,轻轻地动情地吟诵: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韩江林附和着一起吟诵:

    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韩江林火热的吻堵住了兰晓诗的嘴,一阵长吻过后,兰晓诗在韩江林耳边说,从死神手里,是你把我救了出来,我是怎样的死里逃生,只有你我两个人将会明白,全因为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韩江林说,这不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我不想等待,我只想和你长相守,永不分离。

    兰晓诗扑哧笑了起来,说,吟诗,谈情,说爱,是不是有点风花雪月的味道哦?

    韩江林也笑着拥抱妻子,理想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就是吟诗恋爱的,诗人把最美的诗句献给心上人,大概我们是新世纪拥有这种古典情结最后一对情人了。

    兰晓诗刮了刮韩江林的鼻子,谁和你是情人?我们是夫妻,情人多少带有一丝浪漫的味道,夫妻是现实的关系。

    正说着,兰晓诗的手机响了,韩江林出去从沙发上给晓诗拿来手机。接听电话,晓诗的脸色大变,勾着头呆呆地看着床单不说话。韩江林默默地靠着晓诗坐下,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秀发。

    晓诗回过身钻进韩江林怀里,一声叹息,最后的努力失败了。停顿了好一会,她才慢悠悠地道出原委,她叫邓媛媛拿出二十万元给电视台长,请他网开一面,给思远公司开绿灯,挽救思远公司的命运,电视台长拒绝了。

    韩江林说,菩萨接受香火要看香客身份,邓媛媛和台长不熟悉,他怎么敢接受陌生人的贿赂?

    兰晓诗说,邓媛媛的一个同学在电视台做主持,和这台长关系非常近,也有人说他们是情人关系,钱是托这位同学拿去的。

    怎么办?韩江林关切地问。

    公司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了,兰晓诗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坚持把公司办下去,要赔偿北原铝业双倍的违约金,制作费就花掉了百多万,哪里还有钱?

    办法总比困难多,想想办法,抗过这危难时刻,前途自然柳暗花明。

    这是官话,只能在官场上说说,人家背景深厚,我们蹚不过这趟浑水了,思远传媒遭遇的是大鱼吃小鱼的定律,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做小生意就要小背景,获得个减免税收什么的,做大生意就要大后台,没有大后台支撑,生意大了,就像垒了几十层而没有钢筋水泥支撑房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稀里哗啦,一败涂地。

    兰晓诗说,为了应付我们的申诉,明天有一个听证会,听证会暗地里早定了调,明天的听证会不过是做做样子,走一个过场。

    为了思远能够生存,要不要找潘书记疏通一下?

    兰晓诗说,姨爹属于非常正统的人,帮人都是顺水人情,不会绕着弯子帮人的,再说,这点关系我还想留着给你用。

    他还在职位上,这次帮了你,并不等于下次不能帮我呀。

    兰晓诗看着韩江林,语重心长地说,江林,你也算在官场这个江湖中混迹的人了,怎么还不了解江湖规矩?老辈子留下的人脉关系是矿藏,开采越多,矿藏的蕴藏量越少,它不会增加,自己建立的人脉关系既是种植,也是投资,春天播种的面积越广,收获越大,但收获总量并非无限,而要受到单位面积的影响和制约。

    既然是这样,创业不易,这次你求求姨爹好啦,我的事顺其自然。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晓诗说,只要你将来有出息,还愁我的事业不兴旺吗?南原广告业的总量趋于饱和,广告公司激烈竞争的结果,只是调整分割同一块蛋糕的比例,我考虑趁此全身而退,出国学习先进的传媒理念,顺便看看病,一举两得。

    思远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违反他们的意思,思远只有破产倒闭,答应他们的要求,由阳光传媒一股脑儿接收,几个股东基本能收回股本。

    这种结果也不坏。

    思远集中了目前全省最优秀的传媒人才,阳光看中的也是思远的人才,它几次下重金挖思远的人才都失败,这回做得绝了,干脆给我们来个釜底抽薪,一网打尽,思远的品牌垮了,人才散了,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算啦,能够收回股本,也算不坏的结果。

    思远像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说到孩子,兰晓诗瞄了一眼韩江林,咽了一下,叹了口气,看来只有答应他们的并购要求了,我正好可以回白云好好陪陪父母,陪陪你,以后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