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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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凌第一次到马原的单身宿舍,和她想象中一样,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极为整洁。墙壁上挂了小幅水粉画,淡淡的田园风光,有快活的孩子和婀娜的姑娘。

马原玩笑说:"怎么样?婚后可搬来同住。如果不愿煮饭的话,也可搬到我父母家去。或者我们合资买个大房子,你七我三,卧室和大厅归你管,我只要厨房和卫生间。"

婉凌翻了个白眼说:"谁要嫁给你?"

马原严肃地看着她问:"当真不嫁?"

"说不嫁就不嫁。"

"不要后悔哟!"

"绝不后悔!"

"可是……"马原故作沉思状,"如果不嫁给我的话,还有谁会愿意娶你呢?"

婉凌嗔道:"我宁可嫁给一条小狗也不要嫁给你!"

"哦。"马原点了点头说,"我正好是属狗的。"

婉凌嘴巴上没占着便宜,就拿起沙发上的坐垫去扔他。他接住坐垫,跑上来蒙在她脸上。等她挣扎着扒开坐垫的时候,他就凑过去亲吻了她。

"嫁给我好吗?"马原说,"如果你愿意嫁给一头勤劳的牛,那我就为你做一个属牛的人;如果你愿意嫁给一条忠诚的狗,那我就为你做一个属狗的人;如果你愿意嫁给一只机灵的老鼠,那我……那我已经是一只老鼠了,刚在厨房那边打了个洞。"

婉凌想笑笑不出来。这期待已久而又突如其来的幸福令她心乱如麻,她脑海中刹那间涌现着过去、将来、幸福、前程诸如此类的词语,她还无法把这些零散的词语有效地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因此她也理不清内心深处千丝万缕的想法,她只是隐隐觉得这快乐就像睡梦中的腾云驾雾,总想飞得更高更远些,可脚下始终有个什么东西牵绊着。

婉凌说:"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马原急切地问:"-几天-是几天?"

婉凌想了想说:"一星期好吗?"

马原伸出三个指头在婉凌面前晃了晃,说:"三天,三天好吗?你要知道,在这三天之中,我要把这颗滚烫的心放在冰凉的水里反复浸泡无数次,才不至于把自己给烧死。"

婉凌说:"那么好吧,那就三天。"

马原满意地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记住,只能说愿意,不能说……那个字,我也不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说。"

在机关里当久了领导的人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对自己提拔起来的下属表现出过分的关心。不光关心他们的工作,还关心他们的生活;不光关心他们的身体,还关心他们的思想;不光关心他们的白天,还关心他们的晚上。这是由机关工作的独特性所决定的,考量一个干部,不光要考量他的工作成绩,还要考量他的思想品质。思想品质这个东西是个涵盖面极广的概念,一个人的任何行为都可以跟它扯上一星半点儿关系,那么领导要关心下属的思想品质,自然就要关心他的一切行为。如果人类科学够发达的话,当领导的最好是能把下属的脑袋撬开,进入他们的思维,及时清除于工作不利的想法。

梅主席认为陈婉凌跟马原的交往是于工作不利的。马原这个人她接触过几次,油腔滑调,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一个女人要是跟上了这种男人,那就别想在工作上有所作为了。婉凌年纪轻,容易被风花雪月的东西迷惑,她觉得很有必要为她拨开迷雾,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

最近每天上午都有快递公司的人给陈婉凌送花,而婉凌也全心沉浸在儿女情长的小情小调中,一天到晚面带微笑。这天又有人送花过来,梅主席假意随口一问:"婉凌,是不是谈恋爱了?"

婉凌含羞低头说:"没有。"

"那这花是谁送的呀?不是追求你的男孩子?"

婉凌犹豫了一下,说:"就是普通朋友。"

梅主席也不再追问,她怕再追问下去,万一婉凌承认了,那她后面的话就不好说了。

因又搭讪着说:"这是什么花呀?茉莉?还挺香的。"

婉凌说:"就是野花。路边、山上,到处都有的。"

"哦。"梅主席点点头,想起来似的问,"哎,你还记得水溪那个马乡长吗?"

婉凌心上一咯噔,差点脱口叫出马原的名字。不过梅主席没明说什么事,她也就装糊涂,问:"哪个马乡长?"

梅主席漫不经心地说:"就是他们的正乡长。好像叫什么马原吧。"

"哦。"婉凌沉吟了一下,说,"有点印象。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昨天碰见他来着。"

"哦……"婉凌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梅主席接着说:"这个人能力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儿不修边幅。"

婉凌心头一凛,追问道:"他怎么不修边幅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昨天跟家里人下乡去玩,看见他跟好几个姑娘在水渠边摘花,好像那个小范也在,喏,就是范梅婷,范主任。"说着,反过头来问婉凌,"范主任你还记得吧?"

婉凌脑袋里嘤嘤嗡嗡响成一团,哪还听得见她说些什么,只嗯嗯哦哦地答应着。

梅主席接着说:"按说同事之间在一起玩笑玩笑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当领导的总要有个当领导的样子,天天嘻嘻哈哈的跟女部下混在一起,不知情的人看见了,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你说是吧?"

婉凌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想到今天就是马原向她求婚的第三天,也就是他们约定互相给予一个承诺的时候,而他居然在前一天还在跟别人鬼混。陈婉凌恨不能立刻冲到马原面前,看他对这件事情究竟做何解释。可她不能这么做,不光不能这么做,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工作。只是当她在工作间隙偶一抬头看见插在瓶子里的野花时,再没有曾经的甜蜜和亲切,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厌恶。她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花带到卫生间去丢了,还不解恨,又把插花的瓶子也给丢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下班,她再不能等了,拨通马原的电话,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马原说:"在单位呢?怎么了?"

婉凌说:"你可以回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马原犹豫了一下,玩笑说:"怎么了?等不急地想要嫁给我?"

婉凌没心思跟他开玩笑,问他:"你最早几点能回来?"

马原说:"估计最早得要四点半。不是约好等你六点下班再见面吗?怎么突然这么急?"

婉凌按捺着内心的急躁说:"那好吧,四点半见。"

实际上陈婉凌四点不到就忍不住请假出去了,打了个的直奔马原的单身宿舍。马原住在顶楼六楼,婉凌刚走到五楼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她认得这香气,是她最喜欢的寄生花散发出来的气味。她寻着那香气跨上一级一级的台阶,胸口的小鹿扑通扑通奔跑得越来越快。跨上五楼最后一级阶梯,她终于看见那香气的来源。从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上洒满了细碎的花瓣,一片一片纯洁而芳香,就像她跟马原之间的爱情。原来马原昨天请几位女同事下乡去摘花,是为了给她酝酿这份浪漫的情调。她错怪了他,在心里恨了他整整一天,为了补偿这一天的错恨,她决定嫁给他,用一生的爱来偿还这一天的恨。陈婉凌几乎是飞跑着跨过了通往六楼的阶梯,就在她准备飞身扑入马原的怀抱时,眼前的景象像一把无情的猎枪,对着纯洁无辜的飞鸟给予了致命的一击。

鸟儿死了。

一片片羽毛花一样散落。

下坠,急速下坠。

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一种上天入地的疼痛。

马原惊愕地看着陈婉凌,同时重重地推开了抱在怀里的女人。

她错了。是她错了。这满地的鲜花不是为她准备的,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为了那个婊子!

他跟她约好了四点半见面,现在是四点一十,趁着她到来之前的二十分钟,他还要跟这个婊子偷一次情。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陈婉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说:"算我瞎了眼。"

马原冲上来拉住她说:"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听我解释!"

那个婊子也冲上来拉她的手,她狠狠地甩开了,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奔下楼梯,奔过一排排高楼,奔向一片轰轰烈烈的车海。

陈婉凌躺在床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她应该在下楼梯的时候摔死,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在酗酒的时候醉死……可她仍然活着,仍然疼痛。

她的死守了二十八年的纯洁和清高是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玷污的,哪怕是她如此爱慕如此迷恋的马原。他必须偿还她的损失!她必须报复他!她报复他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再迷恋他不再爱慕他,就是毫不留情的离开他。她要离开他,斩钉截铁地跟他分手。

马原给她打了无数的电话。她把电话扔在床头柜上,任它没完没了地响着,既不接听,也不关机。不接电话和不关机,都是为了给予对方更持久更强烈的惩罚。她不能一个人难过,她要他陪着她难过,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他比她更难过,可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比她更难过呢?一个薄情寡意的男人。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一个表里不一的男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很快就会另结新欢。不,他早已另结新欢,他从来就没间断过左拥右抱的生活。一个随便在路上跟女人搭讪的男人怎么会可靠呢?陈婉凌摇头苦笑,笑自己把积攒了二十几年的感情投注到这样一个男人身上,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不论晚上对生活多么的失望透顶,天一亮还是要去上班的。陈婉凌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爬起来,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细心装扮,心情越糟糕的时候就越要呈现出光彩照人的一面。婉凌拿起手机,见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未读信息,她表情淡漠地掀动按钮逐条删除。当她跨出家门的时候,在心里轻轻对那个旧的自己说再见。

她绕过一丛长势茂盛的栀子树到柴草间拿车子,一辆停在旁边的黑色普桑鸣了一声笛,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有人缓缓摇下车窗。

马原透过车窗哀求地看着她,说:"上来好吗?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婉凌停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了。所谓的好好谈谈,只不过是给男人一个再次欺骗的机会而已。

婉凌掏出钥匙打开柴草间的门。马原不得不从车上跳下来,跟着她跑进柴草间。

马原急切地拉着婉凌的手:"我等了你一个早上,你就不能给我十分钟时间,听我把事情说个明白吗?"

婉凌轻轻拨开马原的手,用力地推动着沉重的摩托车。马原想上去帮忙,被她冷漠地拒绝。

马原两眼发红地看着她:"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婉凌说:"你有你的自由。谁都不需要原谅。"

摩托车像一只喘着粗气的动物,又烦躁又疲乏地迈开了步子,婉凌一加油门,这动物顿时咆哮起来,箭一样往前奔跑。马原开着车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婉凌跑出住宅区,跑过了几条街道,往回一看,那黑亮的车身还在。她有一瞬的感动,想要停下来跟他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然而说些什么呢?怎么说呢?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句子。婉凌硬一硬心肠,加大油门,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飞跑。跑了一会儿,快到办公大楼的时候,回身一看,那明亮而亲切的黑色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