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上背头县常务副县长的位子,东启聪方知晓什么叫官员。先前当晚报总编辑,虽然也是副县级,如今看来,那只能算是相当副县级,与一个副县长相比,无论工作的广度、强度、深度,以及它的影响力和威慑力,都差老鼻子啦!记得自己做总编辑时惟一以权谋办的私事是盖老家的新房。那是老家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找他,想发表一篇稿子,副部长知道东总编的老家新批了宅基地,还没破土动工盖房,就主动向东总编辑请缨,为东启聪老家盖房效力。副部长承诺,他能找到物美价廉的建筑队,对当上总编辑的东启聪来说,这已算不错了,少花钱,还能办成事,所以就答应了副部长的请缨,由副部长找来建筑工人,包工包料,盖老家的房子。最后房子盖成了,却不令东总编辑满意,原本打的二层小楼地基,只盖了一层,副部长讲,是东总编辑的父亲不让盖了,说够住就行了,别盖楼了。至于房子的质量,确实谈不上“物美”,也难怪干活的人,他们是乡下的建筑队,没见过啥世面,又舍不得用好材料,从房子形象到建筑质量,都不怎么样,至于工钱料钱,是便宜了。这事也怪东总编,对盖房压根儿就没个具体要求,就将这事交宣传部副部长了,副部长找来建筑队,也就不再管了,一切事都是东启聪的父亲接头,对于一个农村老人,像东启聪的父亲,只求有个新窝住下就行,房子不漏不塌能避风寒就中,这种低标准的房舍,当然好盖了。待房屋盖好,东总编方抽暇回家,一看新宅,有点失望,偌大的宅基地上,孤单地竖起四间平房,显得院落很是空旷。再看房子,无论是建材,还是工艺,都属下乘。东启聪知道,盖房的人为的是省钱,省钱是因为副部长向人家事先交代,这幢房屋的造价必须压到最低的底线,建筑一方的人明白,干这活是不能期望赚钱的,但也不能赔钱吧,那就压低成本吧……瞅着新宅,东启聪说不出什么,他不是贪心的人,也没有想过让人家垫钱盖房。最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花什么样的价钱,买什么样的物,自家花那些钱,盖成这样的房,也算可以了,主家不能再挑三道四,还该感谢副部长的热心帮助。毕竟省了不少盖房的花费。常务副县长的新感觉是从前几天一件事开始的,是午后刚刚上班,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东启聪的办公室,说是闯进,因为这人事先没与他联系,县政府办公室的人也没向他请示是否接见这人,客人就破门而入了。凡这种情况,东启聪知道,都是熟人,关系人,路过关口都是畅通的,不然,哪里能在这地方独往独来。这人进屋就掏出软中华香烟,边向东县长递烟边自我介绍。

“打扰了,东县长,俺叫宋城金,咱县人大常委,咱江口市人大代表,全县的人都知道俺是啥子农民企业家,你就喊俺老宋吧,听说你接蒋县长的班了,俺就说来看你,忙啊,一耽误,一个月过没了。这才来了,别见怪,东县长,抽上,抽上。”宋城金将打出火的火机递到东县长嘴边。

“坐……坐……”东县长吸着了中华烟,指着办公桌一侧的双人沙发说,听过宋城金的自我介绍,他不觉得惊讶了,这些天,自上任常务副县长以来,就有络绎不绝的人登门拜访,与当宣传部长不同的是,县长接待的人更为丰富多彩,不仅有政界要员,更有企业界、金融界、商贸界各色人物。

“东县长,俺已去你老家转了一圈,就是宝川县东寨乡东寨村。”宋城金弹着烟灰,目光随意的扫视着办公室四周,道出让东启聪有点不解又吃惊的话语。

“怎么,你去我老家,干什么去了?”

“没干啥,就是到你老家转了转,瞧瞧你家那庄子,要说,那宅基地选的真不赖,后有山前有水的,就是房子盖的不咋样,那么大的院子,就那几间平房,光秃秃的,就压不住阵脚。我跟他们说了,把东县长的房子接成二层小楼,再盖一溜厢房,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院子里也绿化绿化,栽上几棵石榴树、枣树。这才像个县长的家。”

“不行……不行,老宋,我家的房,怎么叫你去盖呢?”东启聪双手交叉挥舞着,有些着急地道出心里话。是啊,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个老宋,什么交情都没有,他为什么跟自己盖房,还是在老家,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宝川县东寨乡呢?是谁告诉他的?一时间,东县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东县长,你刚到咱政府,还不知道咱这地方的民俗民风,咱背头人,一个比一个厚道,一个比一个义气,如今我宋城金发了,挣着大钱了,就该办好事呀!想想,东县长,你们做官的没日没夜为俺老百姓操心做事,为的啥?俺这企业家要没有你们当官的关照,能成吗?人心都是肉长的,有钱大家花,没钱吃救济,我那账面上都八位数啦,能花完吗?嘿嘿,你就叫俺做点善事吧,东县长,给俺个机会吧。”

东启聪哪里会被宋城金说服,当然,宋城金也没跟东县长让步,两个人是在这种推拉进退中分别了。毕竟第一次谋面,有些事不能这样火速达成共识的,俗话讲,“好事多磨”。在宋城金离去不久,政府办公室的人送来了一份表格,上面打出的字迹显示二十二家道桥工程队的名称、资质及一些基本情况,他们是报名投标修建县城连接高速公路的一段公路的。看着这份表格,东县长方想起十多天前的一件事。那天,他与县政府一把手曾县长一道用过晚餐,曾县长语重心长告诉他,对门(指县委)的霍书记很快要调回江口市了,自己惟一的希望是接住县委书记,再干上一届书记,也就中了,该回去了,他说的回去,也是回江口市,他和现任县委书记都是从江口市来的干部。县长诚恳的向东启聪表示,方便的时候跟他岳父好好说说,在市委常委会上多美言美言,让自己从县长位子,顺利过渡到书记位子,之后,县长又说,只要自己离开县政府,接任县长的人肯定是你东启聪了,这只是早晚的事。末了,曾县长告诉东启聪,县城至高速公路的联络路图纸已出来了,马上要招标定工程队。原来的招标领导小组组长是他县长。这事也可以由常务副县长做,只是因为蒋县长有病住院,自己方才去顶缸了。如今你东县长来了,做这个组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听到这话,东启聪与曾县长推让一番,之后,东启聪还是挑起这个组长的担子。第二天一早,公路招标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就印制出来了。现在想来,这个宋城金,是冲着这个组长来看自己的吗?东启聪思索着刚发生的事,曾县长慷慨的将招标领导小组组长的肥差拱手让给自己,真够意思了。其实,这也是县长给常务副县长的见面礼,毕竟这位常务副县长幕后有道特殊的背景,县长明白,自己今天的慷慨,是为了明天获得上级赐予的慷慨。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慷慨。

自宋城金与东启聪接触以后,一连几天,又有十多家道桥工程队的头头要与东县长见面,或请他吃饭。只是这些人没有宋城金突袭入室的本领,他们要么是通过县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传达,说有事想见见东县长,要么是将电话直接打入东县长的办公室,自报家门,而后发出盛情邀请,告诉东县长,已在××酒店订了宴席,期望莅临赏光。对这种不期而至的事情,东启聪原则上是一一拒绝。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时候,工程队的人来找这位刚戴上招标领导小组组长帽子的东县长,目的十分明确。可是,东县长能把修建道桥的工程许诺给其中的哪一家呢?这事连东县长自己也不知道,他做招标的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一点经验没有,不,连一点经历都没有。东启聪并非那类毛头小子,鲁莽粗心又胆大妄为,对于没有把握,或不十分清楚,或有悖规则的事,他当一一拒绝,压根儿就不与他们接触。在东启聪心目中,工程发包、招标是很重要的事,虽然自己没操作过这种事,但是听说过不少,以往有干部栽倒在招标的故事中,他当记者时就采访过这类事件,没想到,自己这阵儿直接管招标的事儿,他又认真地看了一下政府打印好的招标领导小组名单。虽然自己出任这个组织的最高领导,当了组长,可是其他成员也很有实力。其中紧随自己之后的是副县长,另有三名成员。分别是县交通局长、城建局长、水利局长。领导小组下设招标办公室,交通局长兼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就设在交通局,进入这个办公室的七名工作人员,分别来自与工程有关系的局委。不用问,这些人都是招标事宜的行家里手,不仅熟悉招标的程序,也熟悉各路投标的工程队,当然,更熟悉工程队的头头脑脑。哪个人诚信厚道,哪个人刁钻狡诈,哪个人实力雄厚,哪个人的二舅是市里哪个领导人物,哪个人的根子在省城,哪个人属皮包公司,等等。哪里像自己这个刚到任的常务副县长,对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是两眼一抹黑。怎敢信口开河,轻易迈步。这时,东启聪想起岳父艾副市长的嘱咐,遇上大事随时与他通话。如今真是方便,一拨电话,就听到岳父的声音,如同对面。岳父告诉女婿,这种事是利益分配的大事,千万不能自作主张,以为自己有权,就能使用。要征求曾县长的意见,这很重要。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向霍书记汇报汇报,听听他的指示,不过,这要看具体情况再定夺。东启聪是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聪明人,岳父的指导他很明白,招标的事,必须向曾县长汇报,征求他的意见,照顾他的利益,尽管他已将招标领导小组组长的权力交给了自己。至于霍书记那边,向他汇报否,是要根据具体情况和事态发展来定夺的。从理论上讲,招标的事属行政事宜,责任和权力都在政府这边,这类事是不必向县委那边汇报的,不过,倘若县委书记是个很关心这类事的人物,又有心思插手这事,那就另当别论了。岳父指的“看具体情况再定夺”,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然而使东启聪始料不及的是,还没待他去征求曾县长的意见,县委那边的政法委书记打来电话,告诉他有一家投标修路的工程公司,不仅资质高,设备好,技术精湛,而且很守信义,在咱背头一带口碑尚好,请东县长在可能的情况下给予关照。东启聪放下电话,还没想好如何对付政法委书记时,县委那边的纪检书记敲门而入,这位年约五十、动作稳重的长者是以推心置腹的架势与年轻的东县长交谈的。他先是陈述一起因招标导致干部翻船落水的真人真事,而后道出背头这地方的特征性。多少年了,没遇过修建高速公路与县城的连接公路这么大的工程,全长三十公里啊,一级公路的标准啊!投资五六千万元啊!光中间那座跨背头河的桥造价就两千多万了啊!不得了啊,这么多钱啊!省财政直接拨款啊!比咱背头县全年的财政收入还多啊!这钱可得管好啊!千万不敢出差错啊!东县长啊,我跟你推荐个队,保准行啊!接着纪检书记就道出一家当地的道桥公司,既能修路,又会造桥,颇有实力,也守信义。说话结束时,纪检书记还是以很体贴东县长的口气道:“东县长啊,这事就靠你定了,我说的事可别为难啊,中就中,不中就不中。东县长,可别为这事作难啊,照原则办事啊,噢,我走了,走了,别送,别送。”至于为修路招标的事又有多少人找他,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一概记不清了。后来这些人都好对付,政法委书记与纪检书记不然,他们都是县委常委啊!这天,东县长匆匆吃过晚宴,就去找曾县长了,他知道曾县长正患感冒,没在晚宴上恋战,提前回他的内室歇息。他告诉曾县长,道桥工程还没有开标,好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一窝蜂的来了,这事咋办才算办得了,办得好。曾县长听着东县长发自内心的苦衷,笑哈哈地开导他,你呀,东县长,在咱这地方当县长,不怕有人找,就怕没人找。没听说,到政协就没人找了,他们自嘲是“没权没钱没人找,无责无事无烦恼”。什么无烦恼,坐着那冷板凳能不烦恼吗?东县长,他们找咱,正说明有求于咱,不找咱不行,他们求咱办事,咱怕什么,办得着的办,办不着的不办就是。你刚来,恐怕还不适应这场合,实际上,这正是咱威风的时候,东县长,我不知道你咋想的,你是想管这事,还是不想管。不,说不想管不对,这么说吧,你是想多管点这事还是想少管点这事。东县长不假思索地说,想少管点这事。曾县长说,这就对啦,这种事,你不管不行,管多了也不好。如今你是常务副县长,常务是什么意思,别人不管的事,管不了的事,常务不能甩手。再说,当下你又是招标领导小组组长,能不管吗,要是真撒手不管,任他们去办,那也不行,最后工程出了问题,咱还得负责。跟你说实话吧,东县长,这个招标领导小组组长可不是没人干,他们几个(指副县长)要争着抢着干呢,利益驱动啊!为啥不叫他们本地人当这个小组长,要是叫他们干上了,你等着看吧,最后中标的都是他们的八大姑七大姨的,用地方干部就是有这种弊端,一弄事就掉进关系网里了。也不能只怨他们照顾关系,有些关系他们想甩都甩不掉的。像你和我这样的外地人,办事就超脱多了。听着曾县长说话,东县长心中有数了,开始曾县长叫他任招标领导小组组长,分管交通城建的副县长任副组长,他还有点不大理解,不管怎么说,人家与自己都是副县长,尽管自己的副县长前面加了“常务”两字,但级别是一样的,再说,人家分工就是专抓交通城建的,无论从业务熟悉方面,还是职责权限方面,这个组长叫人家当应该更合适些。自己戴上组长帽子,见了分管交通城建的副县长,总觉得心虚理亏似的,这会儿听曾县长一说,心中豁然开朗,组长这差事如果曾县长不当,非己莫属了。

“可是,我怎么个少管法呢?曾县长,你知道,我对咱背头县的许多情况还不很清楚,虽然做了快一年的宣传部长,可是那工作跟这工作是两码事,接触的人和事太不一样了。”曾县长见东县长问得恳切认真,他也回答得实在实用,全是自己的真经:

“招标这事既是个肥差,也是个惹人的事,中标的人要感激你,没有中标的人要骂你,遇上那难缠的主,还会告状,就是你正儿八经光明正大招标,他也告你舞弊了,吃了中标人的贿赂了,可是,咱这地方,有些关系你不考虑,不关照,也真不中。像他宋城金,我看那张报名投标的名单了,这回他也报了名,要投标,这人在咱县算得上个人物了,政治上有地位,不论是咱县,还是到省城江口市,都有后台,听说就是江北省,也有领导支持他。关键是他有经济实力,他就是靠修路造桥起家的,他的道桥工程公司又是咱县最有名的,这项工程,不叫他中标,肯定不好向各方交代,至于其他投标的工程队,就不那么重要,东县长。”

东启聪已听明白,曾县长的意思是必须叫宋城金中标,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叫宋城金中标,并非他的意思,而是来自这方王国各种势力的压力所致。这时东县长已想好了,即使只是曾县长一个人的意思,他也必须照办不打折扣,说不清,那天宋城金突然进入他的办公室说事,就是曾县长做的幕后指导。想到这里,东启聪就直率地表态了:

“曾县长,你说得对,我同意你的意见,只是应该怎么关照宋老板的道桥公司,我心中还是没底,曾县长。”曾县长见东县长态度明朗果断,言语干脆利索,也就实打实的务实了:

“这条路虽然投资五千八百万元,我听说光那座跨背头河的桥就扛去了二千多万元,这样,把桥和桥两边的一段路作为一个标段,总投资不低于三千五百万元就行了,剩下的两千多万元,至少还得分三四个标段,谁愿意投就叫他们去投吧,你就别管他们了。”

“为什么分这么多标段。这样做,那么多工程队好管理吗?曾县长。”

“不分这么多标段,你就弄不成,东县长,他们(指当地干部)那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是不关照关照,招标能顺当吗?进场的工程队多了是不好管理,可是也比不叫他们中标好办。这事我有经验,也有教训。东县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曾县长,这条路和桥要是全叫宋城金干了,说不清那些没中标的人会联起手来跟咱捣蛋,是不是,曾县长。”

“他们联手,咱才不怕呢!光宋城金就把他们摆平了,关键是咱政府内部,还有县委那边,都有人啊。嘿嘿,干一件事,你看难不——”曾县长没有道明“都有人”要怎么着,只是这么一提示,东县长就明白了这话的内涵,他也跟着曾县长勉强地笑了笑,说:

“叫宋城金做三千多万的工程,剩下那两千多万再叫好几家分包,他们嫌不嫌少了。”

“谁都嫌少,我太了解这帮人了,就是他宋城金,就是给他四千万,他也嫌少,当然那几家工程队也嫌少,不过,你放心,这路一开工,他们都会找理由,叫上边追加经费的,谁不知道这条路和这架桥是省财政的款,不过要追加经费,还得省交通厅点头同意,他们那里是道桥的行家,只要他们说,先前计划的投资不够,需要再追加,主管领导就会签字追加,说追加几千万元就能追加几千万元。省里有钱,不比咱小小背头县。”

“噢!”东县长像一个小学生,听了老师的开导,方明白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不过,有些问题还是使他有点担忧,“曾县长,如果修路造桥的经费确实不够,上边又不同意追加经费,那——会不会弄成半拉子工程?”

“放心吧,东县长,他们哪一个能进场的工程队都不是白吃干饭的,都有上蹿下跳、南征北战的本领,没有他们攻不下的关口,这事不用咱操心,到时候是他们手推着咱头拱着咱往前走的,嘿嘿。你只要把大框框敲定了,小事就别管它,我的意见是,到招标时,你连露面都不露面,干脆找个理由旅游去,就说到什么地方开会了,反正咱定的大框框谁也不敢推翻,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叫他们去整,整的有了意见,由他们顶缸,整的好了,依然是你的政绩。”听着曾县长这番话,东启聪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想起前不久外地一家工程队也是修路建桥,由于在工程中偷工减料,桥刚建成试用就倒塌了,死伤许多人,那里主管这项工程的领导被定为渎职罪逮捕法办了,就试探性地说:

“咱们的背头河桥工程,可是关键,不知他宋城金的技术力量行不行?这么大的桥能胜任不能?建桥不比修路,桥一出问题……”没等东启聪的话说完,曾县长就答话了:

“这一点我早想了,他宋城金可不是个鲁莽粗心的人,别看大大咧咧的。其实他是粗中有细,又是大明白人,不像咱县有些工程队,好处揽到手了,就谁都不顾了,光知道自己赚钱,又不想后果,干什么活都敢偷工减料。宋城金在咱这地方是有信誉的,他干过的工程能经得住考验,而且,他重视使用专家,光他那工程公司就聘请了三个省里退休的高级工程师,都是专做桥梁和道路的。还有一点,就是他的关系特别广,有些活他没把握,会请高手帮忙,或是干脆转包给省里的大公司,咱所以敢把这工程交给他,就是他有头脑,又讲诚信,要不然,谁敢啊。”东启聪边听边思索曾县长的话,是啊,他宋城金能在背头县站住脚,又能戴上县人大常委、江口市人大代表的头衔,若他是个只知赚钱,不讲诚信的小人,肯定不中,也发展不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一点很重要,曾县长说他宋城金“是个大明白人”,这句话的内容其实很深,东启聪能理解,那意思是宋城金这人懂得别人为自己做的幕后工作的价值,像承包工程这事,自己中标了,他知道中标是有贵人暗中帮忙,自己赚了钱千万别只是自己花,要做到有钱大家花,要想到帮助过自己的那些贵人们。东启聪想,也许这个宋城金就靠这样为人做事,他的公司才越做越大,工程越揽越多,信誉也越来越好。不像那些鼠目寸光自私自利过河拆桥不懂知恩图报的一锤子买卖的糊涂小人。那种人,看似怪精,其实不精,他们的企业永远也做不大做不强的。这时候的东县长只担心一件事了,他问曾县长:

“要是招标进行时,他宋城金的工程公司没中标怎么办?我是说万一,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曾县长。”

“敢……”这个字十分强劲饱满的从曾县长的牙缝里挤了出来,“疯了他们啦!这种场面,他谁敢胡写胡画?谁不听话,随时就拿掉谁,这事,东县长,你?一百个放心了。在咱背头县,就没有这种万一……”听到这话时,东县长的心才释然了。

过了一个星期,东县长偕夫人艾思思到南国沿海考察,十多天后,返回背头县时,宋城金的道桥工程公司已进了工地,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这时老家打来电话,父亲告诉儿子,家中的宅房扩建开工好几天了,新盖的厢房墙起至两米高了。东启聪问父亲,是谁找的工程队?父亲反问儿子:“不是你叫人家来的吗?”儿子突然明白了,是宋城金派的人,他曾对他说过,要为自己老家的宅房扩建整修,没想到的是,他没得到主人的首肯,竟然开工了。可是,为这事,能怎么人家,主人是不兴打送礼人的。何况人家不远百里,派人为自己家修宅盖房,多辛苦啊!不感激人家,能再打击人家吗?唉,这个宋城金,就是这么个明白人吗?就是这么的诚信吗?他中了标,立竿见影,感谢关照他的贵人了……其实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顺着曾县长的思路跟着下罢了,没想到就有这种回报。面对父亲的反问,能不识时务不领情吗?东启聪含糊其辞的回答了父亲,其实是默认了这事,领了宋城金的情,也怨宋老板热情太高,攻势太猛,弄得东县长猝不及防,不得不盛情难却了。情虽然领了,好处也得了,可是在东县长心里,一直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这不是无功受禄是什么?盖房建屋,可不是小恩小惠,这事若是败露,怎么交代?每每想到老家的房宅,就不自觉的生发一种愧疚和不安,心想,待合适时机,将建房的花费还给宋老板,即使是象征性的还款,也得走走程序。东县长明白,宋老板是不会收这笔还款的,那就暗示他,即使照实际花费打一折,也得收下,收下了建房款,东县长的心才踏实,至于收多收少,并不重要。东县长悄悄对自己说,在没有与宋老板结清盖房账目之前,老家盖房的事只能是绝密,包括妻子思思和岳父艾民,也不能知晓。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东县长企图“还款”的念头渐渐淡化了,特别是他得知,仅仅在建造背头河大桥这一个项目中,宋老板的纯利润就达一千二百五十万元,如果外加桥两侧的一级公路,总利润就一千七百万元了。怎么这么高,东县长有点不解,他宋老板揽到的工程总造价也就是三千多万元,难道干这种活利润能达百分之五十吗?对东县长的疑惑,身边的行家告诉他:

“听说过吧,金桥银路铁房子。什么意思呢?建造桥梁的含金量最高,获得的利润是金子,金子多值钱啊。修建公路的利润也不低,但是比起弄桥梁,它还不行,不过它的利润可比喻为白银的价位,也很不错啊。若是盖房子就不中了,充其量利润像铁疙瘩的价格,比起路桥工程:低多了。知道吧,东县长,人家宋老板早先就是泥瓦匠出身,盖房子的,后来当了建筑队工头,再后来当了建筑公司老板,一年忙到头,盖的大楼不少,用他的话说,挣的钱就那仨核桃俩枣,不过瘾。后来不知是哪个高人指点他,他把建筑公司变成了道桥工程公司了……”得悉这些信息,东县长先前无功受禄的愧疚感不知不觉消失了,不安的情绪也荡然无存了。进而,觉得宋老板为自家出的那点力,充其量只是他身上的一根汗毛而已。只是这事得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前几天一个晚上,东县长与宋老板在背头大酒店相遇,那天两人都有应酬,宋老板趁东县长去洗手间时将他拉到一边,对他说了几句话:

“东县长,咱老家的房子算收拾好了,你抽空回家看看,有不满意的地方直说,你咋说俺咋办。建这房子,你放心,东县长,俺找的是邻边江东省的建筑队,咱背头人除了我,没一个叫他们去的,盖房的人只是干活吃饭,不管闲事,盖好走人,别说他们,就连东大叔(指东启聪的父亲),也不知我姓啥名谁,还以为我是建筑队领班呢。嘿嘿,放心吧,办这事,俺经验多了,东县长,俺跟领导办好事,决不能办成坏事,跟领导帮忙,决不会帮成倒忙。你东县长能领俺这个情,就是看得起俺,心里有俺,俺得好好谢谢你呀。别说跟你盖几间房子,就你东县长,只要张张嘴,就是盖套别墅,也有人抢着争着干哩,嘿嘿,嘿嘿……”

宋城金果然是个大明白人,不仅知道为领导帮忙办好事,还要对领导负责任,防住可能出现的负面效果。这种人,与领导打交道,领导能不放心吗?就是那一天,东县长在宴席酒场上,又听到不少关于宋城金的传闻。

宋老板慷慨大气,忠厚诚信又有慈善心肠,每逢春节年关,他老家村庄的一千余户农家,每户都能得到他送的五斤猪肉,十斤鸡蛋,这是年礼;为翻修村里的小学,他投资五十万元;为扩建乡中学,他投资八十五万元。提起宋城金,村民恨不得喊万岁,乡里也是人人伸出大拇指说:“人家宋老板,那才叫老板,好人啊!”是啊,好人就该有好报,不久以后从上边传来消息,有个大人物点名要将宋城金作为全国扶贫模范,据说,还要将他作为下届全国政协委员人选。这样一弄,背头县哪里敢怠慢,赶紧将县政协副主席的头衔许给了宋城金,只是待县政协开会时表决通过一下,就名正言顺了,眼下虽然会还没开,宋主席的叫声在某些场合已经开始了。东县长知道,这种并非从官方发布的消息,是真的,宋城金是要当背头县政协副主席了。可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有人高喊宋主席时,宋城金却满脸迷惑地说:“咋我还不知道这事,谁叫我当副主席了。嘿嘿,别乱,别乱,副主席可不是乱叫的,嘿嘿……”显然,说这话时他的神态并不严肃,嘻嘻哈哈的,显现出既豁达又粗犷的大度,给人一种满不在乎的“马大哈”感觉。其实,宋老板一点也不马大哈,他的心超乎寻常的细密,使东县长有这种感觉是刚过了元旦的第十天。那天,东县长刚从政府食堂用过早餐走进办公室,宋城金就尾随而来,欲进屋时,他的眼光往左右两侧扫视一下,见走廊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就走进屋,将门关上。没等东县长让座,就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这时间,离上班时间还差十多分钟,东县长好奇地说,这么早,你来我这,一定有什么事。宋城金说,也没啥要紧事,眼瞧过年了,我来看看,还有,你马上过生日了,我不能装马虎。没等宋老板的话讲完,东启聪就惊讶道,怎么又要过年?不是刚过了元旦,唉,至于生日,我早忘了。以往,从没人提起过什么生日,是的,东启聪说的是心里话,他看看日历,今天才元月十一日,不是刚过了阳历年吗?要说生日,三十多年了,他从没把这事当回事,只是记得小孩子时,生日那天,妈妈会煮个鸡蛋,还染上红颜色,这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后来长大了,再也没提过生日这事,今天,这个宋老板突然提起马上过生日了,方想起来,自己的生日,是个特殊的时间,大年三十,除夕夜。宋老板接着东县长的话,解释道:

“今年过年早,两个年(指农历与公历)都在元月,今儿个都腊月十九啦,不早啦,我看了,你的生日是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四,农历是庚子年腊月二十九,那年没三十,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了,好日子啊,属鼠的生在大年三十,啥都备齐了,你是想吃啥有啥,想穿啥有啥,想要啥有啥,有福……有福啊,东县长。嘿嘿……嘿嘿……”

“噢。”东启聪如梦方醒的道,“那也还有十多天呢,早呢,这过年,我就没把它当回事,宋老板,不瞒你说,我的生日,要不是你提醒,我早忘了。对,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还弄得那么清楚,公历农历都对照着。你真认真,真细心,想不到,哈哈。”东启聪轻松地笑着,递给宋城金一支香烟。两个人燃起来,屋子里出现了“云雾”。

“你是不知道,东县长,在江口市,别看离咱背头这么近,那是俩世界,大城市不到大年初一,不放假,咱这地方,过了腊八就进入大年了,到了腊月二十,也就是明天吧,机关里就没人了,都忙活过年了,就是有人,也是个把值班的,你们县政府、县委要好一点,各科室还留有人。俺嘛,今年过年不在家,过两天就出去旅游了,这回出去时间长,去的地方也远,出门前我能不跟你照个面?那就太不够意思了,东县长。”

“宋老板还这么客气,咱们又不是才认识,哈哈。”

“给……”说话间宋城金已将个信封放在东县长的办公桌一侧,又将一小叠文件把信封压住,“过年了,我该去府上拜拜,这一外出,哪还能去,太不礼貌了。东县长,你来咱县政府过头个年,我就失礼,唉,没办法,也是为陪领导,东县长,你多见谅啊,这点小意思,实在拿不出手。”

“不……不行……宋老板,我已经无功受禄了,不能再……”东启聪将文件下边的信封取出来,往宋城金身上塞。

“唉……啥子无功受禄啊,东县长,你对俺支持大了,这里边(指信封里边)就是点江口市五彩大世界的购物券,叫弟妹买个化妆品什么的,还有件皮衣票,是我特地跟你定做的,叫通讯员抽空到护坡镇护坡皮货一条街去取就行了。”说话间,宋城金将接过来的信封又压在办公桌的文件堆里,站起就要走人,边走边以不可置疑的恳切口气说,“东县长,你要是看得起你这个大哥,别,你要是认你这个大哥,就别客气,俺就没敢跟你送现金人民币,几张购物券,算啥……嘿嘿……嘿嘿……权当俺请你喝杯茶水,嘿嘿……”宋城金轻松的却又是强劲的脚步踩着爽朗的笑声,手已拉开屋门转身走了。又不想收礼,又怕动作太大惊动四邻的东县长,在与经验丰富又气质强烈的宋老板“搏击”中,他只能就范于对方。

是在宋城金的提示下,东启聪才觉察果然年关来了,县政府大院开始着微妙的变化,一拨又一拨的人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一时间,大院呈现出异常喧闹热腾的景象,乱哄哄又吵嚷嚷的,转眼间,又变得静谧安详,不动声色,甚至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大家都在干什么?一个个忙得要死,一会儿迎来,一会儿送往,一瞬间又人影俱无,销声匿迹,去向不明,谁也不去打听谁的下落,谁也不想让别人打听自个儿的下落,大家似乎早已心照不宣,各干其事。在政府,与东启聪能贴着心说话的,其实就是曾县长,其他几个副县长虽然与他十分和气,有时还会主动献些殷勤,但东启聪与他们总有一种距离感,觉得他们对自己敬而远之。也许,因为这些副县长都是背头县本乡本土人士,曾县长与东县长却同是从江口市派来的人物,由于出处不同,也就使他们的共同之处,特别是所谓的共同语言有了悬殊。另外爱与自己接近的人,是从外地招聘来的几个大学生。这大概与各人的学历和学力有关,本县本土选进政府的干部,就很少主动找自己,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二日,吃早饭时,政府小餐厅里只有曾县长与东县长,也只是早饭他们会在政府用餐,中午与晚上不是在酒店就是在宾馆,大多是陪客人。曾县长很是关切地对东县长说:

“真快,又到去年这个时候了,该去看的,该去拜的,他们都在跑啊。”曾县长说的他们,是指另外的几个副县长,这两天都跑出去了。东启聪能听明白,所谓该去看的与该去拜的,是那些有实际作用和利用价值的上级单位与上级领导,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物。虽然已从权力的位子退至二线,但依然发着余威。

“我是不是有点怠慢了,曾县长,直到眼下,我还没往江口市跑呢。”东启聪很机敏,他理解曾县长的好心。

“不怠慢,不怠慢,这几天正是跑的时候。”曾县长想,东县长不比其他几个县长,他有艾副市长做靠山,就是有些违背潜规则的事,没有走到哪个该走到的人物面前,谅那人也不敢怎么样他东县长。只是有些牵涉县里利益的事,有那斤斤计较利益得失的小人会暗中使绊子,设障碍,弄得本能弄顺当的事弄不顺当,那不是吃大亏了。“有那得去看看的人,也不一定你亲自去,东县长,只要叫他们对口的局长主任代办就行了。唉,就这么回事,年年到年关都说,不准去拜看领导,不准送这送那,可是年年都没少送,我是眼看着一年比一年送的多了,不多不行啊,这礼,也像涨工资一样,只能往上涨,不能往下落,别说落,就是与去年一般多,就不行。东县长,知道吧,不是咱背头县一家啊,人家几个县都往上涨,咱也得随着上呀。”

“每年涨的幅度该有多大?”东启聪对这种行情,确实还不大了解,他在报社当总编辑,过年也收礼,不过,那礼无论从量还是到质,与往政府送礼,往领导家送礼,是太不一样了。所以他是像学生请教老师一样,很诚恳地问这个问题。显然,他的这种提问太外行了,曾县长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吗?面对东县长谦虚求教的面孔,曾县长只是说,这事可与你分管的那些局委商量,他们知道该怎么办。说过这事以后,曾县长又对东启聪说,他想见见艾副市长,不知这两天有空儿没有,想让东县长牵个线,哪怕只见面两三分钟,如果艾副市长特别忙的话。按常理讲,一个县长求见艾副市长,本不是什么难事,作为副市长,理应抽暇接待。可是这种事对艾副市长,则行不通。也许因为艾副市长前面加了“常务”二字,又因市长在外地学习,政府的工作由他主持的缘故,找他的人就多起来,倘若他一一接见,又一一许诺,绝对不行,如果接见了这些求见者,又不能给予他们许诺,或者给予的是一头凉水,是扫兴的拒绝,那样还不如不予接见。更使艾副市长不安的事是这类求见的人物,几乎没有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头空手来的,不是提着大包大包,就是身揣“细软”之礼者,你若收下了礼,送礼人就以为可以恭候佳音,如果日后兑现不了人家的期望,送礼人岂不骂你八辈。你若拒绝收礼,送礼人出了门就敢骂你八辈,这种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所以,艾副市长是不轻易接见来访者的。这会儿,曾县长有求于自己帮忙,为他见到艾副市长牵线搭桥,东启聪还是胸有成竹的,毕竟艾副市长只有一个女儿,也只有一个女婿,与女婿搭班子的也只有一个曾县长,女婿为这事去求岳父,岳父会拒绝吗?

俗话讲,做生意要随行就市,做人得入乡随俗,做俊杰应识时务。曾县长提示他,过年了,该去看的,该去拜的,都要去跑啊……吃过早饭,他就开始落实这事了,自己没工夫去跑,让别人代劳,关键是该送的东西要送达到位,其实办这事对东县长并不费劲,只要几个电话,就行了。许多电话还没顾得打,为送礼的事,下边的人就来请示东县长了,该看该拜的地方和人物,绝大多数是不谋而合的。东县长虽然没有像别的副县长亲自率队出征或单枪匹马登门拜访,却依然忙得够戗,从腊月二十开始,就开始忙碌地接待了,全县二十二个乡镇的书记、乡镇长,全县三十三家县直机关的局长、主任,全县二十多家像样的企业总经理、董事长,外加记不清的民营企业老板,工程队头头脑脑,另有银行行长、学校校长、酒店宾馆经理等等等等,平时熟悉的不熟悉的,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这阵子纷至沓来,恳求拜见。

这是一个使东启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大年,他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一个官人的高贵与惬意。原本自己想准备的年货,却有人为自己准备好了,原本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或虽然想到但又舍弃的耗资太高的奢侈品,却也有人为自己准备好了。更重要的是,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琳琅满目的东西不用自己跑一里路,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就“送货上门”了。东启聪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没有向县里任何一个人索要礼品,甚至连暗示索取钱物的小动作都没有过。可是,丰厚的礼品却源源不断不期而至。他真想拒收某些礼品,可是,还没等他把拒绝收礼的理由道罢,对方就哀求般的要他务必收下,那意切情真的诚恳神态,由里及表流露得淋漓尽致,就差没有下跪求他了。唉,这算什么道理啊,人家送礼,还要央求自己,收下了礼,算是恩赐了送礼人,拒收礼,那是惹了送礼人。有意思,真有意思。东县长拍着脑门,有些不解,又有点得意地自言自语。天渐渐黑了下来,时钟走至晚十点半时,政府里还是人流如潮热闹非常。原来,白天往外跑的副县长都回来了,来拜见他们的人涌了进来,一拨接着一拨,像流水席一般,这种场面肯定是电话预约过的,要不,在平常的时候,别说晚上十点,就是一下班,政府大院就静得出奇了,人们大多到了酒店和宾馆了。东县长的屋里,已堆了不少年货,东县长从一个塑料袋中取出两条大中华香烟,突然发现,袋子中还放着一个信封,取出一看,信封里有厚厚一沓人民币,他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这是谁送的现钞,再数数那钱,数目还不少,他有点坐不住了,万一因为这钱出了问题,事就大了。不行,这钱不能要,烟可以收下。他走出办公室,来到曾县长的屋子。他知道,曾县长有熬夜的习惯,十点多钟,对他远不是入睡的时间。曾县长有些惊愕地看着突然敲门进来的东县长,问他有什么事吗?这时在曾县长屋里的县政府秘书长,边与东县长微笑着,边走出了县长的办公室。屋子里只有两个县长了。东县长告诉曾县长,可能是今天吧,他收到有人送来的现金,这怎么行,他想把这钱交给县委那边的纪委会。曾县长听罢他的话,很从容的告诉他,春节送礼,这些年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要是完全不收礼,肯定是行不通的,要脱离大多数人,弄得自己成孤家寡人了,唉……这事也真不好处理,从理论上讲,都好说,也好做,实际呢,不是那回事儿。其实这种官帽之事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东县长,我的意思是,这钱,要退,就退给送你的那一个人,别转手,也不要惊动纪委,你要去纪委办这事,不是把人家送钱的人给卖了。你想,那么多送礼的人,就卖了人家一个人,他的心能平衡吗?他能不生气吗?要是遇上脾气火暴的人,能稳定吗?这些人,咱别惹他们。是啊,有些人的礼是不能要,坚决不能要,不过这事要处理好,别留下啥话把。

离开曾县长办公室时,东县长一直在悄声埋怨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呢?谁送的礼都弄不清了,找谁退钱呢?唉,还是经验太少,以往哪里遇到过这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