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既然他们搞突然袭击,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三十六计”里好像有一条,叫做“请君入瓮法”对不对?你们立即行动,组织一个同样宏大的车队,也是警车开道,提前半个小时,就沿着首长走的路线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惊蛇搞一次佯攻嘛。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种情况,必然会跳出来,岂不逮个正着?
好好好,真是妙计,妙计啊!侯副区长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都连声夸赞。齐秦又沉下脸说:
不要说这些淡话了,快去准备!而且有一条,这事只我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乱讲。
都是一群废物!等大家都走了,齐秦才在心里骂着,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紧张了,头居然剧烈地疼起来。如果总这样,再机灵的头脑也非爆炸不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也似乎耗尽了,瘫软地在沙发上躺下来。
就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公交部门又逮着了躺在草丛里的白老头。在紧张的接待间隙,听侯副区长给他们讲了这个情况,齐秦心里又一惊,真险啊!等到首长一走,齐秦立刻让信访局长把白老头领到了他的办公室。
老头子依旧穿着那一身脏兮兮的孝布,头发胡子全白了,不过脸上的气色还好。在市委工作的时候,齐秦就熟悉这老头儿,只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么事儿。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非把老头子这事儿解决不可!看着老头子那一身常年不变的孝衣,齐秦忽然觉得很刺眼也很伤心,想起前几天纺织厂技改项目开工剪彩还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装,立刻让秘书拿出来,逼着老头子换上,又为他沏上茶、点上烟,才仔仔细细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访材料来。
白老头似乎不习惯那一身簇新的西装,不住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脖子也似乎痒痒的,不住地蹭来蹭去。对于那一盒红塔山,倒显然能够适应,贪婪地一根接一根连着抽,不一会儿已抽得满屋烟雾缭绕了……信访局长几次想骂又忍住了,只好把几扇窗户全打开,又拉开了换气扇。
等看罢所有的材料,齐秦嘱咐白老头先回去,这事他一定会解决的。上访这些年了,白老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着他直叹气。不过这一次运气不错,烟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还白捡了一套衣服。而且都是他这辈子梦也梦不见的好东西,所以老头子倒是很知足,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望着老头子的背影,齐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责任感,只是老头子似乎很木讷,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对他感激涕零,心里有点儿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谁有这么大胆子,连点儿礼貌也没有,除非是上访户,齐秦心里挺不快。定睛一看,原来是韩东新。坐,坐!他只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这位市经委主任打了招呼。
韩东新也不客气,一坐下就大声嚷嚷起来:
我说齐秦,你好大的胆子哟!纺织厂几千万的技改资金,好歹也是我们市经委跑下来的。按照新的改制方案,作为新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经委投入的资金占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东嘛,为什么你一上任,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工程发包出去了?
齐秦听了他这么说,心里便更加不快起来。资金你帮着跑了跑这不假,但是厂子毕竟是我们古城区的,而且还有固定资产原值好几亿,你怎么就成大股东了?现在一说工程,许多人鼻子就特别灵,总觉着这里是块肥肉,都想来切一刀,不管国营个体,工程单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达到了百分之十几。但是,齐秦不想和他说这些,而且有些事说也说不清,只好嘿嘿笑着说:
敬爱的韩主任,这事你算是把我问住了。一个区,这么大摊子,那个项目从你们部门来说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来毕竟是一个个案。特别是发包工程这类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侯副区长嘛,他具体分管这项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插手?
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齐秦依旧哈哈地笑着,一边敲着办公桌说:我说你呀,毕竟在地方上呆的时间短,而且没有在各个环节都试一试,所以有些事儿不太清楚。这事倒是上过党政联席会议,但只是听取了一下汇报,明确了一些原则,确定由工业副区长老侯同志主抓此项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给老侯了……你要知道,许多时候管得越多越细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于调动下面的积极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说的有理,那我就找这个姓侯的去!韩东新忽地又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就向外走。看着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样子,齐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只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个小时,韩东新又返回来,一进门便气急败坏地说:
不行,你们这纯粹是耍我嘛……你说什么?我齐秦长了几个脑袋,敢耍你这么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没见着他?齐秦依旧微笑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见当然见着了,但是他说他一点儿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儿多的是,他只是个磨道的驴,听吆喝!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听你的嘛。
他真这样说的?
他当然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
胡扯!纯粹是胡扯!齐秦一听就火了,立刻怒气冲冲地说:老侯这个人,毕竟是从基层上来的,没念过多少书,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听我的,哼!他要是听我的就好了,只怕是有什么麻烦,就全推到我这儿了……想不到韩东新倒为老侯抱打起不平来:不过我倒觉得,恐怕老侯说的倒也是实情。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人家老侯。今儿我找你,实在是找对了。你要说不下个子丑寅卯,我今儿就不走了。
说着话,韩东新果真在沙发上坐好,摆下了一个打持久战的架势。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略作沉思,只好说“你等着”,一个电话打到了老侯办公室。
老侯啊,我是齐秦。刚才韩主任说的那事儿,你还是要实事求是地向韩主任解释解释嘛。能改变的就坚决改变,不能改的也要向韩主任解释清楚。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韩主任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参考的。不过,我倒觉得,现在这事情,包给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几家就多几个竞争对手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包给农建队,主要是土建工程嘛。当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虑,我们总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嘛……反过来说嘛,越是这样,越是要注意工程质量,加强工程监理。总之一句话,说由你全权负责就由你全权负责,市委是相信你的,区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经委汇报,多向韩主任请示……说到这儿,齐秦自己也嘿嘿笑个不停,慢慢撂下电话耳机,直直地盯着韩东新,好一会儿才说:
好啦,就这样吧?我让他三天之内打一份请示报告,专门到市经委向兄弟汇报一次?要不,现在就让他过我这儿来?
这、这这……韩东新支吾着,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怔怔地看了齐秦好半天,好像不认识似的,最后只好脸儿发灰地站起来,边走边扭头对他说:
齐秦呀齐秦,你给我玩这个,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即使我没办法,还有上头呢。你要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要是真出了事儿,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当然,吃不了就打包,这是时尚嘛!齐秦更加温和地笑着,起身去和他握手,又连着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有事好好说。要不,时候不早了,吃了午饭再走?
谢谢,我不饿!
看样子韩东新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脸上竟有了怒容,使劲甩开他的手,噔噔地下了楼。
韩东新前脚走,老侯后脚就踏进来,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脸色不阴不阳,不喜不怒,一点儿也看出不他的内心世界来。对于他这个样子,齐秦有时很欣赏,有时又觉得有点后怕,总觉得后面还隐着一双眼睛似的。
老侯不说话,齐秦便也不开口。两个人默然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侯似乎终于憋不住了,慢悠悠地开口道:
这事儿咱能扛过去不?
你认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里扛得动,这主要看您呢。
哼……齐秦微微冷笑着: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头……
老侯似乎有点发慌,立刻打断他的话:齐书记,我不是那意思……
齐秦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提高声音说: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们俩之间,用不着架桥,直来直去好啦。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书记是什么关系,和他是什么关系。别以为单书记倒了台,他们韩家就得势了,差得远呢,韩家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书记扛,你想想,凭他,能扛得过全书记?
那是、那是……
老侯说得极其简洁,好像连语言也吝啬得不想多说一句。对于他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齐秦实在反感,又实在毫无办法,只好自己唱独角戏:
当然,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不要把关系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对谁也不好。中国的事情,还是要和为贵嘛。韩东新咬住这事儿不放,也无非是利益之争。在这方面,你可以说是老手了,有的是办法。比方说,可先以董事会的名义,给他送一个大红包。
这事我已经做过了,这家伙软硬不吃,无论如何都不要。
老侯面露难色。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不收,是因为对你不信任,怕你暗藏着录音机之类的。有一个相当级别的领导就曾是这样,大凡送礼的来了,如果一言不发,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说话,特别是提到办什么什么之类话题,或者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还会把你送到纪检那里呢……
听他这样说,老侯无声地笑起来,压低声音说:此人我知道是谁,只是不能说。
知道就好,不说更好。
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老侯却依旧满脸难色:如果这也不行,我可就没办法了。
怎么会没办法,这可不像你老侯吧?齐秦这下真不高兴了,说话间不由得有点愠怒,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想了想,只好严肃地说:
告诉你,方针不能变,办法由你去想,你难道还等着我去教你吗?而且,一个区委书记,一个副区长,居然讨论起这种事情来,岂不太脱离原则了?
好,我懂了……
齐秦一动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望着他鳗鱼般细而长的背影,齐秦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齐秦的坚决过问下,白老头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访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原来经办此案的政法干部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离开了政法战线,所以案件的复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等到真相大白,齐秦也有点傻眼了。原来在当年“严打”的时候,他儿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几个人都是朋友,案发时白德全又在现场,所以就被公安干警稀里糊涂抓了回来。真想不到,一个拖了十几年的老大难信访案件,竟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在欣喜之余,齐秦立刻嘱咐有关部门,把调查取证过程以及这些年来历届领导的批示、处理情况全部写出来,向市委打了一个正式报告。他又专程赶到市委、市政府,向全书记和各位领导专门做了一次汇报。一群报刊记者也及时赶到,从各个角度采写报道,连续在大报小报登出一系列文章……在齐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觉立刻看到了这一事件后面所隐藏的深刻意义,立刻在全市召开了规模空前的信访工作会议,并提出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口号,叫做“带着感情抓工作,带着案件下基层”,受到与会干部的一致好评。不几天时间,这个响亮的口号又迅速传播到省城,出现在某位重要领导口中,出现在省委、省政府的许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简报中。一时间,许多干部一讲现状总是引用这两句话,似乎不说这两句话,就有点儿跟不上形势的味道了。
在古城区,齐秦也先后召开会议,对查案有功人员进行了大规模的表彰奖励,对这件事的意义进行了反复阐述。本着贯彻全书记那两句话的精神,齐秦又提出了一个更加重要也更具深远意义的问题,这就是要以此加深对党员干部的思想政治教育,并在全区实施“百、千、万党建龙头工程”,以推动全区整体工作,创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所谓“百、千、万”,就是要抽调一百名科以上负责干部,深入到一千个村庄农户,联系一万个贫困人口。这个口号一经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响,连全世昌书记也多次在大会上讲,古城区的“百、千、万工程”是个创举,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借鉴意义,并要求赵广陵等一杆子机关干部下乡调查,形成一个有分量的调查报告。后来,赵广陵推说云迪有病不能去,只好由常中仁带队下乡。常中仁自己也懒得动笔,干脆给齐秦打个电话,由古城区写了个调查报告送回来,他又在上面改了一气,整整齐齐打印出来分送各位领导。后来,这份材料几经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级的某个部门,刚好这个部门又在开展一个普遍性的活动,觉得很有借鉴意义,主要领导在上面亲自批了一段话……这下可了不得,齐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处流传着,齐秦很快就要调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工作间隙,齐秦带着平反文件和一大笔行政赔偿金,率领公、检、法、信访等部门的负责人,亲自到村里找这位白守仁白老头去了。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远远地看到了村边矮墙下一群一伙的人们,还听到了低沉的鼓乐声。是不是村里在过古会?等走到村边,齐秦领着一伙干部下了车,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搭着一个小布篷,上面悬挂着白对联,篷子里赫然摆着一只血红的棺材,几个吹鼓手正有板有眼地吹奏着古老的“大得胜”民乐。齐秦挤过去一看,对联是这样写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横批:驾鹤西游。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却是“故显考白公讳守仁之灵位”。这时,一个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来,恍惚之间,简直就是白老头本人。等走到跟前,这个人忽然开口说:
你……是不是齐书记?
你认识我?
不,看电视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这是我爹。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表现好,减刑,已经好几年了。
原来这样……齐秦呆呆地看着这个农村后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韩东新本无意官场,现在却愈来愈感到,即使不为自己,也必须在官场上好好拼搏一下了。
离开那家大型露天煤矿,来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市经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召。如果不是全世昌提出要搞经济调整,几次去煤矿拜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那里的。在那么一个现代化大型企业,他已经干了八九年,工资又比地方上高好多倍,凭什么要半道改嫁,来当这么个破经委主任呢?为了让他走官场正途,老父亲和他吵了多少架,但他始终很清楚,自己也许是一个高超的业务干部、高明的企业经理,却绝不是一个玩政治的高手。由于家庭的因素,他从小就对政治十分厌恶,总觉得那里面波诡云谲,太不好把握也太没成就感。老母亲当年几上几下,也曾是全省风云人物,最后不是一直病病歪歪躺在家里?老父亲沉稳雄健,官做得也够大了,却一夜之间什么也不是了,平日天天围着父亲转的那些人都哪里去了?甚至连原来的秘书都极少登门,似乎生怕被画了什么线,沾了什么晦气,看看都令人伤心……还有姐夫魏刚,当年也曾是市委大院的政治新星,不是也一下“夕贬潮州路八千”,成了一个忙死忙活的小商人?所以,当全世昌真诚地请他出山时,韩东新颇费了一番踌躇,并明确提了几个要求:一是同进同退,除了你全世昌,我不侍候别人;二是有话讲在当面,不要到时你和我也玩起政治手腕来;三是如果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不称职、不好用了,你就提出来,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全世昌当时哈哈大笑,一张口全答应下来。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年多时间,他和全世昌的关系就好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
自从齐秦当了区委书记,全世昌好像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见了面总是匆匆握一下手,就立刻走开了。他多次找全世昌汇报工作,全世昌也总是说,他现在正忙着,有事先向市长讲,那眼神闪闪烁烁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说没竞争上古城区委书记,最遗憾最生气的其实是赵广陵,对于我韩东新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如果全世昌以为我会为这个和他吵闹,也太小瞧我韩东新了。听人们讲,任命下达的第二天,赵广陵就独自来到一家小饭店,独自一人喝了一瓶子闷酒,然后便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电话不接,手机不开,传呼不回,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老婆云迪,一向活泼的她也脸儿灰塌塌的,好像病了似的。后来,说起赵广陵这档子事儿,云迪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不仅大骂全世昌,大骂齐秦,甚至连自家男人也大骂不止,把赵广陵描述得一无是处,典型的书呆子,跟着他似乎是天大的委屈,弄得韩东新也十分尴尬,只好逃也似的离开了她……
不论男人女人,怎么一沾上政治这个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样看来,找阎丽雯算是找对了。齐秦上任之后的第二天,阎丽雯一回了家,就一脸深情地对他说:
东新,我觉得你选的对。区委书记那种热位子,闹好了是个台阶,闹不好是个染缸,本来是好人也会变坏的。
此话怎讲?
韩东新惊奇地望着她,不知老婆何以会这样说。
就是嘛!你看齐秦,好像一下就变了个人。
你见到他了?
没有……阎丽雯嗫嚅着:不过我总觉得,齐秦这个,迟早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的。
在许多问题上,女人的感觉是很敏锐的,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透视本领。自从与阎丽雯结了婚,他总是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在她那一个精致的小脑袋里,似乎总装着许多不被人知而又千奇百怪的神奇念头和想法。这些年来,韩东新身后总是围着一堆又一堆女人,但是他总觉得,这些女人一个个都头脑简单,愚蠢而又浅薄,但又出奇地虚荣,没有一个不是冲着他家的地位和他的职务的,只有阎丽雯这女人,却根本不为这些所动,是一个真正有情趣的活脱脱的女人,一个纯粹的从里到外充满女人味的女人。真奇怪,这样一个好女人,赵广陵居然会消受不起,乐颠颠地和那个云迪结了婚。女人就是女人,地位职业家庭等等,那纯粹是扯淡!
阎丽雯的说法完全是对的。这些天来,齐秦已经变得愈来愈狂妄自大,似乎他那个官儿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了。所谓利令智昏,不栽跟头才是咄咄怪事呢!为了纺织厂技改项目的事儿,他已经和这位书记大人弄僵了,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个几千万的项目,大大小小进了六七个工程队,而且不少都是资质很低的农建队,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其中的奥妙。韩东新做了调查,其中有几家工程队,拐来拐去都是齐秦的关系户,这正常吗?自从和齐秦吵架之后,老侯和几个包工头儿、厂领导就纷纷找上门来,有拿红包的,有拿烟酒的,也有拿各种贵重物品的……这种行为,真的令人愤慨!后来,姓侯的把魏刚也搬了出来,气得他把姐夫也大骂一通,魏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是难堪极了。
这天夜里,全世昌突然打来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过去一下,书记如此谦和,亲自来电话相邀,这可是很不寻常的。韩东新也正想汇报一下纺织厂的事儿,嘱咐丽雯和孩子早点休息,就迅速赶到了全世昌家。
全世昌家没有搬来,市委为他准备的小洋楼也不住,独自在里仁巷借住了一个偏僻的小四合院,院里遍植枝叶披拂的垂柳,倒是挺幽静的。里仁巷是古城硕果仅存的古巷子了,旁边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大鼓楼。一到傍晚,鼓楼上大雁翩飞,成千上万,蔚为大观。当他走进客厅,全世昌正披着一件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看到他进来,全世昌指指旁边的沙发,又把一盒中华烟扔到他面前:
最近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议论很多,而且都比较难听。
在全世昌面前,韩东新历来有甚说甚,毫不拘谨。
是吗,你给我说说。
我想,还是不说的好。韩东新故作欲言又止。
为什么?
我怕您承受不起。
你说什么?!
全世昌果然有点动怒,呼地坐了起来。
韩东新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忽然换个口气说:
咱们说别的吧。您是博导,大学问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什么叫色厉内荏?
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些日子市委开会,您在会上大发雷霆,就当前人们痛恨的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现象,说了许多措辞激烈的话,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您来古城之后第一次发这么大火。我旁边坐的一个干部,用指头在桌子上写了这么四个字,后来又擦了。您知道,我是学的理科,文字功夫不深,所以特意向您请教。
韩东新还要往下说,全世昌的脸色已有点难看起来,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韩东新便就此打住,不说了。
说,再说下去!
全世昌似乎平静下来。
好吧。我个人认为,光发火是没有用的,关健是看行动。马克思当年就讲过了,一步实际行动胜过一沓纲领。而且,马克思还讲过,历史一般都是重复两次,只不过第一次出现时是悲剧,而第二次就变成了喜剧。我的意思是说,在单龙泉时代,古城买官卖官成风,但单龙泉自己也总是逢会必讲,逢讲必骂,您可不能再重复他的路子了。
这一下,全世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但他显然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爆发出来,如果换了单龙泉,早和韩东新吵起来了。一直走了好一会儿,全世昌狂暴的内心似乎又一次平静下来,依旧微笑着:
东新啊,我和你是有约在先的,所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的。况且,生气是无能的表现,生气也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在一块如此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我注定要承受许多许多。其实,这些传言我也听到不少。用了一个齐秦,就引来很多的流言蜚语,有人甚至传得神乎其神,说齐秦给了我二十万。对于这种无稽之谈,你韩东新相信吗?
这个嘛……如果说实话,我是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因为齐秦的使用,的确比较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当时投票,齐秦排名第一,这可是群众选出来的。
真的?
当然真的。
对于这个结果,韩东新一直很困惑,魏刚和姐姐她们更是根本不信,一口咬定那纯粹是个幌子。对于眼前的这个人,韩东新也有点困惑起来,因为他显得那样诚恳那样实在,而他讲的内容又与现实差距那么大,与许多干部私下的议论截然相反。是大家都误会了,还是这个人太会作伪了?虚伪,如果虚伪到如此真诚的程度,那就太令人可怕了。韩东新始终注意捕捉着金丝眼镜后那深潭般的眼睛,捕捉着眼睛里的每一丝波纹,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愚蠢,下级怎么能跟上级较真呢,只好低下头不吱声了。
全世昌忽然严肃地说:
不要再闲扯了,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今儿我专门请你来,是要和你谈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就是对于齐秦和古城区的工作,我们就是要坚决支持。在这一点上,不管外面人怎么说,我的态度始终是不变的,也希望你们正确对待。
韩东新心里不由得冷笑不已,原来这样,想要封我的嘴,弹压我?我韩东新偏不吃这一套!立刻大着胆子,把有关区纺织厂改造的前前后后向全世昌汇报了一次,最后以同样严肃的口吻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希望市委和全书记能够干涉、过问。如果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听着他不动声色又言之凿凿的汇报,全世昌的脸色明显地难看起来,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吃了他似的……等他说完,全世昌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好半天才冷笑着说:
我已经讲了,对于古城区的工作我们都要坚决支持。这件事,我可以问问齐秦。但是,我相信齐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后你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失望与愤怒的交织中,韩东新似乎终于明白齐秦之所以那样忘乎所以的真正原因了,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直走到阴幽的院子里,才扭头丢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免了我吧。
11
冯慧生又站起来,兴奋地对他说:其实,你老弟对我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这一段虽然走了背运,但是从内心讲并不怨你。要恨,我只恨古城历史上就是一个工业基础十分薄弱的地方,所谓国有工业,都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办“小化肥、小水泥、小钢铁”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些年撤县建市,城市扩大了好几倍,基础建设突飞猛进,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但是工业项目没上几个,支撑古城经济的依然是这些小企业,按报表统计足有五十多个,但真正运转的不到三分之一。自从当了经委主任,韩东新一直就在琢磨如何加快这些小企业的改革、改造步伐。方案拿出来了,报告也打上去了,然而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同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那样可笑,一点手段和办法也没有了。坐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手捧着那一堆材料、报告,真的非常沮丧。国情就是这样,如果主要领导不支持,作为一个部门负责人,他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不知怎的,他和全世昌吵架的事竟很快在干部们中间传播开来,许多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他们就在现场一般,许多关系好点儿的纷纷打电话,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辞职?有人甚至断言,他现在已经辞职了,只等着市委常委会批准呢。一上班,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围满了人。一问才知,原来都是几个正在改制的企业职工代表。在目前的改制中,一些原来的厂长、经理被撤了职,企业正在召开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新的领导班子。一听说他已经辞职,都有点后怕起来。韩东新费了好大口舌,这些人才将信将疑地离去,但是根据搜集来的情况,这些企业的改革已完全停顿下来。
连久不露面的冯慧生,也兴冲冲地来上班了。此人在古城可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单龙泉执政的那几年,在经委几乎是一手遮天。老主任几乎什么事儿也不管,有人来请示工作,都推给冯慧生了。韩东新上任之后,立即组织了一次机关财务审计。一个小小的市经委,违纪金额高达数十万元,而且有十几万纯粹是打的白条子。冯慧生只在条子上极其潦草地写了个名字,大笔大笔的资金就不知道哪里去了。目前,市纪委调查组还没有撤走,他怎么就兴头起来了?
一见面,冯慧生就兴冲冲地告诉他,有一个企业老板,准备投资十万元,拯救目前陷入困境的古城传统剧种——古城梆子,事情已经谈妥了,惟一的条件是希望能和他们夫妻一块儿吃顿饭。
一个什么企业家?
对于这位面和心不和的人物,韩东新自然十分警惕。
建筑企业,省十九工程局。
一个建筑企业,怎么会有兴趣搞这种事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李经理原来也是学艺术的,半道出家才搞了建筑,有一次听说目前古城梆子都要绝种了,演员们都流失到社会上了,李经理就十分伤心,想当年他还编过一个梆子剧本呢,所以非要赞助不可。况且这也是一种投资,文化投资嘛,目前的企业都很注重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他说,只要在每次演出前冠上他十九工程局的名儿就行,天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
这事我不去,韩东新依旧兴奋不起来:阎丽雯的事儿我不管,要去你们直接找她去好了。
这……这……你不是成心让我们难堪吗?
冯慧生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显得很没面子,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就在这时,丽雯的电话也打来了。听着丽雯电话里焦急的声音,韩东新犹豫片刻,只好对冯慧生说:好吧,既然如此,参加也好。不过咱有话在先,范围可不能大了。
那当然,只有我们几个。
齐秦这个人,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人。想当年单书记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还在背后捅单书记的刀子。如果不是他在省委调查组面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单书记根本就不会受处分,市纪委怎么会来调查我的问题?
对,这话你算是说到根子上了!韩东新一下子对冯慧生顿生好感,觉得这个人其实还是挺单纯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样阴。至于那些白条子,按照他的说法,全是市委、政府领导要出门花钱,他无可奈何才报账的。如果他阴险过人,也就不会无所顾忌地把那么多白条子入账了。人人都有优点,人人也都有缺点,关键是别像齐秦那么阴,对不对?
中午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也很漫长。大家一见如故,都很动感情。韩东新本来就容易激动,受了这种热烈气氛的感染,更是情绪高涨,一杯接一杯劝酒,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也说了许多比较出格的话。比如对于齐秦的品评,似乎就有点太过分,而且他表示,如果齐秦再一意孤行,他就要到上面告他,非把他整倒不可。酒醒之后,自然非常后悔,但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益了。阎丽雯当时也很感动,不仅喝了很多酒,还破例为大家清唱了一曲拿手的“走西口”小调……一直闹腾到三四点钟,人们还嚷着不散,只好又去了歌舞厅,人人清唱了几首流行歌曲,才一一握手道别。等到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了。
看到他终于醒来,阎丽雯扶他坐起来些,背后垫两个枕头,又绞一块毛巾为他敷着,才拿出一个大包,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
韩东新吃了一惊。
你怎么忘了,当时不是那个李经理亲自交给你的吗?
李经理……大包……韩东新吃力地回想着,却恍恍惚惚,头沉沉的什么也想不清楚。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沓沓崭新的票子,连编号都挨着的,显然刚从银行提出来。
这是多少?
五万。他说另外五万,将来用支票打到单位账上。
这样恐怕不好吧……韩东新竭力思索着,当时的情景实在已很模糊。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等明天上了班,你就把它交到单位去吧。总之,这笔款都是赞助单位的,我们个人不能留,留下不好。
好吧,我听你的。阎丽雯似乎有点儿遗憾,依旧听话地点点头。
就在古城区纺织厂改造项目即将竣工的时候,一个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后整理部分的一号车间突然发生大面积坍塌,一下子死了六个进行机器调试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这一事件的发生,震惊了省市区三级领导,引起媒体广泛关注,也引发了人们对工程发包过程种种不正常现象的大量猜测。韩东新当时正在外地开会,魏刚一天到晚给他打电话,向他通报各种各样的消息。什么全书记陪着一位副省长参加现场抢救啦;齐秦和项目领导组组长老侯连续数日不睡觉,一直在现场指挥救援啦;什么工人们开始上访,打出了清除腐败的旗帜,把市委大院包围啦;什么省市两级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进驻该厂开展工作,老侯和齐秦等人都接受了调查组的询问啦……对于这些情况,韩东新自然十分关注,也指示市经委要把自身掌握的情况写成专题报告,并积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但他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对。怎么组织联合调查组,竟没有从他们经委抽一个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回古城去。马拉松式的会议还有一天结束,紧接着还安排了两天参观游览,但他的心早已回到了纺织厂事故现场……假终于请妥,明天一早他就要驱车返回了。就在这一天晚上,一直乐观、兴奋的魏刚忽然连声音都变了:
别说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听够了!魏刚终于忍耐不住,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随时要梗塞似的,两眼也像在喷火,直直地盯着他:说了这么半天,你跟我来这个,你哄三岁小孩子去吧!我魏刚倒了霉,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说来说去,韩东新不就是说话随便一点,办事直了一点,与你们的利益发生了冲撞,你们就往死里整他吗?你说你不放过一个坏人,在我看来,齐秦这个人就是坏人,想不到你来古城才几天时间,就和这样的人沆瀣一气,穿一条裤子了,真让我寒心、痛心……我可警告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栽大跟头的!
一见面,全世昌就笑呵呵拉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全世昌身穿浴衣,趿着拖鞋,一脸胜利者的得意与自豪:
我知道你就要来,你果然就来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的面?
我忙,您更忙。
我忙什么,全市二百万人,我应该是最轻闲的一个。
这叫垂拱而治。
对,就是要这样。你这个人很傲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我也完全知道是为什么而来的。但是,今儿咱们不谈别的,只谈谈哲学问题,如何?
全世昌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魏刚说:这还用你说?但是,你也不想一想,调查组如果没征得全世昌同意,能随随便便关一个正县级干部?而且我始终觉得,这事脱不了全世昌的关系,极有可能还是他授意的呢……
韩东萍立刻打断他的话:正因为这样,才更要理直气壮地找他!你难道没听过,解铃还需系铃人?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与其拐弯抹角,托这个托那个,还不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对不对?
魏刚想了想,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明儿我就去走一趟。
别等明儿了,现在就去。
当他终于走出这个幽禁的环境,又开始自由呼吸的时候,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阎丽雯,也不是魏刚和家里的其他人,而是同样灰塌塌的冯慧生。直到这个时候,韩东新才弄清楚,原来冯慧生就和他一墙之隔,也同样度过了这样一段难忘的岁月。看到他,冯慧生像笑又不像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一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长叹一口气说:
出来了?
出来了。
你也出来了?
也出来了。
给了你个什么处分?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下一步,你想干什么?
后来,他终于说烦了也说累了,同样无动于衷地以沉默和这些道具对峙。然而,每当这个时候,这些人又提出了一个个同样的问题请他回答。直到有一天,大家似乎都烦透了,才一下子点出了实质性问题:
你是不是从某企业拿到十万块钱的赞助?
你是说……十九局?
对。
那不是我,而是我老婆……不,也不是我老婆,而是她们单位……
说清楚点,究竟是还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那是李经理对古城梆子剧团的赞助……不,也不是赞助,而是一种投资。
是赞助还是投资,用不着你来判定,你只说事实就行了。
没有什么事实,就是这样。
你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接受这笔你所说的赞助的?
你马上回来吧,事情正在起变化。这几天我和你姐、你爸天天都在分析有关情况,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把矛头指向你们经委……
不可能,绝不可能!韩东新虽然吃惊,但一点也不惊慌:这事和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完全是齐秦、老侯他们一手操纵的,怎么会追到我们头上?
听罢韩东新详细的叙述,魏刚似乎镇定了些,却依旧忧心忡忡:
我告诉你,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根据现在调查的情况,齐秦并没有任何责任,老侯也不过属于领导、监督不力,给个警告处分得了。问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区委、市委如何向社会交代、如何向省委交代,总要捉一个顶杠的吧?
那也捉不到我头上,我和他们一点儿也不沾边儿。
你仔细想想,真的一点儿也不沾边?
真的。
那就好……不过咱们现在处的位置却很不利。一方面,单龙泉他们那一派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另一方面,全世昌、齐秦他们这一伙,也似乎把咱们放到了对立面。最近,我专门拜访了一次全世昌,谁知这小子和刚来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样,张口闭口说咱们不支持他的工作,到处散布于他不利的言论,这岂不是一个不利的信号?
放心吧姐夫,明天中午我就到古城了,天塌不下来的。即使塌下来也有大个子撑着不是?
夜深了,韩东新实在有点疲累,只好哈哈笑着打断了魏刚的话。尽管魏刚分析得头头是道,但韩东新始终认为,他看问题未免有点悲观。过去的姐夫却不是这样,难道下海几年,他对官场运作这一套已经陌生起来也怯懦起来?
一上午长途颠簸,车到古城,已是中午十二点半。韩东新指示司机开车直奔古城宾馆,饱饱地吃了顿饭。正想再好好休息一下,刚开了房间,两个陌生人走进来,严肃地问了他的姓名,然后掏出一份文件让他过目,上面有省市几个领导的签字。
你们是……
我们是联合调查组的,请你走一趟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想打手机,来人不客气地一把抢了过去。
一辆挂公安牌照的小轿车已威风凛凛等在宾馆门外。
从此,他便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幽禁生活。每天,太阳照样升起,天穹依旧一片蔚蓝。房间是优雅的,包着华丽的墙裙,贴着淡黄色壁纸,对面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好像是梵高的《星夜》,当然是膺品。那强烈的色彩、涌动的星空和疯狂的草木以及刺向天空的锋利的尖塔,都让他这个不懂艺术的凡夫俗子有一种心灵的震撼。天才的梵高最后终于疯癫,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这幅画大约就是在他发疯之后创作的。梵高啊,你似乎理解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为何人世间却难得有人容纳你、理解你?在烈日暴风饥饿寒冷寂寞孤独和世人的白眼讥笑中,你没有家庭没有金钱没有名誉没有女人的爱,只有你对生活的渴望和熊熊燃烧的激情,只有你的才华你所创造的非凡的美,你的人生信念和意义伴着你,就这样疯狂地活着,而后又疯狂地死去了……
除了房间,饭菜也是优雅的,连每天接触的人也很优雅,只是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人们走进来又走出去,同样的话问过来又问过去,一切似乎都在重复。他们让你仔细回忆过去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细节。但是他总觉得,这些人一定是搞错了,不住地向他们解释和说明,以期望他们能够认识自己的错误。但是,这些人的神经都很健全,始终微笑着,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解释和说明,又似乎根本没在听,而只是摆个样子罢了,使他忍不住疑心眼前是不是一个个工艺精湛、形象逼真的小道具。
回忆有时是痛苦的,但又必须回忆。住在这种地方,幽闭的时间长了,韩东新觉得自己的头脑迟钝了许多,费了好长时间,才断断续续把那件事的前后经过复述下来。
这么说,你把五万元现金拿回了家?
是的。但是,第二天就交到了剧团,这是有账可查的。
在场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爱人在古城剧团任什么职?
名誉团长。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难道不认为,十九局之所以愿意支付这笔你所说的赞助,和你的职务地位有什么关系吗?
我当然不这样认为,这和我毫无关系,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我们要提醒你,十九工程局不是古城区纺织厂改造项目的承包商之一吗?
这一点我的确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东新有点恼火,正要再复述改造项目发包的全过程,其中一个人又摆摆手说: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不过,我们还要提醒你,这次事故,就发生在十九工程局的一个工程队。
在此后的反复思考中,韩东新愈来愈确信,这实在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自己不知不觉竟让他们给套进去了。然而,究竟是谁在幕后指挥这一切呢?是齐秦还是全世昌,或者是那个冯慧生?对啦,冯慧生不是单龙泉的死党吗?但是,说来说去只怨自己,自己当时怎么竟一点儿也没有警觉,鬼迷心窍接受这一笔赞助呢?如果不发生那场坍塌事故,也许就一切都过去了。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事故偏偏发生了,就像魏刚说的,能不找一个人扛着吗?而且如果从根本上讲,自己也的确是有责任的,面对那六个无辜的死者,自己的确应该承受应有的惩罚。但是,除了我,谁还应当承受更大的惩罚?而且,愈这样想,韩东新又愈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即使不发生那起血腥事故,自己也定会遭受某种别的惩罚,想躲也躲不过,这就像姐夫魏刚说的,咱们现在已经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腹背受敌……一想到这里,韩东新反而变得十分坦然,心里的罪孽和悲愤感也一下子全消失了。
也许从离开孚美公司,步入官场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扮演着人生的悲剧?
也许这一悲剧命运,从老爸和姐夫魏刚那个时候就注定了?
韩东新反复地这样想,想累了,就死死盯着梵高的那一幅《星夜》,似乎想从那一大片一大片疯狂的色彩中找出什么永恒的答案来。
没想过。你呢?
我……
算了,咱们彼此彼此。
对,彼此彼此。
两个人又笑了一下,冷淡地握一下手,便头也不回地各奔东西。
远远地,韩东新看到,魏刚领着姐姐韩东萍、侄女冉冉都静静地站在一辆小车边。阎丽雯也来了,好像一下子瘦了许多,两只眼显得格外大,怪吓人的,看到他,阎丽雯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拉住他的手,便哇地哭了一声,又强咽着,泪水模糊了她那一张清秀的脸。这时他又看到,远远地还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骨骼分明,很像是赵广陵……但他什么也不想说,一言不发地和大家握手拥抱,一言不发地钻进车里,瘫软地靠在了车座上。
天凉了,一年一度秋风劲,大街上已飘起了黄叶,一片一片的。
这时,魏刚忽然指指后面说:看到了吗?来接冯慧生的,除了文化局的焦和,还有齐秦呢。冯慧生被撤职了,焦和自己辞了职,单龙泉这几员大将,上得快也下得快,下一步就看齐秦了。
韩东新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对于政治的认识,魏刚一向自以为是深刻的;对于古城这片土地的了解,魏刚也自以为是清醒的。但是,直到韩东新真的被人带走了,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这种认识和了解还是多么地肤浅。
家里一下子就像塌了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围坐在老岳父已经灰暗的客厅里,一个个垂头丧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似乎满屋子弥漫着可燃气体,一点声响一下碰撞就会引发可怕的爆炸……只有韩东新那个才三岁大的孩子,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刚要说话,阎丽雯啪的就是一巴掌。孩子委屈地大哭起来,撒腿就往楼上跑。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叽叽在楼上躺着呢,阎丽雯吓得又把孩子追下来。这孩子更委屈了,干脆躺在地上打开了滚……韩爱国唉了一声,一把搂住孙子,竟滴下两滴老泪来。
韩东萍倒像是女中豪杰,瞪老父亲一眼说:大家也别哭丧着个脸,还是快想想办法吧。爸,你当了一辈子的官,故旧门客那么多,平时跑断了门,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就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
如今的韩爱国,的确已经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孙子那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天才说:
如今的人浅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里会站出来说句话?况且这个全世昌是外地来的,省里几位主要领导也换了,我们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协,哪里说得上话?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电话,不通的不通,占线的占线,明儿还是亲自下一趟省城吧。
对,该找就得找,该说的话就要说,反正他们又把你怎样不了。韩东萍说到这里,又扭头对丈夫说:还有你,平时总说和全世昌是老同学,关系硬得很,还不赶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韩东萍又说:依我看,这几天丽雯就不要回家了,妈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这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行……阎丽雯应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魏刚本想安慰阎丽雯几句,看看韩东萍已站起来,觉得又似乎不妥,只好招手叫上女儿,一家三口离开了老岳父家。等坐上出租车,他才忍不住叹口气说:丽雯这女人也真可怜,刚安顿下来,怎么又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有时间也安慰安慰她。女人们心小,别再想不开闹出别的事儿来。
韩东萍却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她这个人就是个克夫的命,谁跟着她谁倒霉。当年广陵不是因为她,能来到古城这地方?后来人家和她离了,不是就很快当了秘书长?对于这桩婚事,我其实就一直不同意,总觉得有点怪别扭的……
怎么个别扭?
这不明摆着的吗?她是赵广陵的前妻,赵广陵又是你的同学,本来咱们和她挺惯熟,是另一种关系嘛,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弟媳妇了?还有,她当年据说和齐秦关系也不一般,齐秦和东新、广陵又为当区委书记争了个不亦乐乎,夹上个她在中间,这不是把关系弄得复杂了?老实说,我总觉得,这一次东新受人陷害,保不来根子还在她这儿呢……
说到这儿,韩东萍看看坐在前排的冉冉,伏在他耳边说:我听说,齐秦当了区委书记那天,还专门叫过她一次呢。
有这样的事?
魏刚觉得自己的心直发抖,吃惊地看着她。
这事错不了,有人在宾馆门口看见的。当然,至于找她做什么,就不知道了……但是,男人和女人的事,真的说不清,你说是不是?
不可能,不可能!魏刚听她越说越离谱,立刻很坚决地说:即使当年有那么点儿意思,也已经时过境迁,十来年时间了……不过齐秦这个人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我今天已经见过老侯了,听他那口气,背后一定是齐秦在捣鬼。齐秦自己从这项工程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反而把自己抹得光光的,责任全推到老侯他们身上,老侯把齐秦也恨透了。据老侯讲,十九局之所以赞助丽雯十万,就是齐秦出的主意,老侯出面拉的冯慧生。不过冯慧生这个人也真够可恶又可怜,始终还记着咱们闹单龙泉的仇,结果全被齐秦给耍了……所以像这样一个见利忘义、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哪里会那么有情有义,对一个女人的感情会保持那么久……实话说,我有时怀疑,像齐秦这种人,也许根本就不懂得“感情”二字。
这倒也是……韩东萍说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
这天夜里,魏刚和全世昌进行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不管官场还是商场,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暴起暴跌,自己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干脆利落,最看不惯那种畏畏缩缩的死蔫样子,即使最后蚀光了本也是一条汉子一个大写的人……可是这次与全世昌的谈话,他却有种无法应付也无力把握的悲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似的。加上连着熬了几夜,心痉挛般地直发抖,他真怕自己一下子晕倒在全世昌的客厅里。
12
哲学问题?
对,就谈这个问题。有人跟我讲,有位哲人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同时应当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却是作为喜剧出现的。你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不知道。我现在头脑乱得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马克思说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恩全集》8卷第121页。
是吗?您哪,不愧是博导出身,居然对经典著作如此熟悉,简直是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嘛!
魏刚言不由衷地赞叹着,心里却焦急得要命,意识也有点飘飘忽忽的,好像大病了一场,身体都不听使唤了。而且他恍惚觉得,韩东新似乎也和他说过同类型的话,在什么场合却想不起来……这是否从另一个方面也证明着这句话的奥义?
全世昌又说:看你今儿神情恍惚、痴痴怔怔,看来你对哲学问题真的不感兴趣。好好好,那我们就不谈这个枯燥的话题了,谈点历史好不好?
我们的全书记,真对不起,这些年来我为了生计东奔西走,既没有研究哲学,也没有研究历史,对于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真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想,我们还是谈点现实问题吧,今儿我就是专门为这些现实问题求您来了。
噢,那好哇,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不过你可记着一点,你我之间,从来不存在“求”的问题。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魏刚觉得自己再坐下去,肯定会晕倒的,立刻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为韩东新的事来的,韩东新是我妻弟,也是我老丈人韩爱国惟一的儿子。您一定都很清楚,这几天,他一直在外地开会,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但是一下车就被两个陌生人带走了。
什么,遭绑架了?!
全世昌大惊失色。
不是绑架,胜似绑架,对于全世昌的这种惊愕,魏刚根本不相信,但又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耐心地说:来人是联合调查组的,叫他去说清楚问题。古城区纺织厂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进行调查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可以党性和人格担保,东新这个人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看来这事儿您还不清楚,所以我只好求您来了。
这个嘛,我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对于调查组的具体工作,我从来不干涉……全世昌沉吟着,既然没问题,你找我做什么,也许这会儿已经放出去了。你难道不相信组织?
这……我不是不相信,而是担心。有些事有些时候,也并不是没有问题就不出问题,所以,我希望您这位书记动用自己手中这点权力,尽快把东新放出来,我们全家都会感激不尽……瞧瞧你,说得多轻巧,你以为人家调查组是闹着玩的?你以为我这个破书记是一尊神,全知全能,为所欲为,想抓谁抓谁,想放谁放谁?全世昌说罢,呼地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又摘下:当然,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特别是韩爱国书记,是我最敬重的老领导,又是对古城建市做出重大贡献之人,我可以向调查组转达这样的意见。但是,也希望你们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总的原则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看魏刚终于发了火,似乎很好玩的,全世昌反而嘿嘿地笑起来:
好好好,骂得好骂得好。你我之间,我早说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我不计较。不过,你说齐秦是坏人,这就让我奇怪了,我可听说,当年你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不是还帮过他许多忙吗?
这话真说到魏刚心里了,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是我识人不准,我瞎了眼!
那不就得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允许你识人不准,就不允许我识人不准?但是我可听说了,自从任命了个齐秦,你们这伙人似乎就翻了天,上蹿下跳,到处造谣,到处说我的坏话,甚至说我收了齐秦二十万,这不是诽谤是什么?而且有人讲,你们还准备到省里告我,也告齐秦,似乎惟恐天下不乱,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对我的伤害还不够大吗?就说韩东新吧,当年我不是听了你的话,才从孚美公司把他挖出来,重用为经委主任的?所以,落到这一步,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的。
全世昌,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就不说了,咱们走着瞧!魏刚已气坏了,转身就走。
全世昌依旧微笑着,一直把他送到院门外面:当然,气话归气话,这个忙我肯定还是要帮的,请转告韩爱国书记,请他放心,只要我全世昌有办法,一定会尽力而为……那我提前谢谢您了!
不要激动嘛,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激动,今儿这是老毛病又犯啦?来来来,咱俩再拉拉手?
谢谢,请您留步。
魏刚这次可是真火了,却只好停下来,和全世昌用力握一下手。在内心深处,他却对自己这个动作厌恶极了,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了。全世昌早已回去了,他还身子软软地靠在院墙上,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痉挛,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也许自己真的病了,什么时候才能躺下来舒坦地休息一下呢?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车灯刺得他两眼生疼。一个婷婷袅袅的姑娘下了车,穿一袭黑色连衣裙,这不是美琪姑娘吗?他想招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瞅着出租车驶走了,那个俏丽的身影也倏忽不见了……他的心更加剧烈地疼起来。
天晚了,里仁巷幽深寂静,行人寥寥,路两旁树影幢幢,不远处的大鼓楼上不时传来雁叫声声,却难得见一辆出租车。魏刚喘着气,干脆靠着一棵柳树坐下来。
自从韩东新出了这件事,魏刚一直在反思,对于全世昌的愤恨也在一点点地滋长。现在,韩东新已经出来,他觉得自己也的确到了反击的时候了,为了形成广泛的同盟,他首先找到了赵广陵。
这些日子,赵广陵好像从古城消失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赵广陵也只打来几个电话,询问了一些情况,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当魏刚终于敲开他家门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病了一场,衣服不整,头发散乱,胡子也好几天没刮了。魏刚吃了一惊:
你怎么啦?
不怎么,还是老样子。
在全省新一届人代会召开之际,他印发了致全省干部的一封公开信,不仅在会场门口广泛散发,还邮寄到了每一个省人民代表手中。
为了安抚魏刚,全世昌几次约他谈话,他坚决不谈,那最后一次谈话已经让他伤透了心。全世昌也曾多次放风,只要他停止这些“闹事活动”,就给他安排新的工作,比方说当财委主任什么的。但魏刚根本不予理睬,气得韩东萍也不理他了。
真想不到,一个堂堂大知识分子,竟然不重知识、不用人才,这真是一种悲剧。像他这样下去,古城永远没有希望……
哼,他算什么知识分子,不过一个还有那么点知识的人罢了!不过,要具体操作起来,我却是爱莫能助,只能再一次伤害老兄。老实说,我现在对于政治反感,特别是对于这种争争斗斗的行为,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赵广陵倒是很和气,甚至比平素更谦和一些,客客气气把他让进客厅,又忙着沏茶、找烟,弄得魏刚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呀你,这些日子,电话也不接,人也不见面,在悄悄做什么呢?
赵广陵终于忙消停了,坐下说:我到南方走了一趟,刚回来。
到南方干什么,考察吗?
也算是吧……赵广陵似乎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地笑笑,才转口道:听说东新出来了,他那事儿有结论了吗,身体还好吧?
身体倒是挺棒,只是这结论恐怕一时下不来,搁起来了。
赵广陵噢了一声,只好说:搁起来也好。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就是这样,拖一拖,搁一搁,风头过了,各方面的关系也摆平了,这事情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魏刚看他说得平平淡淡、不痛不痒,就不由得有点来气。
官场这事情,真的说不清楚。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总而言之,也许像我这样的人,选择从政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想还是及早改弦易辙的好……老弟,你怎么能这样颓唐起来?听他这么一说,魏刚真的傻眼了,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千万不要这样想,而且这也不符合我们的传统文化。出世之道可以养心,入世才能处事,这二者并不矛盾嘛。
赵广陵淡然一笑:
我不和你争论,也知道说服不了你,你的人生追求和我不一样,性格、境况也不一样。人人都有致命的弱点,这就像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一样,我的致命弱点就是软弱,心不狠,如果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为什么不安安心心做点儿学问呢?我这次去南方,就是专门去应聘的,有一家新建的大学聘请我去讲课,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真的离开古城了。
不不,这种选择我绝不同意。魏刚依旧固执地说:老弟,你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有了退坡的想法?应该说,你遭受的挫折并不算大嘛,也可以说根本就不算挫折,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就凭你这个年龄、这个位置,在咱们市依然是前程远大的政治明星嘛。要走政治这条路,摔打几次完全是正常的,有人走得快一些,有人走得慢一些,走快了可能就要停一停,走慢了可能就要赶一赶,总算账差不了多少的。
老兄,你这是在安慰我,开导我,其实你误会了。快一点,慢一点,挫折不挫折,都无所谓。况且你也说了,我现在并没遭到挫折嘛。所以,我只是觉得,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另一种选择,也许这种选择更适合我……你知道,当年我之所以来古城、进机关,并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而且在这种选择中,还伤害了许多的朋友,特别是你老兄。一种感情的冲动。后来之所以没有走,也是一种被动的选择。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来一次理智的决断吧。
伤害我……没有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吧,反正我现在也不想解释了……赵广陵说着叹口气。
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不能理解,云迪同意你这样做?
她呀,同不同意都无所谓,我不会受她左右的。
这……
魏刚真想不到他会如此坚决,只好不做声了。
你找我有事吗?
没有。
怎么可能?
有事又怎么样,你现在这样,还让我怎么说呢。本来嘛,我是来找你商量大事的。对于全世昌这个人,我已经彻底绝望了。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们也不要他死,但必须让他离开古城。
不等他再说下去,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云迪领着孩子和小保姆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老头子,魏刚好半天才看清是云跃进。云迪一见魏刚,就大声嚷嚷起来:
魏大哥,你可来得正好。这两天,我们俩已经吵翻天了,再吵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劝劝他,好端端的秘书长不当,却要跑到南方去打工,这不是发疯是什么?你以为南方那钱就那么好挣?年薪十万,年薪二十万也不行!还是乖乖地当你的官吧,错过今年的机会,还有明年嘛,我就不信你将来赶不上齐秦。现在只要一当官,还怕缺你那十万二十万?
云迪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又疯疯癫癫,叨叨起来没个完,魏刚却一句也听不下去,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干又瘦的云跃进忽然神经紧张地盯着他问:
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没事以后少来找我们广陵,有事到办公室说。
嗨,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刚吃惊地瞪大了眼。
没什么意思……
老头子似乎还要说什么,看到云迪和赵广陵都不满地直瞪他,只好阴沉着脸进了里屋。赵广陵和云迪都显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魏刚已沮丧地和他们俩打声招呼,匆匆跑下楼来,等走到院子里,夫妻俩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吵闹声才追了出来。
既然赵广陵已变成这样,魏刚只好自己独立前行了。这一次,他可是真铁了心,不把全世昌、齐秦这一杆子腐败分子弄下去,他就觉得愧对古城的父老乡亲,也愧对自己这一生,这几乎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和不可逃避的使命。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络,一个体系,作为一个个体,要和如此巨大的一个对手斗智斗勇,那的确是要付出牺牲的。洗煤厂关闭了,他也不准备再干别的事情,家里的事儿全交给老婆韩东萍她们去打理,他的两只眼睛总是死死盯着古城政坛的一举一动。好在有这些年的积蓄,他的家里绝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许多时候,他不由得会想到白老头儿,那个始终不屈不挠踽踽在市委大院的形象,竟给了他一种无法言说的慰藉。在最紧急的日子里,他连走路都尽可能小心翼翼,不时回头看一看,生怕有什么居心不良的开个小车一头撞上来,那可就有话无处说了……
最令魏刚苦恼的是,与当年的单龙泉比起来,全世昌在古城的口碑一直很好,既没有违反规划那样的明显把柄,也不存在超职数、超编制那样的强烈反响。对于他的执拗,连老丈人韩爱国也反感起来,认为他太偏激了。他想从美琪那儿寻找突破口,寻找了多次,才知道美琪早已离开古城,到偌大的省城发展去了。后来在一家晚报上见到了美琪的大照片,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姑娘居然变成了全省出名的“形象大使”……望着照片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女人,他只好豁出去了。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告状信,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有的联名,有的只他一个,不断地投递到上级各个执法执纪机关。
在上级领导来古城视察的时候,他几次不顾阻拦,强行求见领导,指名道姓地要告全世昌。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魏刚的连续上访终于引起了新一届省委领导的高度重视,主要领导亲自批示,并迅速组成一个联合办案组,秘密进驻古城调查取证。这一行动,却很快让调查对象全世昌知道了。全世昌在古城已当了两年多一把手,亲手培养的干部也不少,他们立刻采取行动,把各种漏洞修补得天衣无缝,使调查工作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后来,调查组和全世昌见了面,大家高高兴兴吃了饭,一番寒暄之后,调查组组长当众宣布调查工作结束,并向古城市委和全世昌书记的理解支持表示感谢,连夜就把队伍拉回了省城。
魏刚真的绝望了,独自在家里喝了一瓶烈酒,一连睡了三天。
13
第四天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惊醒了。他揉一揉惺忪睡眼,朦朦胧胧记着这三天老婆一直守在他身边,三天前的事儿却几乎想不起来。电话铃声一阵紧似一阵,颇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魏刚只好挣扎着爬起来,真不知道又是什么倒霉消息。
姐夫,告诉你个惊人消息。
你是谁?
姐夫,我是东新,你怎么还没醒来?
我醒了,但是,这年月,醒了和睡着有什么区别?
你呀,快注意听着,石破天惊。昨天夜里,全世昌被抄家了,还抄了他一个情妇的家……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这是真的吗?
魏刚就觉得全身一激,光着身子咚地跳下地来,拿电话的手直抖,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全身的酒气却一下子全消了。
绝对可靠消息,是省纪委打来的电话,上次我在里面认的朋友。这家伙这下可栽了,据说抄出一大堆东西来,不明财产起码在一百万以上。真想不到啊,来咱们古城才两年,这家伙居然那么心黑。可笑他当时还懵然不知,躺在情人床上,谁知道他的手机被监控了,逮个正着。
这会儿他在哪里?
谁知道,这可是高度机密。
原来这样。好、好……
魏刚说着,就觉得全身一阵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韩东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急得在电话里喂喂直叫。
在魏刚的意识里,那是在爬一座永远也爬不上去的高山,那是在穿越塔克拉玛干那样的大沙漠,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身体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在飘飘忽忽的意识里机械地迈动着沉重的步履,走啊走,这种强烈的念头一直回响在脑际,使他永远也无法停歇……突然间,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他知道自己已离开地面,轻盈地向那片旋转而弥漫的白光走去,心里有一种特别恬静特别舒畅的感觉。记得前不久看过一篇关于濒死研究的书,讲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白光一直引导着他,上升又上升,一直升到高高的云端里,这里的天出奇地蓝,云也出奇地白,大团大团的云雾轻盈无碍地滑过身边,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进入了一种多年企盼的永生状态,所有的一切都溶化在周围的蓝天白云之中了……(
在屋里封闭了几个月,第一次走在宽阔的大街上,赵广陵心情特别舒畅,也第一次感到与这个城市离得那么近,真要离去还确实要下一番决心的。
今年的气候和十年前一样,也是一春一夏两季大旱,入秋之后才淫雨连绵,一直下了好多天,现在天虽然放晴,潮气依然很重,空气也湿漉漉的沁人心脾。古人记年十二年一甲子,太岁十一年运行一周,现代天文学则说大季节周期一般也在十年左右,总而言之十年时间应该算一个周期了。周而复始,我现在是否又走到了人生的起点上?
十年前,我是为爱而来的,十年后的今年,我将为什么而离去?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不到三十的英俊后生,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为我而设计的,做个选择如同轻率地吃顿饭。如今的我已一身疲惫,年近四十,要牺牲眼前的一切,重新做一次选择,却变得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人承受不起。
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个错误了。历史往往会重复一次,我不能让它再重复下去了……十年前我悄悄地来,十年后我更得悄悄离去。
为了做出这个选择,已经犹豫了好几个月,现在是到了非决断不可的地步了。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南方那所大学突然把他的资料全部退了回来,并委婉地告诉他,由于本校近来进行院系调整,工作思路发生变化,暂时无力接受您这样的高素质人才,请您另谋高就……辞职报告刚递上去,就接到这样一个通知。年薪十万,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气泡,很快就破灭了。一旦市委正式批准他的辞职报告,也就意味着他从此变成了一个“无业人员”,他的生活将从此处于飘忽不定的流浪状况,一下子变得居无定所、日无所获,就像一只可怜的鸡,刨一爪子吃一爪子。对于过惯了稳定生活、位居正处级的他来说,这种流浪状况的确是很可怕的。
但他已别无选择。没有谁强迫,没有谁动员,是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这样一条路,除非现在立刻赶到市委,觍着脸再把那份辞职报告要回来。
那份婉拒通知是老婆替他代收的,一进家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还没看完就和他大闹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家里写论文,云迪和老丈人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他也一直在用这“年薪十万”做诱饵说服他们。在他的反复劝说下,云迪好不容易才郑重答应让他去“试试”,谁知道竟会是这样!在悲愤之余,云迪逼着他立即赶到市委,把那份辞职书追回来。昨天已是深夜,今儿他只好答应云迪,早早地离开了家。
但他不想这样冒冒失失的,都到了这把年纪,做一次选择不容易,怎么能耍小孩子脾气,跟玩过家家似的?赵广陵逃离了家,步履沉重地走着去机关。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再好好想一想,好好理一理纷乱的思想……然而,毕竟时间太短,前面就是星海广场,再拐过去就望见市委大门了,他却什么也想不清楚,疲惫的大脑好像已停止运转,失灵了。
还不到上班时间,星海广场上依然有不少晨练者。人生的目的究竟为了什么?许多人除了锻炼还是锻炼,从青年锻炼到老年,从强健锻炼到衰朽,好像锻炼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这个目的永远也达不到。在古城十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赵广陵驻足广场中央的喷水池前,痴痴地看着一伙一伙热心的晨练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茫。(
这些日子,一向难于平静的古城又发生了多少令人揪心的大事变。年仅四十多岁的魏刚,突然之间竟得了心肌梗塞。当赵广陵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赶到市第一医院的时候,魏刚的脸已白得和盖在身上的床单分不清了。韩东萍蹲在走廊里,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任谁也按不住她。韩东新自从放出来还是第一次见面,两眼死死地盯着那愈来愈平缓的心电波曲线,样子十分可怕。倒是衰朽的韩爱国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凶凶地抽烟,一边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医生护士围了一大圈,手忙脚乱地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那台什么机器在魏刚像一面大鼓的肚子上猛地按一下又按一下,好像在电击一台车床。赵广陵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真有一种人生的毁灭感,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等到魏刚苏醒过来,赵广陵才听到了全世昌被“逮起来”的消息。市委机关沸沸扬扬,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此后又是漫长的调查取证,一连过了好几个月,已是春夏之交了,省委终于正式决定,开除全世昌的党籍和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同时,对古城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大幅度改组。调走的调走,新来的新来,古城政坛气象一新,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个新面孔,新的机构改革方案也正式出台了。对于这个新班子,古城干部无不欢欣鼓舞、欢呼雀跃,只有魏刚、韩东新他们少数几人不够满意。因为在这次大幅度的人事调整中,为了平衡本籍外籍矛盾,几个资历较深、政绩突出的县区委书记也进了班子,其中的一个就是齐秦。在新一届人代会上,齐秦以高票当选为古城市副市长。
然而真想不到,在鬼门关上徘徊良久的魏刚居然又站了起来。虽然医生告诫他,从此再不可喝酒,不能激动,列出了许许多多禁忌,但魏刚只是一笑置之,一出院便摆了一桌饭,把赵广陵也请去,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当他们走出丽江大酒楼的时候,正遇上一些部下为齐秦副市长摆酒庆祝,也从丽江大酒楼走出来。当时两个人都喝了酒,站在豪华大厅里有一段很精彩的对话。
齐秦首先伸出手来:
向老兄祝贺,总算胜利了。
魏刚却懒得和他握手,只淡淡地说:也向你祝贺,老弟也胜利了。
哪里,我这什么也不算。
那我这就更不值得称道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扳倒个地市级,这在古城历史上可是空前的。
你齐秦的每一步升迁,难道在古城历史上不是空前的?
这是笑话。作为一个个人,我自然没有什么,全靠弟兄们鼎力相助。
所以,我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能说痛改前非,至少也要以史为鉴。
对对对,我也希望你一路走好。咱们都要一路走好,都要以史为鉴。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围观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地望着他们。
赵广陵很清楚,像星海广场这种地方,这些年来一直是古城的政治信息中心和社会论坛,只不过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张,有时在街心公园,有时在体育场,直到星海广场正式建成,才又挪到这里。不论大干部小干部,不论得意者还是失意者,每天早晚都喜欢到这里聚一聚,甩甩手遛遛腿,名曰锻炼,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获取新闻之外的新闻。
一个老头儿边走边甩手,慢慢地移近了,原来是常中仁。马上机构改革了,按照新的政策,常中仁已经享受副处级待遇,提前离岗了。赵广陵正要走开,这位仁兄已走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头对头低低地说:
我听新书记说,在你的那份辞职报告上,他已签了字,可能一两天就要开常委会研究了……不过你要想变,这时候还来得及,要三思而行,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你觉得呢?
不好说,这是涉及到你一辈子的大事,老哥实在无话可说。不过,我真的搞不明白,要说辞职,第一个应该辞的是魏刚,人家都厚着脸不辞,你急什么呢?
这话我就不懂了,为什么魏刚应该辞职?
常中仁嘿嘿地笑着:我的领导呀,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咱们古城这一段的政治地震,还不是魏刚这家伙给引发的?这些天我们大家都议论,就凭着这一点,他魏刚也根本无法在古城立脚了,况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厚着脸当什么财委副主任?全世昌这个人是有问题,而且问题也不小,但是千不对万不对也轮不着你魏刚出头,你魏刚过去和全世昌是最要好的朋友,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说翻脸就翻脸,把人家往死里整,这样的人谁还敢用,谁还信任你,这是他魏刚最不得人心的地方了。要叫我说,这样的人比全世昌还坏十倍,虽然魏刚还是咱们俩的老领导呢,但是他这个人的人品的确很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真生气了,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魏刚的确是个好人,人品好得很,而且比我勇敢得多,是有大功于古城的。
哼,什么大功!他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利?常中仁冷笑不已,不屑地看着赵广陵:你这个人呀,惟一的缺点就是太书生气,所以说,辞职教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咱再说魏刚,如果不是为了公报私仇,推倒别人自己往上爬,他会那么不顾一切?只可惜新来的书记并不买他的账,反而弄成一身的病,整个人都废了,真是可悲可叹……现在,齐秦的声望反倒高得很,大家普遍认为,齐秦这个人别看文化不高,水平倒挺高,对朋友也讲义气,不像魏刚这样心短。人哪,还是要随和一点好。你就说我吧,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提不起来,不就因为当年参加工作不懂事,在一些小事情上得罪了单龙泉?可是,反过来说,尽管单龙泉因此压了我一辈子,但到现在他已经下台了,灰溜溜的,而我不是也熬成了副处级?
你……赵广陵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却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也似乎真的有点理屈词穷,只好不再答理他,转身就走。
经常中仁这么一搅和,赵广陵本已烦乱的心更是乱成一团麻,想理也理不清了。常中仁这个人,一向是以舆论发言人自居的,动辄我们认为,大家觉得,从来也没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他讲的话也的确代表了古城一大批干部的看法。真想不到,如今的魏刚在古城人心目中的评价竟这么低,这究竟是为什么?
前面就是市委大院了。远远地,就看到了门前踞卧着的那一对石狮子,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古城走过这里的时候,大门口就蹲着一对石狮子,不过不是这一对,而是从明朝就传下来的。后来在拆除那座旧式门洞的时候,一个石狮子被打碎了,另一个幸存下来,作为稀有文物现在正躺在新建的市博物馆里。先后经过两次大的翻修,如今的市委大门俨然又恢复了十年前的古旧风貌,只是由原来的三个门洞变成了两个门洞。在过去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门洞的多少是极讲究的,三个门洞是古城曾经设府的最有力佐证。如今建成两个门洞,则似乎纯粹为了进出方便……赵广陵站在大门口,回想着当年那旧式门洞的威仪,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进了。
市博物馆,那是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也是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筑。里面陈列的是古城历代出土的各类文物,从新石器时期看不出什么形状来的石针、石斧,到革命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山地炮、老套铳、边区券和五十年代颁发的土地证,几乎构成了一部完整的古城历史和文明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