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温朴把苏南的讲话稿校出来后,身子就靠到了椅背上,十指叉在一起,转着发僵的指关节。
歇了一气,温朴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打电话联系妻子朱桃桃。
温朴也算是个有生活情调的男人,从他挣到第一份薪水到现在,只要不离开北京,或是在京时,没有万不得已的缠腿事儿,领了薪水的当天晚上,他都要请朱桃桃出去吃饭,在碗筷上重温一些过去的夫妻生活。
我正在琢磨呢,朱桃桃说,这个好日子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老公怎么还不给我打这个电话,看来你是真逃不出我的脑子呀,首长秘书。
温朴呵呵笑道,这叫夫妻感应。我问你,今晚什么口味你得意?
朱桃桃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还去前天那家湘菜馆吧,吃着挺顺口的。
温朴不假思索地说,那好,六点半那里见。
今晚苏老爷子没事吗?朱桃桃问。
温朴道,几个部领导,下午敲定了一件大事,晚上部长宴请相关人士,没我们秘书什么事,吃喝拉撒睡,办公厅全管了。
温朴说的大事,其实就是两个亿扶贫工程的事,已经落地了,而且还给苏南的脚踩住了,苏南前期在两个亿上使的劲,总算是没有白使。
朱桃桃说,啊对了老公,你要是有时间,就给我捎一点蚂蚁过来,下班前我没空出去。
朱桃桃现在一家国有油品销售公司做市场营销部经理,平时交际广,应酬多,事缠身,忙碌时吃不上正点饭,有时解手都得掐钟点。
温朴给蚂蚁刺激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心里略微有些发麻,但他还是一嘴乐意揽事的口气说,好好好,好的,我有时间。
挂断电话,温朴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正在一点一点地退下去,麻的感觉基本上消失了。人是很怪异的,有时怪到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地步,就拿温朴来说吧,从小到大,他对蚂蚁的感觉,一直是处于皮紧肉麻的状态,他一见到蚂蚁,尤其是成堆成群的蚂蚁,他首先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紧跟着是心里发麻,再后就想到用尿浇蚂蚁,用脚踩蚂蚁,用火烧蚂蚁。
然而让温朴意想不到的是,他最讨厌,甚至是他最惧怕的蚂蚁,竟然是他和朱桃桃恋情的导火索。
昔日在大学校园里,温朴与朱桃桃的恋情,就是从蚂蚁身上拉开序曲的。读大三那年,一个初夏的午后,温朴和朱桃桃等同学去公园划船。那时温朴与朱桃桃之间的关系,还是一般同学的关系,甚至比一般同学的关系还差那么一点。
朱桃桃的长相,在班里虽说不是数一数二,但也是男生们眼球消费的热点人物,一米六五到六六的身高,一张椭圆脸细嫩光滑,眉毛黝黑还有亮泽,一配她那双离出色两字还有段距离的眼睛,那眼睛顿时就受益了,悠一下从平淡中荡出来,流露出韵味、动感、迷离,甚至多少还有点诡秘;鼻子的造型呢,按理说挺得也是有模有样,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脸上,都能耸出一些魅气来,但是在她这张脸上就埋没了,因为她的两个颧骨,要比一般女性的颧骨显凸,也就是说,她的鼻子长年陷在了两个颧骨之间,不由得给人一种时时受委屈、天天吃力往上拔的紧迫感觉;嘴是她这张脸上的起色部位,值得一夸,唇薄,柔松,而且唇线清晰细长,拿下了轻盈与性感这两个词里的大部分意思,无形中就提升了她五官的品质。平日里,多少有些小个性和小骄傲的朱桃桃,好像从来没把相貌平常、学习也不怎么挑尖的温朴放在眼里。再就是温朴的出生地,也让朱桃桃看不上眼,河北一县城,听说除了小就是穷,而自己的家在北京,那时北京给一个本土女人的优越感可比现在大发。
那天在湖边等船时,坐在朱桃桃身后的温朴,无意中发现朱桃桃后背上,正有几只褚色的蚂蚁在爬来爬去,身上顿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麻得一抽一抽的,急忙把眼睛闭上。过了一阵子,他睁眼一看,朱桃桃后背上的蚂蚁,不但没有走开,似乎还多了,这下麻得他头皮都快要炸了,心里一慌乱,伸手就在朱桃桃后背上拍打了几下。毫无防备的朱桃桃,吓得啊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惊恐地瞪着脸色恐慌的温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温朴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会解释了,脸憋得通红。散在四周的几个同学都受到了惊扰,聚拢过来问朱桃桃怎么了,朱桃桃还算给温朴面子,她红着脸说,刚才我后背上……好像有东西在爬。
当晚,朱桃桃在校内食堂门口堵住温朴,冷着脸,开口就问,你什么意思?
温朴当然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装着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反问她,什么什么意思?
朱桃桃哼了一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后背怎么惹你了?
温朴一看她脸色,三九天的温度了,害怕跟她吵起来,就和气地说,我打蚂蚁呢。
朱桃桃一听他这话,脸色更不是色了,哆嗦着问,谁让你打了?
温朴从没见过她脸色这么难看,心里就有点较劲了,声音硬硬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完扭头就走。
过了一会儿,温朴听到朱桃桃在他背后发狠地说,温朴,你给我听着,我不会跟你有完的,你等着瞧!
几天之后,在回寝室的路上,朱桃桃一反常态,口气缓和地问温朴,你很讨厌蚂蚁吗?
本打算接着跟她较劲的温朴,因她的态度如此一转好,这心里就没了底,甚至一听到蚂蚁两个字,身上起鸡皮疙瘩感觉,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他恍惚道,其实,我不讨厌蚂蚁。
朱桃桃斜了他一眼说,不讨厌就是喜欢喽?
温朴应酬道,还行。
朱桃桃噘了一下嘴,悠着两条胳膊问,那你还打?
温朴飞了她一眼,心魂不由得一荡,憨笑道,怕蚂蚁咬你。
朱桃桃一愣,站住了,望着温朴,脸红红的,半天没开口。
温朴一见她脸色羞涩,往下就不会说话了,心跳刹那间加快了,像是接到了一个突突运转的小马达上。
温朴与朱桃桃的恋情,从这以后就开始有声有色了,这期间朱桃桃曾对他说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蚂蚁纠缠上了,时常能感觉到有蚂蚁在她身上爬呀咬呀,尤其是夏天里,经常有人大惊小怪地提醒她身上有蚂蚁,好多蚂蚁。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她又渐渐发现,每月里像来例假那样,总有那么一两天时间自己会心神不定,没着没落,像是把魂丢掉了。她很闹心,也很忧心,影响学习呀,于是就查找原因,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答案,又不好跟父母讲,怕丢丑怕挨说。后来终于有一天,蚂蚁给了她答案,她发现在她心神不定的那一两天里,只要有蚂蚁到她身上爬呀咬呀,她就会感到舒服,陶醉,很享受。
伴随着对蚂蚁起起伏伏的认识,以及疙疙瘩瘩的冷麻感受,温朴把他与朱桃桃的爱情,一步步带出了大学校门。进了他们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
婚后第二年,温朴为了克服与生俱来的恐蚁症,居然背着朱桃桃,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与心思,秘密研究朱桃桃与蚂蚁之间的怪异症结。他首先分析蚂蚁,找来相关书籍、杂志等资料翻阅,还经常上网查阅相关信息,结果所有的愿望和努力都打了水漂。一次温朴陪苏南出国访问,认识了一个华裔皮肤病专家,于是温朴就虔诚地向专家讨教朱桃桃的蚂蚁病结,专家没多说什么,送给他两瓶西药,让患者照说明吃就行了。药名、用途和服用说明什么的全是英文,温朴英语水平过关,当下就在心里把药名译出来了,四个中文字:托拉西平。托拉西平还真是厉害,等到朱桃桃把两个药瓶吃空后,她身上的蚂蚁病结消失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朱桃桃蚂蚁病结的根扎得太深了,蚂蚁长时间不来找她,她倒想蚂蚁了,是那种心想,而不是皮肤的需要,有时想得要命,抓耳挠腮,心神不宁,没办法她几次背着温朴,捉蚂蚁到身上玩。可是这时的蚂蚁,确实在她皮肤上找不到先前喜欢的某种气味,或是真菌之类的好东西了,死活不在她身上玩,这让她感到失落、恍惚。后来她实在憋得难受,嘴巴一松,就把新的精神苦恼告诉了温朴。
温朴听了以后并不上火,也没有嫌弃,还给她支了一招,就是让朱桃桃在想玩蚂蚁的时候,可以往脚上腿上,手上或是胳膊上涂点蜂蜜,蚂蚁没有不爱甜食的。朱桃桃心里一软,眼睛里闪出泪花,跃起来张开双臂,搂住温朴。亲吻过后,朱桃桃觉得心底的荡漾感受,似乎并没有表达出来,这让她心里涨得慌,索性把温朴弄到床上去释放正在她心底波动的温馨感受。尽管这一刻不是他们习惯的做爱时间段,但彼此都想给予的气氛出来了,两人也只能跟着感觉走了。
温朴对女人的秉性还算熟悉,知道女人的爱是男人疼出来的;女人的恨是男人骗出来的;女人的怨是男人冷出来的;女人的乐是男人暖出来的;女人的美是男人娇出来的;女人的衰败是男人欠出来的;女人的利己欲望是与生俱在的!
但是温朴今天有些疲倦,不易激情做爱,一份文件里的差事,整整让他忙活了两天多才收尾,按说此时正是他需要偷点懒儿,喘口气放松的时候,却是没想到朱桃桃的需要加塞挤了进来,还京城快递一样急切。体能上亏气量,稍后把握局势的能力就不好说了,温朴一再暗中叮咛自己,下面再困难,也要像以往一样,认真对待在这次计划外做爱,万不能断章取义,更不可途中乱点顿号,就算小马拉大车,也要把朱桃桃顺顺畅畅地拉到那个风光独好的峰顶。因为温朴知道,依赖你的女人,往往是那种好记你身上弱项而不好记你长处的偏食尤物,这尤物的记忆很会耍赖,还任性,还贪婪,还挑剔,你满足她几十次,她偷懒儿顶多记你住你三两次,可是一旦你有一次让她不尽兴了,她的记忆就会把你的这一次意外失手,当甜蜜往事一样藏匿起来,这样日后万一她在哪儿理亏了,情短了,需要找齐需要平衡需要抵消,或是兴致高涨起来想撒娇想找疼想要情调什么的,她就会从记忆里翻出甜蜜往事让你重温。所以温朴认为,女人记忆里的某一个区域,就是为储存男人这毛病那缺陷而建立的一个专用数据库。有一回在床上,温朴跟朱桃桃说闲话,说着说着发现她要睡觉,于是就找新鲜话题捅她耳根,说其实女人就是让男人阅读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朱桃桃一听这比喻挺新鲜,一下子精神了,搂住他的脖子问她是哪样一种小说,温朴逗她说,你是短篇小说,朱桃桃听了脸色一酸,马上就不高兴了,推开温朴,背对着他,生硬地问,那谁是你的长篇和中篇?温朴没想到一句松动气氛的玩笑话,竟然把她搞伤感了,就改嘴找辙说,现在的长篇和中篇都像注水猪肉,没什么看头了。朱桃桃跟他拧劲,说你少打马虎眼,刚才你是顺口说出来的,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你就是认为我是你的一个短篇。说罢扭过身子,哽咽几声就流出了眼泪,温朴好话哄了几句不管用,于是又哼唱《电风扇》,她喜欢这首歌,可折腾半天还是哄不好她,温朴想这不行那不行,我上去干你看行不行?给一股冲劲顶着,温朴就省去了以往的铺垫过程,翻身直接骑上去,用行动把满脸泪水的朱桃桃阅读了。朱桃桃没想到他这么干也很好,就忍不住说讨厌鬼,长篇感觉。不过从这以后,朱桃桃还是动不动就拿短篇这个话把儿敲打温朴。
现在温朴集中精力,用意念吆喝体内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迎难而上。激情的给予,依旧是从朱桃桃唇舌上起步、展开。四片嘴唇圈住的两条相互吮吸的绵舌,像婴儿柔滑的嫩指,缠绕、弯勾、顶撞、揽动,在温热中顽皮地挤兑。而他的左手,这时节就闲不住了,鬼里鬼气地弯上来,在她两个娇滴的乳房上切换揉搓、拿捏、拉弹,如此约百余回合,留下细腻的温存后,他这只浸透了朱桃桃体温的左手缓缓下移,爬过挂满汗珠的乳沟,越过轻度颤悠的脐部,至她那处吟吟唤他倾吐的湿润地带,整个预热过程连贯完美,使得朱桃桃再次未进实战区便得战果。事后,醉意难收的朱桃桃喃喃道,老天爷呀,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我的男人这么疼爱我……
拿蜂蜜诱惑馋嘴蚂蚁这一招,果然灵验,朱桃桃新的精神苦恼又被温朴化解了,现在朱桃桃把蚂蚁当宠物来玩,纯属是心里怀旧,也可以说是随意找点生活乐趣。
从远去的往事里回到现实,温朴打开深棕色牛皮手提文件包,摸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瓶来把玩。
这个小塑料瓶是专门用来盛装蚂蚁的。
在温朴的这个文件包里,还有几样随身携带的东西,世界地图、中国地图、交通图、面巾纸、创可贴、指甲刀、掏耳勺、体温计、小剪子、牙签,以及一些日常用药,这些东西随身,对常出门的人来说,一是方便自己,再就是也方便别人,有一次苏南在四川某地检查工作时,不小心划破了右手中指,现场一簇陪官顿时紧张,拥上来劝首长赶快去医院。苏南很有分寸感,摆手示意没什么,然后表情镇定地看了一眼正在打开文件包的温朴。温朴拿出创可贴,小心翼翼缠到苏南的伤指上。苏南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伤指,对身边的人说,继续吧!这几年中,温朴的这些随身物件,苏南或多或少都使用过。
这时手机震动了,温朴把小塑料瓶放进文件包。
对方是温朴的大学同学,这会儿在沈阳市政府一个职能部门任职,脑子极端好使,在学校时得一绰号小能人。
小能人打算下个月在沈阳张罗一次同学聚会,让温朴吆喝吆喝北京天津这两个城市里的同学,看看到时有多少同学能见面。
温朴道,我说小能人,你还敢搞同学会?没听人说嘛,同学会,同学会,见面疲惫,握手流泪,拥抱心碎,喝酒找醉,床上真睡,分手无所谓,再聚也是这种滋味!
小能人笑了半天说,你别害怕,到时我肯定跟朱桃桃假睡。
温朴说,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呀?那我到时可就不客气了。他说的不客气,当然是指对小能人老婆不客气,小能人的老婆也是他们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