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温朴正在圈阅一堆文件,这时办公室的门不声不响地给人推开了。
悄声进来的这个女人,中等身材,留着短发,脸色发黄,眼神忧郁,一副吃苦受难的少妇模样。
温朴下意识地抬起头,眼前这张冷清清的少妇脸让他认生,眉梢皱起来,看得满眼疑问。
温朴站起来,问道,您是……
少妇并不搭言,径直走过来,绕过办公桌,来到温朴面前,温朴刚要再开口问你有什么事,不料少妇挥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打得毫无防备的温朴,趔趄后两眼发直,左腮帮子上火辣辣发麻。
你……温朴指着少妇,说不出囫囵话了。
少妇还是一声不吭,瞪着温朴再次挥手打来。
这次温朴有防备了,一架胳膊挡开了少妇的巴掌。
你要干什么?有话你好好讲,撒什么野?温朴面红耳赤。
打你这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少妇指着温朴的鼻子尖说,气得身子直抖动。
温朴往侧面跨了一步,盯着少妇侧脸问,你什么意思?
少妇一扭脸说,这么大个中国,你哪当官不好,偏偏跑到东升来捣乱!
温朴听得一头雾水。
少妇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报纸,啪一声摔到办公桌上说,姓温的,睁大你狗眼睛,好好看看!
温朴一边瞅着少妇,一边拿起她摔在办公桌上的报纸。
这张报纸,想必是有些年头了,不仅仅是发黄,还皱皱巴巴,磨损得厉害。温朴翻开一看,脑袋顿时大了,长眠在他记忆底处的何师傅,忽一下苏醒了,温朴哆嗦了一下。
这是一张早年的《能源工人》报,上面有写何师傅与温朴在那片雪野里相依为命的长篇通讯《绝境生死情》。
温朴看着少妇,神色渐渐变得怀旧了,嘴角蠕动着问,你是何师傅的女儿何乡……温朴一时想不起来叫何乡什么了。
何乡云!少妇说,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温朴轻轻放下报纸,挺起胸,松口气,瞧着何乡云说,我还说等忙过这阵子,找你聊聊呢。
哟,这是从哪儿说起呀?何乡云怪声怪气地说,你现在是我们总局的常务副局长,你太有权了,说收拾我们家王星,就往死里收拾,扒得他身上连个背心裤衩都不剩,你太有权了!
温朴一时语塞,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了,刚刚被何乡云抽过的左脸抽搐了一下。
这次处级干部测评考核,何乡云的丈夫王星,测考结果一塌糊涂。自从那次在从职工医院回来的路上意外听说何乡云可能是何师傅的女儿后,温朴通过相关渠道,证实了何乡云就是死去的何师傅的女儿。这样一来,温朴在处级干部测考前,对口碑不怎么好的王星,就有了提前量的考虑,也就是说到时王星的测考结果,如果不是特别糟糕的话,温朴打算放王星一码,让他原地不动,至于他今后何去何从,那就要看他王星的具体表现了。然而王星的最终测考结果,没能满足温朴放他一码的基本条件,温朴不得不先把他挂起来,送到离岗干部学习班去洗脑子,提高政治素质和思想认识。
对不起何乡云。温朴动情中又不无遗憾地说。
何乡云咬紧牙关,目不斜视地瞅着温朴,泪水一点一点地挤出眼眶,后来双手一捂脸,竟然呜呜地哭开了。
温朴见状,心里慌乱,急得直搓手。
如今的领导,没几个不害怕女人在自己办公室里吵吵闹闹,哭哭啼啼,某种不良影响一旦造出来,在口口相传的扩散中,很容易演变成人们娱乐领导的花边新闻,或是极具杀伤力的绯闻,到时让你有嘴说不清,越说不清越想说明白的后果,往往就是越描越黑,最终是没吃到鱼倒惹了一身腥气。
何乡云哭诉道,这日子,没法儿往下过了温局长,他被你们挂起来,整天心里窝火,一回家就拿我出气,喝了酒还没轻没重地打我……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是没办法脱衣服给你看呀温局长,这日子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我真是不想活了温局长……
温朴心里给何乡云的这番哭诉,冲顶得一揪一揪的,深深地觉得对不住死去的何师傅。
何乡云抹着泪眼说,离婚他也不离,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掐着你,我早晚得死在他手里。
温朴表情难过地说,你冷静冷静何乡云,下来我找王星谈谈。
何乡云一听温朴这话,泪脸恐慌起来,摆手道,不不不,温局长,你千万别理那个混蛋,他还说哪天要掐死你呢。
温朴望着脸色越发悲苦的何乡云说,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不过是气头上说的气话。
何乡云道,我说温局长啊,你可是不知道他这人有多浑,有多六亲不认,吃喝嫖赌打老婆且先不说,活活气死他老子这个事,温局长你总该知道吧?说罢又放声大哭。
就在温朴左右为难,不知怎么才能让何乡云不放声大哭的时候,孙处长来了,温朴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目光刷一下就抓了过去。
然而孙处长一见这情景,愣住了,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
温朴急忙给孙处长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孙处长清醒过来,点点头,掏出手机,调头出去执行任务。
事后温朴为了偿还一笔压在心上的沉重的感情账,打算冒风险把王星安排到老干部处当副处长,谁知王星不买账,嫌那个地方不好,说一帮老不死的离退休干部,比亲爹亲妈还难伺候,死活不去,不久后他便买断工龄走人了,开创了总局处级干部自砸铁饭碗的先例,掀起了一片舆论哗然。之后温朴又听说何乡云跟王星离了婚。不过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温朴终于度过了他独立执政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与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谈妥了在开发区合作上马电子元件开发项目,总局投资一个亿控股,董事长由总局方面出人担任,择日双方先签一份意向合作书。
温朴在第一时间里把消息传给了袁坤。
袁坤说,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你算是看好了温局长。
温朴说,哪有代局给常局看家的袁局长,我这是在给你看家护院呢。
袁坤笑道,话是这么说,事可就不是这个事了,我不在东升,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麻烦,都是你一双脚踢开的,我不过就是在电话里动动嘴皮子。
温朴停了一下,因为他感觉到心里忽地给一股不知打哪来的热乎气吹了一下,浑身上下一阵阵暖和。患难与共,同舟共济,他在困难中体会到了男人的情愫,咽口唾液道,没你的计谋,我就是跑断腿,也不管用啊老兄。
袁坤也停了停,然后说,万事开头难,踢打开了,往后的路也就好走了。
温朴一下子沉默了,袁坤在那边也不出动静了,像是两个人这时都在这样一个良好的结果上回味着什么?或是咀嚼着什么?
温朴首先打破沉寂说,哎我说老兄,过几天签意向合作书,到时你必须回来,你是总局的当家人,我这二管家,可是没有法人代表资格。
袁坤说,意向合作书不是正式合同书,咱俩谁签都一个样,这个过后再说,我现在想跟你讲的是,你马上进京向部领导汇报结果。
温朴思索后说,好的袁局长,我抓紧写一份报告送到部里去。
袁坤道,越快越好,你眼下把什么事都推到一边去,就忙这个事。
温朴说,好好好,我这就开始写报告。袁局长,那就先说到这儿,等我从部里汇报回来再跟你汇报。
袁坤说,你跟我汇个狗屁报!代理对常务,半斤照五两的事儿,半斤跟五两说事,那叫碰头和通气!
温朴脸上浮出一层笑容来,舒舒服服地说,半斤、五两,这要是传出去,咱俩可就有外号了。
袁坤说,哟,光瞎扯了,有件正事差点忘了跟你通气,赵松要求调走。
原一局二局的安装公司合并后,赵松当上了新安装公司的党委书记,以一家之主的配角身份协助经理工作。虽说正处级的乌纱帽赵松保住了,但地位与权力大不如从前显赫了。赵松尽管对这种结局心存不满,但他也只能是躲在没人的地方怨天怨地,后来东北工程成立项目部,他又给抽调到沈阳去当了项目部副经理,任命时有括弧,括弧里的文字是正处级不变,专务政治思想宣传工作。到了这一步,赵松意识到自己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后在东升没办法呆下去了,于是就去东北工程局找老同学活动。东北工程局的总部设在沈阳,与东升的总局一样,都是部直属的正局级单位。赵松活动出了名堂,过去后人家先让他当运输公司常务副经理,经理再过一年就到歇班的岁数了。
温朴说,人各有志,想走的人你拦不住,死耗着的人你赶不走。你什么意思呢袁局长?
袁坤道,树挪死,人挪活,走吧走吧,他哪里会做什么政治思想宣传工作,一天到晚还难受死他呢。再一个他是李局长想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我要硬卡着不让他走,到时这里面的说法就复杂了,放出几个臭屁的话,还不把我熏个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说冲着李局长这一面,我痛痛快快送他走。
温朴说,是啊袁局长,咱们不缺平平庸庸的中层干部,他既然主动要求调走,那就让他痛痛快快走吧。
袁坤道,好了,不说赵松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忙大事吧。
温朴说,那你要注意身体,别动不动就玩命喝酒,东北那一大摊子,可就指着你老兄了。
袁坤说,放心吧老弟,人在阵地在,轻伤重伤我都不下火线。
结束了与温朴的通话,袁坤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连线王庆河。
王庆河情绪不错,一上来就笑嘻嘻地问,老兄你不会是听到喜信儿,就坐火箭窜回来了吧?
袁坤乐呵呵地说,你和温局长精心伺候出来的桃子,我哪敢随便摘呀,不过打个电话祝贺祝贺,还是有必要的。
王庆河再问,到时候签意向合作书,你得赶回来吧?
袁坤道,倒是有心回去凑个热闹,可是这边工程刚开工,再说你那狗侄子也不让我省心,两条腿给他扯住了一条,看来一时半会的还离不开。
王庆河长虚短叹道,你一拿我侄子说事,我心里就哆嗦啊袁局长。
袁坤说,你有几根软肋,我还不知道?
王庆河一阵大笑后,突然问,老兄,我想问问你,就是你为什么要给温朴做这身价值一个亿的嫁衣?
袁坤噘了一下嘴,假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你什么意思?
王庆河唉声叹气地说,行了袁兄,我身上的三长两短,你身上的两短三长,还不是彼此知彼此?你这么一尘不染,暗中操盘,不会是为了报答苏部长让你再次出山这个恩情,你才这么往上抬举他昔日的得意秘书吧?
袁坤摸了一把脸道,看来还真是要想人不知,就得己莫为。我这么做,一来是还我当一局局长时,许给你的那个半截愿,二来就是借此机会,提升一下温朴在东升和部里的知名度,他刚上来,需要这样的政绩提高自信心。
王庆河说,你这说法,尽管不大好理解,但我还是想试着去理解。
袁坤一笑道,唉,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有些时候你帮别人,其实就是在成全自己,因为你的得失中有别人的利益,别人的利益中又有你的得失。话说到眼前,这么大的一个国有企业,怎敢随便当成个人名利得失的角斗场?再就是想想李汉一现在的这个样子,我更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得金山银山也不如一生平安啊!
王庆河嗯嗯地应和着。
袁坤接着说,不过你王老弟和温局长都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现在不想着再往前多奔几步,那也是没出息的活法,正当年男人的主流人生价值,还有创造心理和征服欲望什么的,有必要依靠政治权力来支撑实现,这是咱们的国情,这道理就像党指挥枪一样,枪再厉害,那也是党手里的武器。所以说今后你和温局长,就手拉手好好往前走吧,结伴同行有事好商量,有难不愁援,日后你们官做大了,别把我袁坤忘到后脑勺去也就行了。都说官场朋友难入心,商场友谊一层皮,我想未必都这样吧,我和温局长还有你王市长就是例外嘛。凡事根在心里,事就人为了,你说呢王老弟?
王庆河沉默不语。
袁坤道,我言重了吧王市长?
王庆河连忙说,没有没有,袁局长,我敬佩老兄,此时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话了。
袁坤笑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觉得这话有点大而空,要叫我说应该是读懂自己才是俊杰。好了老弟,不耽误你这个父母官的工夫了,有什么事咱们电话联系。
王庆河呼出一口长气说,好好袁局长,那你多保重,东升方面的事,我会与温局长愉快合作的,袁局长你放心。
收好手机,袁坤把左手插到右胳肢窝里,右手插到左胳肢窝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想心事……
温朴把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送到了北京。
东升市两个亿的城市增容扩建费,人间蒸发似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总局投资一个亿在东升市开发区二次创业园区搞电子元件开发合作,而且是控股,这在部机关里震动不小,佳话一样传开了,一些嘴上好出动静的人说,温朴刚到东升没几天就把地方关系玩转了,年轻干部活力无限呀!部党组也没把这事小看,党组成员集体接见了温朴,把新总局领导班子的工作能力与务实精神,提到一个高度上大加赞扬。受到好评与夸奖的温朴,倒是没有居功自傲和沾沾自喜,他在部领导面前表现得格外谦虚,一再强调代理局长袁坤在城市增容扩建费转投资合作上起到的重要作用。常务副部长直点头,然后说,袁坤干工程是把好手,这没问题,今后看家守业的事,你小温就多动脑子多操心吧,你们东升的班子文武搭配,各显其长,苏部长的眼力就是不一般啊!苏南摘下眼镜,接过常务副部长的话说,袁坤的经验是总局的财富,温朴的智慧是总局的动力,他们两个拧成一股绳,就能把总局的班子带动起来,把总局里里外外的工作搞得更好,东升职工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实惠与利益。
本年度市局两家的首次经济合作,迈出了扎实的一步。那天市局两家在开发区汇展中心签完投资意向合作书后,心情爽朗的王庆河,就地款待各路宾客,在小水乡请大家吃具有东升地方特色的吊烧鱼。可能是因为成功合作的缘故,那天温朴觉得吃到嘴里的吊烧鱼,味道比王庆河早些时候对他说的还要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