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退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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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那天那场会是个转折,至少对海州政坛是这样。也有人说,那天的会是朱天运借何复彩,狠狠搞了柳长锋一下。
柳长锋被搞得很不爽,甚至气急败坏。
那天柳长锋也不在办公室,陪老婆贾丽和曲宏生去见一个人。贾丽这次回来,跟表弟曲宏生合着搞了一个项目:中美合资海州生物科技园,就是在山上种柚树,提取植物精油,然后再用植物精油瘦身。据说这项目目前在美国很火,参与者众多,在美国已形成瘦身风潮。贾丽通过关系,目前已在海宁区拿到一大块地,她把湖边一座叫凤凰台的山拿下了一半,用来种植葡萄柚、佛手柑、香茅等,然后提取出精油,再配以普罗旺斯熏衣草,就能制成上好的雕塑提升精油。贾丽发给社会各界的宣传品称,这种精油具有促进血液循环、淋巴液流动、加强多余脂肪、水分分解代谢、帮助肌体排毒、平抚纹路、滋养收紧松弛的皮肤、有效增强皮肤的紧实度与弹性等神奇功效,重现窈窕身段、塑造完美身型。贾丽对这项目兴趣很大,一回到海州就开始运作,目前她是该项目的负责人。曲宏生对此项目不感兴趣,不过贾丽回来,他就屁颠屁颠的,整天跟在后面。他们要见的人叫强老板,以前在人民银行工作,后来不干了,在海州玩场子。海州有个奇特现象,就是企业融资个人贷款什么的,大家一般不到正规银行,手续繁琐不说,求人下话极不容易,直接找地下钱庄,也叫地下银行,就是强老板开的这种场子。简单痛快,虽说利息高,但正规银行吃请花销一应下来,也低不到哪里,而且融资规模有限。到强老板这里,想拿多少拿多少。当然,贾丽跟强老板的关系,远不止这些,强老板还兼着一档子营生,替人把钱转出去,你只要告诉他国外银行,多难办的手续他都能办妥,绝对保险,且隐蔽。
强老板是贾丽、曲宏生以及柳长锋单独联系的一条线,罗玉笑那边并不知情。当然,罗玉笑跟姓强的有没联系,柳长锋自然也不知情。
柳长锋他们正说着事,电话响了,是政府秘书长打来的,告知他临时召集紧急会议。柳长锋问什么会,秘书长支支吾吾讲不大清,只说通知得很突然,四大班子还有常委全参加。柳长锋以为是省纪委要开通报会,丢下贾丽就往会场赶。到了会场,朱天运何复彩还有市委组织部长李和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人大主任朱天运兼着,第一副主任坐在主席台边上,另一边是政协主席。没看见有省里领导出席,柳长锋边往自己的桌牌前走边问:“什么急事,我刚到点上,工作还有一大堆呢。”没人回答他,朱天运冷着眉,何复彩看也没看他,台上有位常委兼副市长倒是想告诉他,一看朱何二人脸色,没敢吭声,把头扭一边去了。柳长锋刚落座,朱天运就咳嗽一声,示意李和开会。
李和说:“临时召集这个会议,只有一件事,就是四大班子还有常委们现场查查岗,看谁在谁不在,最近好像人缺太多,下面先点名,到会的请吭个气。”就有组织部副部长站出来清点人数,其实不用清点朱天运也清楚,现任六位副市长只来两位,四位不在,几位市长助理只到了一位。人大这边缺两位,政协缺最多,八个副主席只到两个。常委们缺两个,统战部长和政法委书记,统战部长外出,跟朱天运打过招呼,政法委书记说是到下面视察公安工作了。
清点完人,组织部副部长将名单呈给朱天运,朱天运说给何书记吧?何复彩没接,扫了一眼说,给柳市长看看,今天好像缺的是政府领导。
柳长锋相当不满地说:“没看错吧,缺最多的应该是政协。”
政协主席马上说:“政协最近调研的事多,领导们都在下面。”
“开会应该提前通知,搞突然袭击下去的同志怎么赶回来?”柳长锋不敢把火发在朱天运身上,只能冲组织部长这么说。这话让李和极不舒服,他这种干部,眼里是没有怕的,既或有,也不会是朱天运和柳长锋。他到海州工作,充其量就玩个互相抬举互相尊重,今天朱天运给他下马威,这阵柳长锋又当这么多人面拿话冲他,一下就把他脾气惹上来了。毕竟年轻气盛,藏不住的,再说他也没藏的必要。
“下去干什么去了,至少有个说法吧?”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干工作。”柳长锋也对上了,眼角扫着朱天运,话头却对着李和。
“干工作也得有干工作的章法啊,是不是政府这边的领导下去就不用打招呼,至少总得让我们知道一声吧?”李和话软理硬,两人近乎要吵架。朱天运微闭着眼,装听不见,等柳长锋又对一句,才冲李和说:“行了,开会!”
李和收回怒瞪住柳长锋的目光,他这是一举两得,一则震慑一下柳长锋,别把当太不当菜,二来讨好朱天运。海州两位一把手间的龉龃,他看得太清楚了,以前所以不向着谁,是风向不明,现在他从北京高层听到一些内幕消息,感觉还是往朱天运这边贴一贴实际。他清清嗓子,说:“今天召集这个会,就是想在四大班子中先统一思想,统一步调,作风整治活动开展已有一个阶段,下面是动起来了,可上面呢,尤其我们班子内部呢,我看很成问题。下面请何书记就此问题发表重要讲话。”
他刻意用了重要两个字。
何复彩这天是彻底放开了,当副书记以来,何复彩还从没在会上这么放开过。她拿过话筒,开门见山,对着今天不在场的领导就发起了猛批。批到后来,竟然冲柳长锋说:“一个人出问题,是个人的问题,一个班子出问题,怕就得从别处找原因。朱书记和柳市长是我们的带头人,也是市委、政府两个班子的班长,最近班子纪律如此焕散,我想两位班长是不是也该承担点责任?当然,作为班子成员,我没有权力向哪位领导问责,我自己首先要承担责任,作风整治活动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决定,我本人分管此项工作,工作出了问题,我先向全体同志检讨。借此机会,我再重申几点……”于是她一、二、三、四、五,连着讲了五点,五点核心内容就一条,班子不能这样,对不打招呼擅离职守的,必须按纪律严肃处理。至于怎么处理,她不说,她把责任推给了各位班长,请四大班子拿出意见,上报组织部,然后再提交常委会讨论。
何复彩讲话的时候,朱天运始终坚持一个表情,极为严肃。你根本看不出他是肯定何复彩还是反感何复彩,但你能感觉出,这天的朱天运是彻底恼了。
朱天运没在会上多说什么,何复彩讲完后,李和用目光征求他意见,他短促地给了李和一句:“该讲的都讲了,下去之后抓落实,散会!”
他不讲话不要紧,关键是没给柳长锋任何反驳或陈述的机会,这才把柳长锋逼到了尴尬处。市里这种会,很多人不是听你讲什么,不管用的,这种会能讲出什么来,重要的都在私下讲了,就连常委会有时都是走走过场。这种会是看风景,看热闹,观气象,听风声。人们看的就是朱天运和柳长锋怎么交劲儿,怎么过招,完了再去揣摩,风向会朝着谁这一边?显然,这次会议朱天运敲了柳长锋一闷棍,敲得他想骂娘,却又骂不出来。
会议之后,朱天运的手机就开始叫响。不过不是那种冒冒失失横冲直闯的叫,婉转得很,规矩得很。先是蜂鸣一声,发条短信进来,承认一番错误,然后再跟过来一条,问朱书记忙不,能不能在电话里做检讨?来的短信朱天运都看,而且脑子里很清晰地记下,谁第一个谁跟后。什么叫态度,这就叫!我都发火了,你还没态度,你没态度我就得有态度!
看完,一条也不回,让他们自己琢磨去。结果到下午五点,组织部李部长进来说,不在岗的领导全回来了,一个不拉。
“全回来了?”朱天运有点不信,如此立竿见影,以前还没遇到过。
“是,政协有位副主席,确实是在医院,医生坚持不让来,他还是硬来了。”
“太不人性了吧,你马上去,亲自送他到医院。”
李部长刚要走,朱天运喊了声等等,亲热地拍了下李部长肩膀:“我跟你一道去。”
朱天运真就把这位副主席送回了医院,还一个劲埋怨:“您犯什么急啊,我们只是强调一下,怕这样下去,大家精力不集中,哪能针对您?这一来一去折腾的,身体出了问题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又亲自打电话叫来院长,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直把即将退职的副主席感动的,抓住他的手使劲握,半天后说:“我支持您,朱书记,海州就需要您这样的好领导啊,您一定要帮海州开创出一股新风来。”
“会的,我会努力,您安心养病吧,海州工作还离不开你们这些元老。”
一句元老叫的,副主席差点老泪纵横。
从医院出来,李部长怪怪地盯住朱天运,心里感叹,这人不简单啊,哪里找好演员,他就是!进而又想,柳长锋离朱天运,还差得远呐。柳长锋啥时把政协这帮爷当个人物?
朱天运这次还是没手软,会上缺席的除两位副市长的确是带队下去外,其他几位,一个不拉的将名单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虽然省委组织部只是点名批评了一下,但此举给这些人带来的后果,绝不是批评两个字能涵盖的。
这些人在后悔之余,马上悟明白一个道理,再也不能往柳长锋这边靠了,怎么着也得让朱天运改变影响!
对何复彩,朱天运没再交待什么,他相信,何复彩一旦把弓拉开,就再也不可能收回,因为她已没回收的余地。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逼着赵朴,把那口井挖下去。
消息很快传来,唐雪梅开口了。这是刘大状的功劳,这个刘大状,可算是把唐雪梅吃透了。唐雪梅这种女人,一向清高自傲,加上又跟柳长锋有那样一层关系,就觉自己在海州是皇后,海州只是她一个洗脚盆,她唐雪梅想放进哪只脚就放进哪只脚,放进还不算,还要有人舒舒服服侍候。胆敢把她唐雪梅的脚扭了伤了,哼,让你滚蛋!现在可好,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收审。一开始她盛气凌人,只要找她谈话的,她就一句:“让柳市长来。”办案的毕竟都是海州官员,哪个敢跟她较真劲,都是明里审她,暗里护她。后来虽说赵朴想了个办法,将唐雪梅转移到外市,协请外市纪检部门介入。但海州是海东最大的市,柳长锋在海东的地位,市一级的领导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且不说柳长锋后面还有更硬的力量,单是柳长锋三个字,就足以让人们献出殷勤来。好,这下唐雪梅真成皇后了,虽说限制了自由,但这种被人双手捧着的限制她乐意享受。刘大状一接受此案,情势立马急转直下。“关那么远干什么,把她请回来。”刘大状就让自己亲自点名的两位参加工作不久的纪检干部去“请”唐雪梅,然后将她安排到海州东郊一家招待所。这里早已戒备森严,就算赵朴亲自来,不见得都能进去。这就是刘大状的能耐,一个敢豁的人。
“哈哈,唐总,唐大美人,咱们在这里见面了,怎么样,号子饭好吃不?”刘大状跟唐雪梅的第一次会面,就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
唐雪梅居高临下地瞪了刘大状一会儿:“你是谁,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你不认识我了?怎么搞的,他们没虐待你吧,没刑讯逼供吧?我老刘啊,建委的,咱一个系统,以前还给你唐大老板敬过酒呢,忘了?”
“我记性不好。”唐雪梅厌恶地扭过头去。她怎么能不认识这个刘大炮筒子呢,建委有名的刺儿头,粗人,极粗,看着都让人恶心。她只是好奇,怎么会让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跟她谈话?
“哈哈,我就说嘛,唐大老板怎么能不认识我呢,看来号子饭真是不好吃啊,吃几天就把记忆力吃出毛病来了。”
“你嘴巴干净点,什么号子饭,我唐雪梅无罪!”
“无罪?”刘大状怪怪地往前迈了两步,“你说无罪就无罪啊,那要看我怎么说。我高兴了呢,或许就说你罪轻一点,要是我大炮筒子不高兴,你可就罪大了。”
“放肆,叫你们负责人来!”唐雪梅想起身,可她屁股动不了,刘大状不知从哪专门给她找了把椅子,跟几个月小孩子坐的那种有点像,两条腿必须分开放进去,前面有个台,可以放东西,但这阵没东西。倒是有两个洞,可以把两条胳膊像铁箍子一样箍住。四肢这样一安排,你就想动也动不了啦,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坐那。
“放开我,你这是虐待!”唐雪梅哪受过这等污辱,怒了,一双眼睛没半丝风情,尽是怒火。
“虐待,好,我老刘就好这一口,虐待,哈哈,终于可以虐一下唐大老板了,过瘾,过瘾啊。楞着干什么,给唐大老板来点热量。”
啪一下,唐雪梅头顶的灯亮了,此时正是海州气温最高的时候,上面再来两个大瓦数灯泡,那滋味,可想而知。
唐雪梅歇斯底里了,一个小小的刘大状,就敢对她这样。
光是这样倒也罢了,不,刘大状还有更绝的。同在一个系统,加上唐雪梅又是名女人,唐雪梅有什么嗜好,有什么反感,刘大状真是太了解。到了吃饭时间,他端来一盘猪头肉,油腻至极,看着都反胃,对吃饭极为讲究的唐雪梅来说,没直接吐出来就已经很有抵抗力。刘大状就着生葱、大蒜,倒一杯酒,有滋有味地吃着。时不时看一眼唐雪梅:“饿吧,知道你饿,但就是不能让你吃。”
“不饿!”唐雪梅傲气十足还击一句。
“厉害,不饿啊,好,好。”他喝了口小酒,美哟,陶醉死。接下来,他就吧唧吧唧,嘴拌得十分响。唐雪梅已经很饿了,带上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能不饿?
一天能坚持,两天或许也能,第三天,唐雪梅崩溃了。刘大状太恶毒了,想各种法子折磨她,不动手,就动嘴,啥听不到耳朵拣啥说,啥刺激就说啥,人的心理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进了这种地方,能撑过去的人实在太少,就看人家是不是对你来真的。唐雪梅这次是栽到刘大状手里了。不过这女人也够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想知道吗,怕说出来吓死你。”
刘大状呵呵笑了笑,道:“好,吓死我你就自由了,说吧,说了给你茶喝。”
听听,茶这么低的要求他都不满足,唐雪梅之前过的啥日子,拿白开水解渴不是在摧残她?
“好,只要你敢记,我姓唐的就敢说。”唐雪梅摆出一副说的架势来。刘大状示意一眼,几个人做好了做笔录的准备。
万万想不到,唐雪梅开口就咬住了朱天运,说曾给朱天运送过一件价值高达五百万的古董!
刘大状心里轰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当天晚上,刘大状就到了朱天运家,一五一十将情况汇报了。朱天运抓起电话打给赵朴,要赵朴立刻赶到办公室,同时通知纪委在家领导全部到场。
“走吧,到纪委去说。”转而面对住刘大状。刘大状吓得面色全无,颤着声音说:“书记,这……”
“这什么这,上纪委,怎么调查的怎么说!”
半小时后,人员到齐,朱天运说:“把大家召集来,是大状这边有了新的突破,我想还是开个会好,免得日后大家犯难。”然后转向刘大状:“说吧,把情况向各位通报一下。”
刘大状差点背过气去,这事能说么,怎么说?可朱天运那双眼睛太厉害了,简直要吃人。秘书长唐国枢也来了,安慰似地说:“没关系,案件调查当中,什么可能性都有,讲出来大家分析分析也好。”
刘大状又怀疑地看看众人,这些人里面他官最小,自然得服从,一咬牙,讲了。讲到要紧处,尤其说到古董还有五百万这个价码,声音禁不住就发抖,像是从嗓子里一个音一个音硬挤出来。
全场静住了,不只是赵朴,几乎所有人,包括秘书长唐国枢,也吓得喘不过气来。唐国枢恨怒地瞪住刘大状,心里骂:“这人疯了,完全疯了!”
“大家说说吧,谈谈看法。”朱天运倒是平静,好像这事跟他一点没有关系。
赵朴结巴半天说:“信口雌黄,纯粹乱咬人!”
唐国枢也说:“这种话完全不可信,我们得保持清醒嘛。”说完,目光停到了朱天运脸上。
“不!”朱天运打断唐国枢,非常严肃地说:“既然案件进入调查程序,一切都要按办案程序来,下去之后,纪委再加大力量,补充一些人员进去。对刚才大状同志反映的情况,我在这里表个态,但凡牵扯到我本人的,马上由纪委向省委报告,如实报,不得隐瞒一个字。谁隐瞒将来谁负责。听明白没?”
赵朴慢吞吞说:“明白了,按书记指示办。”
“但是,案件调查不能受影响,既然人家开了口,就要让人家把藏在肚子里的话全部说出来,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隐私,都可以说嘛。我们要的就是人家如实相告。”最后他又强调道:“这案子继续由大状同志负责,请大状同志不要有心理负担,就算我朱天运牵连进去,该查的还是要坚持查下去,这是原则!”
刘大状早已是满头大汗,朱天运讲的他一字未听进去,邪门了,这世界真是邪门了!
2
纪委很快将情况汇报给省纪委,于洋听了也是一身汗,他带着赵朴,直接找铭森书记汇报。铭森书记听完,沉吟良久,然后缓缓松开捏着的拳头,问赵朴:“天运同志知道这件事不?”
赵朴点头道:“办案人员汇报的时候,天运同志在场,是他主张立即向上汇报的。”
“是这样啊。”赵铭森心里重重叹一声,没敢让这声音发出来。又坚持一会,他道:“这样吧,这事复杂,毕竟牵扯到省里高层干部,我看还是要慎重。我的意见,省纪委派人下去,一方面把好关,另一方面也为海州的同志壮壮胆,不要把海州的同志吓住,老于你看怎么样?”
于洋本来想说,这事到此为止,请示中央后再做决断,赵铭森这样一说,于洋就不好拐弯,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书记指示了,就按书记意见办。”心里却替朱天运担着忧。这个层面上的领导,谁也不敢保证哪一个人有事,哪一个人没事。老百姓有句话说的好,把他们哪个叫进去,都能审查出问题来,如果真要按原则办,一个也跑不掉。但监狱不是关他们这些人的啊,再说真要那样做,事业还怎么干下去,怕是得没完没了修监狱了。乱想一会,于洋定下神来,揣摩赵铭森的话。甭看他们之间啥都可以讲,讲跟讲不一样。有些话是明着讲,大家都理直气壮,因为这些话本身不藏玄机,讲到哪也对。有些话则不,要横着讲,或者倒着讲,总之,机关重重,玄机四设,怎么领会就全看你功夫了。
“另外,海州这几起案子要跟骆建新案联系起来,不能把它孤立,这方面老于你们做得不够啊,总是来水挡水,来火防火,这样下去劳财又伤命,我们要讲效率。骆建新案,是不是效率太低了?”赵铭森忽然又把话题拉到骆建新案上,于洋不得不检讨一番,这段日子他也急啊,中央催得紧,群众逼得急,他这个纪委书记,日子极不好过。
又扯几句,赵铭森来了电话,于洋给赵朴递个眼色,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赵铭森秘书从对门走出来,快步来到于洋跟前:“于书记急着要回去吗?”
于洋回身,问了声好,然后等秘书说下句。
秘书扫了眼赵朴,笑笑:“到接待室去,就几句话。”
于洋心里闪着悬念,赵铭森的秘书轻易不跟其他领导打招呼的,见面总是露一副微笑,今天这是怎么了?等进了接待室,秘书要沏茶,于洋拦住说:“讲吧大秘书,最好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哪敢,就一件小事,昨天我跟政府那边几位秘书吃饭,秘书嘛,私下也有一些热闹的。”
“应该应该,大家都是人,得理解是不是大秘书?”
“书记这样想,我就轻松了,不过昨天无意中听到一件事,不知对于书记有没有帮助?”
“什么事?”
“听说谢觉萍在上海月湖山庄有一套别墅,好几千万呢,有人还在这个山庄看到过她。”
“月湖山庄?”于洋心里陡地一紧,脸色也变了,这个山庄他当然知道,大上海最贵的别墅区,一平米好几十万呢。当初查两千亩土地大案,他就有一些耳闻,说省里好几位领导,都在这山庄有房,只是一直没有可靠证据,此事便不了了之。这时候大秘书提起这事,是何用意?于洋还在怔想,那边赵铭森已经打电话叫秘书了,秘书说了句不好意思,快步走了。于洋跟赵朴相视一眼,低头出了接待室。
下了楼,上车的一瞬,赵朴突然停住脚步问于洋:“刚才大秘书那话?”
于洋反问一句:“赵书记认为呢?”
“应该不是大秘书讲的。”赵朴毫无防范地就说。
“你是说?”于洋有点兴奋,感觉赵朴跟自己想一块了。
“我啥也没说。”赵朴忽然变了话头。说完又意识到面前是于洋,省委常委,忙辩解道:“我是说大秘书这消息应该引起重视,您说呢于书记?”
于洋呵呵一笑,感觉赵朴这人有点好玩。跟赵朴说一声我先走了,然后上了车。赵朴愣在那,好久回不过味,他真是越来越差劲啊,差劲到话都不会说了。
赵铭森秘书那番话,还是在赵朴和于洋心里留下了东西。各自回到办公室,死命地琢磨。尤其赵朴。赵朴最近是有些问题,不久前他接到过一个电话,是那个电话让他对自己已经迈开的步子犯了难。这事他跟谁也没说,那电话是北京打来的。随后,就有人出面约他,在海州一家酒店跟罗玉笑副省长吃了饭。那顿饭吃得了无生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尴尬最难受的一顿饭。但是他硬着头皮吃完了。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小时,罗玉笑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赵书记现在干得有声有色啊。第二句是海州就是海州,一个出人才的地方。第三句,就颇有些让人玩味了,罗玉笑说:“今天应该跟赵书记敬杯酒的,可惜我最近胃不好,肝也不好,中了毒,正在设法排毒呢。就先欠着吧,等将来元气恢复了,再好好敬赵书记一杯。”赵朴哪还坐得住,慌忙起身,检讨似地跟罗玉笑说:“省长千万别这么讲,这么讲我就无地自容了。省长身体不好,一定要保重啊。”说完,通红着脸站在那。罗玉笑并不看他,把玩着手中酒杯,最后竟用力将酒杯“啪”一声捏碎了。
赵朴那天惊出一身汗来,感觉罗玉笑捏碎的不是酒杯,而是他。
那顿饭让赵朴心里多了重,多了后怕,也多了另一种幻想。官场上这种摇摆要说是大忌,赵朴拼到今天这个位置,这道理还是懂的。问题是斗争有时候风起云涌,实在让人判断不出方向。尤其眼下这种胶着的时候,更是不敢把胜负果决地押在某一方上。赵朴并不是对罗玉笑报什么奢望,不可能的,他几斤几两,掂得清。罗玉笑从来就没拿他当自己人,连跑腿提鞋这样的角色都不给他。那条线上人密密麻麻,挤得跟公交车一样,赵朴很难再插一只脚进去。正因如此,他才多了份畏惧,扳倒一个人容易,扳倒一股力量,难,太难了。而力量还会反扑,还会疯狂清洗场子。
赵朴一直幻想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既赢得赵铭森朱天运这边的信任,又不至于让罗玉笑那边太把当敌人。不,不是敌人,是打手。打手两个字,就是北京那位神秘人物在电话里送给他的。他说:“赵老弟啊,我知道你在海州不容易,也一心想往前挤,吃你们这碗饭,哪个不这样想,都是提着刀子斧头砍树,砍了挡路的树,你才能成风景。可你想过没,要是砍不尽呢,或者根本就砍不翻呢?”
那边突然不说话了,留出一大段空白,让赵朴回味。赵朴连着倒吸几口冷气。自从开始查骆建新案,赵朴老是接到这种神秘电话,对方根本不告诉他是谁,来自何处,哪条船上的,是船夫还是拉纤的。但说话口味都很重。此人同样如此,好在他用北京那边的座机打过来,可能有意让赵朴知道他来自北京。赵朴瞎琢磨了好长一会,感觉应该问点什么,对方突然又开口了:“海东不姓赵,也不会姓朱,至于姓什么,赵老弟还是自己猜吧。另外,有人托我转告赵老弟一句话,纪委书记这位子,不是做打手的,替人做打手,轻了。”
轻了!赵朴第一次在电话里被人这么训。
赵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对。官场有些位子,说穿了就是打手,不过动用的不是武力,而是权力!但是不做打手又做什么,难道他也能像朱天运赵铭森那样只动动嘴?不,他现在的层次,只能动手,或者手嘴并用。
跟赵朴判然相反,于洋这边丝毫没有犹豫。于洋就是于洋,从接待室出来,他就料定局势有了新变化。第一,铭森书记对骆建新案有了新要求,肯定对现在的工作不满。第二,大秘书在借别人嘴给他传递信息。传递信息啊。于洋恨恨拍了一下大腿,脑子里就紧着运转了。
他将这个听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跟目前要办的几件案联系起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条线。于洋大喜,在为自己判断力激动的同时,连着深抽几口冷气。
如果真是那样,海东可有好戏看了。
当天下午,于洋紧急召见反贪部门和省公安厅重大案件领导小组成员,开了两小时零二十二分钟的会。会上于洋严辞要求,周密布置,他的语气还有态度让与会者连着冒冷汗。会议之后,于洋匆匆往机场赶,他要专程向中纪委汇报海州市委书记朱天运涉嫌受贿一案。车子刚驶出海州,上了通向机场的高速,手机响了,于洋接起,是书记赵铭森打来的。赵铭森问于洋在哪,于洋如实回答。赵铭森呵呵笑着说:“真是雷厉风行啊,不错嘛。”于洋正想客气几句,赵铭森忽然说:“马上调头回来,你现在哪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坚守岗位。”
于洋没去成,赵铭森两天后却去了北京。公开说法是,找几个大部汇报海东经济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和遭遇的瓶颈,要钱。有省委书记亲自跑部要钱的么,没。于洋这才清楚,向高层汇报,还轮不上他。
朱天运涉案一事引起高层高度重视,不日,中纪委派来调查组,全力协助海东查证此事。消息不胫而走,海东包括海州旋即陷入新的漩涡。
赵铭森脸是绿的,他先一天回来,他的神情还有语态让别人感觉他特沉重,像是在北京碰了钉子。这个信息让不少人心里不安,包括于洋。不过也让一些人幸灾乐祸。于洋就听说,赵铭森回来的那个晚上,罗玉笑喝大了酒,最近海东来了新加坡一个财团,这个财团马上要在海东投资一系列项目,其中就有嚷了多年的高铁。让外国财团参与到高铁建设中,海东还是首开先河,为此创举,郭仲旭还有罗玉笑得到过铁道部的高度赞赏,部长还在副总理面前使劲为他们请功呢。
调查组到海东后,赵铭森并没出面接见,只让秘书长田中信通知纪委,让纪委全力配合,需要调动什么资源,在会上提出来,大家研究。于洋不明就理,暗自揣摩是不是赵铭森真在北京碰了钉子,或者有人先他一步去了北京?紧跟着就替朱天运担起忧来,莫非朱天运真的要出问题?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暗中跟朱天运通通气时,一个电话到了,很严厉地要求他,无条件地配合中纪委调查组,尽快把朱天运涉案一事查实、查确凿,不得留半点疑惑。打电话的是中纪委负责海东这一片的副书记,于洋对着电话认真说了句是,坚决按首长要求办。接完这个电话,于洋发现自己的手是冰凉的,心也跟着往冰凉处去。不大工夫,办公室敲开了,秘书带着中纪委三位同志走进来。三位同志脸上清一色的表情,他们这次下来,坚持三不原则:不让海东接待,不跟海东任何领导私下联系,甚至不让海东派车。查案办事一律自己包车。
三位同志跟他简单沟通了一下,带队的那位姓林的同志说:“于书记,我们开始工作吧?”于洋望着林组长的脸,略显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吧,既然上级有明确要求,我也就不坚持了,我听上级的。”
随后,三位同志就带着省纪委临时抽调去配合工作的几位同志,去了海州。出乎所有人预料,于洋居然将肖庆和抽调出来帮调查组办案,还让他兼任海东这边的联络小组组长。另一个名单也让人琢磨,于洋把反贪局的叶眉也抽来了,叶眉坚决不去,声称自己跟朱天运有关系,应该回避。于洋佯装不知地问:“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叶眉结结巴巴道:“我老公在朱书记身边担任秘书,这层关系重要吧?”于洋冷下脸问:“法律上哪条规定,领导秘书的妻子不能参与办案?”一句话问得叶眉结舌。默了半天,叶眉又说:“于书记,您还是换个人吧,我真是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如果真胜任不了,你可以写辞职报告回家!”于洋丢下这句,再也不理叶眉,忙自己的事去了。叶眉心里万分紧张,偷偷溜到卫生间,给孙晓伟打电话:“怎么办呀老公,这事我能做么,我快疯了。”孙晓伟那边说:“这事太突然了,老婆你镇定点,首长这样安排肯定有首长的道理,咱办事的,只管闷头干工作就行。”叶眉又问:“我怎么觉得他们齐了心要往朱书记身上栽赃啊。”孙晓伟这次没同情妻子,厉声道:“你是高检干部,说话做事一定要有原则啊,挂了电话吧,不能多说,记住,现在是考验你我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啊。”叶眉还想纠缠着说些什么,电话那边传来嘈杂声,好像什么人在问孙晓伟什么事,叶眉赶忙将电话挂断。她在卫生间足足闷了半小时,才打起精神走了出来。
朱天运是在天华园见到中纪委调查组的,当时他正在批阅一份文件,是副书记何复彩呈他手上的,里面涉及到海东高层几位干部不少事。他看得非常认真,看完,在文件上批注了自己的意见,刚放下笔,秘书孙晓伟带着林组长他们进来了,陪同林组长的,果然是省纪委的肖庆和处长。
朱天运坐着没动,目光在几位脸上扫了扫,然后回落到秘书孙晓伟脸上,意思是问:“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孙晓伟结结巴巴说:“朱书记,肖处长带来几位领导,要求见您。”
朱天运将目光转向肖庆和,肖庆和正要开口,林组长抢先一步说:“我是中纪委的林安平,这两位是我同事,有件事需要找朱书记了解,请朱书记配合。”
朱天运这才起身,慢吞吞道:“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找我投资的,三位请坐。”
孙晓伟忙张罗着请林组长他们坐,林组长却说:“朱书记,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
朱天运愕了一下:“换哪?”
“我们有地方,请朱书记……”
“不是双规吧,如果双规,请按组织程序来。”朱天运收起脸上的客气,郑重给了一句。
“不是,只是不能在您这里谈。”
“是吗?”朱天运这次把目光对准了肖庆和。肖庆和略显僵硬地说:“麻烦朱书记还是配合一下吧,我们也是在配合上级工作。”
“怎么配合,毫无理由地跟你们走就算配合?”
“不是毫无理由,有件案子涉及到朱书记,所以请朱书记配合查清楚。”林组长见朱天运有意为难肖庆和,接话道。
“早说嘛,我哪知道你们是查案还是带人,查案可以,带人怕没这么方便,最起码也得省委通知我是不是?”
一句话讲得,几个人都红了脸,可能他们太想把事情弄得正规,反而看上去跟带走犯人似的一点不正规。
3
问话直接就涉及到了那件古玩。这点上中纪委的人查案跟省里或市里还是有很大不同,没绕任何弯子,直接就问朱天运认识不认识唐雪梅?朱天运刚说了句认识,林组长马上问:“据唐雪梅反映,她曾经向你送过一件古董,你还记得不?”
朱天运听出林组长称呼上的变化,将之前的“您”换成了“你”,想了一会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凭什么送古董给我?”
林组长用直截了当的办案语气说:“请回答有还是没有?”
“没有。”
“请你再想想,不要急着回答。”
“对不起,我不喜欢玩这种迷藏,如果你们觉得我违纪违法,可以直接找上级汇报,我朱天运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请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收过唐雪梅礼物?”林组长忽然板起脸说。
朱天运怔怔地盯着林组长看半天,一屁股坐凳子上:“我回答不了。”
气氛随之僵下来,林组长这边也不敢太用力,朱天运呢,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僵了三天,赵铭森坐不住了。朱天运目前虽说没采取任何措施,但他是全力配合调查,也就是说,从被调查组带走那一刻,他就不工作了。这样僵持下去,海州工作会受影响。已经有不少传言说朱天运被“双规”被高层问责了。迫不得已,赵铭森在电话里向高层请示,看能不能让朱天运边工作边接受调查?高层断然否定,坚决不行,在相关问题查实查证之前,任何人不得为朱天运说情。赵铭森叫苦不迭,他哪是说情啊,他是怕这件事把他刚刚扭转的被动局面影响掉。
一提局面,赵铭森的心立刻重了。想想自己到海东上任后走过的艰难之路,想想在海东受到的排挤、架空、憋屈以及仍然潜伏在他身边的种种危险,恨不能借一只大手,瞬间将这些乌云一一扫散。这次去北京,他无意中听说,有人正在暗中运作,想让他尽快离开海东,回到他原来工作的省份去。他在北京的一位老领导甚至直言不讳地警告他,如果朱天运这次出什么问题,他在海东的所有努力将会付之东流。不但朱天运会成为靶子,他赵铭森也会。
“你要看清左右啊,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你呢,恨不得明天一早就坐到你位子上去。”那位老领导心事重重道。赵铭森何尝不知,又怎能看不清。最近省府那边异常活跃,郭仲旭和罗玉笑大打高铁牌,将众人的热情还有目光全部吸引到他们身上,似乎他们才是全心全意为海东发展服务,为海东经济的增长和社会的繁荣呕心沥血。郭和罗频频出现在各种工程项目的剪彩仪式上,面对镜头,不停地讲要以经济发展为重。他们用“发展”这张牌来对抗或冲淡他的“反腐”牌,中间用意,太是清楚不过。罗玉笑甚至在会上公开讲,说目前海东有股不良风气,大家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如何搞好建设如何一心一意谋发展上,而是集中在斗争上,有人天天盼着别人出事,这不好,很不好。出事的同志令人痛心,但是盼着别人出事或等着别人出事的同志呢?罗玉笑给了这样的回答,我看这些人简直就是居心不良!
他是居心不良么?赵铭森冲自己打了个深深的问号。不,绝不是,他很快否定掉这一说法,思路原又回到眼下的复杂情势上。说来也是奇怪,之前赵铭森从没怀疑过朱天运,但这阵,他忽然在朱天运三个字后面打了个问号。
朱天运却一点不焦急,甚至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他现在就住在林组长他们住的宾馆里,跟林组长是隔壁。肖庆和还有北京来的两位同志轮留陪着他。屋子里设施简单,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电话也拆除了。调查组只给他一张报纸,还是很久以前的,再就是纸和笔,让他想起什么就写点什么。虽然有自由,但跟隔离审查已经没有两样了。他住进来的第三天,妻子萧亚宁赶来了,在外面跟调查组的人争争吵吵,朱天运听得见妻子吵架的声音,萧亚宁很厉害,大声质问自己的丈夫犯了什么罪,凭什么对他这样?林组长先是很有耐心地跟萧亚宁周旋,后来见萧亚宁不讲理,吵着要见自己的丈夫,还说要找省委找中央反映情况,迫不得已才叫来省委组织部的人,让他们协助做工作,将萧亚宁带回去。此后,就再也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声音,那个叫叶眉的倒是天天给他送饭,送了饭默默站着陪他一会儿,不敢说话,目光也不敢往他脸上望。朱天运也不跟叶眉说话,简单地扫她一眼,端起饭就吃。吃过,就坐椅子上,盯住窗外看。
窗外风景真好啊,马路宽阔笔直,立交桥一座接着一座,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绿花带一块连着一块……这是多少年来,朱天运头次发现自己竟生活在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由不得地就叹出一口气,我这个书记当得真官僚真没劲,居然对自己管辖的城市如此陌生!叹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这次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带上老婆,好好转转这座城市,好好享受一下海州风光。
脑子里很快就又让萧亚宁占满了。萧亚宁回来后,一直请病假,并没去公司上班。公司倒是派人请过她几次,董事长谭国良还拿着萧亚宁新的任命文件找上门来,说公司一日不能没有萧副董,要萧副董尽快回到公司,一大堆人一大堆事等着她召唤呢。朱天运也劝妻子,家里怎么都行,工作上千万不能任性,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耍大牌。没想耍大牌三个字刚出口,萧亚宁就怒了,气急败坏冲他叫嚣:“我耍大牌,我萧亚宁有资格么,我不过是一只狗,被人吆喝来吆喝去!”
市委书记的老婆说自己是一条狗,这话不得不引起朱天运警觉。趁着这功夫,他又把老婆想了一遍,想着想着,竟生出很深的内疚来。他知道妻子有气,为了他,妻子把自己的理想还有目标都放弃了。生硬地回到国内,一时找不准位置。
我不能毁了她!朱天运最后这么警告自己。
而这个时候,柳长锋等人正在摆酒宴庆贺。
柳长锋真是太开心了,朱天运想扳倒他,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中纪委调查组一来,苏小运马上给他打电话,电话里的苏小运简直兴奋得要死,他说:“柳老板啊,这下看到了吧,有人愚蠢啊,自以为是。以为海州真是他的,这下完蛋了吧?”当时柳长锋还傻呵呵地问了一句:“没那么简单吧,会完蛋?”
苏小运马上说:“啥叫简单,啥叫不简单,有人想让复杂,再简单的事也能复杂起来,柳老板难道不懂这个理?”
柳长锋马上就来了劲,迎着苏小运说:“明白明白,大秘书就是高,高啊。”
接着,柳长锋又听到一连串好消息,先是说唐雪梅这边又有了新供词,先前只是说送了朱天运一件宝贝,现在又说还通过一层关系送过朱天运两百万,是为了拿下两千亩土地。接着,省住建厅计财处长邵新梅供出,在震动全省的盛世欧景楼盘这顶工程中,送过朱天运一百六十万人民币,二十万美金!
形势急转直下,似乎朱天运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唐雪梅,还有烂尾楼盛世欧景,这可是个无底洞啊,谁掉进去谁就别想轻易爬出来。
好,真好。
一人踩一脚不要紧,如果大家都跳出来踩一脚,这人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柳长锋笑得身上都要开红花了,他真是感激死唐雪梅和邵新梅,这两朵梅花太可爱了,红唇轻轻一启,就给朱天运吐出两口深井来。
阎三平要请柳长锋吃饭,说怎么着也得庆贺一下,柳长锋叫上秘书安意林,大大方方去了。到了地方,才发现阎三平请了一屋子人,足够两桌。唐雪丽和她男人孟怀安也在。柳长锋眉头一皱,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没发作,因为他看到,在座的似乎官职都没他大,就想阎三平请这些人来,还是陪他,为了他开心。于是眉头展开,痛快地走进去,很快便被恭维声包围。
打了一通招呼,柳长锋目光才跟唐雪丽碰上。唐雪丽满脸跳跃着兴奋,一双眼睛简直能燃起火来,火苗直往柳长锋脸上扑,根本不管身后还站着自己男人。那对大奶子更是跟着兴奋,几乎要提前奔出来了。柳长锋厌恶地扭过脸,这女人咋这么恶心啊,简直白痴得要死,她肯定是以为朱天运这下完蛋了,才这么飘飘然。不由地,就又想起还关在里面的唐雪梅。唐雪梅绝不会像她这么弱智,一娘生的,差别大得没法提。目光扭过后,突然注意到一张陌生脸,漂亮得惊人,但又明显把漂亮藏在什么东西之后,不肯露出来。盯着看了一会,柳长锋才明白过来,这女人不是藏,天生如此。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柳长锋忽然就想起这句诗来,感觉自己还是有点文化。
“这位是?”他把目光对准一直媚笑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阎三平。
“茹娟茹老板,大美人。”阎三平得意地介绍着,他从柳长锋目光里看到了东西,特自豪,感觉这道菜今天真是带对了,之前还犹豫,要不要把茹娟这女人带来。
“茹老板?”柳长锋居高临下重复一句,目光并没马上从茹娟身上挪开。柳长锋最恨自己这毛病,他老婆更恨,可就是没办法,见了漂亮女人腿就是迈不开,第一时间就能想到床上去。不过这阵他想的是,这女人不是海天总经理么,尽管没见过,但他知道。海天跟大洋不是冤家对头死咬在一起么,怎么?
阎三平及时捕捉到柳长锋的困惑,满脸堆笑道:“茹老板跟我是不打不相识,现在我们已是合作伙伴了,她一直想见市长您,可惜就是没机会,今天三平斗胆把她带来了,省长千万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茹老板能来海州投资,就是我的客人,今天茹老板跟我坐一起,我要好好招待茹老板。三平你做了件好事,好,真好。”说着,就牵住茹娟手,往贵宾位去了。
茹娟脸色暗暗一动,似乎有点厌恶,但很快脸上就绽出笑。“谢谢市长啊,今天市长可给了我大面子。”
一旁的唐雪丽脸上起了猪血,恨恨地耸了下肩,往另一张桌子去了。她丈夫孟怀安看到了她表情,摇摇头,有点无奈地跟了过去。
官场上男人的另一个委屈,就是自家老婆总要给权位高的男人明送秋波,还不是暗送,因为权位高的男人不喜欢女人暗送,他们喜欢女人张开膀子扑上来。送了你还不能公开吃醋。都说官场男人在外养情人养小蜜包小三,其实多的时候,他们是找平衡。
乱糟糟一通寒喧后,各自坐定,这边柳长锋是中心,那边次一点,建委主任孟怀安成了中心,唐雪丽脸上表情又兴奋起来,她的感觉来得就是快。
凉菜很快布齐,大家轮番敬酒,柳长锋这天开心,比来时还要开心,关键就是多了一个茹娟。一开心就想贪杯,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美人相伴,这酒喝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啊,大家别只敬我,多敬美女几杯嘛。”
于是众人又都围着茹娟敬。茹娟这天表现得真是异常,几乎来者不拒。她自然清楚柳长锋的用意,男人都是用这招,想借这方式让女人在酒和恭维中失去理智,然后乖乖听他摆布。茹娟今天并不是来认识柳长锋的,如果真想搭柳长锋这座桥,太容易了,还用得着她下贱?她就是来看看热闹,看看朱天运被审查后别人有多兴奋,为此她私下跟阎三平的大洋言和,按阎三平说的,两家弄了个框架性协议,真成战略伙伴了。这事她没让朱天运知道,也没让公司总部知道。茹娟喜欢按自己的感觉玩牌,哪种玩法过瘾她就按哪种玩,从不去想后果。其实有啥后果啊,对商人而言,后果无外乎就是钱,赔和赚。茹娟最近对钱没兴趣,真没,她忽然对男人有了兴趣,她想玩玩男人。
没人知道茹娟酒量有多大,他们都以为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这女人搞定。柳长锋也这么想。见大家围着茹娟敬酒,柳长锋笑眯眯的,坏意已显显地挂在了脸上,心里已在蠢蠢欲动,甚至已经盘算着要带她到哪儿过夜。茹娟一边豪放地跟各位碰酒,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柳长锋,心里道,哥们,你打错主意了。
茹娟做过陪酒女郎,那年她十九岁,上大一。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想做。同学们都以为她是拜金女,或者堕落女。呸,他们哪里懂她。她就是想做。她喜欢夜总会的气氛,喜欢陪一大帮半老不老的臭男人挥金如土,喜欢在纸醉金迷中考验自己。她就这么一个人,没办法。今天,茹娟又有了那种感觉,甚至比当时那种感觉还贱。十几杯下肚后,她脸上全是酒了,目光乱得一塌糊涂,身子软瘫似地要歪倒在柳长锋怀里,吐字不清地说:“柳市长您……您还没跟我敬呢,来,敬我一杯。”柳长锋赶忙扶了她一把,手指暗暗用劲,试探了一下她的皮肤,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说:“茹老板如此不胜酒力啊,不能再喝了,我看你已经醉了。”茹娟忽然动了下身子,差点仰面倒地,柳长锋伸手拽她时,她又直挺挺地坐稳了,不过还是酒话:“我没喝醉,我哪醉,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难得须尽欢。我要喝,喝……”
“喝!”柳长锋啪地拿起酒杯,几乎是灌进了茹娟嘴里。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场面忽地僵住,阎三平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就在大家愣神的空,安意林匆匆从另桌上走过来,对柳长锋低语:“老板,外面有位神秘人,非要见你。”
“不见!”柳长锋没看安意林,目光仍就搁茹娟身上。茹娟抓起酒杯,冲大伙说:“都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喝酒嘛,来呀,喝呀。”
柳长锋所有的想法一扫而尽,后悔让这样的女人坐到了身边。堂堂市长,怎么能对这样的女人动心思呢,简直!
就在他想发怒的空,安意林又冲他说:“老板,你还是出去见见吧,我怕……”
“怕什么,让他进来!”
阎三平赶忙起身,拉过安意林,两人到外边嘀咕去了。不大工夫,阎三平回来,冲柳长锋说了几句。柳长锋这次没发火,起身离开了包间。
茹娟暗暗一笑,直起身子,整理了下头发,趁大家发呆的空,拿起坤包溜了。临走她在心里给了他们一句话:一伙傻逼,标准二百五。
柳长锋断然没想到,谢觉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而且找到这种地方。阎三平说出谢觉萍三个字时,柳长锋接连打出几个冷战。后来他骂了一句类似于扫帚星的脏话,起身离座。他必须按谢觉萍的要求出去,这女人做事就这样,不容许对方讨价还价,哪怕你是郭仲旭。下楼时他轰开了阎三平和安意林,目光无意间又朝楼道深处看了眼。一个影子让他有片刻的恍惚,后来他确定自己看花了眼,怎么会是茹娟呢,她不是喝醉了么?
出了酒店大厅,柳长锋左右看了看,没找到要找的人,正欲打电话,门僮突然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柳老板?柳长锋恶恶说了句是,门僮道:“有人在停车场那边等先生,请先生从这边过去。”
停车场就在酒店右侧,但被酒店遮挡着。柳长锋迈着情急的步子走过去,举目远眺,暗淡迷离的灯光下,一袭黑影孤独地立在远处。那影子有点缥缈,有点朦胧,好像不忍碎去的一个梦,幽灵般挣扎在他心的最疼处。柳长锋停下步子,他必须停下,必须思考那么一会儿。这影子曾经多么熟悉啊,他闭上眼,往事便大面积地涌来,哗哗地,如同潮水,听得见响声,瞬间要把他淹没。他甚至已经闻到她的呼吸,嗅到她身上奇特的香味。是的,谢觉萍身上总是有股暗香,很奇怪,不是香水,也不是衣服留下的,柳长锋曾像探宝一样探寻过,后来相信了谢觉萍的话,生下就那样。
那股暗香陪了他六年,六年啊。
柳长锋恨恨地吸了一口,抬腿往那边走去。
谢觉萍戴着墨镜,夜色没有裹住的东西,全让她藏在两片暗色镜片后。她像一个高高大大的陷阱,立在那里,等柳长锋去跳。
黑衣,迎风而飘的深色丝巾,还有被风吹乱的长发,整个人像恐怖片中的老大。
柳长锋的腿有些软。自从两千亩土地大案曝光后,他就主动远离开这个女人,将过去的温柔还有激情全部葬掉,将山盟海誓还有甜言蜜语全都葬掉。谢觉萍定罪入狱,他没过问,谢觉萍在狱中怎么过,他没过问。谢觉萍出来后,他更是保持着警惕,怕狼一样远远地躲着这个女人。现在,他居然乖乖地听从她召唤,来到了她面前。
“你终于来了。”黑暗里响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那声音是她的,哪怕再过一百年,柳长锋也不会听不出这声音。
“呵呵,呵呵,是你啊。”柳长锋干笑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你腿抖什么?”
“没,没啊,我抖什么,我有啥抖的?”
“不,你抖了,抖得厉害,怕了?”
“没,咋会怕呢,你说是不?”柳长锋强撑着又往前迈半步,仅仅半步,他就不敢再往前了。说穿了他还是怕,自从事发,他就一夜也没安心过,老是做恶梦。有时梦见谢觉萍把跟他的一切都说了出去,有时梦见谢觉萍雇凶追杀他,最可怕的一次,竟梦见谢觉萍跟他做爱,做到一半,突然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将他活活肢解……
“我身上没带刀,也没带硫酸,你不必怕我。”谢觉萍说。
“看你说的,怎么这样说呢,觉萍啊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这样吧,找个机会,我们好好聊聊。”
“机会?你还在想机会?”谢觉萍那个冷哟,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不要嘛,觉萍,毕竟我们……”
“我们怎么了,不就是让你白睡了六年么,睡够了,睡烦了,一脚踹开。”
“别说那么残酷,觉萍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残酷,你说我残酷?”谢觉萍突然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被风吹起,阴森森地飘到空中,整个海州上空一下充满恐怖。
柳长锋无言地垂下头,不敢再乱讲话了,怕再讲下去,惹出更坏的后果来。谢觉萍笑完,忽然摘下墨镜,柳长锋吓了一大跳,差点喊出声音来,半天,蚊子似地问:“觉萍,你,你……”
“怕了吧?”谢觉萍往他跟前走了一步,这样好让柳长锋看得更清楚些。
“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是谁?”这话是柳长锋真心问出的,一点不带假,也不带造作。谢觉萍感受到了一点过去的东西。心瞬间动了,心里一堵墙轰然倒踏。忽然就撑不住了,重新戴上墨镜说:“没啥事,是我自己毁的。”
“你自己?!”柳长锋越发震惊,一步跨过去,不由分说就捧住了谢觉萍的脸:“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急了,真急了。当一张美丽无双的脸突然以非常狰狞的面目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就一个念头,要报复毁这张脸的人!
谢觉萍痛苦地扭开脸,声音惨淡地说:“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出来。”
“什么?!”柳长锋几乎要昏厥过去。
4
谢觉萍并不是找柳长锋诉委屈,也不是让柳长锋看那张她在狱中毁去的脸,这些已是历史,对她一点不重要了。当初她能断然把玻璃碎片搁到自己脸上,就没打算再为这张脸去赚取别人的同情,哪怕这人是她死心塌地爱过的柳长锋。
她是警告柳长锋!
柳长锋还处在巨大的惊恐中不能镇定下来,谢觉萍的声音就到了,她说:“已经在庆贺了啊,这酒喝得过瘾吧?”柳长锋啊啊了两声,避开她目光,讪讪道:“哪有,就几个朋友,随便喝点,无趣,真无趣。”
“朋友?”谢觉萍怔怔地瞪住柳长锋,瞪住这个曾经让她疯让她狂让她迷失让她沉沦就是现在也仍然放不下的男人,一股陌生感涌上来,袭击了她。她感觉到一种恍惚,物是人非的那种飘离感。随后,就是彻底的悲凉了,是的,悲凉。她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太失败了,但之前她没感到过悲凉。这一刻,这种离奇的感觉攫住她,撕扯着她,让她想发出狼一般的长嗥。但她没发,定定看了柳长锋一会,换一种语气道:“你柳大市长还有朋友啊,稀罕。”
柳长锋听出了这句话的不友好,忙讪笑道:“觉萍,我对不住你。”
“少说这种话!”谢觉萍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喊出一声,随后,泪水就又模糊住她的脸。她咋这么没出息啊,被判入狱那一天,她发誓再也不流泪,不为任何人流,更不为自己流。当她在狱中以色相引诱那位长得奇丑又极其委琐的老狱警,以身体换得一个玻璃茶杯后,再次发誓,以后如果再流一滴泪,她就把自己的双眼挖掉。可是这阵,不争气的眼泪又出来了,挡都挡不住。这能怪谁呢,女人一旦掉进爱的陷阱,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地狱,再想出来,很难。她悲哀地叹了一声,重新戴上墨镜,这样,就把她所有的痛所有的恨还有所有放不下的爱都遮挡在了黑暗背后。
“柳长锋,你给我听好了,我为谁进去的,你们都明白。我为谁牺牲掉一切,你比其他人更明白。”
“明白,明白,觉萍我真的明白。”柳长锋几乎是蛤蟆一样连着啊啊了。腰连着弓了几下,掏出纸巾想为谢觉萍抹泪,发现人家根本不需要,只好在自己细汗密布的额上擦了几下。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谢觉萍几乎是吐血一般在往外吐了。
“我听,觉萍我在听,我一定听。”
“离胜利还早得很,就你这点智慧,想跟朱天运玩,做梦去吧。你们这帮蠢猪,让我羞愧,我谢觉萍不值啊——”
“……”柳长锋打了几个哆,忽然就发不出声来。目光傻傻地望住谢觉萍,这时候的谢觉萍像一座山,他根本就望不透。
“好自为之吧柳市长,监狱的大门不是为我谢觉萍一人开的,你柳大市长还没我这点勇气,不会拿玻璃割破自己的脸!”说完,她毅然掉头,坚决地走掉了。柳长锋傻愣片刻,紧忙追上去,追几步又停下,这女人说这些什么意思呢?
夜幕里突然又传来谢觉萍的声音:“让你老婆安稳点,最好让她滚到国外去!”
柳长锋在夜幕下站了足足两小时,极少抽烟的他这天突然想狠狠抽,可惜身上没烟,想打电话找阎三平要,号拨一半就又觉自己无耻,阎三平更无耻。愤怒地迈开步子,去停车场边上一小卖部,扔出一张百元大钞,口气败坏地说:“拿包烟!”店老板是位中年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会,问:“要啥烟?”
“让你拿你就拿,问什么问?”
女店主又盯他望了一会,没吭声,扔给他一包普通烟,柳长锋没好气地说:“换中华,软的!”
女店主默了一会,还他一句:“没有,这烟不是我这小店卖的。”
“好吧好吧,随便换一包。”
女店主却没听他的话,拿起那张百元大钞,对着灯光反复看,看完正面又看背面,最后扔给他一句话:“我的烟不卖!”
柳长锋简直要气死了,差点就咆哮,叫人砸这家店的心都有。最后他还是拿起那张钞票,失落地离开。看来,市长也不过如此,没了前簇后拥,没有身前身后那一大堆拍马屁的,他跟这街上任何一个老百姓一样。这么想着,忽然就又想到谢觉萍刚才警告他的话,内心忽然就涌上很复杂的感觉,最深的竟是内疚,他知道,他欠这个女人的太多了,怕是这辈子也还不完。
柳长锋最后在另一家小店买了烟,一抽就是假的,呛得他连声咳嗽,无奈,把那包花高价买来的软中华扔了。苍凉的笑笑,他哪是市长啊,这夜的他,简直就是一条丧家狗。就在他徒自伤悲时,一个人影忽然晃过,眼一亮,这不是刚才酒桌上差点令他神魂颠倒的茹娟茹老板么?遇着鬼了,柳长锋定定盯着茹娟背影望了好久,顿然明白,这女人一直没离开过他,刚才跟谢觉萍那一幕,她定在暗处偷窥。
他操了一声阎三平娘。重新回到跟谢觉萍说过话的地方,把两个小时硬硬地站掉,毅然掉头,打车回了家。
贾丽刚洗完澡,脸上做了面膜,躺沙发上按摩呢,边按摩边听歌,歌好像是一个叫周杰伦的小年轻唱的,吐字不清那种。柳长锋所以还知道这个年轻歌手,是初次在车里听他的歌时生出过一种感觉,认为这小男孩是个高人,能以这样的唱腔唱歌,高,实在是高。当时他真有一种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忍不住问了司机许多。为什么,能把歌唱到吐字不清的境界,了不得啊。柳长锋他们在官场玩了这么多年,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吐字不清。吐清能叫官场,不叫!官场中哪个有作为的官员把话说清楚说明白了,没,只有那些糊涂蛋,以为必须讲明白,于是就奋力去讲,结果越讲越不明白。真正的明白就是不明白,越是吐字不清,你就越像官,越像大官。哈哈,这小子可以当官,没准给个市长什么的,干得比他柳长锋好。这是柳长锋第一次知道周杰伦时的感觉。但是这天没,这天的周杰伦让他烦,再一看贾丽鬼一样的一张脸,怒气顿然而起。
“你不会做点正经事啊,乱七八糟!”柳长锋冲自己老婆吼。
贾丽没理他,继续听她的歌,贾丽太爱这个小帅哥了,几乎他的歌,她都要听,越听越有味。如果贾丽再年轻一点,就要不顾一切去当他的粉丝了,甚至疯狂地爱上他也说不定。可惜,贾丽知道自己老了。一个老女人是没权力谈爱的,尽管贾丽有那份冲动。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见老婆无动于衷,柳长锋火气更甚。
“吃错药了呀!”贾丽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张森森然的鬼脸对住柳长锋。柳长锋吓得往后缩几步,意识到贾丽是做了面膜,才镇定下来,板着黑黑的面孔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做什么了,柳长锋,我做什么了?!”贾丽连着逼问几句,反把柳长锋问住了。是啊,她做什么了,好像什么也没做。是,什么也没做。柳长锋这么嘀咕着,不再理贾丽,往书房去。贾丽却扑上来,一把拽住他问:“柳长锋你跟我说清楚,023号那笔款子你是不是给了小妖精?!”
柳长锋跟贾丽的所有款项都是有代码的,这代码别人听不懂,他们懂。三位数,前面这个“0”代表一个人,比如罗玉笑还是骆建新,反正这笔款不是他们的,只是他们经手,中间拿一定费用。中间这个“2”也是代表一个人,这是给他们这笔款的人,比如阎三平什么的。后面这个“3”也是一个人,这款要通过谁转移出去。贾丽说的小妖精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共同的儿媳妇方雨宏。
“你乱说什么,扯淡!”柳长锋回击一句,往书房去。贾丽不让他去,撕住他:“你跟我讲清楚,柳长锋,别以为老娘傻,改天把老娘逼急了,我把你丑事全部告诉儿子。”
“你敢!”柳长锋一把推开贾丽,面色骇然地进了书房。
是要出事啊,摊上这么一个老婆,不出事才怪!
其实这笔款他根本就没转出去,不只这一笔,还有他自己的两笔,目前还都困在国内,就困在海州某个钱庄里。骆建新案发后,海州原来的地下钱庄不自觉地都收紧了,几条线上的头目都躲着不见人,就算见了,也都打哈哈,跟他说一句,最近玩不得啊,不好玩啊什么的,就支应了过去。而老婆和儿媳妇方雨宏都不理解他,较着劲儿跟他闹,一个怕他把钱给老婆,一个又怕他把钱给儿媳妇,简直到了争风吃醋的地步。她们哪里知道他柳长锋的难处!尤其贾丽,一口咬定自己跟儿媳妇不清白,无稽之谈,他柳长锋再爱沾腥,也不能跟儿子戴绿帽子是不,那事不是他这身份的人做的。他的苦衷在于,儿子不是正常人,不喜欢女人,偏要喜欢男人,这事万万不能说出去,所以当初坚决把儿子送到国外,就是怕这事传扬开来。可儿子到了国外,这方面越发没有顾忌,玩得更过火。他能不迁就儿媳妇么?
让她得不着人,至少能得着钱啊,要不凭什么人家给你独守空房,还要替你柳家保守秘密?
可怕的消息是三天后传来的。三天后柳长锋正在办公室处理一件棘手事,他这条线上的一个干部出了问题,这干部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目前在海州另一个区担任常务副区长,应该说前途一片大好,不出意外,一年内就能升到区长位子上。谁知就在这节骨上,他玩女人玩出了问题。背着别人养了一位小三,小三原来是海州艺术学院一学生,跟了他五年,越跟胃口越大,不只是要他明媒正娶,颠覆他老婆的地位,还公开要他将自己的弟弟、叔叔,叔叔的儿子三大姑八大姨的都安排到好岗位上。这下副区长不满了,认为她太贪。娘的,天下哪有女人不贪的,不贪的很可能是老婆,小三小蜜什么的不贪人家能看上你?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敢玩女人!副区长大约也是被这个女人逼急了,逼得没有退路了,竟铤而走险,想出一谁也想不出的招来。他在宾馆干完女人后,将女人活活勒死。然后装进后备厢里,拉了有两千公里,扔到了远在两千里之外的江里。这事要说也做得天衣无缝,可真是天不藏奸啊。这事居然让副区长的司机告发了。你说操蛋不操蛋。司机告发自己的主子,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其实细一想,就不觉得怪了,这个副区长真不是好鸟,居然连司机老婆也搞,人家踩他脚后跟有段日子了,他居然浑然不觉。
出了这样的事,柳长锋哪还能消闲,天天擦屁股,谁让他用人失察呢。刚批阅完检察院呈过来的一份材料,门轻轻推开,秘书安意林悄无声息走进来。柳长锋觉得奇怪,最近他看什么也觉奇怪,安意林突然在他面前规矩起来,时时处处做得像个秘书,这是一个危险信号,当有人在你面前突然改变自己时,你就得警惕,不是你出了问题就是此人出了问题,要么,你们俩都出了问题。柳长锋抬起脸,亲热地唤了声安子,又问:“有事?”
安意林保持着秘书的低姿态,中规中矩嗯了一声。往他面前跨小半步,声音很诡异地说:“老板,出事了。”
“什么事?”柳长锋听出自己声音的变化,那是不忍再受打击的一种怕,一种颤,尽管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
“汤永康归案了。”
“什么?!”柳长锋腾地从老板椅上弹起,一双眼睛冒出两个巨大的问号,不,还有惊叹号。
“有人玩了声东击西计,表面好像把功夫用在了唐大姐身上,暗中却给汤老板放了线。”
“谁?!”柳长锋下意识地问出一句,问完,自个就痛恨起自己来。还用得着问是谁么,难道你柳长锋就弱智到这水平。
“好吧,我知道了。”柳长锋敛起脸上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头原又埋头已经批阅完的材料里。安意林默站一会,没再吭声,影子一般倒退了出去。
门刚合上,柳长锋就急不可待抓起电话,打给了肖庆和。半天,肖庆和的声音到了,很正规地问了句:“市长有事?”
“没啥事,突然想起一道鱼汤来,就咱俩吃过的那道,处长有兴趣没?”
肖庆和顿了顿,有点黯然地道:“那汤已让别人抢先一步喝了,市长换换口味吧。”说完,压了电话。
柳长锋再坐下时,内心几乎就要到崩溃的边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