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普静师幻活西门 庞大姐还魂托梦

诗曰: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遰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暂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水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这首诗原是唐朝李商隐先生所作,言牛郎织女之苦,虽一年一会,尚有见期。

《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因何只写半身半人图,岂不可惜?今按原本第一奇书,西门庆自大宋徽宗宣和元年病故,算至幻化孝哥,整七年的光景。朝中将除了蔡京、童贯与高俅,又出了秦桧,专权舞弊,私通化外,弄得天下荒荒,金兵累犯边境。清河县亦遭涂炭之灾,故引出千言万语。掀帘看花,梦解三世报,返本还元,演一部三续的故事。

正是:

红楼五续甚清新,只为时人赞妙文。

余今亦效学三续,无非傀儡假中真。

话说吴月娘在永福寺,遵了雪涧禅师的指引,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四个人无精打采,回归了清河县的旧路。进了城,见家家闭户,路净人稀。过了狮子街,到了自己的住宅,见门面都被贼烧毁了,满院皆是马粪,幸喜里面房屋照旧。月娘落下泪来,吴二舅也是赞叹。大家来到上房,只见箱笼大开,七颠八倒。月娘气的大哭一场,只得叫玳安、小玉按次收拾,权且住下。

是夜睡至三更,小玉做了一梦,恍惚独自走到一个去处,只觉阴风惨惨,冷气森森。有一座牌楼,三间黑瓮门。门外一道臭河,三座大桥,都是牛马形象,把人把守,吓的小玉毛发悚然。回身要跑,只见来了一个老妈妈,手提着凉浆水饭,说:“不要害怕,跟我来,少时大王升殿,是走不得的了。先在僻处躲避,等办完了事,才放人行呢。”于是把小玉带到大门内穿廊下站立。但见正面五间大殿,两旁设着滚油锅、碓臼、铁磨、夹板、大锯,各样非刑。堂上设黑漆公案,一团杀气,好不怕人。官员侍者,都是神头鬼脸,在那里伺侯。

少时,下面喊堂,一位大王登了殿,头戴九梁冠,身穿皂袍,面如瓦兽,钢须乱扎。一声大叫,似半天打了一个焦雷。见一个文官呈上一本册籍,上写“三世报”三个大字。只听堂上叫:“带人犯!”下边众多侍者雁翅排班,带上几起人犯,非刑拷问,鬼哭神号。一件一件都发放了,末后带上一起男女,阴阳相隔,看不真切。只听上面说:“西门庆一名,罪当挖眼,宫刑,三世了案。潘金莲一名,罪当下油锅,过奈河,三世了案。陈经济一名,罪当割舌,碓捣,三世了案。李瓶儿一名,事属有因,罪当杖毙,守寡,三世了案。孝哥改名了空,为僧。吴月姐为尼,母子分离十年,现报了案。”

小玉听到此,处吓的筛糠抖战,放声大哭,不觉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把月娘也哭醒了,问“你怎么了?”小玉细说梦景,月娘也哭起来,说:“此事甚奇。世上行善的少,作孽的多。想是你爹与众娘前生未做好事,死后在阴司受了报应,也是有的。哭也无益。你我只可安心度日,一心向善,吃斋念佛,修一个来世罢。”小玉答应,点上灯,主仆睡不成了。月娘爬起,叫小温了茶,喝了几口,不觉东方大亮。按下不表。

且说普静长老幻化了孝哥,回归雪涧洞,将入山口,只见一阵阴风裹着西门庆的冤魂,在路旁不住的磕头。长老便问道:“我已度托了你,还不脱生,在此何事?”西门庆泪流满面,说:“弟子一生虽贪财色,未敢害物伤生,天理昭彰,报应已受尽了。从今改过,再不敢非为了。望祖师垂怜,恩有重报。”言罢,磕头如鸡碎米。长老点头说:“善哉,善哉!”又想:“西门庆原有善根,还有一段夙缘未了。也罢,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将他救回阳世,以了宿债,叫他自己回头,贫憎度他未脱。”想罢,叫声“冤魂,随我来!贫僧救你。”带着孝哥仍回归路,问道:“你家祖茔在于何处?”孝哥道:“离此不远,在五里原地方。”长老说:“既如此,同我去自有道理。”于是师徒过了些去处,来到五里原。长老说:“我在此等侯,你快到家叫你娘来,有要紧话说。”

孝哥不敢违命,即找大路回到家中,把月娘吓了一跳,说:“我儿如何去而复返?”孝哥落泪将和尚之言诉说一遍。月娘道:“又不是清明、盂兰,叫我到祖坟上有何事?”孝哥道:“他说自有奥。”妙玳安在旁说:“母亲就同兄弟到坟上,看是怎的。”于是月娘雇了轿子,玳安、小玉,孝哥跟随出了城,往五里原来。相离不远,果见长老在月台上打坐。月娘下了轿,向前稽首。禅师说:“你来了么?快说哪是你夫主的坟墓。”月娘用手一指,说:“那未长草的便是,问他怎的?”长老向前,口中念念有词,用手一指,说:“西门庆的阴魂还不归壳?”只见坟头忽然裂了一条大缝,把月娘、孝哥吓的魂不附体。长老道:“不须害怕,你的夫主活了,快着人刨开,看是真假。”月娘说:“他死了几年,如何能复生?”长老道:“只因你夫主尘缘未满,当真的活了。”主仆半信半疑,即令张安与玳安叫了几个人,一齐动手,刨的刨,挖的挖,登时打开坟墓。众人留神一看,见盖子已开了。玳安动手打开细看,见西门庆面目如生,衣服照旧。月娘、孝哥放声大哭。长老道:“不必哭,万千之喜,把你夫主扶上坑来,贫僧还有话说。”玳安答应,同张安下去,把西门庆搭上坑来,坐于地上。

和尚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仙丹,撬开牙关,灌将下去,只见手脚齐动,“哎哟”一声,果然还了阳了。禅师道:“善哉!善哉!冤冤不已,功成缘,满后会有期,还你的儿子罢!”言讫,化阵清风,踪影全无。

且住,你这个话说的就离了。西门庆死去七年,尸首如何不坏,骨肉如生?

列公有所不右,因他在生,服过梵僧的药,乃壮阳仙丹。虽气绝身亡,药性仍在。慢说七年,就是七十年亦不能坏。故阳魂入壳,复旧如初。闲言少叙。

且说月娘见西门庆呼吸气转,睁开二目,大叫道:“一场好睡!”月娘、孝哥悲喜交加、见真活了、忙灌了些茶水,搀入定了定神,似好人一般。西门庆道:“我是醒着,还是梦里?”月娘将死了七年,雪涧洞长老如何救活的话诉说一遍。西门庆如梦方醒,叹了一口气,将阴魂飘渺要去,脱生路遇普静禅师,如何哀求代转还阳一切述说一回,人人称奇。孝哥拉着西门庆的手,喜之不尽。

正是:

父子相逢活枯树,夫妻聚会镜重圆。

这里西门庆还阳,早惊动了清河县军民百姓。五里三村,都来看新闻,把五里原都围满了。纷纷议论,拥挤不动。

月娘见人太多了,恐大官人伤神,开发了帮助的。说:“天晚了,咱们回去罢。”西门庆点头。月娘搀扶上了轿,坐好。孝哥、小玉、玳安都是步行,慢慢的回到家中。早有左邻右舍,吴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谢希大、常时节等都来看新闻,贺喜。月娘治酒款待,悲喜交加。整乱了半夜,众人三更方散。夫妻回后,小玉献了茶,叙起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庞春梅、西门大姐、陈经济、王婆子之事。西门庆落泪,叹息不已,不觉天交四鼓。小玉铺了床,请官人与月娘安歇。

次日早起,西门庆前后查看,无不伤心。睹物思人,令人可惨。幸有亲友瞧看,少适闷怀。

过了三日,是夜月娘刚然合眼,似睡不睡,见从外面进来了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女子,望着月娘说:“你认得我么?”月娘一看,说:“不认得。”老者道:“吾乃当方土地,奉普静禅师法旨,带了你家阴魂特来托梦。”月娘未及回言,只见那女子双膝跪倒,四叩八拜,不住磕头。月娘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春梅。月娘道:“听见你已死去,从何而来?”春梅泪流满面,说:“自从离了娘,嫁到周家,因痨病身死。他兄弟将奴合葬周统制坟墓,不想周爷大怒,说奴不守本分,欺哄于他,施阴法将我的尸首拖于荒郊野外。天不收,地不管,苦不可言。幸亏普静禅师路过,大发慈悲,着土地老爷指引,永福寺的道坚和尚用仙丹一粒救活。尸首现在永福寺安身,无投无奔,阳魂见娘可怜收留,感恩不尽。再雪涧长老指引,知爹已回阳世。望娘念旧日之情,求爹怜悯,情愿叠被铺床。”说罢放声大哭。月娘睡中惊醒,却是一场大梦。听了听,天交三鼓。叫小玉点上灯,也不言语。自己思想说:“奇哉!怪哉!”整醒了半夜。

次日天明了,西门庆起来,梳洗一毕。小玉递上茶来,月娘道:“昨夜三更,做了一个怪梦,吓了我一身冷汗。”将梦中情节告诉官人一遍。西门庆道:“有这等异事?你是见我还魂就梦见他活了。”月娘说:“我也不信。但他说的像件真事,何不着人去看看真假?”于是着玳安快到永福寺探听真假。玳安答应,急忙去了。

等了半日,只见玳安笑嘻嘻的回来,称奇道:“果然和尚道坚收留春梅姐是实。春梅姐瘦的了不的。见了我好不哭呢,哪里叫来?再三求我带了道坚来与爹娘请安,替求爹娘作主。”西门庆喜出望外,说:“把和尚叫进来。”玳安把道坚带到书房,见了礼,问了备细。官人大喜:“你先去,我自有道理。”道坚回庙不题。

西门庆来至上房,说道:“果然是真。庞大姐原是我收用过的,目今各房皆空,他既还魂,何不将他接来作了妻室。不知你意下如何?”月娘说:“事非偶然,皆因前定。好极了!”

次日,西门庆一早着玳安雇了两乘小轿,拿上五两银子佛前上供。月娘备了一套裙衫,一匣簪环,叫小玉:“问你姑娘好,说我请她说话。”二人答应,上轿去了。

这里夫妻吃了饭,正在盼望,只见玳安跑进来,说:“接了来了!”少时,小玉搀着春梅进了上房,见了官人、月娘。离情所感,不由大放悲声,昏将过去。西门庆、月娘也哭得梗气难抬。小玉劝了半日,又把春梅厥过来,叫了些时方才苏醒,与官人、月娘请了安,叙礼坐下。月娘说:“闻你还阳,是天缘奇遇。目今你爹无人,请你来与我作个姐妹,好不好?”春梅忙双膝跪倒,说:“若得娘肯收留,恩如再造,那里敢与娘并肩?”月娘说:“我说了,不必太谦,起来罢。”春梅与西门庆、月娘下了大礼,方才归位坐下。

正是:

若非二人重出世,怎了前生夙世缘。

当日西门庆收了春梅,也不问长问短,把他养在月娘房中。月娘见他衣服遭沤,打开箱笼,把自己的宦囊与官人、春梅每人换了一套。又将大姐一份汝奁给了春梅使用。春梅道了万福,说:“娘又赏东西,感之不尽。”

小玉摆上饭来,大家吃了。这才提起周家之事,并不提陈经济一字。叹息了一回,至晚安歇。

这一来,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