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政第二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为政者,广义指一切政治领导人,狭义指国家元首。政是政治,德是道德。国家政治本于道德,合理、利民,则得民众拥护,譬如北辰之得众星围绕。古注或以北辰为星名,或谓非星,但表方位,即地球北极与天空相对之处。今采非星说。天空无星之处,空体不动,而众星共之。空体譬如人君,众星譬如大臣与人民。共拱通用,引申为围绕。人君安居其所,而得臣民围绕拥护,实由人君为政以德而然。中国文化尊重德性,无论国家领袖,机关首长,甚至为家长者,皆应以德为本。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说,诗,三百篇,可用一句诗来概括,就是思无邪。
「诗三百。」诗是诗经,也就是后来由毛亨作传的毛诗,古时通常只称为诗。诗经有三百十一篇,其中有六篇只有篇目,而无诗辞,实际为三百零五篇。据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有三千余篇,后经孔子删定为三百零五篇。此处「诗三百」是取整数而言。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一言以蔽之。」一言,就是一句。蔽字,古注不一。包说一言以当之。郑说一言以塞之。韩李论语笔解一言以断之。朱子说一言以尽之。为求容易了解,可作概括讲,也就是总括的意思。三百篇诗的要义,可以总括在一句诗里。这句诗就是思无邪。
「思无邪。」这是诗经鲁颂駉篇的一句诗。孔子引来总括三百篇诗的意义。程氏树德论语集释引项氏家说解释,思无邪的思字是语助辞。又引郑氏浩论语集注述要,考据诗经国风邶国北风篇里「其虚其邪」句,汉人引用多作「其虚其徐。」邪徐二字古时通用。诗传「虚,虚徐也。」二字是一个意思。因此,駉篇思无邪,就是无虚。依此解释,三百篇诗的本义,都是真情流露之作。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同导。皇疏:「导,谓诱引也。」刘氏正义依礼记缁衣篇,道作教字讲。孔安国说:「政,谓法教也。」皇疏:「政,谓法制也。」
道之以政,就是用政治领导人民。为政者制定施政条文,令民遵行。民众如有不遵者,则齐之以刑。齐作整字讲。即用刑罚来整饬之。这样所得的效果,就是民免而无耻。孔注免为苟免,广雅释诂免作脱字讲。民众为苟免刑罚,乃服从政令,然非心服。刑罚稍弛,民则犯法,而不以为羞耻,是为无耻。管子牧民篇,以礼义廉耻为治国之四维。国民无耻,亡国之日,不问可知。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包注:「德,谓道德。」以道德导民,如有人民不从政令者,则以礼整饬之。如此,所得的效果,便是人民有耻且格。释文引郑注:「格,来也。」来,是民心来归的意思。人民以犯罪为耻,而且诚心来归,拥护政府。何晏注:「格,正也。」人民有羞耻心,而且归于正。此说亦可。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皇邢二疏皆说,此章是孔子隐圣同凡,劝人勤学。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有字,音义皆同又字。古文句法,十有五,就是十又五,语体就是十五。孔子说:「我十五岁即志于学。」毛诗传说:「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依此解释,志就是心之所之,也就是一心趣向之意。志于学,就是专心求学。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在童年,即知求学。此处孔子自述十五岁志于学,皇邢二疏皆据白虎通辟雍篇解释,十五是成童之岁,心志坚明,故自十五始志于学。刘氏正义据白虎通说,十五岁是入大学之年,所学的是经术。刘氏又据礼记大学篇所说,始于致知格物,终于治国平天下,皆是大学所学的经术。
「三十而立。」皇疏:「立,谓所学经业成立也。」刘氏正义:「立,谓学立。」自十五岁,志于学,至三十岁,所学已成立。也就是学有根柢,有力,非外力所能摇动。
「四十而不惑。」孔安国注,不惑,就是不疑惑。程氏树德论语集释,引黄式三论语后案:「立,必先不惑,而言不惑于立之后者,何也。夫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立,守经也。不惑,达权也。」不惑,遇事可以行权,无可,无不可。立,则是:可即可,不可即不可。不知权变之道。所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是天的命令。如刘氏正义引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天令之谓命。」刘氏正义说:「知天命者,知己为天所命,非虚生也。盖夫子当衰周之时,贤圣不作久矣。及年至五十,得易学之,知其有得,而自谦言无大过。则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与己之不负乎天。故以知天命自任。命者,立之于己,而受之于天,圣人所不敢辞也。」孔子学易,乃知天命。吾人虽闻天命,未必能知,须先信赖圣言,以求知之。
「六十而耳顺。」郑康成注:「耳顺,闻其言,而知微旨也。」皇疏:「但闻其言,即解微旨,是所闻不逆于耳,故曰耳顺也。」皇疏又引李充说:「心与耳相从,故曰耳顺也。」顺字,说文:「理也,从页川。」段注以为,自人之头顶至脚踵,如河川流通,至为通顺。顺之而后,始见天理,始着条理。由此可知,耳顺就是耳的功能已经通顺自己以及他人的心理,故能闻他人之言,即知他人的心意。此是耳闻无碍之境。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从心的从字,作顺从讲。矩是端正方形的工具,说文作巨,引申为法度之义。孔子至七十岁时,顺从心之所欲而不踰越法度。顺心而为,自然合法,也就是动念不离乎道。
程氏树德论语集释,引明儒顾宪成讲义说:「这章书,是夫子一生年谱,亦是千古作圣妙诀。」顾氏以为,孔子自十五志于学,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顾氏此说,大有道理。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据孔安国注,孟懿子,是鲁国大夫,姓仲孙,名何忌。懿,是他的諡号。
鲁国出自桓公的三大公族,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这三家都是鲁国的权臣,愈到后来,权势愈重,违礼乱政亦愈甚。孟懿子就是孟孙氏的后代。他的父亲是孟僖子仲孙貜。春秋昭公七年,左氏传说,孟僖子将死,召其家臣,遗嘱何忌从孔子学礼。是知懿子在孔门有弟子名分。但弟子传里没有懿子,论语此章之注,只说懿子是鲁大夫,不说是孔子弟子。据刘氏正义说,孔子仕鲁,命堕三家不合制度的都城,独有懿子梗命,以致圣人政化不行。弟子传不列其名,此注亦不云弟子,当为此故。
「孟懿子问孝。」孔子答复:「无违。」诸弟子问孝,孔子答复,因人而异。此以「无违」答复懿子,是教懿子,不违其父教其学礼之意。不违父教学礼,就是孝道。
「樊迟御。」樊迟是孔子弟子,名须,为孔子御车。孔子告诉樊迟说,孟孙向我问孝,我答复他「无违。」孟孙,就是孟懿子。据郑康成注,孔子惟恐孟孙不了解无违之意,所以告诉樊迟,以便转为孟懿子解释。
「樊迟曰,何谓也。」樊迟亦不了解无违何意,故问孔子「何谓也。」孔子就以生事葬祭三句解释其意义。
「生事之以礼。」父母生存时,为子者以礼事奉父母。如邢疏引礼记曲礼所说「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之属。事奉父母的衣食住等,一切皆合礼制。
「死葬之以礼。」父母去世时,以礼办理丧葬之事。如棺椁墓地等,都要合乎礼制。
「祭之以礼。」丧毕则祭。邢疏谓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祭祀时所用的祭品,皆有礼制。
皇疏:「孟孙三家,僭滥违礼,故孔子以每事须礼为答也。」
生事,死葬,祭祀,皆能以礼,便是尽孝。孟孙、叔孙、季孙,三家皆违礼,所以孔子教懿子无违。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马注,孟武伯是孟懿子之长子,名彘,武是諡号。
孟武伯问为孝之道。孔子答复,父母唯其疾之忧。唯其的其字,是指子而言。子事父母,不能使父母为子忧愁。唯子有疾病时,父母忧之。其余一切不能使父母忧。
集解,马融曰:「言孝子不妄为非,唯有疾病,然后父母忧之耳。」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孔安国注:「子游,弟子,姓言,名偃。」
子游问行孝之道。孔子答复他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此意是说,「今之行孝者,唯说能养。」例如以饮食养父母。是谓的「是」字,王引之经传释词作只字讲,邢疏作唯字讲。
能养父母,这就是孝吗。孔子语气一转,便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能养,何只为人子者,至于犬马皆能以其体力服事主人。如犬能守夜,马能代劳,这也是能养。「至于」二字,据刘淇助字辨略,是两事相及之意。
「不敬何以别乎。」犬马虽然皆能有养,但不知敬。唯人能够知礼,知礼则能敬。如果人子只能养父母,而不能恭敬父母,这与犬马有何分别呢。
犬马能养,古注有两种解释。一是包咸注:「犬以守御,马以代劳,皆养人者。」此以犬马比喻人子。此说可采。一是集解另举一说:「人之所养,乃至于犬马,不敬,则无以别。孟子曰,食而不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此以犬马比喻父母。所举孟子语,在尽心篇。朱子集注唯采此说。他说:「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刘氏正义以为:「以犬马喻父母,于义难通,自昔儒者多讥之。」以上两说之外,后儒尚有其他解说,不再列举。
今列表解,以明喻子之说:
孝者,指人子而言。犬马、与孝者对称。人子能养父母,犬马能养主人。由这两个能字看来,显然是以犬马比喻人子。专说能养,则人兽没有分别。不敬何以别乎。敬与不敬,是人兽之别。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子夏问行孝之道。孔子答复他说:「色难。」色,是颜色。难,是不容易。以饮食养父母,不算是难事。唯以和颜悦色侍奉父母,才是难得。一个孝子,与父母相处时,心中自然和顺欣悦,形之于外,便是和颜悦色。此色是孝心的表现,能养父母之心,所以是难。
孔子说了「色难」之后,即举事例说明。「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马融注:「先生,谓父兄也。馔,饮食之也。」马注称父兄为先生,后儒多不从。兹依通常解释,称呼老师为先生。孔子举例说。老师有事,弟子代劳。有酒、有食,弟子奉请老师饮之食之。弟子事师如此,如果人子事亲,也是如此,乃是以为孝乎。
礼记檀弓篇记载,事亲与事师,皆须奉养与服勤,但丧礼有分别。师去世时,弟子心丧三年,不须穿丧服。平时事师虽然与事亲要同等的奉养服勤,但事师着重于尊敬,事父母则着重于亲子之情,须有和颜悦色,所以只拿事师之道来事父母,不足以为孝。
此章「色难」之义,昔儒解释甚繁。古注约有两种解释。一是包咸说:「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也。」此以色指父母的颜色。一是诗经邶风凯风篇,孔颖达正义引论语此章郑注说:「和颜悦色,是为难也。」此以色指为人子的颜色。程氏集释按语:「色难,包注与郑注异。然下服劳奉养,皆就人子言之。则色当为人子之色。郑注义为长。」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孔安国注:「回,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人也。」
孔子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孔子与颜回谈话,谈了一整天。颜回「不违,如愚。」不违就是毫无阻碍之意。孔子讲,颜回听,顺畅无碍。颜回只在听,不问一句话,好像愚人。孔安国注:「不违者,无所怪问,于孔子之言,默而识之,如愚。」
「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前说「如愚。」实非真愚。所以孔子又说,回退出之后,我省察他私与二三弟子言谈,亦足以发挥所闻的义理。回也,其实不愚。孔安国注:「察其退还,与二三子说绎道义,发明大体,知其不愚。」
皇疏说:「诸弟子不解,故时或谘问。而颜回默识,故不问。不问,如愚者之不能问也。」诸弟子中或有认为,颜子不问,是愚者不能问。所以孔子赞美颜回不愚。颜子默而识之,寡言笃行,正是他人当学之处。所以孔子说颜回不违如愚。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学而篇:「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如何知人,此章视观察三句经文就是知人的方法。
春秋隐公五年谷梁传:「常事曰视,非常曰观。」尔雅释诂:「察,审也。」刘氏正义说:「视、观、察,以浅深次第为义。」
「视其所以。」以,何晏集解作用字讲。皇侃解释:「即日所行用之事。」即日就是当日,近在眼前。即日之事,就是谷梁传解释的日用寻常的事情。视其所以,就是看此人平常所作之事。这是从近处看。只看眼前之事,尚不足以了解此人。
「观其所由。」集解:「由,经也。言观其所经从。」皇疏之意,从来所经历之事。刘氏正义:「所由,是前日所行事。」依谷梁传说,即是观非常之事。这也可以说,从远处看此人如何办事。亦即由过去的特别事迹,进一步认识此人。
「察其所安。」就前述所视所观之事而言,详察其办完事情之后,他的表情如何,以明其本意。皇疏:「安,谓意气归向之也。」刘氏正义:「安者,意之所止也。」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说:「行善而安之,则善日进。有过而安之,则恶日积。」
皇疏:「视,直视也。观,广瞻也。察,沉吟用心忖度之也。即日所用易见,故云视。而从来经历处,此即为难,故言观。情性所安,最为深隐,故云察也。」
「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是隐藏之义。孔安国注,作匿字讲。知人很难,但用以上的方法,即由其人各种事迹去观察,便能知道他是何种人,是君子,是小人,皆能显然,他何能隐匿其实情。
皇疏:「焉,安也。廋,匿也。言用上三法,以观验彼人之德行,则在理必尽。故彼人安得藏匿其情耶。再言之者,深明人情不可隐也。」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就是温习。皇侃疏说:「故,谓所学已得之事。新,谓即时所学新得者。」例如读书,已经读过的书,再加读诵思维,古人叫做温书,也就是温故。尚未读过的书,现在研读,以求了解书中所载的事理,即是知新。温故知新,随时吸收新知,而又研究已得之学。如此好学,可以为人师。
又如朱子说:「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所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此说是由温故而发明新义。亦可采取。
子曰:君子不器。
包咸注:「器者,各周于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
器是器具,一器一用。皇疏以「舟车殊功」比喻器的用途。舟行于水,车行于陆,各限其用。君子不器者,君子之学,不像器具那样限于一种功用。而是有大事时,即作大事,有小事时,即作小事。凡有利于大众之事,皆可为之。无论大小事,皆是尽心尽力而为。是以君子求学,不以一器自限,而须博学多闻。虽然博学多闻,犹不以器自许,而志于形器以上的道。有道便是君子儒。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问,如何为君子。孔子答:「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此意是说,君子先其言而行,行之而后,其言从之。「从之」的意思,就是言从其行。如此,言行相符,即是君子。
朱子集注:「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
刘氏正义引大戴礼曾子制言篇:「君子先行后言。」又立事篇:「君子微言而笃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
程氏集释引沈括梦溪笔谈,以及郝敬论语详解,主张以「先行」读作一句,以「其言而后从之」读作一句。但依朱子集注所引周氏解释,即照旧读「先行其言」自无不可。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此章所说的君子小人,是就品德而言。君子是有德之人,小人是无德之人。周比二字,古注或作公私讲,或作义利讲,或作普遍与偏党讲。今依公私讲法。公就是周,私就是比。君子办事,为公,而不为私。平时修养,亦是去其私心,存其公心。此即周而不比。小人办事,为私,而不为公。无事时,心中所想的,也是有私无公。此即比而不周。公是公平正直,私则与此相反。分辨君子与小人,即在公私二字。
此章古注,孔安国说:「忠信为周,阿党为比。」皇疏:「周是博遍之法,故谓为忠信。比是亲狎之法,故谓为阿党。」皇疏又引孙绰说:「理备故称周,无私故不比。」邢疏说,孔注忠信为周,是国语鲁语之文。刘氏正义引吕氏春秋达郁篇注:「阿,曲媚也。」刘氏说:「阿党与忠信相反,正君子小人性情之异。」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学而不思则罔。」学是学习。皇疏说是学旧文,其意就是读圣人书。思是研究。包咸说为寻思。罔,包注为「罔然」,皇疏另一解释,即是「诬罔」。依包氏说,读书而不寻思书中的义理,则罔然无所得。依皇疏说,读圣人书,而不精思其义,以致行用乖僻,此是诬罔圣人之道。罔字之义,包注就学者方面解释,皇疏就圣人方面解释,罔字实有这两方面意义,可以合讲。
「思而不学则殆。」何晏注:「不学而思,终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殆。」刘氏正义说:「殆与怠同。」何注之意,不读书,只凭自己思索,终无所得,徒使人精神疲怠而已。朱子集注:「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王念孙读书杂志,引史记扁鹊传里「拙者疑殆」说:「此殆字,非危殆之殆。殆亦疑也。古人自有复语耳。」王氏又引公羊传襄公四年何休注:「殆,疑也。」因而指出论语为政篇思而不学则殆的「殆」字,亦作疑字讲。其意是说,思而不学,「无所依据,则疑而不决也。」王氏之子王引之,在其经义述闻里,亦以殆作疑讲。他说:「思而不学,则事无徵验,疑不能定也。」依王氏说,殆作疑字讲,甚合经义。
【雪公讲义】
「罔」义。包曰:罔然无所得。皇侃:罔、诬罔也。诬罔圣人之道也。
包皇各就一方言,实有关于两方,可合而言之。
【按】「殆」义。何曰疲怠。朱曰危而不安。
王念孙引公羊传何休注,殆、疑也。又引史记仓公等传,殆均作疑解。
【按】此处殆字,依王所引,其义较长。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攻,治也。古人谓读书为攻书,即学习之义。何晏集解:「攻,治也。善道有统,故殊途而同归。异端,不同归者也。」例如学礼学乐,是殊途。但皆归于善道,是为同归。又,圣人讲中道。如中庸记载,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孔子亦是讲中道。攻乎异端即是偏执一端,或不能执两用中,则皆有害。
【雪公讲义】
「攻」义。何晏、皇侃皆曰治也,谓学为治。范曰:攻、专治也,故治木玉金石之工曰攻。集说攻击也。
【按】治与击大异,须视解文而采。
「异端」义。集解:善道有统,殊途同归,异端不同归者。皇侃注,异端、杂书也,杂谓诸子百家。公羊传注:他技、奇巧异端也。礼记大学注:他技、异端之技也。论语后录:异端即他技,谓小道也。戴东原集:端、头也,凡事有两头谓之异端。言业精于专,兼攻两头,则为害耳。
朱子集注,宋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学者当如淫声美色以远之。
【按】自范氏谓异端非圣人之道,如杨、墨是也。程、朱遂以佛为异端,而改论语以前之解。以后纷诤甚繁矣。学者宜详读集释后段「发明」及「按语」,可得以简要结论。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孔子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诲女,就是教汝。是知也,即:是智也。其余知字皆作知道讲。孔子呼子路之名曰:我教汝者,汝能知道乎。汝知则说为知,汝不知则说为不知,此是有智者也。
孔子教子路之知,不作知识讲,而是自心本有之知,是为真知。此须经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方能发出。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学干禄。」子张是孔子的弟子。学干禄,就是学求从事政治之意。郑康成注:「弟子,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干,求也。禄,禄位也。」
「子曰」以下,是孔子教子张求禄之道。
「多闻阙疑。」邢疏,多闻就是博学。学无止境,虽然博学,仍有不能完全了解之事,此即是疑。有疑可以存而不论,不可妄加论断,是为阙疑。刘氏正义阙作空字讲。阙疑就是存疑之意。
「慎言其余,则寡尤。」包咸注:「尤,过也。其余不疑,犹慎言之,则少过。」慎言,是说言语要恰到好处,不可多说,多则不免有失。
「多见阙殆。」包注:「殆,危也。」此危字有不安之意。王引之经义述闻:「殆犹疑也。谓所见之事若可疑,则阙而不敢行也。」虽然多见,尚有危疑不安于心之事,亦须阙而不行,是为阙殆。
「慎行其余,则寡悔。」其余,指无疑惑之事,亦须中道而行,恰到好处,无过无不及,是为慎行。如此则少后悔。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言语少过失,行事少后悔,禄位即在其中。即可办政事。郑注:「言行如此,虽不得禄,亦同得禄之道。」刘氏正义引礼记王制篇「司马辨论官材」之文,以为古时有乡举里选之法,故寡尤寡悔即是得禄之道。刘氏说:「当春秋时,废选举之务,世卿持禄,贤者隐处,多不在位。故郑以寡尤寡悔有不得禄,而与古时得禄之道相同。明学者干禄当不失其道。其得之不得,则有命矣。孟子云,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亦言古选举正法。」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鲁君。问孔子:何所为之,则民始服耶?当时三家执政已久,哀公颇不得意,故有此问。孔子对以举错之道。包咸注:「错,置也。举正直之人用之,废置邪枉之人,则民服其上。」谓举用正直为公之人,舍置曲枉自私之人,民受其利,乃服。若举用曲枉,舍置正直,民受其害,不服。鲁国此时,三家专横,即是举枉错诸直,故民不服。此为通义。古注又一义,错诸之诸字,乃「之于」二字之合音字。如王应麟困学纪闻,引孙季和之说,以及刘氏正义等,以为举直者而置之于枉者之上,民所以服。举枉者而置之于直者之上,民所以不服。此义仍用小人,惟当置于下位,受制于在上之君子,不得为恶,民不被害,亦服。此义较优。刘氏正义以此与夫子尊贤容众之德相合。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諡康。鲁卿三家,世袭专政,民心不服。康子乃问孔子,如何使民对上恭敬尽忠,以及劝勉为善。以劝的以字,古注作与字讲。孔子答曰,君以庄严面临民众,则能使民敬君。君以孝道教民,并能以慈待民,则能使民尽忠。君能举用善人,而又教化不能之人,则民自能相劝而善。
邢疏说,当时季氏专执国政,犹如国君。故孔子之答,皆以人君之事言之。
【雪公讲义】
孝慈则忠句,各解纷纭。黄氏后案曰:「孝慈则忠」。诸家说甚费解,式三谓「孝」当作「(音教)」,谓引导之使人可仿效也。
【按】黄氏所云,本句可通,但与全文不贯,且他本罕见,姑备一说。孝经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细审季康子之三问,皆在使民;而使者在君,从乃在民。君能庄临,而民自敬。教民以孝,民始孝亲;中则忠君,如子孝父矣。然君必以慈临之,如亲慈子,故曰:「孝慈则忠」;否则犬马路人,草芥寇雠矣。举彼善者,教他不善者,民自相观而善;是不劝之劝。此章三答,有直接,有双用,有旁通,言与文,婉转入微。
(犬马草芥二句,引自孟子离娄篇:「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引文略为变更,以便解说而已。)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或人问孔子,子何不为政。包注:「或人以为,居位乃是为政。」孔子引书经解答。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二句出于古文尚书君陈篇,今文学家说是逸书文。汉石经「孝乎」作「孝于」。惠栋九经古义,谓后儒据君陈篇改于为乎。乎于古通用。此二句朱子集注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今从古读,至惟孝为一句。孝乎,赞美孝道。惟孝,再加赞美。友于兄弟,包注:「善于兄弟。」
施于有政三句,各注考据,皆是孔子语。「施于有政。」包注:「施,行也。所行有政道。」此意是说,施行孝友,即有为政之道。「是亦为政。」是,指施行孝友而言。行此孝友二者,亦是为政。「奚其为为政。」皇疏:「何用为官位乃是为政乎。」
孔子答意,虽然不在官位,只要在家施行孝友,亦是为政。孝友是为政之本,除此之外,何事算是为政,故云:「奚其为为政。」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为人必须有信用。人而无信,可乎,不知其可也。刘氏正义引郑注:「不知其可者,言不可行也。」以下说比喻。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无輗,无軏,必不能行。人而无信,亦必不能行。
包注:「大车,牛车。小车,驷马车。」据郑注及说文,大小车皆有辕,以为牛马引车之用。辕端接一横木,此横木在大车名为鬲,在小车名为衡。辕端与横木相接处,各凿圆孔相对,以金属物贯穿之,使辕端与横木能活动自如。此金属贯穿物,大车称为輗,小车称为軏,是大小车行动之关键。说文段注引戴东原说:「大车鬲以驾牛,小车衡以驾马。其关键则名輗軏。辕所以引车,必施輗軏然后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关键。故孔子以輗軏喻信。」
无信之人,妄言妄行。不知其可,即是一事无成,更谈不上学道。孔子喻以无輗无軏之后,便问何以行之。此何字又比可字活动,尤耐寻味。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典章礼制,代有变更。子张问十世者,世为朝代,意问尔后之十代,其制度变易如何?孔子先徵以三代之沿革,后答以未来。因者依也。殷有天下,依于夏朝之礼制,有损有益;原有而不合时宜者,废之,谓之损;其为时需而原无有者,立之,谓之益。周有天下,依于殷朝之礼制,其所损益亦然。三代以前,文献不足,故不徵矣。其或继周而有天下者,亦必依于周礼而损益之。如是虽百世亦可知也。礼有需损益者,有不能损益者。需损益者,礼之枝末也,即其形式也。不能损益者,礼之根本也,即五伦十义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礼记祭法说:「人死曰鬼。」非其鬼,是指非自己祖先,不当祭而祭之,是谄媚之举。郑注:「谄以求福。」祭自己的祖先,是为报答祖先的恩德。诚心祭之,自可获福。如礼记礼器篇记孔子曰:「祭则受福。」但祭非其鬼,则是违礼谄求,何能求得。因为他人祖先有其自己的子孙,不需外人祭祀,亦不会福荫外人。邢疏引春秋僖公十年左氏传:「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所以祭非其鬼,是谄媚求福。
「见义不为,无勇也。」孔安国注:「义者所宜为也,而不能为,是无勇也。」义作宜字讲,也可作应当解。遇见义所当为之事而不为,即是无勇。
或谓此章前后节所论之事不同,应分为两章。此说不可从。礼记曲礼:「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亦是不同之两事,而在一章。此章祭非其鬼,是为求福利而祭;见义不为,是因为无利可图。两事并非不相关联,与曲礼章法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