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罕是希少。言是直言。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周礼春官大司乐注,“发端曰言,答述曰语。”依此解释,有问有答名为语,无问而自己直说名为言。

论语记载孔子所说的“利、命、仁”,多数是答问语,虽然也有直言,如里仁篇“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放于利而行,多怨”,尧曰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但像这些例子不多,可见孔子轻易不说利命仁,所以此章说“子罕言”。

何以罕言?集解说:“利者义之和也,命者天之命也,仁者行之盛也。寡能及之,故希言也。”利者义之和也,是乾文言传之文。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巷党,古注或读为“达,巷党”,或读为“达巷,党”,难以考定。人,或指为项橐,或指为甘罗,也难考。

集解:“郑玄曰。达巷者,党名也。五百家为一党。此党之人美孔子。博学道艺。不成一名而已”。

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确是博学。“无所成名”就是不能以某一专家称孔子。

孔子听人这样赞美他,便和他的弟子说:“我当专执那一艺呢?执御?执射?我还是专学御车好了。”学必须执,固执以求所学,始能成功。御在六艺中比较容易学。其实孔子有道有艺,无不精通,执御是自谦之辞。皇疏说:“言大哉孔子,广学道艺,周遍不可一一而称,故云无所成名也,犹如尧德荡荡,民无能名也。”

刘氏正义说:“射御久为夫子所学,此时闻党人誉己,恐门人弟子惑于美誉,专骛为博学,而终无所能,故就己所学射御二者求之,只当执御,以示为学当施博而守约也。”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麻冕是古时的一种礼帽,用麻制成。在孔子时,一般戴这种礼帽的人已改用纯制。纯是丝织品,原比麻贵,但绩麻作冕,手工必须精细,非常麻烦,用丝来作,手工简易,因此比麻为俭。麻冕合礼,改用纯冕,则合乎俭约,所以孔子从众用纯。

臣见君主,依礼,在堂下即拜,故云“拜下”,如君主辞拜,则升入堂上拜之。当时臣子都直接上堂才拜,故云“今拜乎上”。王肃注:“时臣骄泰,故于上拜”。大家都上堂才拜,谁在堂下即拜,谁就违背众人之意。但孔子事君尽礼,虽违众,仍然拜下。

麻冕改为纯冕,孔子取其俭,未说有其他弊端,至于拜下改为拜上,那是当时为人臣者的骄泰作风,孔子决不同流,所以,一则可以从众,一则不得不违众。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一章经文,完全讲道。

“子绝四”,汉宋诸儒都注为孔子绝其“意、必、固、我”四者,惟郑汝谐氏论语意原的解释与众不同,他说:“子之所绝者,非意必固我也,绝其毋也,禁止之心绝则化矣。”程树德氏论语集释以为此解最胜,恰合圣人地位,因为仅绝意必固我,贤者亦能之,只有圣人乃能并绝其“毋”。这样的讲解确实有道理。

“意”是心里起的念头。心的本体是中庸所说的性,率性是道。一般人起念则不能率性,故有喜怒哀乐等各种恼人的情绪。孔子志于道,能转意念,而不为意念所转,所以“毋意”。

“必”是偏见,不合中庸之道。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孔子祖述尧舜,他自己当然也是用中,所以“毋必”。

“固”是固执,固蔽的执持一些事理,不能变通,人人如此,孔子不然。前章:“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学而篇:“子曰,主忠信”。子路篇:“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又,叶公语孔子:“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都足以证明孔子不固执,所以“毋固”。

“我”是对自我的误执。无论何人都以此“我”为真实,坚持不释。孔子不然。他在周易系辞传里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原来这个“我”只是游魂所变。游魂藉精气变来变去,没有了时,何尝真实,所以“毋我”。

意、必、固、我,都与修道相背。修道的人就要对此用工夫,开始时,困知勉行,练习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然后步步进修,时时提醒自己,必须毋此四者。至于孔子的境界,工夫已至从心所欲不逾矩,无往而不率性,连这“毋”字也就自然的绝了。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周游列国时,经过匡地,遭匡人围禁五天。因为在这以前,鲁国的阳虎曾侵入匡城,施以暴虐,匡人深为怨恨。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似,而且当年替阳虎御车的就是孔子弟子颜克。现在颜克又为孔子御车到此,以致匡人把孔子误为阳虎,故予围禁。

圣人处于危险之境,不会畏惧,所以子畏的“畏”字不当作畏惧讲。俞曲园群经平议引荀子赋篇“比干见刳,孔子拘匡”,史记孔子世家“匡人于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以及礼记檀弓“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郑注即以孔子畏于匡为证等,认为畏于匡就是拘于匡,其说可从。匡城在何处,古注意见不一,不必详考。

孔子被匡人误围,一时解释不清,情况险恶,便以天不丧斯文的道理安慰随行的弟子们。

周文王继承尧舜禹汤之道,后有武王周公,相续不绝。文王虽已逝世,但载道的文化在兹,须由孔子传下去。如礼记中庸篇:“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在兹”是孔子自谓承担传递文化的责任。所以说:“天如有意灭除文化道统,则我这后死者便不得与知此文。然我既得与知,可见天意仍须保留文化,由我而传。既须由我传文,匡人岂奈我何。”

集解:“马融曰。如予何者,犹言奈我何也。天之未丧此文也,则我当传之。匡人欲奈我何,言其不能违天而害己也。”

皇疏:“卫瓘云,若孔子自明非阳虎。必谓之诈。晏然而言若是。匡人是知非阳虎,而惧害贤。所以免也。”

匡人何能胜天?所以圣人终于化险为夷。

孔子除了畏于匡,还有在陈绝粮,微服过宋等灾难,但都转危为安。学中华文化,有志于为文化的传递者,遇见恶劣的环境时,当学孔子的精神,深信天不丧斯文,以道自任,环境自然随之转变。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音太。孔子时,宋、鲁、陈、吴等国都有太宰官职。这一位太宰不知属于何国,他因为孔子有很多才能,所以问子贡,夫子是圣人欤?

集解:“孔安国曰,疑孔子多能于小艺也。”刘氏正义:“太宰以多能为圣,但有美辞,无疑辞也。注亦微误。”

子贡回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安国注:“言天固纵之大圣之德,又使多能也。意为孔子本是天所成就的大圣人,而又多能。“将圣”的将字,依孔安国注,就是大的意思。“又多能”的含义,多能与圣者不能混为一谈。

孔子闻悉之后,就说:“太宰知我乎?”接之解释自己为甚么多能,那是由于他少时贫贱,必须谋生,所以“多能鄙事”。鄙事是小事,虽然会得很多,但与修道以及治国平天下没有关系。不但圣人,即使君子,也不必多能鄙事,所以说:“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程树德氏论语集释引李中孚四书反身录说:“元人谓宋徽宗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不能为君耳。”

圣人是成了道的人。以多能为圣,那是误解。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朱子集注采吴氏说,与前太宰问合为一章。

邢疏:“此章论孔子多技艺之由,但与前章异时而语。故分之。家语弟子篇云,琴牢,卫人也。字子开,一字张。此云弟子子牢。当是耳。”

集解:“郑玄曰,牢,弟子子牢也。试,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故多技艺。”

孔子自说未替国家办事,所以能多学技艺。孔子、周公,都是圣人,尚且多艺,普通人岂能一无所长。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明儒焦竑在他的焦氏笔乘里说:“孔子言己空空无所知,唯叩问者是非之两端,而尽言之,舍此不能有所加也。盖孔子自得其本心,见闻识知泯绝无寄,故谓之空空,然非离鄙夫问答间也。”

焦氏所说的“本心”,参以中庸“天命之谓性”,就是本性。焦氏所说的“见闻识知”,就是普通人的错误见解。本性空灵,毫无妄见,所以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空空如也”。泯绝见闻识知,彻见本性,就是空空如也。只说一个空字,犹恐落在空相上,再说一个空字,空其空相,所以说“空空”。“空空”仍是文字,并非本性,所以说“如也”。本性空空,而有大用,所以一个没有学问的鄙夫来问孔子时,孔子只问明鄙夫所问之事的利弊两端,然后将两端说清楚,把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是为“竭焉”。说清楚以后,采用与否,由鄙夫自己决定。中庸说舜执其两端,此处是说孔子叩其两端。舜是自用,孔子是对鄙夫而竭,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是中道。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集解孔安国注:“有圣人受命,则凤鸟至,河出图。今天无此瑞。吾已矣夫者,伤不得见也。河图,八卦是也。”

尚书益稷篇:“凤凰来仪”,周易系辞传:“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凤鸟不至,河不出图,看不见祥瑞,孔子借此感叹不逢明君,不能行其大道。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齐衰者,是穿丧服的人。齐衰音资摧,是五种丧服中次重的一种。丧服最重的是斩衰。皇疏:“言齐,则斩从,可知。而大功,不预也。”这里所举的齐衰包括斩衰在内。五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种,以亲疏为差等。

冕衣裳者,皇疏:“冕衣裳者,周礼大夫以上之服也。”冕是礼冠。衣裳是礼服的上衣下裳。穿戴冕衣裳者,是指官位至于大夫的人。

瞽者就是盲人。

孔子看见这三种人,在相见时,虽然他们年少,孔子必作,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孔子必趋。作是动作,例如坐则必须起来,立则必须变换所站的位置。趋是快步,但非奔跑。作、趋,对遭丧事的人表示同情,对国家官位表示尊重,对残废的人表示怜悯。

刘宝楠论语正义说,第一句说“子见”,后又说“见之”,不重复,“见之”与“过之”两文相俪。照曲礼说,四十始仕,此章“虽少”是指童子,童子何能成为冕衣裳者,刘氏说:“春秋时,世卿持位,不嫌有年少已贵仕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这一章经文专门讲道。颜渊喟然叹曰。喟,是叹息声。叹有二义,一是赞叹孔子,一是颜子感叹自己。以下文分三段。仰之弥高四句,感叹孔子的道极其高深。夫子循循然至约我以礼,赞叹孔子传道有方。欲罢不能至末由也已,颜子为自己修道的情形而感叹。

仰钻都是比方之词。譬如仰望高处,愈望愈高,望不到极处。又如钻凿一物,愈钻愈坚,此喻往深处说,深不可测。瞻之在眼前,忽焉在其后。前后左右,无不是道。颜子从孔子学道,发现道是如此高深,而又无处不在。何晏注:“弥高弥坚,言不可穷尽。在前在后,言恍惚不可为形象。”如此无形无尽的道不是孔子独具,而是人心本有,也就是中庸所讲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不可须臾离。所以颜子所学,是从孔子学其本有之道。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何晏注:“循循,次序貌。”道最难学,但孔子教以博文约礼,便是顺序引导颜子往前学,所以颜子赞以“善诱。”博文是研究修道的门路,约礼是依照门路去实行。修道的门路很多,必须多研究,多了解,始不迷惑,所以要博。礼讲规矩节度,不容错乱,所以实行只能选定一门而入,选两门就不行,这就是约礼。

颜子在孔子善诱之下,学而时习之,充满喜悦,纵然想把道放下不修,却放不下,所以说“欲罢不能”,由是尽力学习,乃自谓卓然如有所立。立是立下根基,这是谦虚话,其实颜子的道行早已超过这个境界。最后总结前文,虽欲从之,即是顺从善诱,继续进修,但因弥高弥坚,末由也已,犹未至于究竟。

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与此章参照研究。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病趋严重,子路以其在弟子中的年长地位,为孔子预备后事。他因为孔子尝作鲁国的大夫,所以准备以大夫之礼为孔子治丧,以表尊敬。大夫有家臣,治丧时,行臣礼。孔子此时已无家臣,子路便使孔门弟子为臣。

病闲,闲读间,是间的正字,集解:“孔安国曰,病少差曰闲也。”孔子疾病日渐减轻,获悉子路使门人为臣,便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久矣哉”照映疾病已非一日,并开下文,辞卸大夫没有家臣已久,不可用臣,应该以士礼治丧。然而子路伪为有臣,这是实行诈欺,欺人欺不了,只有欺天,欺天即是欺自心。

最后两段,孔子的意思是说,大家以弟子的身分为我治丧,名正言顺,而且亲切,何必死于假臣之手。况且纵然没有家臣为我举行大葬,我也不会死于道路。大葬,集解:“孔安国曰,君臣礼葬。”

遵守礼制,是这一章经重要的意义,其他不必详考。曾子笃学圣人,所以临终易箦。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韫椟,据马融注:“韫,藏也,椟,匮也,藏诸匮中也。”藏诸沽诸的两个“诸”字,是“之乎”或“之欤”的合音字。善贾,是识货的贾人。沽,是卖。

子贡设一个比喻问孔子,有美玉在此,是放在匮中而藏之欤?还是求能识货的贾人而卖之欤?孔子答覆时,连说两句“沽之哉”,加重语气,有卖的意思,但不炫卖,随即自加注解,我只能待贾者来买。

此章问答,全用比喻,意在言外。有道德,有学问,当然要入世,为人造福,但是不能求售于人。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究竟是何处,不必详考。

孔子志在行道,而道不行,但不怨天尤人,此处不行,可往他处,所以“欲居九夷”。“欲”是仅有此意而已。有人认为,九夷之地鄙陋,奈何能居。陋是意指没有文化,人民不懂礼义。孔子说,君子居在那里,就不陋了。

君子,是泛指能教化人群的人,例如箕子居在朝鲜,教化朝鲜人,朝鲜即不陋。

学儒当学孔子那样存心淑世的精神。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郑注与皇疏都说,在鲁哀公十一年冬天,孔子从卫国回到鲁国,那时鲁国的礼乐已经崩坏,孔子便定正音乐,雅颂等诗章也归于正了。各字是兼说雅颂两者,意思是说,使得雅是雅,颂是颂,所以说“各得其所”。

这一章经文主要的意义是讲正乐。古人注解,有的说是正乐词,有的说是正乐曲。其实音乐不能只要词不要曲,也不能只要曲不要词,因此,解释孔子正乐,应该是将乐曲与诗章配合起来讲,才算完全。

皇侃疏:“孔子去鲁后,而鲁礼乐崩坏。孔子以鲁哀公十一年从卫还鲁,而删诗书,定礼乐,故乐音得正。乐音得正,所以雅颂之诗各得其本所也。雅颂是诗义之美者。美者既正,则余者正,亦可知也。”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出去办政治,便按道理事奉公卿等长官。到了家里,便按道理事奉父母兄长。办理丧事,不敢不勉力。不受酒的困乱。这四桩事,我能做到那一桩呢?“何有于我哉。”有不敢承当之意。

事公卿,是办国家大事。事父兄,孔子曾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不能说是小事。父母之丧是第一大事。讲到酒,夏禹王饮了仪狄所造的好酒,便说:“后世必有人因为饮酒而亡国。”于是他就疏远仪狄,戒了酒。书经有一篇酒诰。戒酒也是大事。孔子谦虚,对这四桩事不敢承当,所以说“何有于我哉。”皇侃疏引用卫瓘的意思“三事为酒兴”,并加解释:“在朝廷,在家里,以及参加丧事,都不为酒所困。”

皇疏“又一云,人若能如此,则何复须我,故云何有于我哉。”这样讲法,恐怕不合孔子的原意。朱子集注把这些大事看作“卑事”,更是误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在川岸上看水时,说了这两句感叹的话:逝者就像这水,日夜不停的流去。

不舍昼夜的舍字,当止字讲,不舍就是不停止的意思。逝者的逝字,依古注,当往去讲。

逝者,指世间一切人事物,无一不像川水,迁流无常,谁也不能使其常有。孔子这两句话,有诗意,有禅意,只许意会,难以讲解。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在卫国时,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乘一辆车子出去游览。南子要求孔子一同去。孔子因为作客,不便拒绝,就乘另一辆车随同出去。灵公与南子等遂在大街上招摇而过。这时候,孔子很不以为然,国君不办公事,却带夫人在街上招摇,给人看了作何感想。因此便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然后就离开卫国,前往曹国。刘宝楠正义根据史记孔子世家,推定孔子说这话时是在鲁定公十四年。

好德的德字,就是学而篇贤贤易色的贤字。贤贤易色是泛称第三者,孔子在这里说话,本身牵涉在内,为了避免说自己是贤人,所以换一个德字来称自己。贤是由修学而得,德是人人本有,所以说德比较谦虚。好德好色两个好都是指称灵公,色指南子。

孔子说这话,是感叹灵公无道,一般学者都要引为鉴戒。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篑是盛土的器具。

譬如堆积一座山,尚未完成,只亏欠最后一篑土,如果从此止住,便不能成功,那不能埋怨别人,只怨自己停止。又譬如在平地上覆下一篑土,就比原地高,再进一篑,更高,最后成功了,也和别人不相干,而是自已肯往下努力的结果。竹添光鸿氏把平地解释为填平洼地,以平地与为山对举。可备一说。

孔子说这比喻,可以泛指很多事情,现在且拿求学一事来说。念一本书,就增长一本书的学问。再念,学问再增长。虽然增长了学问,但是学无止境,不到圣人的地位,不能停止,纵然距离圣人地位只有一步之差,仍须迈进这一步,才算成功。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集解:“颜渊解,故语之而不惰。余人不解,故有惰语之时。”

不惰,采用古注,指孔子说话不厌倦。颜回闻一知十,听孔子讲话,不违如愚,所以孔子教颜子,愈教愈有兴趣,不感觉厌倦。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子与人谈话,谈到已死的颜渊时,便感叹说:“可惜!”接之便说颜子生前用功的情形:“我只见他一直往前进,从未见他停止过。”“未见其止”,古注又有解释“未见他到止境”,意思是未能看他成为圣人。这也讲得通。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种谷,有的生了苗而不出穗,有的虽出穗而不结实。

这几句话不知孔子指何人说的,不必考证。

求学,不能“苗而不秀”,也不能“秀而不实”,一定要求满意的成果。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后生”,是二十岁以前的年轻人。“可畏”,是不可轻视的意思。“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此意,是说,后生的前途,不可限量。怎么知道他将来不如我们呢?然而,如果到四十岁,或到五十岁,他的学问事业尚未听说有何成就,他也不十分可畏了。

“不如今”的“今”字,皇疏:“今,谓我今师徒。”邢疏、朱子,皆作“我今。”单指孔子而言。以后生比孔子,难解。当以皇疏概指师徒较好。“我今师徒”即是“我们”或“吾人”之意。

孔子说这几句话,一则教人不要轻视学业未成的后生,一则勉励后生及时努力求学,因在少年时期,记性悟性都好,容易成功,到了中年,学习能力递减,五十岁以后,体力渐衰,所以无论学业事业都要在四十或五十岁前成就。但到四十五十以后,仍须继续勤学。孔子曾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平凡人。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法语”是古圣人所说的话,“之言”是根据法语所说的言词。这些言词都合正道,不能不听从。但是听了以后,要改正自己的行为,这才可贵。

“巽与之言”是恭逊称许的话,谁听了都会喜悦。但是听了以后,要寻绎其中的意思,然后自省自勉,千万不能骄傲,这才可贵。

假使听了巽与之言,只是喜悦自傲,而不自勉,听了法语之言,虽然当面顺从,而行为不改,像这种人,就是圣人也无法教化他,所以孔子说:“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末如之何,就是无如之何。虽说“无如之何”,“已矣”,但用意是在激励那些冥顽难化的人,希望他们改之绎之。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郑康成注,主当亲字讲。主忠信,就是亲近忠信的人,拜为老师。交友,必须志同道合,不然,就是不如己。如字当似字讲,不似己的人,不要和他结交为友。人非圣人,都有过失,有过不能自知,经师友指点出来,不要怕难而不改。

学而篇君子不重章后段,与这一章相同。皇侃引范宁说,同一件事,孔子过一段时候再训示弟子,弟子尊重师训,又记录下来。邢昺疏则以为,记论语者不只一人,所以有重出。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夺得了三军的将帅,夺不了匹夫的志向。

周朝军队的制度,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到春秋时,三军变为称呼军队的通名。孔安国注,三军人数虽多,但人心不一,所以可夺取其将帅。

刘宝楠正义引尚书尧典疏说,士大夫以上,有妾媵,庶人只是一夫一妻相匹配,后来单身也称为匹,例如叫匹夫匹妇。匹夫是个孤单的人,没有势力,然而他的志向只要坚守不失,谁也不能夺取。志不可夺,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北方冬天,普通人穿缊袍御寒,富贵人家则穿皮衣。缊袍,古注有说是乱丝作的,有说是乱麻作的,不必详考。狐貉是两种野兽,貉与狐相似,有好睡的习性,毛有花纹。用狐皮作的皮衣,又暖又轻,非常名贵,貉皮更贵。

穿破旧的缊袍,与穿狐貉皮衣的人站在一起,而不感觉羞耻,能够这样的,只有仲由。

普通人穿了破衣服,与人一比,总觉得可耻。修道的人要把心放在道上,不耻恶衣恶食。但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子路做到了,所以孔子称赞他。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这里还是讲子路的事情,古注本与前合为一章,刘宝楠正义采取孔广森经学卮言的意见,另作一章。这样比较好讲。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是诗经卫风雄雉篇里的两句诗。忮是害的意思,臧是善的意思。马融注,不忮害,不贪求,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善呢?郑康成诗笺说,不疾害他人,不求备于一人,这样的行为,何以是不善呢?刘宝楠引韩诗外传说,利是害的根本,福来以后便是祸,只要不求利,便无害,不求福,便无祸。这三种讲法可以并存。

子路经常讽诵这两句诗。讽诵就是要照此学习。

做人固然要不忮不求,但如终日只守持这一道,算是一个好人而已,尚不能解决大问题。孔子期望子路不要停在这小道上,要由此进修大道,所以说,不忮不求这个道,何足以为善。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岁暮天寒之后,才知松树柏树后凋。普通树木到冬天都凋尽了叶子,枝也枯了。松柏在严寒时,只受一些凋伤,直到春天,生长新枝,才落旧叶,所以叫后凋。

古注以岁寒比喻乱世,松柏比喻君子。在乱世时,小人变节,君子不改操守。

何晏注:“喻凡人处治世,亦能自修整,与君子同。在浊世,然后知君子之正,不苟容也。”

刘宝楠引翟灏四书考异,以为这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的话。考异举庄子让王篇:“孔子说,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这是三达德,儒家必修之学。礼记中庸篇,孔子对鲁哀公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知同智。有智慧的人能把事理看得明白,所以不惑。普通人常为患得患失而忧,仁人存公心,尚施予,不患得失,所以不忧。有勇气的人办事不怕困难,见义必定勇为,所以不惧。

具备这三达德,办一切事都能成功。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学、道、立、权,四个境界,层次分明。学是各种学问。道是修行圣人的大道。立是修道而能立定根基。权是推行大道而能通权达变。

求学的人多,修道的人少,所以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适字作之字讲,之就是往,适道就是往道上走,也就是修道。同是修道的人,未必都能立道。孔子十五岁志于学,三十而立。普通人修学几十年,不一定就能立,可见其难。所以,可与适道,未可与立。纵然可与立,然而讲到行权,则须随机变化,变的结果,恰好与道相合。如果没有权变的智慧,决定办不到。所以,可与立,未可与权。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前四句是逸诗,子曰以下两句是孔子论述。何晏集解以此解释前面“未可与权”的道理,因此与前合为一章。宋儒苏东坡以及朱子都不以为然,而另分一章。

何氏解释,唐棣之华反而后合,也就是先开后合,与众花不同,由此比喻行权,先反而后顺,学者如照孔子的意思能从这反字思考,便知行权之道并不在远。

苏氏以为,诗的意思是思得贤人而不能得,孔子论其未思之故,能思,则贤人何尝在远。朱子以为,孔子借这四句诗表示“仁远乎哉”之意。

汉宋学家各持不同的见解,一直没有定论,愈到后世,愈难折中。今且从分章讲,特别注意“未之思也”的思字,所思的对象无论多么遥远,一思便在眼前,学得这个字,修道便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