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第12节 落伍与“前进”的文学
开学不久,我们教室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刚由意大利回国的田德望博士来校任教,为三、四年级开选修课“但丁《神曲》研究” 。
我们很有兴趣,七、八个人嚷着要选,结果只有三个人去登记,上课前几天有一人退选,只剩我和一位男同学,他说也要去退选,实在没有心情深入研究这深奥的经典。系主任叫我们去恳谈,说在此时此地能争取到真正有实学又合教育部聘任标准的意大利文学教授应该珍惜,你们三个人务必撑着让系里开得出这门课,留得住人才。
我们走出来时,我又苦苦求他们勿退。他们妥协说,等到退选日期过了,再去以冲堂为理由退掉。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一位老师。
九月的武汉已是仲秋,刚刚装上门窗的教室,虽是最小的一间,仍是冷风飒飒的。
田先生全套西装,瘦瘦斯文的欧洲文人形态,他原站在讲台后面,也写了些黑板字,后来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一个人坐在下面,只看到他的肩部以上。听讲两周之后,大约都觉得有些滑稽。有一天老师说:“你既然必须从女生宿舍走到教室来,到我家住的教师宿舍的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周到我家上课,没这么冷,我家人口简单,只有内人和一个小孩。”
我去问了吴宓老师,他说,“你去试看看也好,教室实在不够分配。田先生家里是安全的。”
从此,我就爬半个山坡去用家,上课时常有一杯热茶。田师母相当年轻,亦很简朴温和。男同学们傅说田先生是去梵谛冈修神学,未当神父,抗战胜利前修得文学博士,回国娶妻生子的。他们又说,从前在乐山时,哲学系张颐(真如)教授的“黑格尔研究”课上,常见一师一生对坐打瞌睡,你到老师家书房研读天书一般的《神曲》,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一学期的课,一师一徒都尽了本份。田老师确实认真地带我读了《神曲》重要篇章,当然,和一般文学课程的重点一样,他力配在第一部《地狱篇)的时间远多于第二、三部的《炼狱篇)和《天堂篇),着重在诗文韵律之美和意象营造的力量。在地狱第二层中,听狂风疾卷中的情人,保罗和芙兰切丝卡的故事,诗人但丁写着:“为此。我哀伤不已,剎那间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并且像一具死尸倒卧在地。”使我在日后得以懂得西方文学与艺术中不断重复的罪恶与爱情,其源自《神曲》的种种诠释。用老师也不断出示他曲意大利带回的各种版本与图片,是一般教室所做不到的。他是位相当拘谨的人,在上课时间内从不讲书外的话。力求课业内容充实。
但是,他的宿舍并不大。田师母抱着孩子在邻室声息可闻,而我到底是个女孩子,常去熟了,她会在没有人接手时把小孩放在爸爸怀里。田老师常常涨红了脸一脸尴尬,我便站起去接过来,帮他抱着那七、八个月的小男孩,一面听课。后来田师母到了五点钟就把小孩放到我手里,自己丢煽炉子开始煮他们的晚饭。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学来催我去开班会,他回去对大家说,看到我坐在那里,手里抱个小孩,师母在煽炉子,老师仍在一个人讲着《地狱篇)十八层地狱不知哪一层的诗文,当时传为笑谈。
但是,初读《神曲》算是打下相当扎实的根基,而且使我避开一门缪朗山教授的“俄国现代文化”的课,那在当时是爆满的大热门(我已读过必修的俄国文学一年)。我坚持选读《神曲》是一个大大的逆流行为,在很多人因政治狂热和内心苦闷,受惑于狂热政治文学的时候,我已决定要走一条简单的路。我始终相信救国有许多道路。在大学最后一年,我不选修“俄国现代文化”而选修冷僻的《神曲》。对我以读书为业的志愿,有实际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