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非常无助,为自己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而烦恼。回到宿舍里,我将这种无奈的遭遇向肖汉说了。肖汉说他就没有打算在厂里干长。为了发泄这种郁闷,我买了一瓶酒和一些肉食,准备在电炉上加工一下。宿舍里不允许用电炉,我们还是偷着用。

肖汉见我要用电炉,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电炉被没收了。我干脆倒在床上,连吃饭的意思也没有了。肖汉扔给我一只烟,给我点上,然后也倒在床上。我见肖汉的样子,八成跟他的感情问题有关。

肖汉瘦高的个子,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略慢,不失风趣,也会些诗文,不太像东北人。刚来的时候他就将一幅美人像贴在床头,让我们猜是谁。我说是港台名星,康成甚至认为一定是台湾的,只有李军慢慢用带尾音的湖南普通话说是肖汉的老婆。肖汉则默不作声,我和康成一起惊叹肖汉有如此艳福,有如此漂亮的老婆(我们称人的女朋友为老婆),肖汉谦虚地说一般一般。

肖汉在床上大口地吞云吐雾,我问他君有何忧,他说他老婆要来看他了。

"这不是喜事吗,忧从何来?"我颇觉他多虑。

肖汉自言自语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不能将老婆分过来,这种感情将何以为继?”

恰好李军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从外面一颠一颠回来了,见我们如此沉默,打趣说:“怎么,又多愁善感起来了,还像不像男人?”我将肖汉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李军潇洒地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纠正说:“不是患无妻,而是患无爱情!”李军一边脱工作服,一边眨巴着拿掉眼镜的近视眼说:“什么X X爱情,是真爱情就算分不到一起也过来了。” 我从床上扭起身来说:“太俗!”

李军突然精气很足地说:“兄弟们,我这里有几张蒙娜克的迪票,不如今天去蹦迪。”

这个主意不坏,我们一下子被激活了。我到对面宿舍叫上康成,李国林还没有回宿舍,只好舍他而去。

走到门口康成好象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

“我不会蹦迪。”

我不屑地说:“你会不会蹦?”

“会。”

“齐了。”我拽上康成,一帮人闹闹哄哄出了宿舍,到泽雨旁边的一家饭馆草草吃了饭,叫了一辆面的,向五棵松蒙娜克迪厅前进。

“康,你们厂里的计算机系统建得怎么样了?”在路上我问康成。康成一脸麻木说:“不知道。”

“你已经参加了厂里计算机网络的建设,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帮计算机室一起调查了全厂的系统需求,现在等着领导批示。据说全公司的计算机系统由电子公司来做,我们只是辅助一起开发,将来接手管理。”

“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现在在机修科跟班,经常和机修主任到车间去逛,蛮好!”

“怎么个好法?”

“好玩!”

“怎么个玩法?”

“车间的人全是三点式。”

“你说他们穿着三点式上班?”

“别想歪了,脸是三点式:两只眼睛,一张嘴,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哈哈......

我们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到达蒙娜克,远远就见到巨大的探照灯在四处扫射,颇像农田里诱引飞蛾的黑管灯,蹦迪的人像飞蛾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从不同方向打上去的激光灯将整个舞厅照得晶莹剔透,宛如用翡翠玛瑙钻石混雕的工艺品。

我们在门口交了门票,每人花15元买一瓶饮料。李军骂舞厅太黑心,我说李军是越来越爱骂人了,李军说是从工人师傅那里学的,我说能不能从工人师傅那里学点好的。说话间进得舞厅,全场叽叽喳喳。蹦迪九点开始,我们找了一个接近舞池的地方坐下,听许多人在点唱卡拉OK。肖汉将服务生叫过来,问有什么酒,服务生说了一些很花哨的名字,我们都说不用喝酒,肖汉退走了服务生。

在我们对面的舞台上方,播放着中国一些摇滚乐队的现场录像。我看见张楚坐在一个高凳上面对空旷的前方高歌,一名穿黑衣的乐手拉着一把鲜红的小提琴,旋律华丽:“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交好,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必需恋爱.... ..”

我被场面的空旷和孤寂深深吸引,不能自拔,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几欲落泪。

肖汉在一旁猛猛抽烟,见我在发呆,用肘碰了一下我。康成似乎对这个场面有些拘谨,他不知所措地四处看着。李军和着卡拉OK的节奏轻哼着。

我对肖汉说:“我以前特别喜欢音乐,也试着写过歌曲,现在觉得那个时候是那么美好。”

肖汉明白我的意思,说:“不要追忆逝水年华,也不要为工作的事情太在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戏谑他道:“你也不必为老婆的事太操心,缘聚缘散,这也是规律。”

这时正面的大人头雕像开始喷烟,警报声大响,场面有些鬼怖。低沉的音乐喻示着大战前的平静。强大的人造烟雾充满舞池,舞台正方的巨大人头眼睛里电光四射,周围三层挑台的舞者开始躁动不安,仿佛一群失去控制的斗兽,开始从牢笼中苏醒。音乐一波一波渐强,突然灯光尽失,双眼失明;鼓乐顿止,双耳失聪。随即一声炸雷,强大的声光冲击波只抵人被压抑的脆弱和疯狂,舞者如洪水决堤,澎湃而出。DJ老外穿着一件黑色T 恤,套一件很长的红色工装牛仔,也不失时机在那里大嚷大叫。在渐失的雾气中,我看见肖汉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四肢从身体脱透出来,向四周伸展,我从未发现在他瘦弱的身体中潜藏着这样的力量和认真。他见我一直在旁边静坐,将我拉入舞池。我感觉进入舞池等于进入了快乐,许多恼人的事一扫而空。"没人能阻止年轻和快乐,忘掉烦恼吧",肖汉嚷出这么一句,我听得模模糊糊。

康成已经离开了坐位,消失在舞池的迷雾中。音乐突然大变,身后一片哗然,我们转身过来,发现有三个穿着三点式的领舞小姐在高高的领舞台上尽情蹦跳。那身材和活力让人欣赏和羡慕。她们越向观众靠近,台下的舞者就越疯狂。她们举起双手在那里前后左右晃动,舞者也自动用一致的手势在台下晃动。如此反复,人人陶醉在忘我的气氛中。

我们饱尝了两个小时的汗水和噪音,开始变得疲惫不堪,这时轻曼的音乐响起,情侣们开始在这一段时间里慢慢摇摆。

如果回头看一段没有目标的生活,情景往往让人触目惊心。就像时间让人衰老一样,虽然一天天很难觉察,可是将相隔10年的照片放在一起,那绝对是触目惊心;人在环境中的处境也是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天会感知自己原来是这样的状态。人对自己往往是无知的。我时常追寻我为什么成为三分厂办公室的电脑维修员――这是我对自己的称谓,大脑里只是一片混乱和叫嚷的声音。人在环境里对自己的把握有时只能是一些想法,最可怕的的是我连想法都没有。

除了给生产科制各种报表,或者将以前由他们用纸写的东西变为用电脑写,我还慢慢开始担当起草一些通知文稿的任务。我开始学会串门,以此消磨时光和心中的不快。事情有1%的巧合,就有100%蓬勃发展的可能。第一次到财务科串门,我就遇到电脑故障,他们的电脑在接受打印命令后,打印机针头急促振动一下,然后一动不动。虽然他们对我不甚了了,但还知道我是电脑科班,一脸久仰的神情请我查看。我毫不客气座上正位,重新填写了一张工资单,点上打印,打印机就听话地吱吱叫个不停。我在他们的赞美声中,让他们亲自操作一次,电脑也吱吱打出漂亮整齐的工资单。在一片赞美声中我完成了首次串门,回到科长办公室,甚感无聊。我心里很清楚,这只是雕虫小技,跟本不能唬弄日本人――我的意思是靠这两手没法赚钱养家糊口。我多么想参与到一个大项目中,去从宏观的、工程的高度学习和运用计算机。电脑本来是一个很个人的职业,可是脱离集体又没法成长,除非像求伯君一样,一个人能编一个好用的软件。可能我根本上是一个庸才,只是没有机会将这种状况暴露在太阳底下。

我跑到里屋,躺到科长中午午睡的床上,拿出他的都宝牌香烟,大大咧咧抽起来。看着午后灿烂的阳光照在窗外一蓬野兰花草上,我胡思乱想将要入睡,有人在外面敲门。我起身去开门,财务科的黄毛丫头小吴找我,说打印机又不打了。我问是怎么不打的,她说:“你一走就不打。”我再次到财务室,刚才的一幕重演了,我根本没有动任何地方,电脑老老实实打得倍儿好。我玩笑着说:“没别的毛病,电脑认人。”

财务室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原因,但他们确实看见我在旁边电脑就好。我继续笑道:“要想让电脑好好工作,我必需调到财务室来工作。”财务室的同志举双手赞成。我正色道:“先退出系统吧。”然后我将电脑系统整个清理一遍,并将打印机与电脑连接的并行线接口用小刀稍刮一二,接通。用杀毒盘杀了一下毒,启动计算机,打印稳定了。

解决财务科打印问题只是我为整个办公楼维护电脑的开始。我的电脑才能在三层楼里像烟雾一样传播开来,而且慢慢具备了传奇色彩。

安全科的显示器、技术科的软驱、行政科的硬盘、人事科的鼠标相继成为我的朋友,通过给他们治好失明、拉肚子、小脑病变和副交感神经失常,我认识了他们的主人,也和他们成为好朋友。他们在对待一些问题上的意见惊人地一致,那就是无论这些玩艺儿坏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不愿意换。后来我通过申请给生产科的电脑配一个鼠标,才明白个中滋味。为了配一个鼠标,我到财务科去借了一个鼠标,并将用鼠标和没有鼠标的情况作了一个比较,满以为科长会觉察出有鼠标的好处,谁知科长看后木然道:“没什么区别呀?用鼠标也可以完成,没有鼠标也可以完成。”我算明白了什么叫对牛谈琴。

最后我花了两个星期才从林平那里得到一个旧鼠标。

......

在赞美声中体会痛苦!我通过电话这样告诉康成。

远离本土作战

敌人离我们那么遥远

我在遥远的北方被连根拔起

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方。

.......

我将自己刚写的一首小诗念给康成听,希望博取康成的理解。康成在我将诗念了两遍之后还一言不发。

我气愤地说:“康成,你是听还是没听?!”

康成慢慢吞吞地说:“我在想我该说什么好。我觉得你是不是太脱离生活,否则不会有那么多遥远。”

“你不了解我的生活!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打游戏?”

“你怎么知道的?有话快说,我快超过3万分记录了!” 康成一定玩着他的手掌机。

“狗屎!”我生气地挂了电话。两分钟后我拨响了另一个分厂技术科肖汉的电话,将那首颇为言志的诗念给肖汉听。

“我几乎有同感!”肖汉在那一端欲言欲止的语气,仿佛是寻词索句,想准确表达对这首诗的看法。

“那你离同感有多远?”我心情好了一点,略带调侃地说。

“从你们厂到我们厂这么远。哈...”肖汉说完笑起来。“太精辟了!”我说,“他妈的......”

我不知不觉跟人事科王科长一样,依靠这种无聊而有趣的电话打发时光。人不可预料自己变成什么。有时候突然自省,惭意侵心,便苦练电脑水平。软件没有机会练,我就苦练硬件维修。买了许多维修大全,先看维修图例,再看维修原理。拆电脑,打印机,甚至是复印机,拆到不用电烙铁就不能拆为止。然后再装,细心认真就没有装不上的。最后我可算遇上装不上的东西了,这件事给我的打击不小,我将针式打印头打开之后,再也装不上去了。

康成已经具备了和我大侃特侃电脑的水平,他像温室里的小豆芽一样成长得很快。豆芽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快的植物。我在宿舍里掏出满口袋打印针的时候,康成惊讶得张大了嘴说:“你,你,你能修打印头,佩服佩服!”

我淡淡应一句:“只会拆。”

康成在一旁狂笑不止,说:“你是不是患了大脑炎,没事拆打印针当牙签使!”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别闹腾,说正经的,你能找到人帮我将打印针装上吗?明儿我还要打报表。你不知道,那帮不懂电脑的,你排除了一个很简单的故障,他们会很神奇地看着你,你解决不了一个你根本无条件解决的故障,他们也很神奇地看着你,这种眼光很难受。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虚伪,谁愿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建立的万能形象毁于一旦呢?如果真不会修,至少你会解释也行。有时候能解释出了什么问题比排除了问题还管用。现在我怎么解释?我要是一解释,我们那有一个会修手表的师傅拿过去就给修好了,我脸还往哪儿搁?”

康成又是一阵狂笑,笑岔了气。

我一丝笑容也没有,拍着康成的背说:“你是不在苦中不知苦。”

康成止住笑,一脸乱红还没褪去,卖着官子说:“我几个月以前倒是认识一个电脑天才。”

“你认识修表的也行,只要今天晚上能修好!”

“不是修表的,是电脑天才。”康成说完瞪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从兜里掏出金桥牌香烟,恭敬地递给他点上,说道:“你小子不能当官,办这点小事都要收受贿赂。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康成吐了一大口烟,双手按在双膝上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康成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我急了,搡了他一把说:“你是不是又要给我来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少拿我开涮,我是真着急,要是没什么狗屁电脑天才,我赶紧想别的招去,别浪费我的宝贵时间,就一个晚上了。”

康成站起来,手给我一扬,做了个请的动作说:“走吧,见电脑天才!”

我们到另一栋宿舍楼去找电脑天才。在路上康成告诉我电脑天才是他在游戏厅认识的。有一次他在游戏厅对新到的一个游戏产生了兴趣,一天扔了20个牌子还是过不了关。按正常情况,康成每次去游戏厅老板是不欢迎的,因为他能用一个C OIN(机牌)从头打到尾,最后不想玩了就将奖励的COIN让给他看着顺眼的小孩玩,这样老板根本没法赚钱。那次康成遇到了滑铁卢,康成的脾气是玩不穿不下火线,所以星期六被套在那个游戏机上套了一整天,中途是李国林给他送的饭。就在关键时刻,电脑天才去了。康成的脾气是自己玩游戏不让别人插嘴,电脑天才只是在他旁边的一台机器上玩同样的游戏。康成在扔掉第21枚COIN之后决定上一次厕所,他想换换脑子,他真有点心灰意冷,他说他在这种时候的心情与绝望相差无几。上完厕所回来,他无意识地站在电脑天才旁边观战。康成说他一见电脑天才就知道此人不俗。很快电脑天才的游戏进度也到了康成过不去的地方,电脑天才只是三下五去二,就过关了。康成看得目瞪口呆,他主动搭话说:“你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 ”这其实是在暗中较劲,如果多次玩才玩穿也没什么佩服的。电脑天才说他是第一次。康成知道游戏迷不会撒谎,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一聊,俩都是一个总厂的,电脑天才在总厂电子公司工作,搞软件开发。后来才知道,电脑天才简直是个电脑奇才,他软硬件什么都会,康成没事就去找他玩。

我们进到电脑天才的宿舍时,电脑天才正在和其他三人修长城。屋里乌烟瘴气。

“猴哥!”康成冲其中奇瘦的一个高个叫道。我发现那个瘦高个确实很猴,我冲他点头堆笑,也给其他三位点头堆笑,他们继续打麻将。康成和我就在一旁看他们打。一会儿,猴哥对面的人给猴哥点了一条龙。猴哥从麻将场下来,问康成有什么事。康成指指我说:“帮装装打印针。”猴哥面无表情地对康成说:“你先替我。”然后领着我出了宿舍。

我走在猴哥后面,觉得从猴哥身上散发出一股股凉气。从后面看,猴哥的腿细长得利害,像两根上下一般粗的竹杆。两肩如鹤一样高耸,微驼的背顶着一颗小头,细长的脖子随着步履不停地晃动,两只胳膊插在裤袋里。我立刻相信他是电脑天才,我感觉他身上有些奇异的东西,没有丝毫觉得他很虚弱。我相信这样的人三天三夜不睡觉编程序也没事。

猴哥将我带到楼道的厕所里。厕所分里外两间,外间是水房,里间是便室,和我住的宿舍里的厕所一样。我心中无比纳闷,以为他要上厕所,就站在外面等。猴哥却转过脸来说:“进来,这是我的工作室。”工作室在厕所里?我纳着闷,也只好跟着猴哥往里走,心想电脑天才就是与常人不同。

厕所里有一个供人冲淋浴的单间。一般我们都在外间水房用盆装水冲澡,没人到里间淋浴间冲,除非有什么病。

猴哥将废弃的淋浴间当作了工作室。这个主意虽然臭了点,但也算上上乘想法。这里面确实很安静,适合电脑天才搞创造。

猴哥的工作室里有一台面目全非的电脑,但从显示器知道电脑完好地运行着。各种电脑书堆满了地上和桌面剩余的空间,大小各种钳子和烙铁散乱堆在一个皮鞋盒里。一对音箱却整齐锃亮地架置在墙角,很低但很有质感的曼托瓦尼音乐在里面流动。

猴哥很快给我装好了打印头,带着我出了他的工作室。我心里出来一句诗:斯是臭室,惟吾德馨!猴哥就是猴哥!

我们回到猴哥的宿舍,康成正好给对面点了一条龙。康成略带歉意地看着猴哥,猴哥露出了少有的笑,将康成替下来。

我们谢了猴哥出来,我问康成猴哥姓什么,康成一脸木然反问我,侯哥不姓侯姓什么?我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