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改办的工作很快陷入了持久战,在程序的开发过程中出现了各种责任不明,无法计算工作量的问题,侯哥、康成和阿甘三个人被卷入这场无法解围的程序修改大战。但是他们在还未从郝同志手上拿到一分钱,他们只有耐心接受一切有理和无理的要求。

在程序开发过程中,由于银行利息在几个月内连调两次,北京市住房标准价和成本价也是一调再调,多次出现程序计算公式大改动。郝同志在如何计价,如何处理系统变化和需求的问题上总是模棱两可,朝三暮四,早上说应如何如何,晚上又说上面来了新文件,应该如何如何。如此反复,让最能吃苦的侯哥也开始怠工了,侯哥的逻辑是在准备干之前应该有一个预热期,先等一下,到晚上或许郝同志有变化,不能急着开工,免得多做无用功。在程序进度上大家听侯哥的。

后来阿甘在一次工作总结会上说:"这是中国程序员和用户之间的普遍现象,用户永远拿不出最后的完整的系统需求,程序员永远在程序调整中空耗时间,一个项目的滞后期多则一年,少则几年,不断没法计算时间成本,而且要搭一个程序员进去,专门去帮他们维护系统。"为了尽快脱身,阿甘加紧了从郝同志那里催款的力度。

从各分厂调来的机器基本接近淘汰,运行起来经常出毛病,三人轮流值班给机器作硬件维护,换显示卡、格式化硬盘、倒数据是经常干的活。最头疼的是房改办只有从房户收钱的权力,没有花钱的权力,添一个硬盘要三批五审。

随着数据量增大,每天的数据备份变得越来越困难,每台机器的数据库都大于一张软盘的容量,康成开始使用压缩方式备份,最后压缩备份也不能将一个数据库备份完。这样每天在备份数据上要花相当长时间。侯哥这时对数据库采取了外科手术,他编了一个程序将大数据库分成几个小数据库进行备份。康成叹到:在中国做一名程序员非常困难,往往要把更多的经历花在程序之外。

由于实行三班倒,午夜十分会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许多操作人员将游戏带到了机器上,这些游戏病毒混合体使机器变得越来越慢,慢到最后打印一张合同需要等待2分钟。是可等孰不可等,康成和侯哥在30平米的机房内开始和病毒作战。病毒经常在内存里不断复制,只到将内存占据殆尽,机器死机。更利害的病毒会将硬盘引导区的数据完全破坏掉,让机器无法启动。他们只好用软盘启动,然后将同一型号硬盘的引导区数据拷贝到被病毒感染的硬盘中,使其恢复运行。为了严厉打击病毒传播,康成专门起草了关于严防病毒传入的公告,大意是大家要以工作为重,不要自带软盘上机,病毒已经影响到大家的工作从而影响到大家的利益。虽然我们进行了努力,但是清除病毒不是一个智力问题,而是一个相互理解的问题,我们无心和大家开展病毒与反病毒的智力游戏。

公告收效甚微。最后侯哥出了一招,大意是堵不如疏,不许大家玩游戏恐怕很困难,采取折中的办法就是给每台机器装上正版游戏。结果将机房的游戏统一成了DUNE,虽然女同志不喜欢玩这种游戏,只好玩简单的红心大战,但是大家理解了康成等人的良苦用心,病毒之难终于得到控制。

新的问题像藏在碗柜里的蟑螂一样多,揭开一个问题,下面会藏着一窝问题。机器没有联网,每台机器上的数据库达到了2兆多,4兆内存运作这么大的数据库显得免为其难,检索数据的速度已经无法忍受,敲一个命令进去,鼠标变成沙漏之后就再也不变回箭头,机器硬盘一直沉醉在红灯闪烁中。

侯哥及时对整个电脑的性能作了一个评估,给郝同志打了一个报告,认为每一台机器的系统资源已经充分发挥,但是无法运作目前的数据库,联网势在必行,否则整个工作的效率将比手工时代还慢。而且目前这种备份方式的风险很大,一旦数据库丢失将无从追回。联网上服务器,采用双硬盘或双机备份,将数据集中到服务器上,将应用放在微机上,采用CLIEN T/SERVER架构,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和系统的安全性。

网络设计报告由侯哥和康成两人完成,为了计算整个系统的费用,他们买来了专业报纸,从报价版研究最佳投资方案,这本来是郝同志操心的事。阿甘和郝同志就系统费用进行了谈判,因为网络建设在开始并没有写到合同中。郝同志爽快同意了阿甘的要求,在项目经费中增加了2万元,作为网络建设和系统移植费用。

但是阿甘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们的饭碗正暗中遭到一群游击程序员的争夺。

中国有许多程序游击队员,他们和阿甘一样,两三个人,只是没有成立公司,很有可能在某国家机关或国有企业供职,标准装束是身背大帆布日字包,包里装满工具软件、DOS6.2和改锥,好机器可以弄坏,弄得只听他们的话,坏机器也能弄好,好得你不相信还是原来那台机器。以前他们主要谈论游戏,现在他们经常谈论新的开发工具。他们经常接企事业单位的MIS,要价低,系统干玩了交钥匙完事。目前他们正得心应手使用DELPHI2.0,VB5.0也是滚熟,重要的是他们会大数据库SYBASE,ORACLE,而且使用的是POWERBUILDER作开发工具。他们会将最原始的汇编和先进的VC混合编程,程序写得极简练高效,他们写的程序只有他们自己能读懂。显然他们这些程序员掌握了正规军没有掌握的武器,这就是智力致高点:人无我有,人会我精。他们是一群软件追新族,他们的武器显然比康成他们的FOXPRO要先进和前卫,他们的终极目的是将来到街上开公司,编出比微软还利害的软件。这一次康成等人遭遇了程序游击队员,使已经很复杂的问题变得更复杂。

项目纠纷在那一帮程序游击队员的参与下发生了。郝同志对阿甘等人半年的工作作了一个总结性评价:整个系统离房改办的需求相差甚远。房改办大型数据库系统没有建起来,也不能实行统一快速查询,系统备份采用手工操作,大量垃圾数据出没于数据库中,经常会出现查询张三蹦出李四的情况。联网后没有使用大型数据库,给将来房改工作发展造成障碍.... ..在评估中郝同志认为工作只进行了一半,整个程序非常不规范,系统也很不稳定,完全需要重新设计......在项目过程中房改办请别人来开发的是新的系统任务,并不违背阿甘和房改办签订的协议......根据实际工作进度,只能给永泰公司一半项目金10万元人民币,而且必需负责项目的完整移交和后期问题的维护......一场消耗了永泰公司半年时间的房改项目使三个人对做MIS系统丧失了信心。小公司、低成本和不规范的运作使他们吃尽了苦头,半年来三个人不知加了多少班,熬过多少夜,换来的是被郝同志一脚踢开。尤其是整个项目对侯哥的打击非常大,那些程序游击队员的水平并不在侯哥之上,但是在新的技术方向面前,侯哥几乎丧尽优势。在侯哥心目中,编程用什么语言并不重要,但是遇到像这样的项目主,侯哥无法说服别人。侯哥更善于散兵作战,一个人独自开发一个软件,他一个人便是一个英雄,一旦陷入这种并不考验一个人的编程水平的MIS建设中,他的精力就会耗在项目主不断改变的系统需求中。你在不太懂技术的项目主面前你的技术往往并不是优势,项目主需要他的结果,往往中途改变自己的初衷,他们中糊涂的甚至连结果是什么都不太清楚。这件事促使侯哥下定决心要作软件个体户,编通用软件,而不是做什么MIS,跟毫无主意的项目主打交道,空耗一腔热忱。侯哥的目的并不在于挣了多少钱,而是他的软件能够满足自己的快感,生命的价值就是在他的软件能有非常多的拷贝在用户中流传,而不是赚了多少钱。这个项目使侯哥更明白了生命的价值。

几年后,我们在市场上看见了一个和微软竞争的文字处理软件,伴随这个软件的英雄就是侯哥,但我们不再叫他侯哥了,而是尊称为民族英雄,因为只有他才能和微软较量,和比尔。盖茨争雄。在不相同的游戏规则面前,他更具备了悲剧的力量,无论成败,他都是撼人心脾的力量。

康成渐渐对自己创业丧失了信心,他所理解的创业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更大。他嘻称自己是靠技术要饭,一个项目下来,从体力到脑力什么苦都受了一便,最后还要非常难地从项目主那里要钱,使整个过程好象变成了最后的一个目的:钱。结果的艰难使前面的行为丧失了意义。

这个项目给永泰公司带来了一笔不大的现金,同时也带来了散伙的命运。康成和侯哥相继拿了一笔钱离开了公司,剩下阿甘一人,但他并不想将这个公司注销掉,决定招兵买马重振旗鼓。

侯哥又回到了他的厕所工作室,开始踏踏实实编写他的一个伟大梦想,不是用华丽的语言,而是一行一行代码。

康成几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开始对未来失去力量。在一个无趣的下午,他搭乘一辆开往北京郊县房山的小公共汽车。

他衣衫不整,双眼微睁,手中拿着一张《北京青年报》,报上有一整版关于"蹦极跳"的内容??一种从欧美流行到中国的极限运动,运动员是普通人,心脏健全就行。方式是将两条腿用一根橡皮筋绑住,从一个高台上鱼跃而下,一开始作自由落体运动,然后在胡克弹性定律下上下弹几回,最后像一条栓在钓鱼线上的鱼被人从鱼钩上解下,运往岸边。

康成到达房山拒马河时,已是正午十分。骄阳灼人,从清澈的拒马河上游送来一股凉风。高高的蹦极挑台像一只巨臂张狂地刺向天空,从对面的河滩往上看,它是一个巨大的黑影。

没过多久,运送人到蹦极台的缆车开始运转,人群如蟒蛇逶迤很远。蹦极教练的工作就是将人从50米的悬崖上推下去。

蹦极台上每10分钟就会呼啸落下一个人。在巨大的山崖的映衬下,人就像一团渺小的破布,在一根白色细线上来回抖动,颇像以人为诱饵在山崖上钓河中的巨兽。

每一个人落下时,周围会激起巨大的声波,美丽少女的惊声尖叫使绑在绳端的小伙子的下落多出许多荣耀,他们会像倒悬的蚯蚓一样将头勾起来,免为其难地豪叫两声,表示他们意识清醒,胆量超人,注重造型。

每一个跳下的人都有一批观众在为他们鼓劲。蹦极如果没有观众喝彩,整个过程显得很唐突,陡增几分悲壮。

在康成前面跳下的是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妇女,她是一个缺乏观众的英雄,身着一套咖啡色职业装,表情平静中有几分郁闷,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镇定,有哀大心死之态,对高空没有丝毫恐惧。当教练在她腿上绑上蹦极绳后,她主动走上了伸出平台的挑台。一般游客的表现是这样的:在购完票走向平台的时候显得踌躇满志,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向台下欢呼的观众振臂抛吻;等教练给他绑上绳索时,表情变得庄重起来,两眼似看非看平台中央开的一个供勇士往万丈深渊看的小口;等教练让他走向起跳板时,意识让自己往挑台上走,腿却还在原地僵直或者疲软得站不直,表情已经因恐惧而僵硬,被教练扶上挑台时,上身往后仰,教练数两遍3、2、1还是不敢跳,最后教练只好来个推背图,将其推下,人就像一枚炸弹一样笔直往下落。等到了绳的尽头,绳会将人拉一个180度的转弯,这时候从崖下传来一声"啊"的大叫,观众才知道此人还神智清醒。等绳在空中弹了五、六个回合,人在绳端倒垂着,一条小船将还在绳上蚯动的人从绳上卸下运到对岸,然后那人就会坐在河岸久久不动,仿佛在回味死亡隧道的滋味。

职业女士是以极其优美的鱼跃式刺向蓝天又落向峡谷的。由于没有一个观众是属于她的,她的表演美丽而沉默,颇像众人在观看一个无力挽救的自杀者。这是阳光下最大的罪恶。

康成在职业妇女跳下后被绑上,他也无人喝采。不过他没有那位女士那么镇定,他不断给自己打气,要求自己镇定,但是腿肚子根本不听话,开始跟打摆子似的抽搐。他扶着柱子,一步步往伸出的挑台挪,教练想帮他,他认为自己还行,两腿却像戴了脚镣一样,每一步都气定神凝,紧张万分,眼下的50多米深渊看上去透着一股凉气,而且有比地心更大的引力。人在风中开始失去自己的重心,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精确的控制能力,这是康成感到最可怕的事。

已经没有正确的时间概念,不知过了多久,康成终于举起了自己的臂膀,他这时候已经不能靠意志,而是靠想象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他想象自己是一只巨大的黑身白头岩鹰,在迎着上升的气流展翅。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只要自己的身体往前稍稍前倾,就会迎风飞翔。在观众眼里,他其实两只胳膊一高一低,两腿跟八旬老人一样罗圈一样支撑着,非常滑稽地将脖子往前一抻,整个身体像被人推下的一块废铁,哑然落人空气中。

巨大的风声使他根本听不见观众的呼喊,两耳只有嗖嗖轰鸣,等他睁开眼时,水急速扑面而来,他不禁失声叫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