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之完 第三十六章 “注意不累及一般良民”
“照相”
1932年的9月15日,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据平顶山惨案幸存者杨占有老人回忆,晚上11点多钟,他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了,爬起来趴窗一看,明晃晃的月亮地里,一群群拿着扎枪、大刀的人,头上都包着块布,喊叫着,沿着门前的平顶山大街,向西南方的千金寨(抚顺)跑去。
这是梁希夫的大刀会攻打千金寨。4个团分作4路各自为战,捣毁了老虎台采炭所,扒毁了李石寨的一段铁路,放火烧了栗家沟日本卖店和老虎台日寇安全灯房、汽油库、无线电台,还有一个日军俱乐部,打死了杨柏堡采炭所长渡边宽一、自卫团长平岛善作和劳务系佐场弥作等十几个鬼子,煤矿全部停电停产。其中梁希夫率领的1团战果最丰,来去走的都是平顶山通往千金寨的这条路。
平顶山位于千金寨南约4公里处,有400多户人家3000多口人,是个因煤而生的居民区,大都为矿工、小贩。一条挺长的街道,茅草房散落两旁,没有那种高墙大院,临街有少许砖瓦房,多为店铺,旅店、饭店、大车店、杂货铺、当铺、钟表铺的幌子、招牌,在风中摇曳着,摇落了十五的月亮,摇来了十六的血雨腥风。
全副武装的禽兽(这是笔者第一次称日军为禽兽——其实早就该这样称呼他们了),是驻千金寨日本守备队的190多人,中午时分乘4辆大卡车赶到平顶山的。先把村子包围起来,许进不许出,然后就挨门逐户地往外赶人,烧房子。
之前先到的,是换了便衣的日本宪兵和汉奸。这些畜生让老百姓都到村南头集合,说是昨晚红胡子攻打千金寨,平顶山一个人没伤着,“大衙门”(老百姓称千金寨“炭矿事务所”为“大衙门”)高兴,要给大家照相留作纪念。因为昨晚的事,今天又来了这事,许多人就有种不祥之感。况且一些人认为照相会把人的魂儿勾走,根本不想照相。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只有8个,也哄骗不动这么多人。待到这些“戴铁帽子”的禽兽到了,就是不由分说了,屋里屋外觉得能藏人的地方,上去就是几刺刀。老人孩子走得慢了,干脆一刺刀挑了——反正早晚也是一码事。
全村唯一没被赶去“照相”的一家人,是小商人马长顺。他的孩子跑回家,说日本子在街上杀人了。他即领着全家5口人,用棉被包身,跳进房后的大粪池子,躲过了这场大屠杀。
后来被称做屠场的那个地方,在平顶山的南端,一片沟形的有小坡度的平地,是种植牧草的草地。西面是近3丈高的断崖,背面为奶牛饲养场的铁丝网,只有东、南两面可以出入,被与山野一样颜色的鬼子把住了。明晃晃的刺刀,把人群向中间挤压。人们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基本都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前面鬼子的脚下,用红布盖着6个带腿的东西,人们都以为那是照相机。
这时是下午1点多钟,村子里一片火海。据幸存者夏廷泽等人回忆,当时觉得是不是日本人想要这块地方干什么用,给我们照个相,弄到别的什么地方就行了呀。反正不管怎么说,房子烧了就是坏到家了,根本没想到日本人会下那样的毒手。日本人再坏,他不也是人吗?
“腰包”、“腰包”,一个日军军官用朝鲜话喊着,要朝鲜(族)人出来,就有20多个朝鲜(族)人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人们觉出不对劲了,骚动起来,“照相机”上的红布就掀掉了,6挺机枪的火力刮风样扫向人群。
大屠杀持续了3个多小时。
如今城里人对枪械的了解,显然要强于乡下人,那时正好相反。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平顶山人,大都是从山东、河北闯关东的移民,是千金寨的乌金收留住了他们的脚步,青壮年男人大都是被称为“煤黑子”的矿工。胡子很少光顾这种地界,村子里也没什么有钱大户可抢,他们也不需要枪来保护自己那点儿家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照过相,没见过照相机,对机枪的了解甚至不如照相机。他们知道“戴铁帽子”的日本人,手里拿着的上刺刀的长家伙和那不能上刺刀的短家伙,是枪,却几乎不晓得这带俩腿的东西是更厉害的杀人武器。而在那顷刻间就充塞了天地间的枪声和急雨般迎面泼泻来的弹雨中,他们连个最基本的趴下的动作都不懂,只是本能地抱住脑袋往那儿一蹲。实际上在那人挤人的空间里,也很难趴下。许多人是头部中弹,脑浆、鲜血互相迸溅着,漫天飞舞着,很快身上和身下的枯草就黏糊糊的了。
就有了句歇后语:“日本子照相——用机关枪。”
杨占有老人一家老少24口,除他四哥杨占清那天上午去栗家沟没回来外,全都在这血肉横飞的屠场上。
杨占有身旁倒下的第一个人,是个一口山东腔的老太太,一双手朝空中挓挲着,倚倒在旁边人身上。接着中弹的是他的妻子,他把她抱在怀里蹲下,妻子让他快跑。往哪儿跑呀,再说一大家人都在这儿,怎么跑啊?突然觉得左臂一凉,他不明白那是受伤了,只觉得那只胳膊不好使了。这时妻子又中弹了,大睁双眼没气了。他没看见妻子伤在哪儿,紧挨着他的弟媳不知何时受的伤,胸前好像咕嘟咕嘟在冒血。那以后的梦境,满世界就是一种血糊糊的颜色,到处都在咕嘟咕嘟冒血。弟媳跪着,叫着六哥,挣扎着好像要站起来,一头栽倒在他身上,把他压倒了。妻子压着他的腿和腰,弟媳压着他的胸和头,陆续又有几个人倒在上面,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儿。他本能地一拱,太沉,一只手也使不上劲,没拱动——他要拱起来,也就没命了。
当时不知道这场屠杀进行了多长时间。时间好像被枪声和血腥凝固了,又遥远得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概念:就这么一会儿,这一家又一家的一个村子就没了?真应了一句话:“打死也没人信!”
后来回忆,从枪声骤起,到这群衣冠禽兽乘车离去,大约是一个小时左右。
距“九一八”事变毕竟还不到一年,这些叫日本人的两脚禽兽干这项工作,好像还有点儿缺乏经验,羔羊般被屠宰的平顶山人就更不用说了。压在死人堆里受伤或没受伤的人,看到日本人走了,或是听到马达声远了,就拱出来想跑,或是在死人堆里扒拉,寻找亲人。据说,最后一辆汽车刚开出不远,自然会看见了。这还了得,掉转车头,又开始第二轮屠杀。
从北到南,队伍排开,这回“照相”用的是刺刀。这是个细活,所以耗时也长,用去两个多小时。不管死活,每人一刀,没有反应,这个任务就算完成了。还活动、叫唤,或者破口大骂,就一刀接一刀地努力工作到底。
杨占有也被刺了几刀。一是上面人摞人,挺碍事,没刺中要害;二是他一声未吭,一下未动,假装死人,又躲过一劫。
不可忘却的一笔,是孩子们有大人护着,第一轮屠杀后生存者较多。他们在尸堆血泊中爬着,或者趴在母亲身上哭着,就成了特别受青睐的猎杀对象。一刺刀穿个透腔,有的再顺势一挑,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再就是这些也叫做人的东西,对女人的下身非常感兴趣,具体情形就不说了吧。
接下来又被“照相”的是千金堡。千金堡距平顶山2.5公里,大刀会是经过这里到平顶山的。尽管鬼子严密封锁消息,可周围老百姓谁不知道平顶山出了什么事呀?这回鬼子也不说“照相”了,进村见人就开枪。300多户人家的千金堡,被打死40多人,其余的早跑了,当然房子是跑不掉的。
平顶山惨案中,平顶山一个村子被屠杀多少人?确切数字很难查考。日本人说是2300多人。前面说了,全村共是3000多人,其中有3个数字是比较清楚的。一是马长顺一家没被赶去屠场,二是屠杀前被喊出人群的朝鲜(族)人,三是像杨占有这样在死人堆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为40来人。未知的是像杨占有的四哥那样,当时不在平顶山的人,同时也就有来这里串门走亲戚的人。还有,平顶山是个较大、挺热闹的村子,当天上午来这里办事、购物的又有多少人?如果是前一天,中秋节,购物的人就更多了。
这天晚上下雨了,平顶山没有月亮。
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平顶山从此没有十五,更没有十六。
必须记住平顶山大屠杀的决策者和指挥者——抚顺日本守备队长川上精一。
不知道这个魔鬼后来怎么样了,已知的是,这个用老百姓的话讲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的魔鬼,还准备把市郊10公里以内的村子(共17个)全部烧光,以使抗日武装失去周围据点,无从潜伏。他已经在千金堡和前孤家子这样干了,有些村子汽油已经运到了,只待点火了,由于“大衙门”的极力反对才停手了。
“大衙门”的日本人说,你把人都杀光、撵光了,煤炭生产任务完不成,还怎么进行“圣战”呀?
“杀大沟”
吉林省舒兰县东南部的老黑沟,一条呼兰河顺沟流淌,沟谷长40公里,最宽处4公里,夹在五常、蛟河两县之间,有点儿“三不管”的意思。更兼两侧是连绵起伏的张广才岭支脉,沟壑纵横,古木参天,这里就成了日伪统治薄弱地区,自然也被抗日武装看好了。
活跃在舒兰、五常东部山区影响最大、人数最多的抗日武装,是前面写过一笔的宋德林的山林队。千余人的“德林队”,下设10多个支队(其中包括汪雅臣的“双龙队”)、30多个分队,都是各有字号的小股山林队,难免鱼目混珠,也不乏骁勇善战者。1932年3月,鹿岛铁路株式会社由马鞍山往上营铺设铁路,3支队长邢文奎混入工人队伍,只身闯进护路的日军食堂,双枪轮射,将正在吃饭的一小队鬼子打得非死即伤。6月,1支队又在上营打死12个鬼子。1934年初,“德林队”在上营太平沟伏击日军,毙伤60多人。同年春又在碾子沟伏击日军,48个鬼子只跑掉一个。1935年1月8日,将伪舒兰县参事官高比虎之助打死。
“抓住宋德林赏二万元,打死赏一万元。”——这样的悬赏价码,甚至高于杨靖宇、赵尚志、周保中等人。
“德林队”到处游击,在老爷岭炸军车,伏击敌人运输队,在拉滨线、吉敦线上劫火车,最重要的依托就是老黑沟。打几仗回老黑沟休整,日伪军集中兵力“讨伐”了,钻进老黑沟就像进了保险箱。老百姓都向着这支抗日武装,老黑沟就是他们的家。而在敌人眼里,老黑沟就是“胡子沟”、“胡子窝”了。只是那等险要地界,敌人又怎么敢轻易进入呀?
1935年春季“大讨伐”中,从无一个日本人脚印的老黑沟,一下子拥进600多双兽蹄。
鬼子16师团38联队,亦称奈良联队,1934年4月由日本奈良开赴中国东北,两年后这支侵略军进入关内,1937年12月攻打南京,参加南京大屠杀。这支臭名昭著的兽军,在东北令人发指的兽行之一,是1935年春被当地人称之为“杀大沟”的血洗老黑沟。
具体实施“杀大沟”的,是38联队3大队,年初从齐齐哈尔调来的,目的明确直奔老黑沟。
这是一次精心谋划的屠杀行动。招考翻译,能进行一般对话就行,从大队长到中队长、小队长,每人配名翻译,共17名。以一兵一夫的比例,招600人背给养、弹药。老黑沟走不了汽车,一切只能靠人力背送。东北各地,进山“讨伐”,都是如此。这还是一次空地联合行动,飞机在空中侦察、撒传单,后来也空投粮弹。
农历4月22日(本节以下时间均为农历),3大队到达额勒赫,这里距老黑沟还有30多公里,即准备进行“讨伐”。当地日本守备队说明这里不是“匪区”,才未动手。其实之前已经开始屠杀了,对象是在山上采集草药的两个农民,见了即开枪打死。
27日,3大队兵分三路,开始行动。右路从老黑沟南端拐向五常县,然后北上,没有进入老黑沟,似乎是在搜寻抗日武装,并警戒、掩护整个行动的侧翼安全。中路过了呼兰岭进入老黑沟,沿呼兰河东岸逆流而上。先头部队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后续部队一路奔出30来公里,到达青顶子后,第二天掉转头来往回杀。左路在到达青顶子前,一路堪称秋毫无犯,第二天掉过头来立刻现出狰狞面目,往回大烧大杀。
从4月27日开始,到端午节前一天结束,大屠杀持续8天。
正是春耕大忙时节,男人大都在地里忙活,有的还在打茬子,动手早的已经开始扶犁点种了。中路日军从呼兰岭上往下杀,首先见到的就是种地的庄稼人,远了枪打,近了刀刺。山里人没见过日本人,更没见过“戴铁帽子”的人,听到枪声,开头不明白怎么回事,见死了人就跑。跑进山里有活下来的,跑回家的几乎都完了。
桦曲柳顶子李显廷的妻子,坐在炕沿上奶孩子,见进来的鬼子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赶紧把孩子掩到身后。母亲被杀死了,两岁多的孩子不明白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爬到母亲身上吃奶。鬼子一刺刀扎在孩子背上,挑起来扎到土墙上,孩子手脚抓挠着,鬼子哈哈大笑。
见房子三部曲:进去见人或杀或抓,然后寻找值钱和有用的东西,临走付之一炬。
老黑沟的主要村屯,南部为三岔口、老杉沟、桦曲柳顶子,中部为榆树沟、柳树河子,北部是青顶子一带,都成了“杀大沟”的重点屠场。头一天是三岔口、老杉沟、桦曲柳顶子一片血火,侥幸存活者,有的逃进山林,有的往北边沟里跑。第二天,老黑沟烈焰熊熊,那烟聚集在半山腰,差不多把40公里长沟都封盖了。
在桦曲柳顶子一带抓到的老百姓,被押到东边的桦树林边,让他们自己挖坑,共挖了7个,每个坑里埋10人左右。李奎江家11口,被杀9人,埋在一个坑里。
柳树河子胡万昌开的客店,人称胡家店,一个挺大的筒子房,南北大炕。这个屯子被抓的人,先在西边老孙家院子里“过堂”,问完拉到胡家店里杀死,再一把火烧了房子。
呼兰河北岸的青顶子屯,南岸不到1华里处有个月牙形的泡子,叫月牙泡,是“杀人沟”中最大的屠场。4月29日、30日和5月1日3天,这里杀了300多人。头一天是让人们跪在泡子边上,用机枪扫射,然后把尸体推进泡子里。第二天不但要把人绑上,还在两臂间穿根水曲柳杆子,互相连接,每杆20人左右。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讲,是用机关枪突突。
幸存者姜桐彬,见证的是另一种屠杀方式。
他是去年春天从克山县搬来老黑沟北端的桂家街的,只种了1垧包米。他的姑爷住在青顶子,让他去那儿,几家人合伙捡撂荒地种黄豆。27日,从南边跑来一些人,说不得了了,日本子来了,杀人放火,许多人就上山了。可随后过来的鬼子挺规矩,在谁家吃饭,包括做饭烧柴,都给钱,还说苦力大大的好,杀的没有,让人们把上山的人都找回来种地。一些人觉得还是眼见为实,就回来了。
28日,合伙种地的几家十几人继续种黄豆,觉得烟气越来越大,呛鼻子,是南风刮来的。有人说不对劲,昨天南边的人说的是真的。有人说真的假的能咋的,他日本子不也是人吗?姜桐彬觉得这话在理。况且一年之计在于春,节气不等人,庄稼人这工夫不抓紧时间卖力气,秋后指望什么呀?
当天屯子里来了不少鬼子,只是让老百姓把好房子腾给他们住,别的什么事没有。没想到第二天早饭后,鬼子把合伙种地的几家的十几匹马牵走了。没有马怎么拉犁呀?姜桐彬的姑爷的庄稼火上来了,骂着“妈个巴子”,说俺去找他们的大官评评理,俺就不信这日本子都是畜生!
十几颗心正七上八下着,来了30多个鬼子,枪口对上了,就开始绑人,再用绳子把他们都串联上,押到柳树河子胡家店的厢房里。一个一身鬼子装扮的朝鲜(族)人翻译说:都老实待着,明天让你们回家种地。
挨到第二天,即30日中午,鬼子把他们押到月牙泡旁的一个沟岔里,分别绑在树上。
出了胡家店,见是往回走,姜桐彬还觉得是真的放他们回家种地。这一刻,他知道完了。鬼子把他的上衣扒开,露出胸膛,然后退后几步。这时他听到了周围和他一样命运的人的惨叫声,他面前那个面相比他还嫩的鬼子,也呀呀叫着端着刺刀冲上来。第一刀刺在肋下,第二刀被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弹了一下,在肚皮上划道挺长的口子。山里春天,早晚挺冷,他就穿上它。后来他总觉得这件破棉袄帮了大忙。第三刀刺在脖子上,接着又挨了几刀,都没刺中要害。看他血肉模糊的样子,鬼子以为他死了,走了。
比之鬼精鬼灵的左路鬼子,中路鬼子的鬼劲显然差了一大截子。这帮畜生过了呼兰岭就开始“杀大沟”,无论此举后来是否受到上司批评,实际上都救了许多老黑沟人。一些人一路向北跑去,沿途不断有人跑进山里,或者也跟着往北跑,有的顺大路一直跑到老黑沟外10公里左右的新街基。
老黑沟属舒兰县5区,区公所设在新街基。“杀大沟”前,各保甲长正在区公所开会。听说这事,柳树河子百家长胡万昌,找到伪警察署长于永开,说胡子都跑了,剩下的都是好老百姓,日本子杀得不睁眼睛,这可怎么得了呀?于永开立即向县里报告,说明情况紧急,要求县里来人。又去找驻地伪军郑营长,郑营长说这事只有山回说话才好使。山回是日本独立守备队11大队大队长,当时正在新街基,两个人就去见山回。
5月4日,逃到新街基的难民近300人,加上当地百姓共是500多人,跪了一条街,向山回请愿:俺们都是种地的庄稼人,求求大队长,快去说说别杀了!
从4月30日开始,“杀大沟”转入小部队搜山阶段,到各沟岔里搜寻逃跑的人和零散人家。5月3日收拢主力,第二天清晨,向北进入桂家街和桂家街与新街基之间的八台。这两处人大都跑了,那也抓了一些,算上和尚、道士,有200来人。
上午10点来钟,这些人被绑到慈善会的院子里,机枪已经架上了,一个伪警察骑马赶到,将山回的一封信交给38联队3大队大队长东少佐。接着,伪县长和参事官也到了。11点来钟,山回也来了。
山回的办法,是逐一查看被绑人的双手,认定是庄稼人的手就放了,只杀了1%,两个人——都是大队长,总得给东少佐留点儿面子吧?
比之平顶山惨案,这次“杀大沟”被难的百姓数字,显然更难统计。
笔者看到的数字,都在千人以上。
不可遗漏的一笔,是一些亲历者说,日本子杀的大都是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的男人,妇女、老人和小孩则少一些——是不是比平顶山“照相”“人道”多了?
1933年6月13日,关东军参谋长小矶国昭,在关东军参谋长会议上说:“讨伐时各种兵种,特别是空、地部队须采长补短。但是,地面部队的讨伐和飞机轰炸,必须注意不给事后的政治工作造成恶劣影响。特别是各部队须领会对匪战法,注意不累及一般良民。”
口口声声“讨伐匪贼”、“剿匪”,平顶山“照相”和老黑沟“杀大沟”,实实在在就是“剿民”!
或许这并非小矶等人的本愿,可从川上精一到东少佐,他们把哪个魔头送上军事法庭了?
俺们也没惹日本子呀?
1932年8月7日,吉林省海龙县四合堡小西沟,人流如潮,唢呐和锣鼓家什吹打得震天响,这是屯子里的张振魁举办婚礼娶小老婆。
这张振魁是当地有名的有钱大户,几个大席棚早早搭起来,头一天请来两帮吹鼓手,谁也不服谁,吹打着摆擂台,要把对方比下去。晚上还有说大鼓书、唱“蹦蹦”(二人转)的,周围村屯的人都来“卖呆”。正式娶亲的日子,自然更是热闹非凡,连伪区公所分队的村兵,也背着枪赶来助阵。
三八大盖吧勾的响亮,有点儿被唢呐和锣鼓的旋律湮没了。第一拨喜筵即将开始,一个姓刘的小伙子端着方盘给宾客上菜,走到院当中突然仰面翻倒了。人们以为是不小心滑倒了,接着枪声就炒豆般响起来,还以为是放鞭炮呢。待到一发炮弹在院子里爆炸了,人们仍然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但是能跑的人就本能地开始四散奔逃了。
有的跑进屋里,趴在炕沿下,有的躲进仓房里,有的藏到柴火垛里。大都跑出张家大院,有的顺着山沟往北跑,有的往东边山冈上跑,有的蒙头转向,竟迎着弹雨往西边山冈上跑。
奔逃的人群稀落了,没有了,枪炮声停息下来。驻山城镇日本守备队50多人,就从西山冈上下来了,去死人最多的山沟里,去张家大院,去他们认为应该去的地方,用刺刀继续工作。
前后一个多小时,不知伤多少,死的是128人——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吗?
原来有特务向日本守备队报告,胡子头“海蛟”带领人马住在小西沟,“海蛟”还要参加张振魁的婚礼。
小西沟的老百姓说:什么“海蛟”不“海蛟”的,根本就没有这码子事,俺们根本就没惹着日本子呀?
鬼子在老黑沟“杀大沟”的重要原因,是报复。因为老黑沟是“胡子沟”、“胡子窝”,老百姓支持“德林队”打日本,而且打死那么多鬼子。
平顶山惨案,纯粹就是为了报复。当天早晨6点来钟,抚顺县日军主要头目在宪兵队开会,川上说“大刀匪”攻打矿区,平顶山周围几个村屯的老百姓是知道的,他们不报告,肯定通匪,要统统烧光、杀光。这完全是川上的主观想象,平顶山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刀会只是来回经过那里而已。可这又能怎么样?他川上怎么说的,那就怎么是了。
土龙山暴动,打死板冢大佐,这还得了吗?于是,血洗12个村屯:都给我看好了,谁再不老实,敢与大日本皇军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平顶山惨案,老黑沟惨案,土龙山惨案,海兰江惨案,潘家峪惨案,潘家戴庄惨案,这些屠杀千人以上的惨案,十有七八都是侵略者的报复所致,用血腥的屠杀使人们恐惧、屈服。
通化县白家堡子有个雷家小坎,1936年7月15日,1军在这里截击进山“讨伐”的日军,毙伤10余人,故改称“打死鬼子坎”。日军吃亏后,即将白家堡子东至德胜岗,西至窖鹿子沟,南至黑瞎子沟,北至大荒沟南门外大杨树,方圆约50华里地区划为“通匪区”。驻山城镇日本守备队一个中队,在中山大尉指挥下进入“通匪区”,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屠杀370余人。
同年秋,日军闯进兴京县红庙子朝阳沟门,杨靖宇指挥部队和老百姓转移到山上。1军地方工作员姚春德,眼瞅着他家院子里黄糊糊的都是鬼子,说:杨司令,怎么还不打呀?杨靖宇说:不能打,打完队伍走了,老百姓就遭殃了。
1军挺进东边道后,宣传群众,在村屯墙上写标语,后来不写了。因为敌人见了,就认为这里是“匪区”,就抓人杀人。
前面 第23章 写过的新兴洞战斗,战前就告诉当地百姓,听到枪声,那就是日本子来了,打起来了,马上搬家走人。有人觉得你们打仗,关俺们什么事呀?日本子再坏,不也跟咱们一样,是两条腿的人吗?不走,就得采取强制手段。
后来不用动员了,看到队伍要打仗了,老百姓就套车装东西,准备走人了。
1939年1月12日,冯治刚率12团在德都县田家船口设伏,击毁两辆军车,活捉副县长木黑俊一。战前接到情报,一算时间,他立即让屯长孟繁贵去西相腰岗伪警察署报告,说不得了了,胡子进屯了,快去队伍吧,晚了就不赶趟了。——那是肯定不赶趟的,却使一屯子人免灾了。
“填大江”
1937年2月21日(农历正月十一),伪桓仁县公署特务股和司法股通知下边各警察署,要求第二天把所有“归顺”人员送到警务科司法股,领取“证明书”,即所谓的“良民证”。
桓仁县大规模的“收降”工作,是从去年6月开始的。在集甲并村、大搞“集团部落”的同时,日伪宪兵队、警察特务机关,还有东边道特别工作部等,在抗日武装活动地区大肆宣传,不管什么人,打死多少皇军,只要下山归顺,即为良民,既往不咎。日伪威胁城镇士绅下乡作保,还让一些抗日家属上山呼儿唤夫。开头效果不大,落雪后山里难待,衣食无着,苦不堪言。一些人就想下山把枪交了,领个证回家种地,过个太平日子吧。
需要说明的是,这次“收降”是全“国”性的。
到年底,桓仁县陆续下山投降的约400人左右,大都为唐聚五的自卫军残部和山林队,也有少数1军的。下山、缴械,然后到县警务科司法股按手印、采指纹,再在左手腕或虎口上,用绑在一起的几根针扎破3处,揉进墨,就留下个永远磨灭不去的醒目的三个点儿——“∴”。这样就算“归顺”了,放回家去,等通知来领“证明书”。
22日,各警察署把领证的人陆续送到县城,当晚被安排到城关警察训练所和几家客店住宿。
共是300多人,其中还包括4年前唐聚五举义失败后,就回家种地的一些义勇军。而这些人中,也并不都是刺着“∴”的人。一些人或者不在家,或者有什么事脱不开身,有父亲或者兄弟、孩子来的,还有让亲戚、邻居代领的,从十来岁到六十多岁不等。但是都是男人。那时女人都是小脚,十几公里、几十公里去趟县城,不方便。
23日早晨7点来钟,日本守备队在县城靠西江岸1公里左右内戒严,断绝行人车辆。并在冰封雪裹的江心水深处,指挥老百姓砍凿开个3间房子大小的冰窟窿。据一位砍冰窟窿的老人说,连传他去砍冰窟窿的甲长,也不知道日本人让砍那冰窟窿要干什么。
与此同时,来领证的300多人排成4路纵队,顺城关大道被押送到西关的日本守备队大院。站好后点名,点到谁的名字,就进屋去领证。
大冷的天,太阳还未出山,大地冰冻如铁,那人都冻得嘶嘶哈哈的。听到叫到自己的姓名,赶紧应着出列,进屋就被按倒绑上,再把嘴堵上。然后,薅领子,抓裤脚,两个人抬出后门,一用劲,咣当一声,那人就被扔进早已停候在后院的卡车上。
老黑沟“杀大沟”,姜桐彬被那个鬼子练习刺杀后,是把他从树上解下来,拿着绳子走的。不然他不可能成为幸存者。鬼子的工作离不开绳子,不能浪费了。而桓仁镇的老人说,在“填大江”的前一天,鬼子宪兵队把镇子里手指粗细的能绑人的绳子,都买光了。
守备队和警务科各两辆汽车,装完一辆,开走一辆,穿过县城,直奔西江。
据目击者说,那车上人摞人,“就像装猪肉绊子似的”。一路颠到江面上,“再像扔猪肉绊子似的往下扔、往下推”,那人大都不大行了,有的已经昏过去了。
在江边指挥填江的,是宪兵队长杉木森平。在守备队指挥“发证”的,是守备队长野田,也随最后一辆车来到江边。桓仁老人对野田讲得不多,印象深刻的是杉木。五十来岁,秃头,大脑袋,猪肚子脸上一对小眼睛,一副罗圈腿。桓仁镇有家朝鲜人开的妓院“姬岛馆”,这小子是个性虐狂,三天两头光顾,妓女们见到他吓得尿裤子。据说,桓仁“救国会事件”后,这个魔头受了处分,原因是在桓仁县杀人太多。这次“填江”后,据说又被上司批评,不久就疯了,自杀了。
被捆绑着从车上扔到冰面上,那人站不起来,鬼子和伪警察就拖着,或用刺刀戳着推到冰窟窿里。水深处流速慢,冰层下堵塞了,再推下去就漂起来了。就去附近江边人家拿来几根丈把长的木杆子,把冰层下的人往下捅,就这样使这项工作继续下去。
史书上称之为“西江惨案”,笔者采访时老人都叫“填江”、“填大江”。
300多人只跑掉个小孩。有7个十来岁的孩子没绑,别的好像都吓蒙了,只有这个瞅准鬼子伪军都盯着冰窟窿工作、卖呆的工夫,撒腿就往江边的柳树毛子里跑。周围和江边有鬼子警戒,举枪就打。那人都冻得哆哆嗦嗦的,几枪没打着,小孩就钻进了柳树毛子。那柳树毛子密密麻麻的,枪声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子,鬼子和伪军进去搜寻,没找着。
不管有没有“∴”标记,县城这边来者不拒。第二天上午,县城这边“填大江”,各乡镇就开始抓捕那些没来“领证”的人。拐磨子乡抓12人,正月十五填进富尔江。二户来乡抓11人,沙尖子乡抓19人,其余乡镇也人数不等地抓了一些,当地没有可填的江河,就地枪杀了。
2001年八十五岁去世的笔者的老丈人,除伪满时去过北满两年外,一直住在本溪县城小市镇。他说伪满那十四年,十字街岳家坟(今镇南市场)前那棵大榆树上,有几年断过人头?特别是冬天,有时挂十来个,听说都是“胡子”。在庙沟砍的,挂那儿吓唬中国人。有个日本人,杀个人就把刀在脸盆水里蘸一下,再杀。有个叫黑什么的日本人,杀了人,把心剜出来带回去,听说是吃了。
突然,小队长左手使劲插到肋骨深处摆弄起来。不一会儿,在满是血的手上抓出也不知是红黑色肉块还是血块的东西,用刀切取下来,啊,是活胆!
屠杀时我也在场。以后我与阿部三郎警长一起,将其中5具尸体肚子割开,取出了肝胆。问:取人胆囊做什么用?答:日本人迷信,说可以治肺病,因此在日本人当中都希望得到这个东西,因此,我和阿部警长商量后才取的。当时我们5个日本人,每人分1个。
其中两人,因抗日思想浓厚,由石田斩杀了。斩杀后石田将这两个人的头烧焦,说用脑浆配药给我送来哈尔滨,我吃掉了其中一个。
我奉佐藤中队长之命,和三名巡查,将被害者带到东汤深山林里予以枪杀,同时我用短刀,其他巡查用日本刀将被害者腹部切开,取出他们的肝脏带回配药,尸体埋在现场。我把肝脏拿回家以后,日本家里来信说妹妹患腹膜炎,我便将肝脏磨成粉末,邮回日本,给妹妹吃了。
“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这是萧红1934年写的《生死场》中的句子,说的是村里人宁死不当亡国奴的抗日决心,是小说。而上面引用的那些文字,可是有确切的时间、地点和有名有姓的人物,而且都是日本人说的,而且还有许多日本人说了许多许多。
关于吃人心、人胆、人脑等等,有人会说这不是军部和关东军司令部的意思,只是下边一些人的个人行为。那么,从奉天城北门到笔者家乡十字街大榆树上的人头呢?那14年间,东北(包括热河省和今天的内蒙古东部地区)的200来个县,有几多未曾悬挂过人头?
肖秀云八岁闯关东,从山东省高密县来到东宁县三岔口镇,第二年东宁沦陷,第二天城门里电线杆子上就挂起人头,那以后几乎就没断过。他数过,最多的时候是24个。老人说,日本子专门把人头挂在热闹的、你非去不可的地方,叫你不看也得看。
十四岁那年,他在镇子里送奶,其中包括伪警察署和日本守备队。一天清晨进了守备队院子,一股冲鼻子的腥味。他问厨房的大师傅,又杀猪了?在灶前忙活的大师傅把嘴一捂,示意他别做声。肖秀云看见对门屋里横躺竖卧的好多人,一个个血渍糊拉的,从门槛下一个老鼠洞里流出来的血,在厨房地上汪了一摊。后来他想这是些朝鲜(族)人,因为他听的是“噢喉喉”的呻吟声。吓得他转身就走,看到门后旮旯里扔着一堆手脚,少说有十几只,都是从腕处砍断的。
“满洲国”有幅宣传画,右半边一幢小农屋,挂面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国”旗,天上飞舞着仙女,这是天堂,上面写着“服从满洲国的人,今天这样幸福”;左半边是阎王指挥鬼魅给人动刑,这是地狱,上面写着“背叛满洲国的人,来世这样受罪”。
2005年12月9日,《环球时报》文章《日本怎么纪念偷袭珍珠港》,引用日本《朝日新闻》发表的社论中的话说,即使现在被认为是亲日的印度尼西亚,高中的教科书中也明确指出,“在占领我国的国家中,日本是最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