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向南方:渴望国际 三师,不倒的军旗
部队分两路向会昌疾进。
从瑞金到会昌行程80里。8月30日拂晓,部队经过一夜急行军,朱德率领的二十军三师到达会昌城东北10余里处的一处高地。从这里,直到会昌城边,连绵不绝的都是高地,构成了会昌城的天然屏障,敌人已有重兵扼守着这些山头。三师的任务就是从这里发起攻击。
按预先部署,三师六团在从河边到山腰约2000米的开阔地展开。在他们的右前方有一座高耸的古塔,这是六团与教导团的分界线,再往右应该是十一军的阵地,但六团到达时还没见十一军的影子。
六团是起义军中最新的一个团。是在起义前半个月才在大冶附近的石灰窑组建的。这个团除了党派来的一些骨干外,绝大部分是新兵。没有经过实战锻炼。南昌起义时也只是担任警戒。大战在即,团领导心里不免有些敲鼓,就怕打不好。
朱德也在阵地上转。他不显威严,很热情地和团干部打着招呼: “这次仗是很要紧的,打不赢就不能往前走,我们一定要打胜仗才行。这次要我来指挥,可主要还是靠大家 ”他说得很慢,还有些客气, 团干部倒是增加了信心。他讲完话,右手很随便地向前面一挥,对团长傅维 钰、副团长李奇中说:“走,我们到前面看看去。”
团部一伙人跟着朱德,走上古塔左边的一个高坡。山下面就是敌人了。这时漫天晨雾已经散去,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山下的景物如同水洗过一样清晰。只见山脚下的平坝子里,敌人东一堆,西一簇,看样子正在集合。性格略显缓慢的朱德,放下望远镜,一扫平和:“这么好的目标, 为什么不打呢?”一句话使团干部们急促起来。团长看了副团长一眼,那意思是说:朱军长下命令了,快执行呀!李副团长领会,马上传下命令:让团的重机枪连上来,各营准备投入战斗。
重机枪连上来了,6挺重机枪也架在了山顶。团长手朝下一压,山顶如炒豆一般爆响起来,子弹朝着山下急雨一般倾泻。山下的敌人被这铺天盖地的弹雨打蒙了,个个抱头鼠窜。有较早清醒过来的军官便大声喊叫,朝着山头乱放枪,这一会儿功夫,敌人已经丢下了一片尸体,六团乘势向左延伸追击。战斗就这样打响了。
队伍里还有两个在南昌起义时俘虏过来的小司号员,这时也跟着大伙一起往下冲。这两个广西小兵是兄弟俩,一个13岁,一个才11岁。那个小的简直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一边不断吹着冲锋号,一边在山坡上挺胸前进,子弹把他前后左右的泥水打得四散飞进。这时他哥哥早已冲到田坡下隐蔽起来了,回过头来向他的弟弟直喊:“死鬼,跑呀,快跑到这里来!”那小的才如梦初醒,一溜烟跑到他哥哥那里去了。
缓过神来的敌人很快组织起来,配合着后面的增援部队,向着起义军阵地反扑。因为右翼的十一军还没有动静,敌人的压力全部集中到三师方面。铁的人潮,暴风似地卷来了,敌人是整连整营地向这边冲击,打垮一批,又上来一批。年轻的六团很快感到了压力。令团干部鼓舞的是,这些未经战事的士兵,没有后退,也没有胆怯的,顽强地顶着敌人的轮番进攻。团干部也着急:这些个士兵还没来得及配备铁锹之类的工具,不能构筑工事,只有在平地上卧倒射击,加上敌人人数占优,战士们伤亡很大。仅有的一点预备队都拿上去了,连团部甚至师部的人员也投入了战斗。
营里一次次派人来请求增援,领受回去的只有3个字:“没有兵!”团里的干部也有些吃不住了,见朱德还在阵地上,就去向他请示。
朱德慢慢地看了团长、副团长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教导团也是一样,打得也很苦。可是,我们这边吃力些,把敌人背到身上,十一军那边就好办了!”
是啊,战争防御像一条巨网,一边拉紧,另一边就会减轻压力。以弱胜强,靠的就是协同。六团领导们按照朱德的要求,继续组织部队抗击。
这时已近中午,8月底的“秋老虎”真是厉害,太阳当头,晒得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敌人仍在不停地进攻,处境更困难了。而且这里的战争与别处的战争不一样,双方不仅开枪对射,而且开口对骂。尤其是进行肉搏战的时候,双方作战的中下级 军官,竟彼此叫着对方的小名或诨名,那边骂:“你奶奶的,中共为什么要造反?”这边骂:“你们是他妈的反革命走狗!”双方都有些人,一面疯狂地混杀,一面又忍不住在那里暗掉眼泪。
原来双方作战的中下级军官,多是黄埔同学,他们不仅彼此认识,而且许多是儿提时的要好朋友;在黄埔时,他们同吃一锅饭,同宿一个屋,可是一夜反目成了仇敌。三师的参谋处长袁策夷(即袁仲贤,建国后首任驻印度大使、外交部副部长)、一营长陈赓,都是黄埔一期毕业,望着眼前的情景,也为之心酸。只有硬着心肠喊杀,督促同志们往前冲锋。就在这时,袁策夷负伤了,陈赓也负伤了,师军需主任蒋作舟牺牲了。前沿有几处阵地也被敌人攻占。突然,一股敌人突破了前沿,径直向指挥所猛扑过来。要调部队已是来不及了。团长连忙组织指挥所的人员抵抗。他们都怕朱军长会有危险,围在他身边说:“朱军长,敌人冲过来了,请你转移一下吧!”
“不要慌嘛!”朱德仍是不紧不慢,“来了就打一下子!”说着,他走到一位牺牲的战士身边,捡起一支步枪,从容地拉开枪栓向弹槽里看了一眼,刷地推上一发子弹,卧倒身子向敌人射击起来。朱德这一连串动作,自然,从容。周围的同志心一下定下来,而且也知道劝说也无用,便都卧倒在他身边射击起来。敌人越冲越近,子弹打在近旁的山石上,碎石乱溅,烟尘迷眼。没有实战经验的同志一面打,一面看着朱德。只见他像个老战士一样,闭上一只眼,对准目标就是一枪,子弹打完了,就爬到牺牲的战士身边,从他们的子弹带里抽出子弹,装进枪里再打。洪水一般的敌人蔓延过来,遇到这顽强的抵抗,似被一道堤坝拦住了。
敌人稍一停顿,侧面的各连也赶过来增援,扑到指挥所阵前的这股敌人被打退了。正在这时,通信员送来了消息,说师部经理处长郭德昭在教导团阵地上牺牲了,教导团打得异常艰苦,有的连队因为支持不住,已经后撤了。
朱德一听,把手里的步枪一扔,搓着手上的汗渍,对李副团长和傅团长说:“好,我到教导团团部那边去看看。我估计十一军很快就要打响了,你们这里要全力坚持住!”他又交代了一些坚守阵地的注意事项,一弓身子,冒着密密的弹雨向教导团阵地跑去。三师所属的两个团,本来按计划要在城下与敌周旋,以配合主力十一军作战,可是二十五师至今未到;朱德表面平静,心里火一样地烧。要不是抢先占领了高地,三师危在旦夕。
朱德过来的时候,教导团阵地也处在危急之中,团长侯镜如也受了重伤;师长周逸群正带着师部特务连在反冲锋,他瞪着眼高喊大叫,挥枪射击,原先的书生意气早已荡然无存;最令人震颤的是,连徐特立老人也跑到阵地上来了。搀扶他的是个姑娘。周逸群远远见这一老一女往前线上走,赶紧让人去拦住,让他们在松树林里卧倒。
战士告诉他:“打得很紧张,伤亡很大,师长的命令,没有武器的,不让上火线。老先生您既无武器,年纪又大,理应下去,请赶快撤到安全地方去!”徐特立却是真心真意:“我是党代表,师部的官佐和勤杂兵都上了火线,我怎么能不上来?”周逸群见战士劝不下徐特立,自己冲过来,一把拉住徐特立:“徐老啊你随我来!”
徐特立看看自己赤手空拳,反而会拖累周逸群,迟疑了一下,叫声姑娘:“咱们下去吧。”他看见地下一副伙食挑子,就捡起来 搁在肩上,自言自语道:“我把这个东西捡回去吧,要不打完仗,拿什么送饭呀!”姑娘赶紧接过挑子,一手拉着徐特立,猫腰往山下走。
朱德刚走不久,左翼又有一大股敌人冲向阵地。这次敌人兵力更多,来得又突然,加之起义军伤亡过大,所以前沿阵地零落地响了几枪便沉寂了。冲锋的敌人见此情景,都直起了腰,大摇大摆地向指挥所阵地赶过来。
李奇中打了几枪,发现子弹没有了。再一看傅维钰团长,他也正在那里向枪上装刺刀,看来子弹也完了。傅团长向李奇中摆摆手,压低声音向四周的几个同志下了命令:“不要乱动!准备好,敌人上来就拼刺刀!”
听不见枪声,敌兵都挺直腰板慢慢走,很快就走到六团指挥所阵地前。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握着驳壳枪,在离指挥所还有三四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把手罩在眼上四下看了看,说:“这是我们自己人嘛!”说完,扭转身向右后方走了。六团剩余的官兵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敌人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即使拼刺刀,也不会活下一个人。可现在敌人真的走远了。这时他们才庆幸:原来他们的军装和敌人的一模一样,都是一色的灰军装。而且军官们身上都还扎着武装带。敌人看走了眼。这给了起义军一个喘息的机会。
团长和副团长简单交谈了几句,决定趁此机会把部队整理一下,再调剂一下弹药。六团伤亡的确很重。四散在长达2000米阵地上的战士聚拢到一起,活着的还不到半数。幸存者个个疲惫不堪,可是眼珠都透出一股生气,这给了指挥员信心。
把部队整理好,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他们刚要重新区分战斗任务,突然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在敌人的背后响起来——十一军的部队打响了!这个打击是这样突然,被三师吸引过来的敌人匆忙掉头转向后方,阵地前顿时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传来朱德军长的命令:向敌人出击!关于三师,连后来转入敌人阵营并成为战犯、最终回归人民的文强(南昌起义时的连长),老年回忆起这段往事,笔下仍有止不住的悲壮:
第三师这面不倒的军旗,高高地飘扬在松树林的梢头上,却被敌人的步枪、机枪打了无数的窟窿。师部一位英俊高大的少尉旗官吴国扬,他为保护军旗中弹牺牲了;师部的副官(忘记姓名)接过军旗,攀登到一棵青松上,在树上挥动不到几秒钟,又中弹牺牲了;特务连指导员王刚同志大声喊道:“我们的军旗不能倒,万万不能倒!”他一个箭步跳到那位副官身边,一手抚摸着死者的胸膛,一手高举着军旗,一跃而起,转瞬间又是扑地不起。但是,大家望着那面骄傲的军旗,却在树梢头的弹雨中飘扬。这是什么原因人倒旗不倒呢?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位机智的王刚同志,勇敢敏捷地将军旗旗杆用绑腿缚在一棵青松的树身上了。眼看着为护卫这面军旗,竟接连牺牲了3人,死守阵地的将士们,不禁泪挥如雨,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之情。
等到这一战役结束,特务连杨朗西排长,扛着这面军旗送到周师长面前,详细地报告了护旗的经过时,大家止不住地又哭了起来。后来查明了3位牺牲的同志,其中吴国扬、王刚两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那位忘记姓名的副官,是朱德将军所举办的第三军教育团毕业的学员,分配师部来服务还不到3个月。
近黄昏时战斗才结束,敌人溃败了。因为和炊事员断了联系,三师下属的一些部队饿了一天又留在山上过了饥饿的一夜。第二天清晨整队集合一清查,有的大队有四分之一的伤亡。当点名到一个战友的名字无人答“有”时,大家的头就不约而同地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