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散的军魂 流沙——一个地名的寓意
不是宿命论,也不知起义军领袖们到达普宁县的流沙镇时,对这个地名是否皱过眉头,预感到某种不祥。反正今天我们再来念叨这个地名时,心中充满了惆怅:这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命运的作弄?将一个象征的地名写在了起义军最后的驿站!
起义部队是10月3日陆续到达流沙的。
周恩来到的较早,有4个士兵轮流抬着担架。周恩来躺在担架上,盖着毯子,一时发热,一时发冷。按郭沫若的说法,是“脸色显得碧青”。贺龙、叶挺稍晚到达。
革命委员会决定在这里开个会。会址选在路旁的一座教堂里。
这座教堂已多年失修,形状尖峭,姿态生硬。只能从临空的十字架和花 色玻璃上判断出是座教堂。会议室设在教堂内细长的侧厅里,中间放了一张木长方桌,四周摆了一圈木椅。
周恩来从担架上被搀扶下来,慢慢坐到桌边。努力提高嗓门,向大家作报告。他在检讨失利的原因:“为什么我们在瑞金、会昌连捷之后,竟然在汤坑打了败仗?第一是我们的战术错误,我们的情报太疏忽,我们太把敌人轻视了。我们已经打到筠门岭,应该穷追,由蕉岭、梅县打出,不让溃败了的黄绍竑、钱大钧部有整顿的机会。我们没有这样做,竟由筠门岭折回,绕道长汀、上杭、大埔而入潮汕。这样便把我们作战力量最强的两师人不能不分开来,留了一师人在三河坝镇守。终让敌人得到了居高临下的形势,集中力量把我们各个击破了。”
卫士给周恩来送上一杯茶,几块饼干。周恩来稍微休息一下,接着说:“其次是在行军的途中,对于军队的政治工作懈怠了。民众工作也没有跟上,不仅没有发动民众,而且还犯了许多错误,比如进入汕头以后,为了维持秩序,枪毙了两位工友,这引起群众反感,所以有的群众就说我们是蒋介石的第三军队,这种影响很坏……”
疾病已使得周恩来十分虚弱,他不愿多讲过去,话题直转目前:“我们已经接到中央的命令,我们共产党人将不再打国民党的旗号,我们将在苏维埃的旗帜下单独地干下去!也就是说,现在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事实上已不存在了。”周恩来的语调有些苦涩。他那长长的胡须,沉郁的目光,紧闭的嘴唇,都流露出深刻的负重之感。尽管听讲的人已经料到更加危险的下一步,尤其是队伍中的国民党左派,都不愿意接 受此时就要“分家”的现实。
会场沉默了,空气凝固了。没有时间商讨。
周恩来宣布:“武装人员尽可能收集整顿,向海陆丰撤退,今后再作长期的革命斗争。非武装人员愿意留的留,不愿留的就地分散。已经物色好的好些当地的农会会友作向导,分别向海口撤退,再分头赴香港或上海。”
党务委员会主席张曙时表态:“那也好,就这么办吧。”
叶挺仍不主张去海陆丰:“海陆丰已经有敌人,同时,我们到那里后,受到从广州和汤坑两个方向来的敌人的夹击,而那里是不大的一块地方,又是背水作战,地形很不利。”
聂荣臻也同意叶挺的意见:“二十五师可能被隔绝,二十四师伤亡大,汤坑战斗没有取胜,再打下去是困难 的。”
周恩来支撑着说:“贺龙同志的二十军已经向海陆丰前进了。”
周恩来说完,不知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贺龙。或许因为他是个向来豁达大度、异常乐观的人,他的意见是一种信心。可是贺龙却一声不响,闷头抽着烟,面孔分外地阴郁和黝黑。
正在讨论的时候,得到报告说,前边走的二十军的两个师缴械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使得整个会场议论纷纷。
最按捺不住的还是贺龙,他将烟斗向桌上一拍,高声说:“我被我自己的家族出卖了,连累了革命,对不住大家。”
叶挺仍然保持他平日的高亢语调,说得很简单:“我们再有得一团人,便什么都不成问题啦。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只好当流寇(打游击),还有什么好说!”
这些话无意中刺激了贺龙,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吼道:“但我心不甘!我要干到底。就让我回到湘西,我要卷土重来!”
午后2时,刚布置好,准备离开教堂时,一位侦察员仓惶来报:村外的山头上,有敌人的尖兵出现!叶挺拔出手枪,指挥人员撤出教堂,并让警卫部队殿后。
周恩来还没有走,他和李立三、张国焘还有些紧急事商量。他对他俩说:“你们赶紧离开部队潜返上海。”
李立三问:“你呢?”
周恩来:“我仍随部队行动,沿途由我相机处理。除应留下的人员外,一律遣送到香港、上海一带去。”
张国焘看周恩来病成这个样子,有些怜悯:“你的病怎样?你病了应先离开部队,让我留下来代替你的工作。前线情况到底如何?”
周恩来没有改变计划的意思:“我的病不要紧,能支撑得住。”他挥了 一下手,急这他说:“我不能脱离部队,准备到海陆丰去,扯起苏维埃的旗帜来!你们快走吧!不能再讨论了,迟了就来不及了。前线糟得很,还能剩下多少队伍,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 ”
周恩来仍然坐上担架,李立三和张国焘也都离开教堂,各奔前程了。
敌人来得突然,二十四师撤下来的部队,与革命委员会的人混在一起,各个单位也还来不及疏散,有些改了装的人员还没有和向导接头,一个成建制的部队也找不到,想调挺机关枪也没有办法,有了枪管找不到枪架,真是一片混乱。后面的人就盲目地跟着前面的人走,据说是要开往云落宿营——这一带的地名真是怪异,总是怀着某种象征。
在村头陆续收集,大约有1个营的武装人员。这1营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殿后,一部分打冲锋,由叶挺领队,争夺那必经的西南山头。走在中间的是庞大的非武装人员,比那1营人还要多。武汉、南昌、上海、长沙及其他城市疏散下来的男男女女都有,再加上不少的勤务和挑夫。
单拿政治部来说,就有好几名挑夫在挑着银元。离开汕头的那晚,财务处要各单位去领钱,大家怕累赘居然都不要硬洋,只有政治部自告奋勇,把好几箱“袁大头”全都挑来了。
浩浩荡荡地走出流沙,队伍向西南面横亘着的山头进军。山相当高,有蓊郁的林木。从这里到山脚,是一片旷阔的田畴,晚稻有些还没收割。田畴当中有20来户人家,自成一个小村落。天已黄昏,后面追击的枪声也慢慢稀落。在田畴中的小路上走着,迎着从山上吹下来的凉风,人们的惆怅心情也渐渐平息,有人轻声哼起了《国际歌》。
正在这时,前头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这几枪将毫无戒备的行军队伍打乱了。尤其是挑夫,他们抛下担子便乱跑,勤务也乱跑,穿长衫的国民党左派人员也乱跑。殿后的部队在往前冲,想冲上去迎战,但被这乱了的队伍拦住了。见此情景,周恩来从担架上坐起来指挥,将每一部分人的职责作了分工,规定了如何联络通信,将队伍稳下来。他正发着40℃的高烧。
带枪的人几乎都派出去了,只剩下一支非武装的队伍。天色逐渐昏黑下来,耸立在前面的连绵群山,阴森得像一条庞大的吃人的怪兽。大家感觉着焦虑,向导也没有了,只知道路向是从一个山缺口处翻越过去。
天色已黑透。周恩来着起急来,他叫大家整队,冒险上前。有人还是不动,他更急了:“不冒险只好坐以待毙了呀!”队伍这才重新整齐起来。就在这时候,于万籁无声之中,在不十分远的背后,又零落地极尖锐地响出几下枪声。这比前一次更加出人意外了。
周恩来回头去看,在一片昏黑中什么也看不出。参谋团的几名年轻卫士很机敏,立即掉头伏在地下,用他们的驳壳枪还击。郭沫若这一些军中文人,也学着他们的样,在一块块墓碑下边掩伏下来。一排枪射过去,对方反而沉寂了。弄不清是敌人,还是汤坑溃退下来的自己人。顾不得多想,趁着枪声沉寂,他们从墓碑下边爬起来,赶紧撤离。这下队伍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