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希波克拉底誓言

艾伦·比姆,希拉洛斯的实验室主管,参加派对迟到了。

一个白色的帐篷搭在脸书旧大楼旁边的篮球场上,公司还在从这栋楼搬走的过程中。巨大的户外音箱放出高亢的音乐,灯光在临时搭建舞池的地板上投射出粉红色的巨大蜘蛛形状。帐篷后面的草地上放着南瓜和成捆的干草作为装饰。帕洛阿尔托迎来了一个小阳春,艾伦吸了几口夜晚的清冷空气,扫视各种奇装异服打扮的人群,发现了伊丽莎白。她穿一件天鹅绒长裙,镶有金边,一副大大的立领,金发收拾成一个精心编织的发髻。伊丽莎白这副女王打扮的讽刺意味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按照《福布斯》在2014年10月20日刚刚估出的45亿美元的净财富,她已经成了硅谷的皇族。

伊丽莎白喜欢举办公司派对,但没有一个能与她每年为万圣节组织的派对媲美。这是希拉洛斯的传统,不惜代价。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都一起来玩。桑尼穿成阿拉伯的酋长。丹尼尔是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电视连续剧《绝命毒师》(Breaking Bad)中由高中化学老师变成的毒贩。克里斯蒂安·霍姆斯以及兄弟派装扮成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的电影《杀死比尔》(Kill Bill)中的角色。

伊丽莎白在办公室里通常严肃而冷漠,但在这些场合她喜欢放松。在去年的聚会上,她在一个充气房子里跳上跳下,像个激动的孩子。今年,充气房子换成了一个充气的拳击台。员工们穿着相扑服装,戴上超大的拳击手套,在里面摇摇晃晃,伊丽莎白很喜欢一位工程师的服装——装扮成巨型中性白细胞。

艾伦应该是个僵尸,他自己也觉得像。回溯过往,离开他在匹兹堡波澜不惊的生活,到希拉洛斯来工作,就像是进入他自己怪异版本的《阴阳魔界》(Twilight Zone)。他当实验室主管的头几个月,坚信公司将以其技术变革实验室检测。但过去一年的各种事件粉碎了所有幻觉。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场与病人、投资者和监管者玩的危险游戏中的一枚棋子。有一次,他不得不说服桑尼和伊丽莎白不要基于稀释的指尖取血样本做艾滋病毒的检测。不可靠的钾和胆固醇检测结果已经够糟糕了。错误的艾滋病毒检测结果将会带来灾难。

他的副手马克·潘多里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五个月后就辞职了。起因是他要求伊丽莎白在向媒体谈论希拉洛斯的检测能力之前,先跟他们进行讨论。桑尼当场拒绝了他,这促使马克就在那天递交辞呈。另一个实验室的成员一直困扰于公司的某些做法,她告诉艾伦自己晚上睡不着觉。她也辞职离去。

艾伦自己也到了能承受的极限。几个星期之前,他开始将数十封工作邮件转到他的个人Gmail账户。他知道转发这些邮件是个有风险的举动,因为公司监督着一切,但他想留下记录:那些他一再与桑尼和伊丽莎白谈到的担忧的记录。两天前,他又进了一步,打电话给华盛顿一家专注于代理公司内幕举报人的律师事务所,但接电话的人只是一名“客服专员”,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解释了致电的原因,只想跟律师对话。他的确将他与桑尼的一些往来邮件发给了这家律所,但他担心,缺乏其他的背景知识,以及不熟悉临床实验室运作的话,是很难理解这些邮件的。

它们也很难证明任何事情。公司如此严格地将事情分成各个组块。为什么不再给他看到质量控制检查的数据?一个实验室主管,一位要为提供给医生和患者之检测结果的准确性做出担保的人,怎么能被拒绝知晓这一信息?另一个大的担忧是能力验证。在仔细研究了CLIA的规定之后,他确信希拉洛斯在操纵此事。

“艾~伦!”

丹尼尔·杨悄悄地溜到了他的身旁,打断了他的忧思。依照他在这些工作派对上的老习惯,丹尼尔已经喝醉了。酒精使得他一反常态地友好和亲切,但艾伦知道得很清楚,不能跟他说自己的担忧。丹尼尔是这个核心内幕的一部分。他们闲聊着,拿丹尼尔在康涅狄格州的上流社会出身开着玩笑。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聚会似乎慢慢接近了尾声。一些同事掉头前往安东尼奥的坚果屋(Antonio's Nut House)——也在这条街上几个街区远的一个地下酒吧——去继续喝啤酒。艾伦和丹尼尔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到达酒吧的时候,艾伦看到了公司研发方面的科学家柯蒂斯·施耐德(Curtis Schneider),于是拿过一张凳子坐到他边上。柯蒂斯是艾伦在希拉洛斯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此人拥有无机化学博士学位,在加州理工学院做过四年的博士后研究。他们谈论了一会儿飞蝇钓鱼,那是柯蒂斯的爱好之一。然后柯蒂斯向艾伦谈起当天早些时候与一些FDA的官员开的电话会议。希拉洛斯正试图让FDA批准某些公司专有的血液检测项目。在会议期间,FDA的一位审核人对公司的申请提出异议,但被他的同事制止了。柯蒂斯觉得奇怪。也许这没什么,艾伦想,但这个故事加剧了他已经在积累的不安。他向柯蒂斯谈到实验室的质量控制检查数据,以及他如何不被允许接触这些数据。他还吐露了其他的事情:公司在能力验证上弄虚作假。他怕柯蒂斯没有理解他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自己给出了解读:希拉洛斯正在破坏法律。

抬起头,艾伦看到杨的目光穿越酒吧,正盯着他们。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


三个星期后,艾伦正待在纽瓦克他的新办公室里,克里斯蒂安·霍姆斯打来电话。公司的大部分人搬到了位于帕洛阿尔托佩奇磨坊路上的新办公楼,但不包括临床实验室。实验室得搬到旧金山海湾对面的纽瓦克,希拉洛斯正在那里扩建工厂,它计划未来在这里生产成千上万台迷你实验室。

克里斯蒂安想让艾伦处理又一宗医生投诉。自从公司在去年秋天启动其检测以来,艾伦已经应付了数十起这类投诉。他被一次又一次要求,去说服那些医生,说那些他毫无信心的血液检测结果是合理的、准确的。他决定再也不能那样做。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去做。

他拒绝了克里斯蒂安,发邮件给桑尼和伊丽莎白,通知他们自己要辞职,要求他们立即把他的名字从实验室的CLIA执照上去掉。伊丽莎白回复说她深感失望。他同意将正式离职推迟一个月,给希拉洛斯时间寻找一名新的实验室主管。在通知期的头两个星期,艾伦去度假了。他骑着摩托车来到洛杉矶,看望他弟弟,待了几天,然后飞到纽约,与父母共度感恩节。12月中旬,他返回后,前往在帕洛阿尔托的新总部,与桑尼讨论过渡计划。

桑尼带着莫娜下来,在新办公楼的大堂与他会面。他们带他进入一间接待区外的房间,通知他已被提前解职。桑尼将一份看上去像法律文件的东西从桌面上推给他。

艾伦看到最上面粗体字的标题:“艾伦的宣誓书”。

文件声明,根据加利福尼亚关于伪誓罪的法律,他承诺决不披露在公司就职期间知晓的任何专有或机密信息。其中包括这样一句话:“我在包括个人电子邮件账户、个人笔记本电脑或台式机、回收站/已删除文件夹、U盘、家中、汽车内或任何其他位置的所有物中,没有任何与希拉洛斯相关的电子或硬拷贝信息。”

艾伦还没来得及读完,就听到桑尼用冰冷的语调说:“我们知道你给自己发了一堆工作邮件。你必须让莫娜进入你的Gmail账户,让她检查并删除它们。”

艾伦拒绝了。他告诉桑尼,公司无权侵犯他的个人隐私,他也不会签署任何多余的文件。

桑尼的脸变得通红。他那火山般的脾气正在发酵。他厌恶地摇着头,转向莫娜说:“你能相信这个家伙吗?”

他转回艾伦。声音里渗透着蔑视,他提出帮他雇一名律师,加快问题的处理。

一名由希拉洛斯公司付钱的律师将会在一场与公司的争端中充分捍卫他的利益?这样的想法令艾伦觉得荒谬。他拒绝了提议,宣布要离开了。莫娜将他的背包给他,这是他坚持要她从实验室取来的。作为交换,她要求拿回他的公司电话和笔记本电脑。他迅速将电话重置到出厂设置,以清除其中的内容,然后交给他们。然后他走了出去。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信息堆满了他的语音信箱。有一些来自桑尼,其他的来自莫娜。他们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只是语气越来越带有威胁性:他必须回到办公室,让莫娜删除他个人电子邮箱中的邮件,并签署宣誓书。否则公司将会起诉他。

艾伦意识到,公司不会就此罢手。他需要一名律师。与那个华盛顿的律师事务所联系已经没用了。他需要一个在本地可以当面咨询的人。他在谷歌上搜索,打电话给跳出来的列表中的第一个人:一位旧金山的医疗事故和人身伤害律师。他付了1万美元订金给她,她同意为他代理。

在他的新律师看来,艾伦的选择不多。希拉洛斯可以制造一起案子,说他的行为确实破坏了他的保密义务。即使这案子失败,也能将他在法庭上拖上几个月,如果不是几年的话。这是一家硅谷最有价值的私人公司,传说中的独角兽之一。它的财务资源可以说无穷无尽。官司会让他倾家荡产。他真的想要冒这样的风险吗?

他的律师正受到一位博伊斯·席勒律师事务所为希拉洛斯担任代理的合伙人的压力,显然她被吓坏了。她敦促艾伦删除邮件,签署宣誓书。她告诉他,她会给希拉洛斯发一封保留令,要求它保留原件。公司是否会遵守并无任何保证,但那是他们的最佳做法,她说。

那天晚上,艾伦郁郁地坐在他圣克拉拉公寓的电脑前,登录进入自己的Gmail账户。他将邮件一封一封地删除。删完以后,他计算了一下,这些邮件共有175封。


距离理查德·富兹与希拉洛斯签署和解协议,同意撤回其专利,已经过去了九个月,但他仍未从这件案子中摆脱出来。在和解之后的头几个星期,他差点患上精神紧张综合征。他的妻子洛兰只好打电话给儿子乔,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他拒绝谈论此事。

在打官司期间,富兹找到了一位友善的倾听者:他的多年好友菲丽丝·加德纳(Phyllis Gardner),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菲丽丝和丈夫安德鲁·佩尔曼(Andrew Perlman)在希拉洛斯公司的初创期曾短暂与其有过交集,因为伊丽莎白从斯坦福辍学时,曾就她的原始贴片创意咨询过菲丽丝。菲丽丝告诉伊丽莎白,她不认为她的想法可以通过远程实现,她将伊丽莎白推荐给安德鲁,他是一位资深生物科技行业的管理人员。安德鲁同意在希拉洛斯咨询委员会中任职,但这个短命的委员会很快就在几个月后被伊丽莎白解散。

十年前的这幕场景令菲丽丝对伊丽莎白产生了怀疑,一个可以说没有医学或科学训练的人,一个典型的不听年长和更有经验的人劝说的人,难道真的继续开发出了开创性的血液检测技术?在一次飞行旅途中,安德鲁与一位西门子的销售代表有过交谈,了解到希拉洛斯是西门子诊断设备的大买家,她的怀疑进一步加深。

富兹也开始怀疑希拉洛斯是否真的能做到它自己声称的那些事情。2013年秋天,在一次前往帕洛阿尔托准备审前动议的时候,他曾打电话给当地的沃尔格林门店,询问是否可以去它们那儿做一个肌酸酐指尖采血检测。他的医生最近诊断他患上了醛固酮增多症(aldosteronism),一种引发高血压的激素紊乱症,要他注意自己的肌酸酐水平,防止任何肾脏损害的迹象。肌酸酐是一种常规血液检测,但接电话的女子告诉他,没有希拉洛斯公司CEO的特别许可,健康中心不提供此项服务。联想到公司的严格保密,以及它努力在伊恩·吉本斯死前劝阻他出庭作证,富兹感到事有蹊跷。

富兹将菲丽丝引荐给伊恩的遗孀罗谢尔,两位女子将她们对伊丽莎白的怀疑综合在一起。最终,他们三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希拉洛斯怀疑派。问题是,似乎没有其他人同意他们的怀疑。

不过,在《纽约客》杂志2014年12月15日号刊登了一篇伊丽莎白的介绍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不论从哪方面来看,这篇文章只是六个月前让她声名鹊起的《财富》杂志文章的加长版。但这次的不同在于,有熟知血液检测知识的人读到了文章,并且当即产生了怀疑。

此人就是亚当·克莱帕(Adam Clapper),密苏里州哥伦比亚的一名实习病理学家,他业余时间开了一个“病理学博客”,在上面撰写关于本行业的文章。在克莱帕看来,此事听上去太过完美,不像真的,尤其是希拉洛斯据称能够从指尖刺破的一滴血进行数十项检测。

《纽约客》的文章确实激发了部分怀疑的声音。其中包括奎斯特公司的一位高级科学家的说法,他认为指尖针刺血液检测不可能是可靠的,并且提到希拉洛斯缺乏经过同行评议的、已发表的数据。在质疑声中,伊丽莎白集中反驳后面一点,她举出自己作为合作者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医学杂志《血液学报道》(Hematology Reports)上。克莱帕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血液学报道》,所以去查了查。他了解到,那是一家总部在意大利、仅仅在线出版的刊物,任何想在上面发表文章的科学家只要支付500美元即可。然后他查阅了霍姆斯和他人合著的那篇论文,震惊地发现,其中的数据只包括一次血液检测,涉及患者总数六名。

在自己博客上一篇关于《纽约客》文章的帖子中,克莱帕指出那份医学杂志的籍籍无名,以及研究的浅薄,宣称自己的怀疑:“除非我看到证据,表明希拉洛斯可以在诊断准确性方面达到它号称自己能达到的水平。”“病理学博客”的读者群并不大,但乔·富兹有一次在谷歌搜索的时候凑巧搜到帖子,转给父亲,引起了他的注意。理查德·富兹立即与克莱帕联系,告诉他自己有所了解。他促使克莱帕与菲丽丝和罗谢尔联系,鼓励他去听听她们怎么说。克莱帕被他们三人所说的东西吸引住了,尤其是伊恩·吉本斯之死的故事。但一切听上去太过离奇,远远超出了他文章中所写下的内容。他告诉富兹,他需要的是证据。

富兹感到沮丧。怎么做,才能让人们听到他的话,最终看透伊丽莎白·霍姆斯呢?

几天后,在查看电子邮件时,富兹看到一份来自领英的通知,提醒他有新的人查看了他的资料。来访者的姓名——艾伦·比姆——听上去陌生,但他的职位头衔引起了富兹的注意:希拉洛斯实验室主管。富兹通过网站的内部通讯功能给比姆发了一条信息,询问是否可以与他通电话。他觉得收到回复的概率很低,但是值得一试。第二天,他正在马里布(Malibu)用老式莱卡相机拍照,一条来自比姆的简短回复出现在他的iPhone收件箱中。他愿意谈谈,并附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富兹开着他的黑色奔驰E级轿车回到比弗利山,在离家还有几个街区的时候,拨打了那个号码。

电话线那头传来的声音听上去战战兢兢。“富兹先生,我之所以愿意跟您交谈,是因为您是一位医生,”比姆说,“你和我都做过希波克拉底宣誓,第一条是不得伤害。希拉洛斯正在将人们推上伤害之路。”接着,艾伦给富兹讲述了希拉洛斯实验室中存在的一长串问题。富兹把车子停进车道,迅速从车上下来。一进到家里,他就抓住一个记事簿——他从巴黎的莫里斯酒店(Le Meurice)带回来的——开始做记录。艾伦说得太快,他来不及跟上他说的一切。他草草地写下:

对CLIA的人撒谎/作弊

启动的灾难

指尖针刺不准确——使用静脉抽血

从亚利桑那送到帕洛阿尔托

使用西门子设备

违反职业操守

虚假的甲状腺结果

K结果遍布

假怀孕的错误

告诉伊莎没准备好但她坚持继续

富兹请艾伦与乔和菲丽丝对话。他想让他们自己从最直接相关人的嘴里听到这些事情。艾伦同意致电他们,将告知富兹的事情向他们各自再重复一遍。但那就是他愿意做的全部了。他不能向他们再讲更多其他的。他说,博伊斯·席勒的律师一直在骚扰他,而且他没法负担得起富兹所遭受的那种诉讼。尽管同情艾伦的窘境,但富兹不能就此放手任它去。他再度和克莱帕联系,把新认识的联系人和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他。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证据,他说。

克莱帕同意,这事令一切发生了变化。故事现在有支撑了。但他认定,自己不能独自承担此事。首先,他无法承担将要与一家90亿美元市值的硅谷公司抗衡的法律责任,何况这家公司由大卫·博伊斯代理,有着好战的记录。其次,他只是一名业余博客博主,没有新闻专业知识处理这样的事情。更不用说他还有一份全职的医疗职业要去做。他想,这是一位调查记者的活。从开始写“病理学博客”以来的三年中,他曾与多名记者谈过实验室行业的乱象。其中一人在他脑海中尤其印象深刻,此人为《华尔街日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