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闭上双眼,逆来顺受

现在路上的旅人多了起来,不过我们行进的速度还不算慢,途中还遇到了一位热心的农夫,他让我们坐在推车的后头载了我们一程,这样艾薇的双脚也可以在我们到达索尔涛之前好好休息了一下。我们继续走着,很快就到了午餐时间,我们拿出了英军的配给食物,因为这次又是封闭的袋子,这让我感到很兴奋,满心期待想要看到里面的东西。

“娃娃,我想我们得避开大路行进了。”艾薇建议说,“我们需要喝点东西,因为沿途并没有可以喝水的地方。如果你瞄到溪流或者是农舍,我们就过去,去享受一个小小的野餐好不好?”

对我来说这个主意太好了,我很高兴能够找到东西解解渴。之前行进时随处可见的溪流,现在却不太好找。

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艾薇发现在田间小路的尾端有一间农舍,于是便问我:“你觉得如何?我们要不要走过去看看能找到什么?”

对于艾薇的提议我向来是举双手赞同的,于是我们没有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而是转向了那条通向农舍的田间小路。走近时我们才发现那座小屋已经废弃很久了,虽然它周围的田地看起来像是有人耕种。

“哎,是个废墟。”艾薇有些失望,“那么里头应该不会有人。好吧,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走过去,也许会找到一些井水或是自来水。”

于是,我们继续向那个小屋走去,快走到它跟前的时候,突然有一团黑影从旁边的田野那边闪过,眼看着它渐渐逼近,我们全身僵直、两脚发麻。慢慢地,黑影的形状开始变化、分裂,最后我们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群男人,大约有二十多个,他们留着长发、蓄着胡子,身上穿着粗糙的深色衣服,应该是一帮刚刚获得了自由之身的奴工,他们让人有些害怕,我们一般称这群人为“无赖汉”,他们习惯在乡野间游荡,四处地觅食和掠夺财物。

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艾薇的身体好像从发麻无力中渐渐地恢复了过来,于是急忙对我说:“就照他们说的做,不要与他们争执,不要反抗他们,然后祈祷。”艾薇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从我们的推车中拿出一些东西,抛向了附近的一处田沟里。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紧紧地抱着夏洛蒂并用它挡住了我的脸,偷偷地越过夏洛蒂的头顶观察眼前的一切。我们没有尝试着逃跑或是躲起来,因为本来就无处可去,而且这群人的移动速度很快,早已经看到了我们。

他们一步步地接近我们,我感觉自己已经快不能呼吸了,那些人反而异常得安静,其中的一两个人“咕咕噜噜”地叫嚣着,我们并无法辨别出他们的语言,只知道不是德语、法语或者英语,大概就是一种命令的话语。这一整群人似乎是以小组为单位行动的,他们既不转弯也不分开,穿越田野一直向我们这边走来。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样子也愈发地清晰了,这群人中有些人穿着靴子,有些人就干脆光着脚,还有一些用碎布简单地把脚裹起来,身上穿着深色的夹克和破旧的裤子,他们全身酒气冲天,看起来脏兮兮的。大约有一半的人亮出了手枪,耀武扬威的样子。我紧紧地抓着艾薇的手,他们距离我们只剩下几步远了。我紧闭着双眼,祈祷着他们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只是静静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但这次我的祈祷并没有灵验,他们发着怪异的叫声向我们走来。

其中几个人突然转向了农舍,他们猛力地踹开屋门、敲碎了窗户,找寻着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玻璃碎裂、木材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剩下的人则将我们围住,开始从我们的推车里往外拿东西,随手将东西塞到了他们的袋子里,这种袋子他们几乎是人手一只。他们开始转向了我们,其中一个人抓住我的胳膊,另外的三四个人则用轻佻的眼神打量着艾薇,发出了一阵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轻浮的笑声,他们用力把艾薇从我身边拉走,我大声地尖叫,抓着我手臂的那个人冲我挥了挥拳头,威胁我。

“记住——照他们说的做!”艾薇被他们拖走的时候还大声地叫着“夏洛蒂”,这是我们的暗号,她是在告诉我要用布娃娃遮住脸。当时她一定被吓坏了,但仍然惦记着我。

我看到艾薇被拉到了一处崩塌的木棚里,接着抓住我的那个男人把我推向了墙壁,用手比画着叫我坐到旁边的地上。我按照他的意思,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甚至都不敢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把脸全部埋在了夏洛蒂的帽子后面,那蓝色的丝绒帽子因为旅程而变得又脏又破。我坐在那里全身僵硬,不知道他们会对艾薇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这群无赖开始慢慢散开了,他们冲着彼此喊叫,接着迅速冲进了崩塌的农舍里继续掠夺物品,对我他们好像视而不见,直到其中一个突然扑向了我,抢走了我手中的夏洛蒂,然后塞进了他那只破旧的袋子里,嘴里还咕哝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想要大叫、想要抗议,想要紧紧地抓住我的夏洛蒂,但是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记得艾薇交代过,只要他们想要,我就得给他们,所以只能把夏洛蒂交出去。

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抢走夏洛蒂的人的样子:腰里别着一把用绳线系着的手枪,脚上套着没绑鞋带的靴子,脸上因为长久积攒的污垢而显得又脏又黑,还有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的眉毛十分浓密,下巴和两颊也长满了深色的胡须,再加上头上围着的那条黑色印花手帕,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土匪,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酒味和汗臭味。

他夺走夏洛蒂的时候,我紧闭着双眼,一心想着他把夏洛蒂拿走是不是为了更容易向我射击。我坐在那里屏住气息,双手摊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了夏洛蒂,我觉得自己的四周都变得好空虚。我又想起了艾薇教给我的方法,但此刻我已经被过度地惊吓到了,根本没办法回忆起美好的事物。当我确定他不会向我开枪的时候,我的恐惧转而变成了对艾薇的担心,我很害怕会有枪声从木棚那边传来,当时我觉得他们将艾薇带走只会开枪杀了她,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对她做什么。但是感谢上帝,那边并没有传来枪响的声音。

过了许久,那些人好像听到了某种特殊的信号,很快地又聚成了一队令人生畏的队伍,他们并没有沿着来时的田间小路行走,而是匆匆地穿过田野,直到再度聚合在了一起,渐渐地缩成了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灰绿色的乡间小路上。

在确定他们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我才敢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而此时全身的肌肉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几乎都痉挛了。我极为谨慎地站起来,环顾着四周。我们的推车还在,虽然它已经被粗鲁地推翻在地上,而且里面什么都没剩了。

我开始呼喊艾薇的名字,但却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我简直惊恐万分。缓缓地向那间棚舍走去,我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对于即将要出现在眼前的一切感到恐惧,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姐姐被弃置在那里的尸体。我已经看够了死亡,也知道了死亡的真相,那样的场景我是能够想象的。

穿过已经破损的棚舍大门时,我终于听到了一个声音,艾薇没死!我松了一大口气,可那是艾薇发出的抽噎声,听起来是如此的深沉和悲苦,刚才的一切一定令她吓坏了。当时正是温暖的四月,而此刻正是明亮的正午,然而步入这个漆黑的仓房中,我仍然看不见艾薇。渐渐地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时,我才大致发现了她的位置。她躺在一层薄薄的干草上,身后还有一些老旧的牛奶桶。

“艾薇?”我胆怯地叫着,这次她听到了我的声音,连忙转身开始整理身上的衣服。她迅速擦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娃娃,我亲爱的娃娃,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伤害到你?”

我跑过去倒在了她的怀里,此前所有被抑制住的恐惧都化为了此刻激动的泪水,庆幸我们都还活着。艾薇紧紧地抱住我,我们在对方的怀抱里啜泣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是继我们发现妈妈早我们一步离开唯德村后,艾薇第二次显露出她的情绪。在这一段充满艰辛的旅程中,艾薇一直保持着乐观积极的一面,一直鼓励我、帮助我振奋精神。但这次不同,艾薇这次所遭受的暴行和恐惧,以及对于我的安危的担心击垮了她所有的精神防线,她彻底地崩溃了。我们抱在一起一直哭,甚至到最后都哭不出声音了,我们静静地躺了下来,但依然紧紧地抱着彼此。

每当回想起这可怕的一刻,我仿佛还能感觉到艾薇不断颤抖的身体,听到她那哀伤的哭泣声。

在那之后,艾薇总是趁着以为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地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而当夜晚降临的时候,睡在她怀里我只要一翻身就能感觉到她极力压制的、无声的抽噎,这些痛苦久久地折磨着她原本就瘦弱的身体。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有“强暴”这种行为。在那个时代里,孩童都是天真无邪的,而这种天真与纯洁也是被极力地赞许和保护着的。当时的我只知道那些男人残酷地对待了她:当我们一起躺在干草上时,我闻到了那群无赖遗留在艾薇身上的酸臭味,酒气、汗臭、烟味以及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看到艾薇的衣服破了,当我们最后站起来清点仅存的那点物品时,她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把身上的衣服整齐地穿回去。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从来都不谈论这件事,偶尔在谈及这次旅程的时候,如果我提到了“无赖汉”,艾薇会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确实是一群十分可恶的人,但她只会说到他们偷走了我们身上的物品,但从来不曾谈及他们偷走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艾薇的童贞。在那个时代里,像我们一样的女孩都会将童贞留给她们的丈夫。而那群无赖却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夺走了艾薇最珍贵的东西,这对艾薇来说是无法弥补的伤害。我并不清楚任何细节,但她一定不止被他们当中一个人所玷污。每每想到这里,艾薇的泪水总会在眼眶里打转,而我也一样。此刻,当我写到这里时,泪水正从我的脸颊上慢慢流过,这眼泪是为了她所遭受的可怕苦难而流,为了她所失去的最宝贵的童贞而流,但同时,也是为了她的勇敢而流,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能完全感受到她当时的勇气。

艾薇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她将它们尘封了起来,甚至在日记里也没有提及。艾薇的日记里只是写着:

接着发生了整段旅程中最大的灾难:看到二十五个可怕的无赖直冲冲地向你跑来,你能怎样呢?只能闭上双眼,逆来顺受。

艾薇的很多朋友,还有我们父母在汉堡的朋友当中,有许多年龄和艾薇相仿的女孩在战时都遭到了强暴和伤害,但她们之中没有人愿意再回想或是谈及这件事。不比今日,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心理治疗措施,而当时我们最首要的目标是要想着怎样活下去。所以艾薇像许多女孩一样,只能将她在那个坍塌的棚舍中生不如死的几分钟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或者说,谁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吗?我挚爱的姐姐看起来似乎可以立刻从中恢复过来,但我知道,只要谈及有关那天的事情,她的眼睛里总会溢满泪水。

在1945年4月的那一天里,艾薇像往常一样依旧是以乐观面对着一切,当我们坐在干草堆中的时候,她对我说:“娃娃,我们都还活着,我们也只能要求到这样了,不是吗?我们应该感谢主,感谢他回应了我们的祷告。”她从干草堆中费力地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

“那些人把夏洛蒂带走了。”我说。

“原来是这样,小不点,那真的是太糟了。可是你不要担心,等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你就会得到更多的布娃娃。”

“可是我要夏洛蒂。”我显得很坚决。

回想起当时自己的行为,真的是非常惭愧。与艾薇的损失比起来,我失去了夏洛蒂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时的我实在太小又不懂事,但夏洛蒂仿佛就是一直保护着我的同伴,陪我一起渡过了各种恐惧与艰辛。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原谅那个抢走夏洛蒂的无赖汉,他把夏洛蒂塞到了自己的袋子里。夏洛蒂最多也就是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根本不值钱,况且他拿走的时候,夏洛蒂已经因为长途的旅行而破旧走样了。所以这一切只能归结为一点:他是个坏心眼儿的人,心中满是仇恨和报复,只要可以让我们感到痛苦,他什么都会做。

“我们还是试着在附近找找可以饮用的水源吧。”艾薇好像很快就恢复了意识,马上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走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田沟边,艾薇事先在那里扔下了一些东西,好在那些无赖汉并没有发现这里,我们拿回了原本要送给妈妈的香肠,还有那个年轻士兵送给艾薇作为纪念的手表,当然,还有艾薇的日记。现在想想,真希望我当时也将夏洛蒂一起丢到了那个田沟里。我们其他的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了,其中包括艾薇自己的手表,还有她手上的戒指。但我们依然应该为自己现在还活着而感到庆幸,因为他们本来可以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就一枪打死我们,而我也相信,我们的尸体很可能会在这里躺上好几个星期也不会被人发现。而在那之后,我们还意识到幸亏哈根博士已经不与我们同行了,因为他无疑会被枪杀,而我们作为目击者,也极其可能因此而遇害。而当多年后我听到有儿童被强暴的案例时,也意识到了自己当年是多么得幸运。在秩序全然混乱的日子里,即使是遭遇到再可怕的事情,我们也应该都学会感恩,庆幸事情没有变得更加糟糕。而我们俩也不敢想象,如果当时他们杀死了艾薇,我的命运会因此而发生怎样的改变。

我们一起扶起了我们的推车,艾薇显得很高兴:“至少他们没有拿走这个,所以我的小公主仍然有她的车厢可以坐,而且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需要载运,那就可以加速前进了,不是吗?”接着我们找到了一座抽水机,虽然我们已经失去了精致的香皂和柔软的毛巾,但艾薇还是好好地梳洗了一番,而我们也总算是喝到了水。不过那些无赖汉也拿走了我们的杯盘,所以我们也只能用手盛着水来喝。

接着艾薇提议:“我们这么饿,我想如果吃一点妈妈的香肠,她一定也不会介意。”

我们没有了餐刀,只得用手掰开香肠,一块块地扒下来吃。那本来是需要切成薄片,夹在面包里一起吃的,而此刻,我们却是一口一口地用力咀嚼着,实在有些难以下咽,那股强烈的味道伴着油腻腻的口感,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恶心。

我忍不住吐出了一些,艾薇哄着我:“娃娃,我们需要食物,我们一定要进食,这样才有力气走完我们这最后的一小段路。记住,再有两天我们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吃饭了。我们只有健健康康的才能顺利地到达那里呀!”

尽管并不十分情愿,我还是把香肠咽了下去,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些无赖从我们身上抢走的英军配给的食物。我都还没来得及打开,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它们至少会比较好消化,会比这一块块肥腻腻的香肠可口得多。

我将手滑进了长裤的口袋里,碰到了我的木头小火车,那是我偷偷从塔巴兹带出来的,至今还没有告诉艾薇我一直带着它,因为我没有听从艾薇的话,只带走夏洛蒂,所以觉得有些顽皮。不过此时的我还是感到很高兴,当手指触碰到了这熟悉的物体时,心里便踏实了许多,至少还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躲过了那群无赖的抢夺。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又就着水啃了一些香肠,便沿着进入村庄时的那条田间小径再度上路,就是这条小路,将我们引向了那群恐怖的无赖汉。艾薇后来告诉过我,小时候的我每当想起这次攻击时,都会称他们为“恐怖的男人”,然后便紧皱着鼻子开始全身颤抖,嘴角拼命地往下拉。这时的艾薇总会抱着我,努力将我从可怕的回忆中带出来,她开始给我唱歌,而我也能很快地加入其中。然后艾薇还会给我讲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听。故事说完以后,我们两个便会聊起我们的亲人:妈妈和爸爸,还有我们可爱的表亲弗克和小汉宁,以及所有其他等着我们回到汉堡的亲人。艾薇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和仁慈的姐姐。

艾薇的手表被抢走了,而那个士兵送给她的手表也因为没有上紧发条而停了下来,我们无法得知当时准确的时间,但通过观测太阳的位置,我们推测出现在还是下午。

“我们如果继续走,只要再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可以到达了。”艾薇笑着对我说。

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