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不禁哑然一笑。“密室杀人案”这个推理小说制造出来的专有名词家喻户晓,连我在办案的时候都忍不住想到它。
室内是典型的所谓安静现场。家具摆设整齐,没有翻动痕迹,也没有财物丢失现象。
被褥下的死者的确未着寸缕,被面稍显凌乱,但盖得很好。过一会儿,我让小芮去问问是不是阿姨盖的。直觉告诉我,应该不是阿姨盖的。
死者的衣物散乱地丢在地上及床头,但没有发现撕扯现象。
奇怪,这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地上的两团卫生纸吸引了我搜寻的目光,上面有一点黄色的干涸物。我拿在手上轻轻捏了捏,嗅了嗅。
精斑。这不太可能是记者带进来的。
关键证据,最好的dna样本。我的神经紧绷,也许真的是强奸案,我在想。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团纸用物证袋装了起来,小芮在一旁不停地照相,配合我装袋(物证袋外表难免dna污染。所以装袋时必须是小芮拿袋子给我,我的手套不能碰物证袋外面。辛普森杀妻案就是因为这么个小失误引起了dna污染,最终导致关键证据无效,辛普森被无罪释放。小芮的另外一个任务是在袋子上写标记。)。
我决定把尸体送到解剖室,做最详尽的检查。
一间密不透光的暗室,死者被摆放在一辆不锈钢推车上。我和小芮每人戴着一副橙黄色的滤光镜。镜片对于鹅蛋脸的小芮来说大得实在有点可笑。
我刚想笑又忍了回去。估计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准备好了?”我问。
“嗯!”小芮的回答很坚定。
我关上灯,暗室里一片漆黑。不一会儿,一道奇异的蓝光从多波段光源发出。
唉!李昌钰老师从美国带回来的多波段光源(可以调节波长的一种特别手电)只有手电筒那么大。《csi》里面的至少也有个柔软的光纤头,光线可以随意偏转。可我手上的这个家伙,傻大黑粗,足足有三四斤重。
没用的不想了,干活!
让我惊讶的是,死者下体没有发现荧光物质。但那两团纸我已经看过了,的确是精斑,在紫外光波的激发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我的嘴紧闭着。
身体上也没有荧光物质。除了几根服装上的纤维,没看见什么东西。
那几根细纤维和死者床头的衣服颜色、质地一致,没什么意义。
我的手都有点软了,巨大的失望笼罩着我。
莫非,那两团卫生纸和本案无关?
解剖的结果更加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毒物化验阴性,基本上可以排除中毒引起的死亡。体表仅仅在两侧的腋下有一些表皮擦伤。且不说这个部位有多么奇怪了,至少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的擦伤能够导致死亡。至于疾病,很可能死者幼年时得过风湿性心脏病,但现在早已愈合,只留下些疾病曾肆虐过的影子。
死者的眼结膜有少量出血点。我不能排除窒息。但我不明白是什么造成的窒息,显然死者不曾被掐颈。我甚至不能肯定这些出血点到底和死因有没有关系,因为,除窒息外很多其他原因也可能造成类似现象。
我们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曾发生过强奸。
因为死者处女膜完整,没有生活反应。(在我国“强奸已遂”参照的是法国标准。即:对于成年女性,要求的是“进入”,也就是阴茎进入阴道,并不要求完成性行为的全部过程。对于14岁以下的女性,要求的是“接触”,也就是阴茎和阴道前庭接触,进不进入对罪名成立不构成影响。)说不定女孩有裸睡习惯,在睡眠中突然死亡。我自失地一笑。
有一些死亡的确是无迹可寻的,比如说神经反射。
两团卫生纸。腋下的损伤。它们突然闪现在我的面前,像是在我的耳畔鸣响了警钟。
只有现场所有细节都得到完美的解释才是合理的解释。怎样才能把这一切完美地解释出来?
难道……
说不定?完全有可能。我需要重新检查尸体。
女孩再一次被推进暗室。这一次我注重检查的是死者的手、颜面和口腔。
对我的怪异行为小芮莫名惊诧,我忍住笑,决定暂时对小芮保密。
果不其然,我在女孩口角发现了少量滴落状荧光物质,明显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我对自己上次的疏忽深深自责。
沾有生理盐水的棉签从荧光物质上擦拭而过,我如获至宝般欣喜若狂。
小芮一脸茫然。“浩哥,那是什么?”
“死者很可能是在口……”看见小芮清纯的脸,我下一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下意识地我用一根手指放到嘴边比划给小芮看,但是右手刚刚抬起,我马上意识到那样的动作似乎更加粗鄙不堪,何况我还戴着手套呢。
一瞬间我脸就红了,脖子也粗了不少,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口交。‘猥亵’那个章节提到过的。我知道了。”小芮居然从我的古怪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突然明白了。
如释重负啊!如释重负。
“可是,精液不是都射在了卫生纸上吗?怎么这里也会有?”小芮一脸无辜。
生理学绝对没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她大概认为射精是瞬间发生的,而不是分次进行的。
郁闷得说不出话来。我决定下次有同事结婚,一定把小芮拖去闹新房。提前教育很重要。
但是显微镜检查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那根棉签被浸泡在一毫升生理盐水里,几个小时后做离心涂片。玻片上我没发现精子,哪怕是破碎不全的精子也没有。
但对两团卫生纸进行同样处理后我却发现了大量的精子。
如果不死心的话,我还可以做抗精子抗体检查。
没在棉签上发现精子,说不定是擦拭得太干净的缘故。
问题是,棉签浸泡出来的一毫升生理盐水,虽然我已经尽量节约了,但是做检查时还是用去了0.5毫升。
如果做完抗精子抗体检查后显示还是阴性,那么这份检材将不复存在。
这意味着那滴液体到底是什么将永远是一个谜。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权衡再三,我还是无法作出决定。
直到那一天,小芮跑过来对我说:“做吧,浩哥。放在冰箱冷藏室里的那点儿水又少了。”
由于棉签高过试管口的缘故,我没有给试管封口,显然它在冰箱内逐渐蒸发了。
容不得再犹豫下去了。做!我咬了咬牙。
阿弥陀佛,试验阳性。那是精斑。
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女性死者在和他人口交。姿势很可能是女性仰面躺在床上,男性双膝穿过女性的两腋顶在她的腋下,身体坐在她的胸口。如果女性双手此时正环绕着他的后腰,我会觉得那很自然。
压迫,加上呼吸道的堵塞。女孩子身体本来就比较弱,所以窒息死亡。
兴奋劲刚过,我发现还有一个重要环节需要补充。这不像是强迫性性行为。任何人如果试图采用这样的方式猥亵女性,他所冒的风险无疑是巨大的。
女孩身上也没什么暴力的痕迹,腋下的那一点擦伤应该就是在性活动中形成的。
她肯定有一个亲密爱人,而且男友应该体重偏大。我想。
听说女孩的母亲指证了一个男人,说他和女孩走得比较近,但否认女孩生前有男友。莫非女孩保密工作做得太好?
案件的侦破如我所料,但事态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我们把当事人缩小到了如此狭窄的一个范围,负责案件调查的刑警们工作起来自然如鱼得水。
第二天我们就从女孩母亲邻居那得到口供,女孩的确有一个男友,税务局干部,体态偏胖。案发当天,女孩和男友是在母亲的目送下离开家的。
dna检查的结果确证无疑,男友对案发过程也供认不讳。但作为教师的母亲事发后却矢口否认他是女儿的男友,并控告他强奸。
我苦笑一下。女孩对贞操的刻意爱护让我对她尊重有加,并无半分的轻蔑或者嘲弄的意思,想必她答应男友要求的时候一定会是娇羞万状吧。她和他显然是没有足够经验的,否则怎会发生这样的不幸?而他如果不是吓得逃走,事情也许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可我们对他的谴责只能停留在道德层面。他没有犯罪,无论是哪一条。
至于女孩的母亲,我更无从理解。恨导致女儿死亡的男人这是人之常情,何况这种离奇死亡无疑破坏了女孩冰清玉洁的名声。指责这个男人强奸似乎是唯一的合理选择。
我可以理解所有的当事人,但似乎并没有人理解我。
找到护士男友的当天,我们就必须做出决定,对嫌疑人到底是继续羁押还是释放。拘传嫌疑人不得超过12小时,刑事诉讼法92条写得明明白白。所以身为法医的我们必须马上向局里表态,以便局领导决定是否刑事拘留嫌疑人或者干脆直接向检察院申请逮捕。
表态这种事情对我们法医来说,是家常便饭。我极尽谨慎,说了一句:“目前尚未找到支持强奸罪罪名成立的证据。”
但这句话还是惹下了滔天大祸。“美女”、“裸死”、“强奸”、“税务局干部”等字眼似乎极大地刺激了媒体和看客的神经,加上人们各种各样的想象,一时间所有的矛头指向了我们,似乎我们就是让女孩冤死的凶手。
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向每个看过报纸、上过网的人解释详情?告诉他们女孩之所以死亡是因为刻意要保持贞洁,只敢和男友口交?
你丫闭嘴。我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都以为媒体只有三分钟热度,时间一长事情也就过去了,为此,我们故意压晚了报告的签发,但事态的发展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意料。
几条媒体大鳄参与了这场风波。虽然他们的报道称得上公正和客观,但这几个可信度极高媒体的报道对于流言的增长来说无异于风助火势,火长风威。几天之内这件事从一个地方性热门事件被炒作成了全国性热门事件。
我们法医室的窗玻璃3天前就被飞来的砖头砸碎了。有了这件事情做铺垫,今天有人专程跑来朝我们法医室地面吐口水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芮经过这件事情似乎也长大了不少,每天低头不语,默默把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我每天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狠狠地抽烟。
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这些天我盘算更多的是怎么走出目前的困局,再拖下去已经不是办法了。我扔掉了烟头。
处女膜完整就无法认定强奸,这是铁一样的事实,我不怕说到天王老子那里去。媒体的风暴刮得再猛又与我何干,为人不干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坚持真理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走,找爱趣三欧商量商量,看报告怎么措辞。”我对小芮说。
还是老郑经验老到。“特殊体位性行为吧。这样既说明了问题,又不过分直白。”老郑说。
特殊体位。性行为。我反复咀嚼着老郑提出的这几个字。
令人拍案叫绝。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修改一字更是不可能。
三天后,我们按照老郑的意见签发了报告。老郑、我和黎芮郑重地在报告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以为发出报告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工作的结束,没想到后来又出了纰漏。这次背黑锅的居然是小芮。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人手不够,病理切片需要市一医院病理科协助完成。这在警界并不是新闻,大多数公安局都是这么做的,谁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送去做切片后小芮没有按规定把检材带回警队保存(按照规定,检材应该保存一年以上。)。
偏巧那两天正是医院处理病理标本的日子,院方把这份重要证据给销毁了。
我完全明白小芮的苦衷。作为检材的全部人体内脏再加上固定用的福尔马林,重量绝对在30公斤以上,别说小芮一个弱女子了,就连我也觉得够呛。这个重量完全超过了小芮搬运东西的能力。
但小芮毕竟是违规了,而且造成了检材丢失的严重后果,所幸已经做好的数百张切片还在,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把它们锁进了保险柜(此案事关重大,保存下来的切片数目远超一般案件)。
后悔当时没有陪小芮跑一趟。如果我去了,小芮和警队都不会背这个黑锅。
媒体和网络又抓住这件事情大加炒作了一番,暗指我们故意弄丢证据,我们再一次成为千夫所指。
我只能劝小芮想开点,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吃点亏未必是一件坏事。
小芮的话更少了。
两年后,当法院最终认定女孩和男友恋爱关系成立,嫌疑人当庭释放的时候,我对此事的评价只剩下一个:难为检察院的兄弟们了。
别人说虱子多了不怕痒,我发现被人骂多了也一样。一开始小芮还每天在互联网上googole一下,看看网上又出了什么新的言论。可很快我们就发现网上的帖子、转载的各种报道每天都在数以万计地增长,我们根本看不过来。
我的个性是既然看不过来那就不要看了。小芮慢慢也就习惯了,不再在意网上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言论。
但是我发现她对两件事仍然无法释怀,在默默地记着次数——我们窗玻璃被打破的次数和被人吐口水的次数。这两件事每发生一次,小芮就在墙上的正字上加上一画。这哪里是刻在墙上,分明是刻在了小芮的心里。我的心在柔柔地痛着。
我不知道小芮是否和我一样。对我而言,让我更难忍受的还不是世人的误解,而是局里逐渐停掉了我和小芮的工作。
我完全明白局里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保护我和小芮,希望我们能够尽快地淡出公众视野,而且这样做明显增加了局里的工作难度……每一起案件现在都需要从其他辖区抽调人手。但那种突然无事可做的酸楚以及被人误解的冤屈同时席卷而来,像刀子一样在我的心头上反复切割着。
我们能做的只是“宅”在办公室上网。但这不是办法,所谓的“宅”不过是懦夫的表现。“宅”是形式,躲避压力是实质。“宅”并不会让压力凭空消失,相反只会堆积出更多的心理问题。
我们试着用打网球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一开始我们的心还在剧烈地痛着。看着大家都在忙里忙外,但我们只能闲得去打网球,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但慢慢地,我们开始喜欢起打网球来,快速地奔跑,大力地抽击无疑是将烦恼赶走的最佳方式。
而且,我还发现,小芮原来是个美女。
打网球的时候,小芮不用再把长发盘进警帽,奔跑中她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散,宛若一朵黑色的大丽花。而她的脸庞在阳光下仿佛未煮透的鸡蛋,半透明般的娇嫩欲滴,吹弹可破。
呵呵,天天有美女陪着打网球,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很长一段时间,和小芮交流如何在打网球的时候保护自己的手腕或者手指成了我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浑然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法医。
直到那天的那个电话。那个命中注定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