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冬去春来,又春归夏至,离第一起碎尸案已经过去整整半年了。案件还是没破,但和案件相关的道理却被我悟出不少。

以前,有新案件来我会反感,觉得这和碎尸案无关,会分散了我的办案精力,但现在我渐渐地明白,这就好比西游记里面的九九八十一难,除魔降妖看似和西天取经毫无关系,但你没经过那九九八十一难你就到不了西天。何况这些杂七杂八的案件的侦破,一方面勉强还算得上除魔卫道,另一方面在这些案件中获得的感悟,或多或少也能帮我整理思路。

但唐僧西天取经再苦再难,他至少知道该往西边走啊!我连凶手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看来我连唐僧也不如呢。我抿着嘴自嘲地笑了。

“浩哥也学会了一个人没事偷着乐啊,不厚道哦。别乐了,漉江12号码头碎尸案!”是小芮的声音。

“真的?假的?”我一时没搞清楚小芮是不是开玩笑。

“你看这说真话就是没人信,做人咋就这么难咧?”小芮笑盈盈的,根本不像为难我的样子。

“谁让你有前科来着?你拿我开涮的时候还嫌少了?”我强词夺理。

说完,小芮和我都嘿嘿一笑,整理好工具箱就一起往外走。

我和小芮算是漉江12号码头的常客了。弯曲的漉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几乎90度的弯,12号码头就刚好在这个拐弯的下游。12号码头有些冷清。当初的建造者估计是想利用转弯后河水流动缓慢的特点停泊一些吨位较小的船舶,因此码头不大,一共不到50米长,码头上也只有两个8吨的吊臂。近些年货物运输逐渐集装箱化,这个码头几乎就废弃不用了,但我和小芮每年倒是要来光顾个十来次。

发现尸体的是个钓鱼的老头。河水流动一缓慢,必然把上游带来的泥沙淤积在这里。12号码头上游淤积的泥土黑得发亮,只可惜是块烂泥地,没人开垦出来种庄稼,但野生的芦苇和杂草却长得十分茂盛,据说这一块地方钓的鱼也特别肥美,所以钓鱼的人倒不少。

小芮嘴里叼着一根芦花,不一会又吐出来拿到手上划着圈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说这块地方的鱼特别肥会不会是因为经常有……”

我恶心得快要吐出来,立马生硬地打断了小芮的话,并决定从今晚的菜谱中取消清蒸鳊鱼。

“这有什么?我们徒具神明的外表,最后也必归于尘埃。与其化为尘埃,还不如进入食物链无限循环,让自己发挥更大的作用……”

小芮在进一步阐述她的生命哲学,我的头有点大。小芮对生命和死亡一直很淡然,不知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法医工作让其对生死大事过早的超脱?

没容我多想,水上分局的小李就把我们带到了现场。尸块还在水上漂浮着,在芦苇的掩映中依稀看见白底碎花裙漂动的下摆。

我咬了咬牙,谁让我是法医呢,对小芮说了声“下水!”就开始卷高自己的裤腿,笑容中很有些凄然和狰狞。

“凭什么总是你去?”小芮高高地扬着头,双手在脑后把自己的长发挽成了一个发髻。

她一边卷裤腿,一边对我说:“比,看谁快!”

我们像孩子一样冲向了河水,去的路上还笑声阵阵,水花欢腾,仿佛我们冲向的不是一堆腐尸,而是一簇鲜花。可回来的路上就没那么轻松了,这回尸块没分得那么小,就是简单地被人砍成了两节,我拖着一只脚,小芮拖着一只手,本来各拉着一块尸块走路就很吃力了,加上河底的淤泥又滑又粘,令我们每拔一次脚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我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小芮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为了减小阻力我们不约而同地侧身行走,活像两只拖着食物的大螃蟹。

想到螃蟹我不禁莞尔。我知道有人把法医比作乌鸦,因为我们只在有死亡发生的地方出现,而我觉得法医更像是螃蟹。人们对螃蟹的印象一向不太好,横行霸道、无肠公子都是对螃蟹的贬称,但如果你熟知生物特性,就会知道与其凶恶外形不一致的是,螃蟹并不杀生,它们在水底掘穴而居,平日里吃的食物不过是腐殖质和动物的尸体。如果没有螃蟹的辛勤劳动,人们心目中最美丽的阳光沙滩不过是到处横躺着腐尸、气味奇臭的天然殡葬场。

在坚硬的外壳下,我们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夏日的河水让尸体腐败得厉害,我们就在僻静的河滩完成了解剖。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是把尸体拉回警队,几个月耳根都会不得清净,那帮家伙定会骂我们害他们呕吐。

“指纹怎么取?”小芮看着尸体,眉头拧了起来。

我已经戴好了手套,却没急于下手。小芮说的的确是一个问题。对待无名尸体,各种对查证身份有意义的特征我们都要特别留心。可被害人双手的皮肤由于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好像手套一样几乎掉了下来,没办法取清指纹。不仅如此,如果要写寻人启事,如何描绘容貌、体态都是问题。由于腐败气体充溢整个尸体,被害人肿得跟个气球似的,哪里看得出体貌特征呢?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吧。身高最好解决,分别记录下两段的长度回去做个加法好了。看得出尸体上的伤口不是螺旋桨打的,我们上个月就遇到过一次这样的事,死者酒醉溺水死亡后又不幸被过往船只的螺旋桨打成了两截。

我想了想,在被害人的下颌骨后面做了一个长长的美容切口,把腐败气体放了出来,虽然不可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但是被害人大致的脸部轮廓还是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指纹,在小李惊诧的目光中,我干脆把死者的“手套”取了下来,戴在了自己手上!

坐在办公室已经有半个小时了,我还是能嗅到存留在鼻腔里的腐臭味。我一连抽了两根万宝路也没驱走那可怕的气味,自己倒是被呛得连连咳嗽。我正在想我是否出现了幻嗅,小芮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干毛巾,甩着发梢的水珠。

美女出浴图可不是随时有机会欣赏的,我正笑盈盈地看着,却见小芮把发梢拿到了鼻子尖,闻了闻,然后脸色大变:“死了,死了,还是这么大气味,回去老妈一定又要骂人了!”

我哈哈大笑。在小芮的怒目相视下,我好不容易忍住笑,问:“试过橘子皮了吗?”

“刚才用过3遍了啦!”小芮声音里有点哭腔,“还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真不地道,小芮快哭了,我的心里还在笑。其实警队不准留长发,但是小芮死活也不肯剪掉头发,局长也拿她没一点办法。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心里正想着王局,他就跑到我们法医室来了。

“今天的情况怎么样?”王局单刀直入。

我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咳嗽了一下准备开腔,眼角却瞥见小芮在手忙脚乱地把头发盘起来往警帽里塞。

我忍住笑,开了腔:“溺水相关检查最快明天上午可以出结果。尸体腐败严重,凭肉眼无法分辨身上的几处严重损伤是生前损伤还是死后形成。但以全身失血情况看,颈部锐器伤致死可能性大。可能是死后抛尸入水,生前入水可能性不大。”

我的眼睛瞟了瞟小芮,看她有什么好补充的。

小芮沉吟了一下,说道:“死者身上的服装为我们判断尸源(注:死者身份)提供了一些线索。那条白底蓝色碎花百褶裙样式是十多年前的了,城里的女性不太可能穿那样的裙子。但那条裙子质地很好,说不定是城里亲友觉得过时了送给她的。”小芮稍微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死者子宫颈口是已婚经产型。这起案件说不定很快会有人报案。”

“好!”王局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找到尸源无疑是破案的关键性一步,看到破案有希望是个警察都会高兴的,而且前一段连续的杀人碎尸案实在是给每个人太大的压力了。虽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们尽可能地封锁了所有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那么多发现尸块的群众,现在这件事已经是街头巷议的爆炸性话题了。如果媒体也推波助澜的话,那真的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王局端了端警帽,说道:“尽快确定案件性质。所有的后续工作都要等到你们确定是意外落水还是他杀再干。你们身上的责任不轻啊!查证身份有什么好点子随时找我,这个案件我们要不惜代价尽快告破!”

王局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我赶紧看着桌子,以为自己的办公桌又要遭受一下意外打击了,可王局的巴掌却没拍下来,只是严肃地看了看我们就走出了法医室。

王局一走,我也坐了下来。如果我猜的没错,这起案件无论是死亡原因还是作案手段和前面几起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死者不是被掐颈死亡,碎尸手法很不熟练,没有被剥去脸皮,死者服装也还在,但谁也说不清这是凶手故布疑阵,还是疑犯另有其人,说不定他忽然转变了作案手段也不一定。

看来这是老天在侦破碎尸案道路上给我们布下的一个局。

那就见招拆招,见局破局吧。我在想。

溺水相关检查很快就出了结果,果然不支持生前入水。但事情却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顺利。一个礼拜过去了,我们也没有接到一个符合情况的报案。大家的心情都开始急躁起来,根据统计数字,案发后半小时以内报案的破案率将近九成,3天之后报案的破案率迅速降到六成左右,1个月后报案的破案率就少得可怜了。

无情的时间似乎是案犯天然的帮凶,它会毫不留情地吞蚀掉与案件相关的一切证据和线索。犯罪就已经够邪恶的了,偏偏还有这样一个不可战胜的帮手。每每想到此节,我只能无奈地苦笑,觉得做法医简直就是和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

等不来就主动出击。悬赏通告已经布满了大街小巷,碎尸案通告马上变成了街头巷议的爆炸性话题。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化压力为动力吧,这是王局经常宽慰大家的一句话。

为了公告上的那张照片我和小芮都花了不少心思,在电脑上我们尽可能用photoshop复原死者生前的模样,小芮干脆买来了和死者身上一样的布料,在裁缝店依葫芦画瓢做了套一模一样的裙装,还找了个身材大致相当的模特穿了这套衣服拍照,然后在电脑上做了个“换头术”。我们不知道熟悉死者的人能不能一眼认出这张拼凑起来的全身照片,但扪心自问,我们已经努力做到了最好。

我们把布告随身带着,外出办案一有机会就找当地人询问是否认识受害人。一次次的碰壁是会让人情绪低落的,渐渐地小芮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是否准确。每次空手而归时,我都看见小芮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很明白小芮的这种心情,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也许女人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说不定她身上的衣服也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之举。不到水落石出的那天,这种对自己的怀疑,会一直伴随着我们。不过现在我却必须若无其事地鼓励着小芮继续沿这条路走下去,在真正碰壁之前。

其实去月落垟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抱任何希望,上次我们已经问过当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志都说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定不是他们辖区的。

这回我们是去办一个治安案件,顺便找村委会主任问问女尸案。村主任看看照片摇了摇头,村主任的老婆却在一边大呼小叫了起来:“这不是我们村的小英吗?”

我心里不禁一紧,转眼好好打量了一下村主任的老婆。毫无疑问这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惊讶、担忧和害怕交织在一起毫无遮掩地表露在了她的脸上。从眉眼上看,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可惜岁月悄悄地把年轻时粉嫩的脸色变成了粗糙的黑里透红,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脸庞掩饰不住岁月的沧桑。一件领子周围有镂空绣花的棉质内衣标志着她还有爱美之心,但脖子和肩部的肥肉却不知趣地把衣服的前后片抻开了几道口子。

我还在心里感慨着红颜易老,村主任却恼羞成怒地吼了起来:“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什么?小英不是和老公一起走亲戚去了吗?胡说八道什么?”

村主任老婆的声音马上小了半截,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看来这村主任不仅在村里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在家里也牢牢占据着领导地位。

我笑着拉开村主任往里屋走,嘴里热闹地聊着家常,眼睛却给小芮使了个眼色。不愧是多年合作的伙伴,小芮马上心领神会地拖着村主任的老婆往屋外走。

找话和村主任说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更糟糕的是我本来就话不多,村主任更好像是个没锯开嘴的葫芦。不到半小时,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正在琢磨着把天气和收成的话题聊完了我下面该找点什么胡说八道一下,眼角却瞥见小芮拉着村主任老婆的手走了回来。她此刻的出现简直是天降救星,我一边急忙往屋外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为什么女人一见面不管认识不认识就会有这么多话说呢?要不是小芮笑盈盈地给村主任夫妇挥手再见,我完全忘了走之前应该给村主任打个招呼。

走到僻静的村口,我迫不及待地问小芮情况怎么样。小芮皱着眉头,说从村主任的老婆那里了解的情况很矛盾。对方说小英和老公孩子一起回老家好几天了,照片上的五官模样也不是很像小英,不过那条裙子很眼熟,脸盘也感觉差不离。

我陷入了沉思。这种情况我们是屡见不鲜了。记得有一次一个歹徒冲进餐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餐厅老板连刺三刀,后来警方向当时在吃饭的两个食客和三个工作人员了解情况,五个人对歹徒服装颜色的描述有六种(其中一人的描述前后不一致),一时间在警队传为笑谈。

我们无法去责怪任何人。由于紧张、惊愕等情绪干扰,大多数人对突发事件的记忆是不准确的,而这种短期记忆消失的速度又远比我们想象得快得多。哪怕是把仅存的记忆用语言表述出来,不同的职业、教育背景都会对这种表述构成影响:体力劳动者的描述往往失之于简单,96脑力劳动者又过于自信地把补充想象当做了事实。所以,去芜存真往往是调查者的一项基本功。

我觉得这种归纳推理的过程和做医生十分相像:各种主诉、检查、体征,相关的不相关的,可靠的不可靠的混杂在一起,如何辨别除了学识外,敏感的直觉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有戏。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村主任老婆所说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听说回老家去了那就是不在喽;五官不像是有可能的,我们的复原未必十分准确;女人对裙子是不会搞错的,这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脸盘差不离说明我们当时的美容切口还是很有用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正沉思间,小芮说道:“提到小英老公的时候,村主任老婆的脸色很奇怪,似笑非笑的,好像还有点不屑,具体问她又不肯说了,只说见了就知道。”

老公?我长出了一口气。不奇怪。夫妻相残我们见得太多了。不过在确定这一点前,我们要搞明白,死者到底是不是小英。

要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最好是直接到小英家里去看看。我们出了村,拐到当地派出所寻求帮助。值班的恰巧是小朱,人很熟了,没寒暄一句就直接切入主题。一提到小英的老公,小朱就不怀好意地鬼笑着,对我说,她老公是个“0”。

小芮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却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