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节

皇帝过去只是体力不充,疲惫得无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军机见面时,竟至垂首御案了。

这大概是从清朝开国以来,君臣晤对之际从未有过的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慈禧太后说道:“皇帝病得久了,越来越重,你们看可有名医,不妨保荐。”

于是庆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岁那年大病,是袁世凯保荐西医屈庭桂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当然应该由袁世凯答复:“屈庭桂在北洋多年,历任医官、院长,臣全家都请他看玻以前北洋大臣李鸿章有病,也是请他看。”

“你们知道这个姓屈的吗?”慈禧太后问其余四个军机。

醇王载沣不知其人,未曾说话;鹿传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问的什么;张之洞与世续的答复是一样的,本人并未请教过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请他诊视。

“中西医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决定:“既然大家保荐这个姓屈的,可以请他来看看。”

“是!”奕劻答说:“请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请脉。”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说:“十三或者十四吧!”

当天中午,袁世凯的侍从医官,也是屈庭桂的学生王仲芹,便用电话将此消息,密告老师。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乡广东有一句俗语:“有抄家,无诰封。”正想托词辞谢,直隶总督杨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来请了。

屈庭桂兼长北洋卫生局,长官有命,不敢不赴,杨士骧一见他便说:“连着接到庆王、袁宫保的电话,请你赶紧进京。”

“请示大人,是不是进宫看病?”

“原来你已知道了。”杨士骧笑道:“你赶紧去吧!这下成了御医,将来请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刚哭丧着脸喊得一声,杨士骧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么?”他说:“你替庆王看好过一场大病,他还能害你吗?”

听得这话,屈庭桂方始释然,第二天摒挡进京,一下了火车便去见奕劻。

“你是军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诊治,保你无事。”奕劻又说:“皇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你看了之后先老实跟我说,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说:“不过回王爷的话,西医看病,跟中医不同。象明朝那样,隔着帐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红丝线,说是凭这样子就可以诊脉,西医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请你看过,我知道你们西医的规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说:“不过,有些话,你最好别当着太后说。”

“我知道,不能当着太后说,说皇上肝里有玻”“对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皇上肾亏。”

“西医并无这个说法。”

“那就行了,你找个人问一问见太后、皇上的礼节,等着十三请脉吧!”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因为这天军机例行见面,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回京汉铁路的办法。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汉铁路纵贯南北,但经营权握在比利时手里,因为此路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条件甚苛,第一是行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且不论利权大大的外溢,倘或外交、军事上有变化,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脉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诒出长邮传部铁路总局后,即以筹款赎京汉铁路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凯当然力赞其成,筹划经年,已经成功。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招募公债、筹借外债、提集存款。外债已经借到,总数五百英镑,名为“振兴实业借款”,由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各承贷一半。这天要谈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慈禧太后对何为公债,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凯便须细作解释,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

进得殿去,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背过履历,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问道:“听说西医看病的规矩,跟中医不同。倒是怎么个不同啊?”

“按西医的规矩,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可以。”

于是太监上前,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先卸长袍,次卸夹袄,然后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动手诊视。一面听,一面问:“皇上自己觉得那里不舒服?”“头痛、发烧、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问道:“屈庭桂,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

“等臣细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并左手食中两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两指,“笃笃笃”地轻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这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说:“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他心里在想,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医名为“痨脖,一提起都会变色。

这话说不得!

因此等叩击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说:“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问:“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这一问,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

“行了吧?”奕劻紧接问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上一面让太监替他穿衣,一面问。

这话很难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显然有病,肺亦可疑,但决非不治之症。

想了一下答说:“还是虚弱的缘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来,臣先把皇上头痛,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同时要给皇上服开胃的药。”

皇帝大为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把这两样病治好,我的精神就会好得多。”

“是!”屈庭桂说:“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屈庭桂亦自觉失言,大为窘迫,赶紧又作解释:“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验,更能查出病症。”

“要验什么?”皇帝问说。

“打尿液验出来,腰子有没有玻”

“喔!”皇帝点点头:“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在仁寿殿后面,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这下又成了难题。因为西医的药方,没有脉案,药名皆用洋文。既无法抄呈两宫,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供王公大臣阅看。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发下去,交敬事房存档。这才算解消了难题。

开好药方,屈庭桂说:“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药剂师自会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说道:“都是洋字,怕他们弄不清楚,药配错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手经理?”

“这,”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懔于明朝末年“红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实答说:“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这个责任太大,实在负不起。至于配错药的事,极少极少,而况是皇上的药,谁敢大意?”

“说得也是!”奎俊又说:“皇上刚才面谕:明天还得请脉。

请你再等等,只怕还有别的话。”

屈庭桂答应着,静静地等待,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四盒克食、两百两银子,另外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着接了,随即出园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刚下车还未休息,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于是原车到得王府,只见袁世凯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这个病的人,多半头痛、晕眩、失眠、忧郁、记性不好、食欲不振;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相符。”

“那么该怎么治呢?”奕劻问说。

“回王爷的话,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紧否认:“决非不治之症。治这个病,最要紧的是静养,若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更好。”

“为什么呢?”袁世凯很注意的问。

“因为得这个病的人,先天体质固有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过劳,种种不如意,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久而久之,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也怕了。如果换个地方,耳目一新,原来的种种厌烦,一起摆脱,精神自然就好了。这有个名目,叫做‘易地疗养’。在外国常有这类病人,到空气新鲜风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两三个月,回来就会象换了个人似的。”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好久开不得口,屈庭桂也觉悟了,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难办到的事,在皇帝决无可能。

“永秋,”奕劻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才的话,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两宫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应。

“除了什么‘易地疗养’以外,还有什么治法?”

“总以精神安静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处。当然,饮食也是要紧的。不过,这得验了尿再说。”

“这是怎么个讲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东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来了,“今天进宫听太监私下在谈,皇帝有遗泄的毛玻”“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说:“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来的响声,譬如打雷,或者一个铜子掉在地上,都能吓得脸色发白。如今只要听见这样的声音,就会遗泄,更听不得大锣大鼓。”

“这可不好!”屈庭桂说:“神经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奕劻与袁世凯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见那种声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后爱听戏,对于大锣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