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节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无工巡局。工巡捐局职掌花捐、烟馆税、营业税、车捐等等杂税,充作巡营的饷项,至于工巡局,从三年前就没有这个名称了。

原来自辛酉年之乱,京师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凯在天津的办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设巡警,保护市面,兼办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为“工巡总局”。光绪三十一年工巡总局升格为巡警部,新官制订定颁布,巡警部又改为民政部,下辖内外城巡警总厅,但除了官文书以外,一般人口头上仍然习沿旧称,不管是总厅还是分厅,都叫做工巡局。

管辖地安门一带的分厅,是内城三分厅中的中厅,主管的职称是知事。中厅知事杨伯方是正途出身,当是当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却是旧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风。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师地面分为五城十坊,由五位职掌“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沟渠、栅栏、房舍,权柄极大,刚正不阿,恰足成为豪门恶奴的克星。有个嘉庆年间,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国藩同乡前辈的谢振定,嘉庆元年当东城巡城御史,出巡时遇见有辆极华丽的蓝呢后档车,绝道而驰,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谢振定命左右将这辆车拦住,问起车主,是和珅宠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谢振定久知此人恃势横行,道路侧目,久已想惩治他了,如今自投罗网,岂肯轻饶?当街一顿板子打过,又以“违制乘车”,将那辆后档车架火烧毁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时高宗虽已内禅,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权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势焰,亦一仍其旧。

嗣皇帝内心极嘉许谢振定的不畏权贵,但却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旨”,命谢振定“指实”,如何“违制乘车”?车都烧掉了,何能“指实”!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直到嘉庆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杨伯方心仪前贤,很想做个风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门外多的是内务官员与太监,正好考验他的风骨。不过,他没有想到,考验他的不是太监,更不是内务府官员,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肃王善耆。

“孙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帮帮他的忙!”

听一位亲王称他“老哥”,杨伯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要他偏袒孙敬福,却又大起反感。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为答了。

善耆为人,一向谦下,便又说道:“你这也算帮我的忙!”

“不敢,不敢!”杨伯方定定神说:“这件案子,实在为难,颇有爱莫能助之势”。

接着他谈了案情。孙敬福在地安门外马尾藏书网巴斜街买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后卖,而割产实出于无奈。典契上原就载明,到期无力赎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孙敬福趁人于危,非逼着房主赎回不可。结果找价卖断,当然找是找不足的。

孙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犹不知足。原来房主自己留着两间住房栖身,孙敬福由于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进尺地还要以低价买这两间屋子。房主苦求加价,孙敬福置之不理,将公用的一条夹道封住,断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无可忍,跳墙而出,告到杨伯方那里,已经勒令孙敬福必须将夹道启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条夹道。

“回王爷的话,限期快到了,到时候孙敬福不理,厅里又不派人去启封,不但威信扫地,从此号令不行,房主进出无路,一定还要来告。王爷倒想,那时又怎么办?”

“话倒也是实情。”善耆说道:“釜底抽薪,只有劝他们和解。”

“和解不是单方的事,孙敬福倘肯照市价买人家房子,房主自无不卖之理!”

“不公,不公!这件事别找孙敬福,找了他就不够意思了。”

杨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孙敬福。口虽不言,脸上却并不掩饰他不满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来了,知道不说明其中的作用,杨伯方不会就范,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实说吧,你这也算帮皇上的忙!我要让孙敬福见个情,好教他好好儿伺候皇上。

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却颇为不服,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想办法。思索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

“只有设法补偿。”他说:“我替原告在厅里补个杂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卖了,另外赁屋祝”“好,好!这很妥当。就请老哥费心赶紧办吧!”

于是,杨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谈,自无不允之理。孙敬福不意官司打输了,又反能如愿以偿。又觉意外的是,杨知事一向喜欢与太监作对,何以前倨后恭,出尔反尔?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肃王的大力斡旋,当然心感不已,特意请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饰,备了孝敬的礼物,到了肃王府去谒见。

又有一个意外,门上传谕,在新书房接见。所谓新书房,便是东花园那座小洋楼的最上层。等孙敬福磕完头道了谢,善耆说道:”孙小胖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说。”

“是!”

“我问你,你在皇上寝宫里当差,是不是身上带着一把刀?”

孙敬福脸色大变,但看到善耆脸上并无恶意,便有了主意,“王爷是听谁说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没有这回事。”

“当真?”

“真的!我决不敢欺王爷!”

“果然?”善耆的戏迷又犯了。

“王爷如果不信,我可以发誓。”

“也好!”善耆点点头,“你发个誓我听听!”

于是孙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悬的一幅朱画“无量寿佛”跪下,大声说道:“我,孙敬福,跟肃王爷回过,决不会带着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说话不算话,教我孙敬福天打雷劈,断种绝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话象爆炒豆似的,说得极快,但字字着实,确是情急赌咒的样子。善耆一字不遗地听在耳中,心想太监不能生子,最忌讳“断种绝代”这句话,而孙敬福用来赌咒,足见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过,语气中很明显的,是今后在御前不带凶器,并不表示从未如此,亦足见过去有人见他身上带着刀的话不假。

“好!孙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问道:“你平时喜欢玩儿什么?”

孙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话,“奴才闲下来喜欢逛逛庙市,”他说:“看看有什么新奇可爱的小摆饰。”

“喔,‘新奇可爱’!”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说道:“有了!你跟我下楼去。”

说完,善耆首先下楼,孙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见二楼是空宕宕的一大间,西面靠壁是一架硕大无朋的穿衣镜,北面沿墙摆着一溜大木箱,上悬髯口、靴子、马鞭等等,还有刀枪架子,楼面铺着地毯,心知是个讲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层,一个饭厅,一个起坐间。善耆坐定了吩咐书童:“把端大人送的那个大木盒子拿来!”

那个黄杨木制的盒子,有尺许高,八九寸宽,三尺多长,顶上安着黄铜把子。等书童拎了来放在桌上,孙敬福才看到侧面屉板上有四个镂刻填蓝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检视屉板的小锁,转脸带笑骂道:“小猴儿崽子,偷看过了?”

“没有!”书童抗声否认。

“还赖!我故意把锁反着锁,钥匙孔在左面,现在顺着锁了,不是你动了手脚还有谁?”

书童登时红了脸,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没有拿出来看!”

“混帐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善耆一面骂,一面拿系在铜环上的钥匙开了锁,拉开屉板,里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态各各不同,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风韵不减的徐娘;蓬门碧玉,曲巷流莺,或坐或卧,姿态极妍,一时那里看得完,却又不舍得不看,孙敬福乐得心都乱了。

“你拿出来看看!”

孙敬福依他的话,伸手取了一具,是个凤冠霞帔,低头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间,忽然发现了秘密,倒过来看,裙幅遮掩之中,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纤毫毕露。孙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肃王跟他的书童有那一番对答,主仆俩是在开别有会心的玩笑。

“怎么样,”善耆笑着说:“够新奇,够可爱了吧?”

“这比杨柳青的春画儿可强得多了!”孙敬福问道:“王爷是那儿得的这玩意?”

“两江端大人送的。”

“这么说必是无锡惠山的货色。”

“不错,还是定制的呢!”善耆指着木盒说:“你带回去玩儿吧!”

“是!”孙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请个安:“谢王爷的赏。”

“不算赏你的东西,是回你的礼。你何必又花钱买些个吃的来?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为不给你面子。”

“王爷赏奴才的面子,真是够足了!奴才感激不荆”“别说了!只盼你好好当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