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节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洞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大事,可以决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为依据,但亦须参酌亲贵重臣的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太说得动了,当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嘱的只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借稍慰焉!”

对于这道遗诏,载沣自亦不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洞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来遗诏?张之洞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须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说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洞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新君,应该尽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为李鸿章所批评“服官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洞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洞则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庚子那年如果不是荣禄,咱们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洞、袁世凯都未必全知道,奕劻应该很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荣禄在辛酉之乱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后,异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荣禄有功,拿他的外孙当皇帝作为酬庸?当然,这亦只是张之洞、袁世凯心里才有这种想法,别人一时还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话说错了。

“你们说,国赖长君,这一层我很知道。从前南书房翰林潘祖荫、许彭寿编纂了一本《治平宝鉴》,派人轮班进讲,这些道理说得很清楚,如今载沣既然封为摄政王,嗣皇帝也还小,我想不如就派载沣监国,也就等于长君一样。”

“奴才恐怕不能胜任。”载沣急忙碰头,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还拿不起来!不要紧,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声音说:“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办。你们就照我的话写旨来看!”

听得这话,除了载沣及重听的鹿传霖以外,无不从心底服她!原来以溥仪入承大统,还有用载沣作傀儡的用意在内。照此安排,实权仍旧抓在她手里,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帘即能操纵国政,而在形式上毫无可议之处,手腕实在高明!拔乙档木褪钦庑!贝褥笪实溃骸澳忝怯惺裁椿埃嗖环猎谡飧鍪焙蛩登宄!?

张之洞很想把满汉畛域,军民乖离的情形作一番切谏,方在措词之际,奕劻已经开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请皇太后加意珍摄,早复康强。”

“我慢慢会好的……。”说到这里,自鸣钟响了。慈禧太后住了口,听钟声打了十一下而止,方又说道:“你们到大行皇帝那里去看看吧!”

“是!”奕劻领头,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着脚说:“如今醇王是摄政王监国,请到前面来!以后大家都要跟着摄政王走了!”

“理当如此。”世续接口,同时将载沣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没法子!”载沣说道:“以后大家仍旧照常办事,要不分彼此才好!”

他这话,前面两句不甚得体,后面两句倒是谦抑诚恳,袁世凯格外觉得安慰。可是渐近瀛台,渐生畏惧,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来,想起书上记载一个人的怨毒之语,说是“化厉鬼以击其脑!”不由得打个寒噤,在心里不断地自作宽解:世上那有什么鬼?没有,决没有!

一路上自己这样捣着鬼,不知不觉发现有一处宫殿,灯火错落,同时听见张之洞在说:“咱们该先摘缨子吧?”

“当然,当然!”

于是上了台阶,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顶带的红缨,料理粗毕,突然发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穿旗袍,头上是没有花朵与丝穗子装饰的“两把儿头”。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都不知道她是谁,奕劻与载沣却都认识,世续久在内廷行走,自然也见过,立刻便跪下来叫一声:“皇后!”

这一声是特别叫给汉大臣听的,张之洞等人亦跟着载沣跪了下来,只听皇后问道:“嗣皇帝继承的是谁啊?”

下跪诸臣,无不愕然!嗣皇帝继承的是谁,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过?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听一下,贸贸然地来问外臣?

这些疑问,一时不得其解,只有张之洞比较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当即答说:“承嗣穆宗毅皇帝……。

话还未完,皇后又问:“嗣皇帝不是继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么,我呢?”皇后问道:“我算什么?”

原来皇后也听过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无子,张太后与大臣定策,迎兴献王之子入承大统,为世宗。世宗尊张太后为皇伯母,虽居太后之地,并无太后之实,以后世宗要杀张太后的胞弟张鹤龄,张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婶母,处境与嘉靖年间的张太后,约略相似,而与摄政王载沣的关系,就仿佛大行皇帝之与穆宗的嘉顺后阿鲁特氏。这种处境,这种关系,是极难堪的,因而不能不关心。所以在明了嗣皇帝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后,仍要将自己的身分,追问明白。

在张之洞却认为皇后是多此一问,毫不迟疑的答说:“自然是尊太后。”

“这还好!总算有着落了!”说到这里,皇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擦着眼泪走了进去。

群臣无不惨然,先对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时倒觉得皇后可怜,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当然,警觉最高的是世续,探头一望,大行皇帝脸上盖着一方白绫,皇后就坐在灵床前面,顿时有了主意。

“监国、王爷、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礼吧!”

不说瞻仰遗容,只说行礼,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那方白绫!这在袁世凯,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见大行皇帝的面。世续的话,正中下怀,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礼好了。”

于是载沣带头,跟奕劻跪在前面,其余四个大臣跪在后面,分两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礼。照规矩,行礼已毕,还该挥手顿足地痛哭一番,名为“躄踊”,此时此地,当然免了。不过张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别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监更不能不哭,藻韵楼中立刻就热闹了。